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肺 鱼

2019-11-13孙鹏飞

山东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新娘子

孙鹏飞

两天

闭着眼睛在乌云上头飘了两个小时,落地前似乎听见了飞机当空一刹,酷似打嗝的一声“咯”,又充斥着钝感。我把桃木雕刻的肺鱼收进口袋后,专心地往下看当年我们的场站。

乌云上头还是晴空,下面却大雪纷飞。坚硬的跑道是民航和部队共用的,当年我们一群义务兵行走其间,宛若置身飘雪的水晶球。现在,场站老了。可能是这个季节的缘故,比我印象中要苍老得多。

一阵风刮来了冬天。一群脸色潮红手脚冰冷的战士趴在地上瞄准,我挣扎着缩了缩身子,后背又挨了一下。我扔了枪,豪哥总是针对我,我不练了。刚爬起来,豪哥按住我脖子,一下把我按回地上。

也是“簌簌”下着雪。动静很大,成功地把连长吸引来了。我扬言不练了,可是要射击赢了豪哥,豪哥才会同意。战友们松松散散围成一个大圈,把我和豪哥围在中心,他们等着看我和豪哥比试。连长亲自竖起来两个靶子,一人发了三颗子弹。豪哥咬咬冻僵的手指,当着我面退下两颗子弹,枪膛只留了一颗。我不知道豪哥是要干嘛。我在大家的注视下,架半自动步枪趴稳当了,几乎没有瞄准就开出了第一枪。四环。第二枪,我盯了靶心一会儿,打了六环。加起来十分。

我松口气,看向豪哥。

豪哥只有一颗子弹,即使一枪命中靶心也就十分。

连长半蹲着拍拍我肩膀要我稳住,旁边的鹿子给我使了眼色,大概要我给豪哥留面子。我才不会给他留面子。但是一想,他会不会事后报复我。我觉得他干得出这种事。报复就报复,这么多人看着,我今天得赢。最后我还是哼了一鼻子,扣扳机,“嘣”的一声,枪托重重顶了肩窝一下,弹头定在了七环上。

这时我因紧张出了一脑门子汗,顾不上擦,只是站好了示威般瞪着豪哥。讲真,我和豪哥无仇无怨。除了有一次射击训练我口袋里掉出了笔记本,是我用来写作的。我写小说,梦想是当个军旅作家。经常是训练时候我趴累了,拿出纸笔写上一段。有点像写剧本,一次只可以飞快地写完一个场景。第一次豪哥发现,豪哥捧着我的笔记本看了看,让我拿去扔了,我没扔。

豪哥说,在训练场上不得儿戏,不得分心。

我说我没有分心,我可以这样操作自己,比如说,把我分成“我”和另一个人。另一个人训练,而“我”呢,是他的观察者,记录者。我说,我要保持这样的冷静,才能写出好的军旅文学。

豪哥说,军人就是为打仗,哪有那些七七八八的。

所以第二次他一看到,直接把本子甩在我脸上,差点叫我自己吃了。

射击完了,战友们把我团团围住,等待着正式庆贺一个新兵的胜利。

我赢了,我看了看连长,又看了看豪哥。

豪哥也看了看我。之后他低着头离开了训练场,在大家的注视下拖着把消防斧回来了。我旁边的战士小声问了句这是要干嘛,然后豪哥把斧子固定在靶前。实际上豪哥把步枪抵在肩窝,只用一只手持枪。他又看了看我,他很放松。枪筒冒出一缕白烟,接着清脆的“砰”的一声像是破冰。

子弹经过利斧一分为二,戳穿了两个九环。

我们都看傻眼了。

最终结果我十七分,他十八分。

离开这里十年后我又回来了,不是回来参观场站,我是要参加豪哥的婚礼。飞机破了云,一格格往下降。我分析着当年豪哥之所以针对我,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曾伟。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野外生存,也是这样的冬天,也是“簌簌”下着雪。兜风空投,七七八八落在荒山上,背囊里只有矿泉水。一天能喝八瓶水,不小便,全靠汗液排泄。我们一个上午冲了两次山头,有个脸部冻伤、白白面面的小孩因为透不上气,让随行的医生抬去抢救了,回来时豪哥已经从湿地里挖了浅浅一层蚯蚓。蚯蚓细小身躯就在锃明瓦亮的工兵锹上蠕动,泛着一股土腥气。豪哥一条条撕开,挤出一管子一管子的泥,自己挑个大的塞进嘴里,潦草地嚼了几口,喉结一阵滚动。接着开始喂我们。

我最好的朋友鹿子先吃的。他把蚯蚓吸进嘴唇,没咬,半根蚯蚓还在蠕动着。之后是大牙,大牙自己挑了个活泼的,他只知道咧着嘴笑,嚼了一阵没滋没味地咽了下去。

我的每一根神经线都紧绷着,我都快看吐了。

轮到曾伟的时候,曾伟捂着嘴公然抵抗,怎么劝都不吃。豪哥撬开他的嘴,把灰扑扑的蚯蚓塞进去。曾伟吐了出来。这个冬天,曾伟已经暴瘦三十斤了。所以豪哥格外“关照”他。

豪哥把沾了口水后吐在地上,现在又沾了沙土的蚯蚓,重新捡了起来。重新喂曾伟。

至于豪哥为什么要针对我?因为我也违抗过命令,因为我和曾伟是最好的朋友,一起长大,一起当兵,一起下的连队。

飞机是曾伟包的,一个机舱全是豪哥带过的兵。也只有豪哥婚礼,大家才聚得这样齐。我下机前环顾一圈,遗憾并没有曾伟的身影。在雪地上走出第一排脚印的,永远是几个急先锋一样的老兵,后面跟着三三两两豪哥的同年兵,他们身后是我们。相互都没有说话,乍一看像是谁也不认识谁。我后面是低着头走路的年纪更小的,比我们晚几年当兵的孩子。在当时他们更独立,更自私,也比我们更需要打磨。前前后后又看了一遍,确实没有曾伟。他是下了决心要跟我们撇清关系。

他休息了不知道多久,风声灌满树梢,根处漂浮着零散的羽毛,就沿着脚下飘。他突然站起来绕着几棵树走来走去,他发现了一只长着漂亮冠子的镂空的大公鸡。捡起来,公鸡的血肉都被黄鼠狼、老鼠吃光了,尸体冻成了一张纸壳子,比羽毛还轻。

他觉得有意思,午餐不用吃蚯蚓了。

他顺着羽毛找到了那家农舍。迎面只有简易的两间板房,还有一个散养着鸡的篱笆院子。看着这些走路探头探脑、骨瘦如柴的生物,苟且地活着多么可悲,每个晚上都要经历一场大逃杀吧。眼下他和黄鼠狼同样喜欢光顾。

我有一支写作获奖得到的钢笔,很值几个钱。他拿着这支笔,推开一间又矮又逼仄的板房,跟皮包骨头的老头换了两个煮鸡蛋。老头耳聋眼花,知道曾伟是个军人,说好要送他两个鸡蛋。他还不干了,说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非要把我的钢笔给老头子,老头子留着钢笔也没用,但是推辞不过,只好收下,放在了窗台上。

曾伟颤巍巍的手掌托举着两个熟鸡蛋往回走,不知道有没有想过和我们分享。中途鸡蛋滚落了一个,他弯腰拾起来时另一个又掉了。

瑞士著名教育家皮亚杰说过:“所有智力方面的活动都要依赖于兴趣,唯有兴趣的东西才能集中注意并能持久”。这句话道出了兴趣对学习的重要性。体育组应结合学校自身实际,充分利用学校资源,如在小课间时间,安排简单多样的体育活动,为全校学生精心安排跳绳、踢毽、球类、体操等多项锻炼内容,激发学生课外体育锻炼的兴趣,增强学生的体质,使学生的大脑得到充分休息。

那个冬天,山上是荒的,到处是干枯的植被。可是曾伟吃完两个水煮蛋,躺在薄薄的太阳下,元气满满,他到底是觉得春天已经来了。

我无数次想,曾伟在后来,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大概豪哥撬开他的嘴,往里塞蚯蚓时。或许比这要早,豪哥把畏缩不前的曾伟一脚踹下飞机,半空中打开降落伞的刹那,曾伟又恰巧尿裤子时,他就想着脱离我们了吧。

鹿子穿着军装来接我们,鹿子已经是三期士官了,我刚调走那几年听说他要提干,看来没成。这群人里,只有他依然坚守在特种部队。他引着我们进了机场一旁的酒店,入住时才知道房间都安排好了。是曾伟安排的。

在当年,我们上直升机前,队伍就在这里集合。豪哥、鹿子、大牙、昊宇、魏金秋还有曾伟,总是仰望着机场一旁的这家酒店。规格高,落地窗里一排排沙发,仰躺着做脚底按摩的、大肚腩的中年人,他们眼前走动着几个衣着喜庆的年轻姑娘。我们羡慕过他们吗?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我幻想着有一天也能在这样的酒店住一晚上。

我在房间换了身休闲的衣服,瞅着镜子里已发福的身体,发际线又往后退了。没呆上几分钟,我叫上鹿子冒雪出去漫步。

进营区时岗哨把我卡了下来,我出示了证件,岗哨想知道我找谁,我愣在原地,也不知道是要找谁。因为在这里认识的人,现在都不在了。岗哨看到鹿子之后松了口,登记后才允许我进去。

鹿子带着新兵在水泥场摔摔打打的多了,路过冬雪洗过的梧桐树,瑟瑟发抖的花草,低矮、墙漆剥落的工具房,一路他全身的骨节都在“咯咯”响。麻雀此起彼伏为这个季节准备好了声带,从驻地河的上游飘来风,喝退了层层水汽。我问他现在还这么拼吗,他笑笑说不拼哪行。他的成绩其实早已经超过豪哥了。

阴影里的纪念碑,桥墩上的顽石比往常表情丰富,桥另一边的空地上,年轻的战士肩膀浑圆、厚实,背着枪爬来爬去,嘶吼声里有另类的滋味斑驳的路,而恍惚间就是我在爬行,经过一只只贝贝熊模样的特种部队的战士,膝盖下不是草场,而是嘶吼声绽开的路径。

过了桥再往前是场站的北门岗,我当年之所以能够调走是因为,有一次在北门巡逻,有一个素未谋面的老人要出去。他挥手跟豪哥打了招呼,另一只手握着半导体收音机,边听边往外走。我拦住他。他穿着便装,没带证件,仅仅是遛弯,也没有非出去不可的理由。他叫我不要管他,他走出几步,我再次绕到前头拦住他。我说,您不可以出去。

他看看我,又看看豪哥,他问我,小伙子,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说,不管您是谁,没带证件,就不可以出去。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隶属哪个单位。我说清楚之后,他笑了笑,最终原路返回了。

连长知道后恨不能骂娘。因为这位和蔼的老人是我们师长。

我不认识师长,豪哥是认识的。但是豪哥支持我,教育我“站岗的士兵比将军大。”

这件事导致的后果是,头天晚上我们队里拉了两次紧急集合,都是连长拉的。一次是午夜十二点,一次是凌晨四点,战友把怒气、怨气和白眼统统压到了我身上。

有人甚至认为我不调走,能把弟兄们都害死。

隔天上午的训练强度,也比平时大了。直到下午,又是下起大雪,像梨花开满山坡也像是放牧满山的绵羊,师长送了张喜报过来。

我在拦住师长的那条路上驻足良久,当年师长亲自题的毛笔字,喜报上只有我的名字,表扬了我的恪尽职守。没有豪哥的。

太阳酩酊,我和鹿子走向寒风中一缕缕东倒西歪的炊烟。远处一排排年轻的战士唱着军歌,最终在大食堂门口集合。

我走了一大段路才知道,这几年陆陆续续搬了几次家,老营区早就拆了。

我当兵十二年已习惯了聚少离多。新兵连三个月,学兵连九个月,下连队,也就是在特种部队,待了两年,后来又调动。调动也是因为一篇文章在军报上发表了,还获得了那一届的长征文艺奖。师长又看好我,调我去航空兵场站委以重任。到新单位一年之后我考上军校,军校三年,第四年到基层实习,然后回校,毕业分配。

隔几年身边相熟的人和环境就得来去个干净,可我格外怀念的还是老营区,毕竟我是在这里成才的。

新营区和我们现在的单位建得一样好,我没进去。食堂门口的单杠比我们那会用的新,我试着摘了手套,跳起来握住铁杆子,绿漆饱满,青翠欲滴。十年前我这样吊在杠上,豪哥安排老兵拽住我两条腿。等我手一软扑到地上,先吃一嘴泥沙,再进食堂吃饭。我吊着看向前面,鹿子这会儿也吊在单杠上。两侧的枯草随风摇曳,雪悄悄停了,兔子突然从地下冒出来,吓跑了黑毛白肚叽叽喳喳的几只喜鹊。我撑不住了,撒了手。

我在机关写材料,体能比起过去,差太多了。吊完单杠,鹿子想带我去看新建的室内泳池,我说不想去,便和鹿子一道回酒店。

明天还要参加豪哥婚礼,最后的晚餐大家都没有多美丽的心情享用。草草吃过,鹿子回单位值班,我早早回房间,上了床。关灯后忽然耳鸣。我又看见了直升机在头顶盘旋,我在轻盈盈的河水之上奔跑着,追赶伸下手拉我的几个稚嫩的新兵。我跃起一步,身子瞬间腾空依然够不着新兵的手。豪哥托了我一把,炸药包的芯子短,我刚升到半空磷光般闪烁时,炸药就那么爆了。回头看,硝烟弥漫刺鼻,呛出眼泪。底下的河流暗了,豪哥也不见了。

又是这样一帧帧困在了脑子里,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我能确定这些画面是臆想,从来不曾出现过。

两个小时

置办酒席的饭店,有点像我们老营区的大食堂,我到的时候大家已经齐了。豪哥穿着藏青军装,面目冷峻,清澈见底的眼睛里蓄满了曾经的波浪。豪哥和鹿子、大牙、昊宇、魏金秋他们几个坐在一处。我走近跟哥几个简单地问了好,一眼看去,静态的豪哥比起十年前瘦了,老的显眼。我坐下后预示着当年的小团队成员齐了。

倒上可乐,跟着他们举杯庆贺豪哥新婚。鹿子戳我脸一下,问我眼睛咋了。我昨天晚上哭过,肿得吓人。现在一揉眼睛,疼得足以跳起来。

当年调出特种部队,欢送我时,人也是这样齐。鹿子他们站成了很长的一列队伍,连长站在连队大门的台阶上,远远地向我敬了个军礼。豪哥把一块桃木做成的肺鱼挂到我脖子上,边给我擦眼泪边说,离开特种部队是好事,你哭啥。其实,他自己也哭得抬不起头。

放了阵鞭炮,一地的碎纸屑。接我的车在大门口短促地按着喇叭。走到大门口,我冲着送我的队伍敬了军礼,立住久久不动。

这会儿我偷偷地抹干净眼泪,生怕豪哥突然跳起来问我,大喜的日子哭啥。

我确实有过为期不短的哭泣史。训练强度大,一早一晚洗漱,两只胳膊酸得捧不起水,哭的时候就把整颗脑袋埋进脸盆里,晃荡晃荡再拿出来。哭得最厉害是发烧那次,刚跑完三公里,连里又测一遍三公里。因为有战友掉了队,之后又测五公里,跑回来接着测试武装越野五公里。发烧就这样奇迹般地好了。可是后面几天,腰酸腿肿,上下楼梯,却是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我在这样的日子里,不断给自己暗示:经历过的一切,都是对我最好的历练。我会在将来的某一日,把这些力量积聚起来。我会扎扎实实地把一切描述出来,成为最好的军旅文学作家。

如此看来,我倒真分成了“我”和另一个人了。另一个人在这里打磨自己,而“我”浑身充斥着光芒,却只管客观地记录着。

鹿子说今天来的人比他想象中的要多。鹿子吓坏了,没见过谁结婚这么大场面。光是新郎新娘的亲朋好友就来了不下百人,再加上我们这些齐刷刷的战友。我们这几桌统一是零六年入伍的,旁边坐的比我们入伍早,都是老兵。他们欺负过我们,所以我们不怎么搭理他们。而另一边的都是新兵,近十桌人。叫新兵,其实是十年前的叫法。他们中抓紧的也早已为人父了。我们也欺负过他们。虽然他们也不搭理我们,可我们看他们时很神气。

老兵的队伍中过来个代表,邀请豪哥到他们桌。

豪哥离开之后,新娘子一个人过来敬酒。我这是第二次见新娘子,矮个子,嘴巴又厚又笨,穿着大红袄,映衬着一脸雀斑。连新婚敬酒都不怎么会说话的女人。今天来的人多,可是压抑的氛围,使得大厅像是凭空往后挪出更空的地方,也使我们特种兵的身份更加隐秘。我盼着新娘子快走。可能是我个人观念狭隘,总觉得英雄该配美女。豪哥是不折不扣的英雄,而新娘子长着小龅牙,和曾伟很像。

他们在一起,不般配的。

新娘子的出现时时刻刻提醒我,那次她坠河。是失足还是寻短见,无从知晓。我和豪哥刚从解放军医院出来。豪哥看到后蹬掉了鞋子,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之后,豪哥把昏迷的她托举了上来。

七个小时之前,我们海训。豪哥把冲锋舟停在海上,命令我们游回沙滩。我们当时像是盛开了一朵花,四散着扎进了水里。

我的作战靴,浸泡了海水,作训服也让海水灌透了,紧紧贴着我。我游的无比吃力。海水在涨潮,一波波浪花回涌,捎带着我也往后退去。很快我手脚抽筋了。太阳散了光,像是所有光芒都贴在了眼皮上。

我灌了几口水,慢慢沉下去。

当我感觉到身疲力竭,手脚变得像是扯线木偶,完完全全与大海融为一体时,一只胳膊从背后勒住我。我慢慢浮起来。

那只强有力的胳膊在拽着我,我们在往岸边游。海水清凉,我恢复了意识。

等我卷进第一个漩涡里,我才知道海面以下都是暗涌。那只胳膊本来是带着我的,可是我的求生欲望不允许,我的一双手像是钳子,紧紧钳住那只胳膊。胳膊的主人是豪哥,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我拽着他,尽力把脑袋露出水面。他呛了几口水。我仍旧拽着他,这时,他应该放弃我的。不然,也就不会白白灌下去这么多的海水。

鹿子他们开着冲锋舟回来,豪哥仍然尽力托举着我。上了岸,我才知道方才我的短指甲掐进豪哥胳膊,掐出了血淋淋的一片。

我问鹿子他们几个,新娘子漂亮吗。问完一阵沉默。当年豪哥的准女友是中学语文老师,别提多文静,知书达理。她常常坐飞机过来,带一堆吃的给我们。特种兵的常态是涂一脸迷彩,赤手空拳回归大自然。所以她经常扑空。后来怎么分手的,没人说起。

我见他们吵过,到底是说不清楚为什么吵。

鹿子说新娘子不漂亮,但我只认她当嫂子。说完抽搭抽搭鼻子,眼圈一红就失声哭了。我说你别哭啊,哭啥。刚说完我喉咙一酸,跟着眼眶热了。大牙、昊宇、魏金秋他们几个脸上有泪,只是盯着早就凉了的饭菜,一口不吃。

男司仪上了台,没心没肺地把气氛煽动了起来。新娘子当着众人最后一次给她妈妈梳头发,梳完就永远地嫁到婆家,从此伺候公婆,相夫教子。

我们为新娘子鼓掌。司仪很传统,喊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新娘子羞答答的,整个下巴埋到棉袄里。她的对面是个年轻、泛着活力的战士,战士怀抱着一只公鸡。

公鸡探头探脑,像是很乐意跟新娘子夫妻对拜。

老兵这会儿把豪哥送了回来,我双手接过,放到腿上。没想到豪哥这么轻。我让豪哥的照片正冲着台上的新娘子。鹿子说这只有三分之一的骨灰,那三分之二埋进了烈士陵园。

我轻轻跟豪哥说,当年跳伞,我不敢跳,你一脚踹我下去。我是直到昨天晚上都要做噩梦的。

两分钟

坑挖好了,鹿子他们站成一排,相互传递着豪哥。最后由我把骨灰盒放进土里。大家散开一人一锹很快掩埋了。我过去用袖子擦了擦碑上的名字,把桃木的肺鱼挂在豪哥墓碑上。

肺鱼是一种从数亿前的古生代繁衍至今的鱼类,在多年的干旱里,在鱼类赖以为生的水完全断绝时,它们会钻入河床的淤泥中,以死一般的休眠等待雨季的来临。

豪哥和新娘子的父母一直站在远处看着,快结束时他们放了挂鞭炮。

我们出门时就开始下雪,雨夹雪,落地就化。

婚礼结束,随着人流往回走。鹿子拽住我说,有一年豪哥去看过你。

零八年我当时所在的单位,首长访美,走前从特种部队挑选了三个保镖。其中一个就是豪哥。

豪哥来看过我,我甚至不知道有这回事。那会儿忙着考军校。晚上要挑灯背书,白天写基层的新闻稿件,还有一个文档同时打开,写小说。那时,我写特种部队题材,已经发表了大量的军事小说。

鹿子说豪哥“铁人三项”破了师里记录,走前刚拿到个人三等功。鹿子说豪哥穿的老北京布鞋,那一年还在夏威夷脱销了。鹿子说豪哥找人打听了你一番,知道你表现得很好。鹿子说豪哥隔着窗子看了你大概两分钟,不声不响走了。

我是我们这群战友里面,唯一一个没有见豪哥最后一面的人,我走了就没有和豪哥再联系。如果那晚,豪哥肯见我的话,我不至于这么难受。他从美国回来,很快编入了缉毒小组里面。就这样安安稳稳过了几年,有一个早上,他接到了父亲的电话。那个女孩,就是我们现在的嫂子,已经等了他很多年了。就问他要一个说法。

他说,要出去执行任务,回来了,就置办婚事。

那个女孩,就是我们现在的嫂子,没有像那个中学语文老师那样,跟豪哥吵架。

一个周后,他顺利从云南回来。挂着黑眼圈下的飞机,整体上人又黑了、瘦了一整圈。我们的嫂子,来机场接的豪哥。他们那天牵手了。鹿子给我看过朋友圈,当天,豪哥还买了棉花糖,边走边和嫂子吃。

到了豪哥墓前,拿出当年我们一起照的相。师长送来喜报之后,我们扛着锹把整个场站的雪堆到了一处。冰天雪地里,豪哥、鹿子、曾伟只穿着半袖的海魂衫,推着小推车一层层往上倒雪,足足堆了两层楼高。我们头顶冒着热气,一字站开在大雪人底下。照片上时而大太阳时而雾霾天,有些拍的上午有些拍的黄昏,有几张鹿子在中间,曾伟和豪哥分站两边,表情羞涩。几张缺了鹿子,曾伟和豪哥聚到了一起,笑得阳光灿烂。

现在鹿子蹲下点火,把一沓照片点着了。

豪哥当时看到了火,是个餐厅后厨,着火了。火往泥土墙的外面窜,消防官兵来了。沿着马路架起了高压水管。

里面的大火熊熊燃烧着。

嫂子没有看住豪哥。

豪哥冲了进去。豪哥把玻璃砸破了,豪哥把着了火的煤气罐扔了出来。很快又扔出来第二个。

在缉毒小组,豪哥翻山越野。豪哥折腾了两天一夜,他的体力已经不支了。烟火呛红了眼睛,豪哥咳嗽了一阵。

豪哥把最后两个煤气罐扔了出来。像无数次我们训练过的,助跑,然后翻过两米高墙。这次,豪哥是要翻过窗户。豪哥失足了。

“好好干,不要耍小性子。”豪哥把形容像鱼的木头挂到我脖子上,憋红了一张脸。他自己眼泪一直在眼眶打着转,还是边给我擦眼泪边说,“离开特种部队是好事,你哭啥。”

我曾经和豪哥说,我可以这样操作自己,把我分成“我”和另一个人。让另一个人训练,而“我”呢,是他的观察者,记录者。我说,我要保持这样的冷静,才能写出好的军旅文学。我现在真想,这个世界上有两个我,一个我在那时留下来,另一个我,去奔赴更好的前程。

鹿子他们站成了很长的一列队伍,连长站在台阶上远远地向我敬礼,鹿子、大牙、昊宇、魏金秋他们也向我敬礼,鞭炮哗啦啦碎了一地。

送别的声线像是水滴,滴落成清晨的寒凉。

我拖着大包小包没走出几步,我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我想拧回身子说:“我反悔了,不走了。”

可我到底是走了。

“分到我们班里了,你叫什么名字?”豪哥端着碗面条起身,座位空了出来。

“你是我班长?”下连那天人满为患,第一次把食堂占满了。我犹豫着不知道坐哪,最后还是坐了豪哥的位子。

“陈毅豪。”

“我叫曾伟。”豪哥腾出来一只手,我紧紧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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