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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谷丰登

2019-11-13宗利华

山东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小宁树人红尘

宗利华

1

小树在跟一条鱼搏斗。鱼太滑,他没抓住,一不小心掉地上,蹦跳不止。小树弓下身子,探开双手,好不容易才摁住,小心翼翼捧着站起身,却莫名其妙端详起那鱼的眼睛。鱼在跟他对视。

突然间,小树感觉到鱼是悲伤的。

你盯着条鱼看啥?有什么看头?树人快步跑进厨房,赶紧杀掉它!客人还等着。小树没吭声。树人拿了点儿什么,扭头走出去。一个愣神儿的工夫,鱼又一次脱手。这下子,它跳到一张矮桌子下面。地面到处是水,混着血迹,以及鱼鳞、鱼肠等乱物。小树张着手站在那里时,胖嫂又进来催,还没剁好?小树扭过头,眨巴着眼睛看她。胖嫂问,连鱼都还没抓住呀?小树指指桌子底下。胖嫂哈哈大笑,儿啊,你可真能,你让鱼钻到桌子底下。胖嫂走来,一条腿跪下,伸一只手进去,准确无比,一把拿住那鱼。小树嘟囔说,我怎么不行呢?

你手多嫩啊,没看你老娘的手,跟砂纸一样。胖嫂说着,啪一声,把那鱼摔地面上,抄过一根短棍,冲鱼头啪哧啪哧敲几下,弯下腰去,左手抓鱼,右手扯来剪刀,刷刷刷,拿刀刃和刀背刮来刮去,鱼鳞纷纷坠地。随后,手一挑,拉开鱼腹,手指探进去,抓出五脏六腑,嗖一下扔进垃圾桶,身子一转,捏着那鱼就水管子下哗哗冲洗一番,扔到案板上,摸过菜刀,哐哐几声,一条大鱼就被大卸八块。

小树站在那里,突然想哭。他说,我想回家。

胖嫂问,回去干啥?小树说,想奶奶啦。胖嫂叹口气,要不,你就回一趟吧。树人不知啥时又进来,突然嚷起来,你不嫌丢人,我还要脸,一家子亲戚等着喝你喜酒,你倒好,连个大学门儿都没摸着。你这时候回去,灰头灰脸的,算怎么着?胖嫂笑眯眯的,不作声。小树问,那你让我在这里干啥?帮你们杀一辈子鱼啊?树人反问,你想干啥?当县长挺好,你能行吗?小树分辩说,现在城里人都琢磨到农村去找事儿做。树人指着他,我跟你说小树,两条路,你自己挑。一条,继续上学,明年再考。实在不行,你去读个职业学校呀,先学上门手艺。再一条路,你不愿意杀鱼对吧?那现在你就去找活干,端盘子,当服务员,看大门,当保安,怎么都行。小树说,打死我,我也不再上学。树人说,那只能第二条。听说,你大舅那厂子最近缺人。小树哼一声,那也叫个厂?总共五六个人,说白了就是收破烂儿的。树人嘴一撇,你一个农民,还想当公务员啊?空调吹着,茶水报纸伺候着。冬天不冷,夏天不热的。

我都快憋死啦!小树皱起眉头,在这街上,我直接喘不动气。胖嫂看一眼树人,哈哈一声,我和你爹在这里快十年啦,喘得都很欢实。小树说,反正我就要回去。树人说,你回去上山看看,咱家地里的草,比你个头还高。就你这细皮嫩肉的,回去种地?还是种菜,养猪,养鸡?小树微笑,我养蝎子,行不行?树人冲他后脑勺就一巴掌,我还不知道你咋想的?你爹你娘在城里挣钱,你在农村花着痛快,对吧?小树说,你严重忽视我的智商。好歹,我也是个高中生。胖嫂又一阵大笑,三门课加起来不够一百分,儿啊,以后咱千万别提这茬。小树说,这也不能怨我。我在镇上念书就挺好的,是你们非把我转这里,又跟不上趟儿。树人说,你个没良心的,还怨起你爹你娘啦?小树说,你们能不能别老是拿我当小孩儿?我有自己的理想。

理想就是个屁!树人冷笑,我还想当村长呢。

胖嫂叫一声,哎呀,光顾着说话,客人早等急啦。端起盆往外走,又说,要不,小树你出去转转吧,省得我看见你也难受。

鱼腥味儿变成火锅汤料味儿,混杂着酒味儿、烟味儿。小树在浓郁的味道中穿行,经过大厅,走到门口,总算有一股子稍新鲜点儿的空气迎来。街上热闹无比,火锅鱼店门口左边儿卖烤地瓜的女人,小树一直喊她兰姨,跟小树一个村儿。右边儿是她男人,面前三轮车上摆满几种水果。

吃地瓜不?小树,兰姨招呼道,刚烤出个黄瓤的。小树摇头,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兰姨男人跟着问,上哪儿啊小树?小树答,我转转。男人说,瞎转悠啥?你爹你娘这么忙。小树不吭声。男人开始絮叨,不上学啦?回来跟着你爹干对吧?依我说,不上也罢,上学什么用处?考上个大学,回来照样找不着工作,还得跟你爹你娘忙活火锅。看他俩人忙得,数钱都累得手疼。小树咧嘴一笑,还是不作声。绕过三轮车,男人还说个不止,小树,你没必要找别的事儿干,累死累活的,那点儿死工资,不够花的。

街上人来人往,两边小摊儿密不透风。小树身子异常灵活,从卖袜子、手套、帽子的小衣服摊儿后面穿过,脚下躲过卖菜的滚到地上的一个西红柿,来到街中心。他两手插进裤兜,脑袋缩着,低头向前走,耳朵里硬硬地灌满嘈杂声响。卖豆腐的梆子声、瞎子的二胡声、象棋敲落棋盘声、妇女对骂声、孩子哭喊声,以及,不知哪儿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女声在唱,“为什么鸟儿没有了翅膀?”小树耳朵一动,捕捉到另一丝声音。他闭上眼睛,恍然感觉自己飞到半空,俯身向下。于是,看到了街上的芸芸众生,看到站在街中心的自己,看到自己转身走向一条小胡同。胡同口被四根木棍顶起的一面篷布堵住半边儿。篷布下面,站个细腰姑娘,一脸的麻子。姑娘身前摆一堆牛仔裤。绕过那堆衣服进胡同,两边儿墙上密密麻麻贴满小广告,男科妇科、不孕不育、出租房屋、增开发票、洗脚按摩。顺小广告过去不远,有一道小门儿,门口摆个灯箱,上写洗头泡脚按摩等字样。灯箱靠上位置,挑一盏艳红的灯笼。门是闭的,站在门口,那声音顿时清晰起来。

小树,再来一注吧?彩票站的女人在喊他。

小树回过神来,见自己仍在大街上行走。扭过头去,果然看到那条胡同,那篷布下的细腰姑娘,以及那盏红灯笼。小树摇摇头,女人呻吟声消失,或者原本就没有。

我身上没钱啦。小树回应。自从一年前买彩票以来,小树中的最高奖是五块钱。在这个午后,小树对彩票不感兴趣。女人说,没带不要紧,我怕你不成?跑了和尚,跑不了你娘。我免费过去吃鱼。小树站住,犹豫片刻,那就再来一注。女人问,还是那串号码?小树说,换一组吧,随机选。女人噼噼啪啪摁键盘,一张彩票吐出来。

要是我能中一千万,怎么花呢?向前走着,小树又开始琢磨这让人头疼的问题。嗯,买辆大越野,车身喷上自己设计的图案,英文字母,骷髅头,或者,干脆就是一个红嘴唇。然后,去新疆,西藏,戈壁滩上,沙漠里,扬起一路尘土。车里放着低音炮,轰鸣震天。宽檐帽,墨镜,腰里别一支左轮手枪,一边驾车,一边伸着脑袋嗷嗷直叫。当然,身边儿还得有个女人,最好是王亚男。

王亚男是公认的班花。上高一时,小树鼓足勇气,给她写过一张纸条,被她当众在班上读了一遍,用的还是地道的方言。她喜欢上隔壁班一个学画画的。那孩子要么长发飘飘,要么光成葫芦壳儿,夏天穿靴子,冬天趿拉着拖鞋,体育老师都拿他没招儿。他有什么好?小树绞尽脑汁,弄明白其中道理,简而言之就是,门不当,户不对。不一个层次。你一个借读生,从农村来,从山旮旯来。尽管你爹娘来县城十多年,可本质上仍是农民。你穿得再花里胡哨,吃得再细皮嫩肉,骨子里还是农民。艺术生不同,他是纯种城里人。而王亚男她爸,还是什么局长。据说,班上好几次活动,都是局长打发人张罗的,社会实践啦,亲子游戏啦等等。小树见过王局长,胖得哟,惨不忍睹!那次,老师要同学们背着家长跑,王亚男是让她爸背她的。而小树呢,根本没让胖嫂和树人去。

唉!小树叹息一声,脑袋一晃,不对呀,我现在是有钱人,刚中一千万!车上坐的,正是王亚男。我还要买栋别墅,带个大院子,院儿里有游泳池,旁边摆个巨大的遮阳伞,伞下桌子上堆满葡萄酒,法国原装的。必须雇保姆,雇俩!我跟亚男穿着泳衣,在躺椅上晒太阳时,俩保姆负责倒酒,嗯,一边儿一个小保姆,皮肤白,水灵,会讲段子,还懂按摩。

一股浓重又熟悉的鱼腥味儿,突然钻进鼻孔。小树顿时意识到自己走到什么地方。香树街上,只有这个叫秋红的女人卖活鱼。原本还有一家,主人是个中年男子,腿脚不太好,被秋红硬生生给打跑了。刚才在店里,小树抓不住的那条鱼,就是秋红一大早送去的。秋红问他,小树,店里的鱼没啦?小树咕哝说,好多呢。秋红说,我寻思也没那么快。你怎么不在店里帮忙?小树笑,我妈不让。秋红也笑,胖嫂不舍得啊,她是拿你当美国总统养。小树不再接话,继续前行。刚走没几步,突听身后响起鞭炮般的女人骂声!回身一瞅,见秋红手里抓一把剖鱼刀子,腾腾腾追赶着一个男人。男人窜得极快,三蹦两跳,秋红便撵不上了。女人一弯腰,脱下一只鞋,嗖一声冲那男人背影扔过去!一边跳着脚高声骂,你要敢再来,我一刀子攮死你!

男人是秋红的前夫。

我的天!小树暗发感慨,转眼间这女人判若两人,一点儿都不可爱,就是个屠夫嘛!转回身,却问自己,小树,你要去哪儿?突然鼻子一酸,想哭一场。又问自己,我为什么来这儿呢?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呀。他真的很想奶奶。奶奶在乡下,住在老房子里。他就是从那间老房子里出生的。院子很大。东南角是一棵老杏树,西南角是一棵樱桃,东北角有盘老磨。

小树真想坐到那磨盘上,好好思考一下人生。

2

西方天空浮现一抹残云,像是哗地一笔刷出来的。

小树站在楼顶,双手食指和拇指扣成取景框,一段一段,往下面街上瞧。杀羊的男人蹲在那里对付一颗羊脑袋。他嘴里叼支烟,歪着头,手中的烙铁在羊眼窝周围穿行。小树鼻孔里似乎也钻进一股焦糊味儿。母亲站在门口,正和兰姨说笑。老姑娘邱红尘捏一支烟,站在院子里,抬头端详那挂紫藤。她专为死人修脸,在街上硬是活成一个传奇。小树的视线像摄像机镜头一样,继续摇,这次落点是不远处楼顶边沿儿,有些逆光,当一个女孩儿出现在取景框里的时候,小树被吓一跳。居然还有个人!

女孩儿在抽烟。她没看小树,正看远方,长发随风而动。小树拿不准应不应该走过去。她的出现,纯属意外。女孩儿扭过头,看小树一眼,又扭回去。小树觉得最好别惹她。于是,慢慢走向另一边儿。

喂,你来这里干吗?女孩儿却突然喊他。小树看着她,没回答,心说,这楼顶又不是你家的,你管得着吗?没想到,女孩离开楼边沿靠后一点儿,一下子竟躺下去,双手捂脸,哇哇大哭起来!小树看看四周,楼顶确实没别人。女孩儿又喊,你就不能过来和我说说话?小树又想,我有责任和义务陪你说话吗?鬼使神差,却慢慢向女孩儿走去。女孩儿歪头瞧着小树,身子一动不动。走近后,小树慢慢发现,女孩儿皮肤白嫩,身材细长。何况,一个女孩儿躺在那里,很容易让一个男孩儿产生某种怪异感觉。

小树甚至听到自己身体里有哗啦哗啦的淌水声。

来,一起躺下,这样子看天真是挺好。

曾有几次,小树也是躺在楼顶看天的。偶尔,会有鸽群飞过。可跟一个女孩子并排躺着,以前没经历过,当然也没考虑过有没有这胆量。怎么啦,你害怕啊?女孩说,放心,我绝对不会敲诈你!小树小心翼翼,坐到女孩儿身旁,慢慢躺下去,闭上眼睛。一下子,又升上半空,看着楼顶上并排躺着的自己和一个女孩儿,像是看电影里的镜头。突然,小树听到有细微的声响。睁开眼一瞧,却见女孩儿闭着眼睛,眼角却有道泪水淌下来。小树撑起身,刚伸出一只手,又慢慢缩回去。

当你真正站到这里,你却发现,其实你并不想死。女孩的声音甜腻,像是配乐诗朗诵,我站在那儿,好半天,看着这条叫人绝望的破街,就想,你呀,到底是什么命啊,怎么偏偏出生在这么个地方?女孩儿竖起双手,冲天空挥舞一下,声音突然高涨,老天爷啊,为什么所有不公平的事儿,都让我摊上?

小树不知说什么好。

上学那会儿,我成绩还不算很烂,那又怎样?考上个破大学,又怎样?毕业以后,我爸求爷爷告奶奶,把我送进个稀巴烂的厂子,工资都发不出来!一个香树街上的女人,要是没个像样的工作,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要做啃老族,吃老爹老娘的。意味着,你一辈子都会毁在这条烂街上。意味着,你要像个农民似的,琢磨着去卖菜、卖鱼、卖袜子、卖男人裤头女人胸罩。女孩儿忽地坐起来,你说,我去歌厅怎么啦?下面这一大街的人,哪一个,不是为了活下去在奔波,在拼命?老娘也得活呀,想活下去,活得有脸面,身上的钱连买方便面都困难,能行吗?我不过就陪客人唱唱歌,跳跳舞,老娘卖的是艺,又不卖身。为什么街上这些鸟人,没一个拿正眼瞧我?连我爸我妈都骂我,他们也不想想,俩大药罐子,那点儿工资够花吗?我不去赚外快,一家人喝西北风呀?——咦,小屁孩儿,你是个哑巴啊?

大姐,你让我说话了吗?

女孩儿破涕为笑,算啦,你说不说无所谓,我得先发泄出来,要不我得憋死!我跟你说,反正我就这样,破罐子破摔!我干嘛要跳楼?很疼很疼的。小树哼一声,都摔死啦还疼?女孩儿皱起眉头,别说啦,肯定很惨,样子肯定会很难看。说着,她站起身,拍拍屁股,来,帮帮忙,看我后背上有脏东西没有。

小树慢慢站起来,轻轻拍打她后背。你比我可强多啦,好歹,你还有份工作,还能赚点儿钱。你出生在香树街,这可是县城啊!我呢,出生在山旮旯里,走出家门口,四下一瞧,整个人就像是在一个大缸里。我爹我娘觉着,能在香树街过日子,就阳光灿烂。我转学来的,连个大学都没考上,现在就瞎混。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女孩儿哈一声,瞅你这架势,不会也来跳楼的吧?还没容小树反应,她一把扯住他的手,既然你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出现,我认为,我必须感谢你!你拦住我的不理智行为,挽救了一个貌美如花一时想不开的好女孩儿!走,下楼喝羊汤去!他家几个小菜也还不错,拌羊脸,手撕羊肉,很给力。对啦,你身上有钱吗?小树顿时哭笑不得,要不,吃火锅鱼吧?那不用花钱。

有这等好事儿?女孩儿瞪大好看的眼睛。

俩人一前一后进店,胖嫂脸上的表情,顿时无比复杂。她悄声问小树,你俩咋就弄一块儿啦?小树高喊,老板娘,来条鱼,我要请客。胖嫂问,请什么客?小树压低声音,那是我同学。胖嫂嘿嘿冷笑,小树,想骗你妈,你还得再修炼好几年。小树一摆手,三句两句话跟你解释不清。娘俩这边儿说话工夫,女孩儿已旁若无人,找空位子坐下。小树说,她一时想不开,要跳楼!被我硬拉下来。你说,这是不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儿?胖嫂挤眉弄眼的,跳呗!和你有一毛钱关系吗?她这种人,啥事儿做不出来?小树奇怪,你认得她啊?胖嫂说,儿啊,你出门去打听下,这街上有几个人不认得她?小树两手一张,我就不认识。胖嫂咬牙切齿,你才来街上住几天?

那咋办?客人我都请来啦。要不我亲自下厨房去杀鱼?

胖嫂扭头,冲树人招手。树人走来问,什么情况?胖嫂说,你儿要请客。树人笑,同学聚会?好呀,约到店里来!胖嫂呶嘴,请她。树人扭头去看,小宁啊?小树,你俩咋弄一块儿的?小树有点不耐烦,她要自杀,我给救下来啦,就这么简单。树人半信半疑,那,她应该请你呀?小树说,人家刚缓过劲儿来,咱不得开导开导?树人点点头,那请吧,不就一条鱼嘛,多大点事儿。

胖嫂慢悠悠走去问小宁,来条什么鱼呀?小宁抬头,黑鱼,大点儿的。胖嫂建议,还有几条草鱼,活蹦乱跳的,新鲜着呐。小宁语气坚定,我今天就想吃黑鱼。

胖嫂扭身走到门口,扯起嗓子喊,秋红!秋红!远远的斜对面,秋红回过一声,胖嫂啊,要什么鱼?胖嫂问,还有黑鱼没?送一条来!秋红应一声,等着哈,我剁好给你端过去!

不一会儿,秋红端着一盘黑鱼块进来,哗哗啦啦,倒进小树和小宁面前的鸳鸯锅里。她却不走,笑嘻嘻问,哟,小树啊,出去这会儿,领个媳妇儿回来啦?小树脸上稍稍发烫,不是,她不是。秋红拿盘子挡着嘴笑,知道,小宁她不是你媳妇儿。小宁却探着头,笑嘻嘻问,红姐儿,那我是谁媳妇儿?秋红说,小宁你要还没有对象,我给你俩当个红娘,行不?小宁一摆手,不用,我俩谈个恋爱,还用得着红娘?你自己都一身鸡毛扯不干净,还顾得上我俩?

秋红干笑几声,走出去。

小宁嘁一声,就这卖鱼的,不是刚离婚吗?听说,最近跟一个老同学搞上啦。小树拿勺子翻着鱼块,多好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小宁笑,咦,你这小哥会聊天。小树点头,我心情好。小宁顺口说,好个屁!我不是说你,说那男人。他是一个公司的工程师,家里有老婆的,南方女人,细皮嫩肉,听说腰就这么细,比秋红漂亮好几里路去!小树问,这卖鱼的,腰粗得跟个水桶似的,那工程师图什么呀?小宁伏下身子,图刺激呗!家花哪有野花香?再说,秋红皮肤白呀。一白抵三俏!你懂不懂?她突然细声细语,双手又比划起来,还有啊,她的奶子,得有这么大,你没看出来?小树满脸通红,一声不吭。小宁哈哈大笑,吓着你啦?好吧,不调戏你。对啦,小伙子,你该不会还是个处男吧?小树脸色通红,仍不语。小宁瞅他一眼,举起倒满二锅头的杯子,哎哟,真脸红啦?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呢。看来,你也是这家店里的常客,莫非,也是街上子弟?小树端起面前的杯子,咕咚,喝掉小半杯。酒像刀子一样划过他咽喉,眼泪顿时涌出来。小宁一笑,来,赶紧的,吃块鱼压压。小树探探脑袋,竖起拇指,向身后一晃,知道那个是谁吗?小宁歪头看一眼,胖嫂嘛,一个特大号的乌鸦嘴!这街上的闲言碎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她散布的。

小树连续咳嗽好几声,方说,她是俺娘,亲娘!

3

小宁抽一支烟点上,却递给小树。小树接去,刚吸一口,引出一串咳嗽来。

真是个嫩瓜蛋子!小宁瞧他一眼,嘴一撇。小树不作声。小宁叹息一声,你来这里干什么?这哪是你能来的地方?小树仍然一声不吭。来这里的人,几百块上千块的洋酒,哗啦摆一大桌子。小宁伸手一指,你再瞅那边儿停的车,咱们这种人,一辈子都买不起。

俩人坐台阶上,目光幽幽,看着城市的夜空。

能不能不在这儿?好半天后小树试探着问。小宁扭头看他,然后呢?回那破厂子,三班倒?凌晨三四点钟,依然挥汗如雨?小树低下头,这也不是个正事儿。小宁伸手拨拉小树后脑勺一下,你从六十年代穿越来的吧?啥叫正事儿?挣钱才是硬道理。小树摇着头说,可这钱挣得,太不容易。小宁向半空吐一口烟,你是想说不干净吧?兄弟,你刚出校门口,满世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你爹娘开鱼馆儿,给你攒下大把银子。你哪知道,穷人过什么日子呀。小树一笑,你比我能大几天?小宁站起身,大一天,我也是你姐。行啦小孩儿,回去吧。小树没挪窝,我在这里等你。小宁很惊讶的样子,你还真把我当你媳妇儿?小树点头,我愿意。小宁说,愿意等,还是愿意我是你媳妇儿?小树反问,有区别吗?小宁说,可我不愿意呀。你等我干什么?骑那辆破自行车驮着我,大晚上的,体验一把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有人送,都是宝马、奔驰!赶紧走吧。

两个小时后,小宁跟在一个男人身边,两人一起走出来。一眼看到小树还坐那里,小宁顿时把脚步停住。男人意识到了,转身问她,那,那,谁呀?小宁没回答。小树慢慢起身,仰头瞧着两人。男人盯看小树半天,是,你弟弟吧?小宁点点头。又问,还,上学吗?小宁又点头。男人看看天空,沉默好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小宁。然后一摆手,从旁边刷一下驶过一辆黑色轿车。男人目不斜视,冲那辆车走去,司机跑过来打开车门。

小宁和小树对视好半天。

小宁慢慢走近,伸手挽住小树的胳膊。走吧,傻瓜!

小树骑的那辆自行车已伴随他整整三年,高一的时候,树人给买的。即便崭新的时候,跟同学的车子摆一起,也稍显寒碜。别的孩子,好多都骑山地车。小树也想要一辆,树人不肯。他说得语重心长,儿啊,你以为,你爹你娘在城里容易吗?扣除水电、房租、成本、日常开销,剩不下多少。为了让你来县城读书,花掉好多钱。小树当时能理解,没觉着不好。但此刻,后面坐着小宁,就有点儿自卑。小宁坐上自行车后,一言不发,手倒是紧紧搂着小树的腰,还把头靠在他后背上,小树顿时感觉快乐无比!他骑得飞快,到香树街口不远处,小宁突然说,从另一边儿绕吧,别让你爹你娘看见。小树问,看见咋啦?小宁赌气似的,大声反问,你说咋啦?小树乖乖掉头,向另一条胡同骑去。

穿过那条南北向的小胡同,便是东西向的香树街。在胡同口,速度减慢时,小宁跳下车子,小树也下来。两人并排着往前走。胡同细小如肠,街灯隔得老远,脚下有些暗。走一会儿,小宁突然说,小树,这回你可真是救了我。小树停住,啥意思?小宁也站住,望着幽深处的灯光,一声不发。小树问她,你是不是碰到什么难处啦?小宁说,我就没一秒钟是没难处的。她擦一下眼睛,却又伸手去挽住小树胳膊,唉,及时行乐吧!我现在心情好。真的,一看到你坐在那里,我高兴得突然想哭。尤其,坐在你自行车上,在大街上飞奔。这感觉,很久没有啦。小树很高兴,真那么想啊?那我以后天天去接你。小宁掏出那张名片,拦腰撕成两半,向半空一抛。傻瓜!我不去那地方啦。我要换个活法。我就不信,老天爷这么不开眼,不给我一条活路。小树问,那你以后想做什么?

啥也不做,你养着我!瞧你今晚这架势,就像猴子搬来的救兵。

小树有点儿兴奋,你跟我回农村去做点事儿吧?小宁打量小树半天,这小脑袋瓜里有点儿内容啊,什么路子?小树说,我们那地方,很适合搞养殖。小宁拍拍他肩膀,听起来不错,但我走不成,我家有俩病号呢。小树说,等咱俩安稳下,把他们一块接过去。山里空气新鲜,适合老人疗养。小宁愣住,一动不动。你不相信我啊?小树问,我可是认真的。

你是第一个跟我说这话的男人。小宁突然抽泣起来,知道为什么我说,你真救了我吗?今晚上,你要不在那儿坐着,我肯定跟那结巴走。小树急了,你想干吗?小宁一跺脚,大哥,我需要钱,一大笔钱!小树咬咬嘴唇,我想办法。小宁一挥手,跟你有屁关系?小树把自行车靠一棵树上,慢慢靠近小宁。小宁问,你要干嘛?打劫啊?我身上可没多少钱。小树不说话,一下子把小宁抱住。

小宁的身子僵硬片刻,遂慢慢放松,也紧紧抱住小树。

快出胡同口的时候,小树一抬头,瞧见那个红灯笼和发出幽幽暗光的灯箱。低声说,上车。小宁扑哧一声,香树街上有好多东西,绕是绕不过去的。你要接受。小树说,接受不了。小宁坐上车子,好吧,你是张白纸。但你要清楚,我这张纸上可是乱七八糟的颜料。天色已晚,胖嫂火锅鱼店那一片儿还稍微热闹,伸向城外的另一头,则略显空寂。经过小网吧时,小宁问,在这里玩过吗?小树笑,没有。小宁点头,也是,在老爹老娘眼皮子底下上网打游戏,纯粹找死?小树说,我不会打游戏。小宁说,那你该是好孩子啊,咋学习那么差?小树反驳,谁说我学习差?小宁呵呵笑,街上有秘密吗?人家都说,你高考三门课加起来不到一百分。小树一本正经,打人不打脸。小宁抱紧小树的腰,那以后谁也不许揭别人的短。停车,我到家啦。小树向前一瞧,你跟那给死人修面的女人住邻居?

别说那么瘆人好不好?人家那叫遗体美容师。小宁突然咦一声,不如,明天我干脆拜她当师傅?小树急忙说,别,你千万别!我求你。小宁说,这个真得好好学才能行呢。红尘姐的爹,一辈子干这,都成大师啦!红尘姐现在青出于蓝,门下弟子好多个呢。小树说得斩钉截铁,绝对不能学这个!小宁问,我为什么听你的?又不是你媳妇儿。小树说,都这样啦,还不是?小宁逼问,咋样?咋样啦?小树悄声说,我那可是,初吻。

小宁歪着脑袋,看小树半天,你不是从六十年代来的,是从宋朝吧?

4

好多人都亲眼目睹那一幕大戏。

树人右手高举一只鞋子,紧跟儿子身后,呼一下窜出鱼馆儿。小树跑得飞快,脸上却挂着一丝微笑。树人一只脚穿鞋子,另一只亮着花袜子。袜子前端有个洞,露出两根脚趾头。这样子哪能跑得过他儿子?没几步就停下来,一瘸一拐,嘴里呼哧呼哧喘。有本事,你跑!他指着小树背影,吼道,你要回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正从炉子里往外掏地瓜的兰姨笑得前仰后倒,这爷俩儿,是拍武打片啊!兰姨男人凑过来,怎么啦这是?亲爷俩,干嘛说这么狠?树人不回答,穿上鞋子往回走。兰姨跟着钻进鱼馆儿,见胖嫂坐在吧台后面,脸孔黑着。兰姨说,两口子跟个孩子生啥气?胖嫂两手一张,造反啦简直!一下子拿走两万!都不知道干啥。兰姨惊呼一声,两万块?树人指着胖嫂,你还好意思说,钱是怎么管的?胖嫂冷笑,难道,我还成天地把存折揣在身上?家贼难防!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树人一瞪眼,信不信我抽你!胖嫂说,你抽啊!又不是抽一回两回了。树人扭头钻进里屋。兰姨眨巴好半天眼睛,见苗头不好,便说,我得去看看我的瓜,烤糊啦该!

兰姨出门没多会儿,却见小宁从街的另一头走来,径直走进鱼馆儿。

她忍不住,跟在小宁身后,凑到门口,探头探脑地看。胖嫂还坐在那里不动,抬头看见小宁,也没作声。小宁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柜台上,胖嫂,这是两万块钱借条!一码归一码,钱呢,是我借的。我妈这两天动手术,急需要钱!胖嫂刷一下站起身,瞪大眼睛,看小宁半天,那小兔崽子,他把钱给了你?

你放心,我以后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还你们。

胖嫂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树人走出里屋,小宁转脸向他,叔,你别打小树,好吗?树人沉默半天,抓抓头皮,你俩现在,是什么情况?胖嫂尖叫一声,还用问?都拿这么多钱去贴补人家!小宁没吭声。树人搓起双手,小宁啊,都一条街上的邻居,你家这情况我知道,两万块钱是救急,我们也不好说啥,可你跟小树——,他在斟酌措辞。小宁微笑,你们不愿意我和小树交往,对吧?胖嫂站起身,我家小树还小,还要念书的,求求你,别缠着他,好吧?小宁眼里顿时有了泪水。她点点头,我明白啦!树人说,那钱你先不急着还,不急啊。胖嫂瞪他一眼。小宁冲他俩鞠一个躬,转身出门,差点儿和一脸惊讶的兰姨撞一起。

走在熙熙攘攘的香树街上,走在一路哗哗作响的目光里,小宁低着头,也能感受到那些目光的杀伤力。在某个瞬间,她突然昂起头,发现自己站在街中央。斜上方的楼顶上,树桩子一样站着小树。

四周一派寂静。

突然,小宁攥攥拳头,弓下身,发出一声嚎叫!

接下来好一段时光,整个街上的人们都在津津乐道小宁这一嗓子。好多人起初听到这一声,还以为她妈死在医院里。

爬到楼顶,小树已经在出口处等她。小树问,我爹和我娘怎么你啦?小宁不说话,直接朝楼的边沿儿走去。小树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小宁突然转身,咱俩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小树脸上出现孩子般的笑,这话说得,真是生猛!小宁说,放心吧,我给你爹你娘打了欠条。钱是我借的,我一定还!小树说,咱俩一起来想办法。小宁咬咬嘴唇,不说话。好半天,才长叹一声,你呀,从家里拿钱,应该跟他们商量下的。

半天后,小宁在前,小树在后,两人下楼。

没一会儿,穿过个小铁门,进了一个垃圾场一般的小院儿。再往前走,又是道小铁门,钻过去,却是另一番天地,活脱脱一个小型南方园林。小树有点儿惊讶,没想到,这街后面还藏着这样的好地方!小宁嘘一声,这是红尘姐的家。后门却在那时打开,身穿旗袍的邱红尘举一支细细的烟,笑眯眯地望着他俩。小宁满脸笑容,姐,你在家呀!邱红尘抿嘴儿一笑,小宁,你妈这几天咋样?我正想着去医院瞧她。小宁说,这两天就要手术。邱红尘哦一声,那得需要好些钱吧?我去给你拿点儿。小宁说,姐,不能再给您添麻烦啦。邱红尘嗔一声,什么话呀?远亲不如近邻嘛!小宁和小树走进另一个套盒样的小院儿时,身后突然传来歌声,“一对对那个鸳鸯,水呀水上飘,人家那个都说,是咱们两个好。”小宁捂着嘴,扑哧一声笑出来,红尘姐挺好玩儿的,对不对?

小树的鼻孔里飘进一股草药味儿,比鱼腥味儿强出许多,于是狠吸一口。小宁扯扯他胳膊,从小后门儿进屋。小树说,这药味儿很香。小宁吐出俩字儿,放屁!小树一皱眉,女孩儿不该这么说话。小宁哼道,你愿意闻,就使劲闻吧。反正,我家多少年就不缺这味儿。小树四下里看着。屋子里,除了草药味儿更重,看上去还蛮有书香气。他注意到墙上的字画和窗台上摆放的石头、根雕。身后传来小宁的声音,喝水吗?小树慢慢回身,却见小宁突然把头低下。小树的心怦怦直跳。小宁说,我去倒水。手忙脚乱的,却踢倒一只马扎,啪啦一响。小树忙说,我不喝水。小宁哦一声,双手拧在一起。俩人干站着,沉默好一阵儿。在小树眼里,小宁竟变成另一个人,慌乱,不知所措。

我爸,在医院里,今天,他不回来。

小树哦一声,转眼又去看墙上的画。突然,他感到小宁的呼吸声有点儿急促,没等他转身,小宁已在他身边儿。小宁一把抓住他的手。在被小宁牵着手走进一个房间的时候,小树整个身子像气球一样四处飘。空气里迷人的草药味儿更加浓郁,更加撩人。有那么一瞬,小树脑子里闪过乡下院子里曾种过的一棵罂粟,绽放出一片艳红的花。小宁房间里有另一种香,使劲嗅,也猜不出是什么香味儿。后来,小树才发现,那香来自小宁的身体。小宁的身体是热的。小宁脸上蒙着一层红色的薄纱。过程很短。小树和小宁都感到慌乱、艰难、疼痛,却又迷人、美好。两人仿佛在那短短的一节时间内,互相搀扶,跌跌撞撞,走过一生。

浓郁的药香味儿里,又飘来红绸子般的歌声,“谁要是有那良心,咱就一辈辈好,谁没有那良心,就叫鸦雀雀掏。”

5

小树提着一袋苹果,再次出现在医院。这次总算逮住小宁。可小宁一见他进病房,立马背起包,对躺在床上的母亲说,我上班啦!低头与小树擦身而过。小树放下苹果,转身追出。小宁走得越来越快,已到楼梯口。小树奔上去问,你怎么啦?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小宁两只脚各踩两节阶梯,突然停住,你别再烦我。咱俩之间,没关系啦!小树有点儿蒙,为什么呀?小宁说,我不想理你。小树使劲抓头皮,撒谎!小宁说,我干嘛撒谎?小树脱口而出,那你那天,为什么要那样?小宁恶狠狠逼问,哪天?哪样啦?小树无语。小宁又疾步下楼,小树紧跟其后。俩人走出门厅,到院子里。小宁回头说,我警告你,别跟着我!小树带着哭腔,跺着脚,这到底为什么呀?小宁嘴唇抖动,半天才一字一顿地说,回去问你妈!

小树骑着自行车飞速奔回香树街。

树人正和胖嫂在厨房里忙着,小树走进去问,你俩对小宁说什么啦?两口子面面相觑。树人说,什么时候学会这么跟你爹你妈说话啦?小树大吼一声,我问你们,到底对小宁说了啥?胖嫂说得干脆,我和你爹,不喜欢她!那一号的小妖精,咱家养不起。小树反问,她怎么成妖精啦?胖嫂说,瞧她身上穿的,脸上抹的,不是妖精是啥?小树说,你们这叫代沟。胖嫂想出门,是啊,我和你爹差一点儿让你带到沟里。小树紧追不舍,我告诉你们,甭想拆散我俩。树人堵在门口,你敢!小树梗着脖子,看我敢不敢!胖嫂说,小树啊,你是不是魔怔啦?那小宁都多大啦?再说,那是个啥样的女人啊,你也敢往家领?小树反问,啥样的女人?胖嫂说,小宁干什么的,你不知道啊?小树说,你说干什么的?胖嫂嘴唇哆嗦,反正,你要敢娶她,我没你这儿!小树往外就走,胖嫂在身后追问,我的话你听见没?小树扭回头,我很稀罕当你儿子啊!他在门口站住,沉默片刻,又转身对树人说,爹,你来,我跟你说几句。父子俩进里屋。小树说,你和我妈对小宁明显有偏见。树人摸着后脑勺,儿啊,说老实话,那小丫头长得不丑。好歹,人家也是城里人。年龄呢,也不是大问题。女大三,抱金砖嘛。可那家庭,咱实在负担不起呀。小树说,你就是嫌她爹妈有病。树人说,小宁的爹虽说当老师的,文化人,可他犯痨病,常年咳嗽。她妈更别说,长那种病,刚做完手术,以后化疗啊,吃药啊,得花多少钱?小宁呢,又没个正经工作。小树说,我们还年轻,想办法挣啊。树人说,钱不是俩嘴唇上下一碰,就钻你兜里去的。

小树沉默半晌。现在说这,晚啦。我俩,都住一起啦。

树人半天不响,突然哧的一笑,怀上啦?小树皱眉,你想什么呐!树人悄声说,没怀上就好。哪怕怀上,能确定是你的?小树浑身哆嗦起来,怪不得,小宁让你们气成那样。卑鄙,龌龊,下流!树人拨拉他脑袋一下子,怎么跟你爹说话呐?小树半天说不出话。树人又说,现如今这时代,睡一起,也不叫个事儿。我和你妈那会儿,我才十六呢。再说,这证明小树你是个男人啦!小树终于说出口,我警告你,包括我妈!以后,最好再也别说这种话!说完,扭头就走。树人说,好,不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小树一下子扭回身,当然有数!我和小宁都是第一次。我俩又不是傻子!

一连数日,小树跟小宁联系,都毫无回应。有天上午,小树打过电话去,被告知已停机。小宁去过几次医院,也没碰到小宁。小宁的爸妈对他也越来越冷淡。夜晚,小树一脸绝望,站在香树街上,看着小宁的家,里面好几天没亮灯。

一天晚上,小树决定从后院儿绕过去瞧瞧。

经过邱红尘家小院儿时,却发现女人搭一件硕大的披风,正半躺在竹椅上抽烟。看到小树,邱红尘直起腰身,哈一声,来找小宁吧?不知为何,小树觉得浑身一冷,不由得在灯光下打量邱红尘的双手。邱红尘呵呵一笑,竟站起身,伸出右手,就灯下挽个花儿,开口唱,“海岛冰轮初转腾。”小树站在那里,走又不是,瞧着却无端心惊肉跳。他很少见这个女人,传说倒听过不少。邱红尘突然停住唱,看来,这小伙子被我吓傻啦。小树摇头,没有,没有。邱红尘问,我被街上人传得跟个神经病一样,是吧?小树继续摇头,不是,不是。女人突然问,你好久都没找到小宁了吧?小树点头。邱红尘抿嘴一笑,摆个身形,竟又唱起来,“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着小红娘,你就能瞧见她。”

她唱的时候,小树就做出随时要逃的架势,等她停下后,忙说,我先走啦。邱红尘站住,脸上似笑非笑。小树转身就走,却听女人一声叹,小哥儿,你听不懂我唱什么呀?小树回头,很好听。邱红尘再问,你就没听出点儿,别的内容来?小树实话实说,大姐,一句也没听懂。邱红尘笑得浑身发抖,伸出一只手,冲自己家一指,有胆量进我家吗?小树转头看去,却不发一语。邱红尘又说,有些人,不在自己的家,说不定会在别人家呢?

她在你家?小树恍然顿悟。

邱红尘回躺椅上坐下,哼一声,你这个娃,笨呀,着实笨!跟你聊个天儿,太费劲啦。小树抓着头皮笑,真是在你家?

邱红尘手一指,悄声说,院子东南角那小屋里。

小树转身就往屋里走。穿越客厅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儿,又与药香味儿不同,却是一尊老树桩上的香炉上,正缠缠绕绕散着烟雾。小树没仔细瞧屋里陈设,直接穿客厅,推开前门,踏进小院儿。小树在楼顶曾看见这个院子。院子东南角,有间小平房。房子背后,便是香树街。屋子门开着,透出亮光,小树走到门口,突然停住!却见小宁坐一张小桌子旁边儿,伏着身子,正端详面前摆的一具头骨!听到脚步声,她并没抬头,却说,红尘姐,真是很好玩儿呀。半天没回应,她才抬起头。于是,看到小树。

怎么是你?

小树却浑身颤抖,小宁,你手里抓的是什么呀?小宁看看小树,再看那头骨,笑着说,瞧把你吓得!竟然抓起头骨,朝小树比划一下。小树啊呀一声,扭身逃回院子里。小宁笑得弯了腰,这是石膏做的模型,害什么怕呀!小树再也不想进那间屋子,在墙角那边儿,他还看见一具骨骼模型!等小宁在院子里站到跟前,他还是觉得浑身发抖。

小宁在紫藤架下的石凳上坐下,问,红尘姐告诉你的?小树点头。小宁叹息,飞蛾投火啊?小树仍心有余悸,哪有那么严重。小宁正了脸色,咱俩在一起,根本不可能。小树问,因为我爹和我妈?小宁一摆手,我爹和我妈也不同意。小树问,为什么?小宁说,他们觉得,你还太小。小树说,我都是成年人啦。小宁扭头看别处,说白了吧,就是你根本没能力来支撑我们这一家。小树着急地说,有没有能力,得慢慢证明啊。

可我家等不及啦。小宁站起来,靠近小树,听姐一句劝,回学校读书去吧。小树突然眼里有了泪水,现在,你还跟我说这个。我的心思,你还不明白?小宁点头,我就是明白,才不能害你呀。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也没办法。小树说,我不管。小宁微笑,好吧,哪怕咱俩都不管,索性豁出去。可小树你真的不明白,过日子是怎么回事儿。就咱俩,拼死拼活挣一个月,还不够跑一趟医院的。我家就是个无底洞,你干嘛非往下跳啊?

就是个火坑,我也跳啦!小树一梗脖子。

小宁突然哭了,一会又笑,小树,你让我怎么办?

小树一把将小宁搂在怀里,明天,我就去打工,去挣钱。只是,求你别做这个,好吧?小宁侧身瞧着小树,是不是我非要学这个,你就离开我?小树不知如何回答。小宁点头,正好,我还就喜欢做这个。小树急了,你怎么这样啊?

邱红尘站在门口,看他俩好半天,轻叹一声,这俩孩儿呀,真是让人着急。小宁挣开身子,悄悄抹眼泪。小树也站在那里无语。邱红尘双手一张,明明你情我愿,黏糊个什么劲儿啊?你俩都这么年轻,做个事儿,还不如我这老姑娘干脆。小树,要不要我继续当红娘,我去跟胖嫂说说?小树摆手,不用,我能摆平。

嗯,这话说的嘛,像是个男人。

6

小树,听说你要找工作?经过香树街警务室,小树被王大头喊住。大头是火锅鱼店常客,跟小树倒熟。小树停住自行车,笑问,王叔,这街上,还有什么事儿是你不知道的?王大头右手食指竖起,往面前一勾,示意小树进去。小树支起车子,走进警务室。王大头眯着眼笑,我还知道,你个小屁孩儿,最近走桃花运。小树也笑,怕是满大街人都知道。王大头突然严肃起来,所以,要当心。

什么意思?小树问。王大头悄声说,小宁那一家子,真是大麻烦。你要不赶紧刹车,噗通一声掉进漩涡里,信不信?小树点头,信!王大头问,真信吗?小树悄声说,真信,因为,我已经噗通一声啦!王大头说,刚掉进去嘛,赶紧撤,还来得及。小树微笑,来不及啦。王大头的眼睛顿时瞪大,莫非,你俩已经,那样啦?小树摇头,王叔您想哪里去啦?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完全不能自拔。您有过那种状态吗?失魂落魄,食不甘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王大头一摆手,打住!小树,我还真是跟你爹你娘一样,完全小瞧了你。本以为你还是个娃娃,没想到,老司机啦!

那天,小树在本子上记下十几家单位。对应的工种,分别是保安、洗碗工、快递员、园林工、建筑工地小工等。但最终,没一家录用小树的,到处人满为患。做小工那家,总算让他上了辆拖斗车。拉到地头,小树刚想问要干点啥,却被一个带头大哥一通训斥,就此结束。那人倒没训他,训那个招工的,这小屁孩儿,毛都没长全,一看就是个学生,咱们是开幼儿园的吗?

小树手里捏着个火烧,坐在马路边儿上啃。街灯已亮。他狼吞虎咽几口,却被噎住,抓过身边的矿泉水,咕咚咕咚灌几口。抬眼望去,街上灯光变得虚幻迷离。小树站起来,看着远处,突然觉着两面腮上热乎乎的两道泪水淌下来。他抬头望天空,有一股泪水拐个弯儿,钻进嘴里。小树抿抿嘴唇。果然没错,眼泪是咸的,苦的。距离香树街口不远,他不再骑自行车,而是推着。那过程中,他无数次想,干脆,蹬上自行车,远离这城市,回老家那个小山村儿,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可每次,眼前都会出现小宁那张脸。我回去无所谓,顶多种地,不想种地,就弄一群羊去山上放。可小宁咋办?快到香树街路口,小树又一次站住。他实在不想回店里。不用猜他都知道,店里面此刻是什么光景。树人和胖嫂肯定忙得不可开交。兰姨的男人说的没错,你还找什么工作?在店里帮忙就行。可那一屋子鱼味儿,想想就头疼。

经过警务室,王大头正锁门儿,回身瞧见小树,慈眉善目一乐,老司机回来啦?小树没搭腔。王大头走近,突然问,你不是想找点事儿干吗?这警务室,原来跟我干的那小马,回农村结婚了,你愿意来不?小树顿时兴奋起来,王叔,您真是救星啊!王大头一脸严肃,咱丑话说前头。这是协勤,临时工,工资很低的,要养家糊口,尤其要养小宁那一家子,比登天还难。

次日上午,小树一身新行头,跟在王大头身后,走在香树街上。

别看这是条小街道,在整个县城内,也不起眼儿。王大头开始上课,可我跟你说小树,麻雀虽小,五毒俱全!小树小心提醒,师傅,应该是,五脏俱全。王大头回身,扫他一眼,这叫幽默,懂不懂?小树抿着嘴笑。王大头继续说,为什么叫五毒俱全呢?且听我说。活跃在这街上的暂住人口,占百分之六十还多,几乎全是进城的农民。都干什么呢?像你爹你娘这样,租下沿街房,做正儿八经生意,已比较高端。这说明,他们在城里有过打拼史,经验丰富,半只脚已踏入城市。两边摆摊儿的这些,那些有固定摊位的,也还算好。有的摊位不固定,为屁股大一点小地方,会打得不可开交。王大头压低声音,比如那秋红,为争地盘,举着把刀子,撵着人家一个瘸子满街跑,简直就是个泼妇!反正,我也不敢惹她。当然,除了这些,还有很多散兵游勇。打一枪,换个地方。比如,你家鱼馆儿门口那烤地瓜的,城管一来,她就得推着三轮车,赶紧往胡同里躲。还有一些,是我们的菜。这些人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完全摆不到桌面上。他们就在胡同旮旯里,相面算卦啦,淘卖黄碟啦,洗头按摩啦,打麻将赌博啦,等等,有一年我还救过一名被绑架的女学生。

小树抬眼望去,突然意识到这条街还真是复杂无比。

小宁母亲手术后经过第一次化疗,重又回到香树街。偶尔,会见她脸色蜡黄,坐在门口马扎上,呆呆地看街上风景。小宁告诉小树,暂不要公开亲密接触,等她慢慢儿做工作。于是,两人由地上转为地下,转移到邱红尘家,转移到电影院儿,烧烤摊儿。只是,小宁已决意跟随邱红尘,小树虽心里别扭,却无计可施。

一时,相安无事。可一个事件的突如其来,将这段平静期骤然打破。

有天晚上,小树刚要锁警务室的门儿,突然身后冒出俩黄毛男孩儿。其中一个嚼着口香糖,说,我大哥找你有点儿事。小树不解,你大哥谁呀?男孩儿说,刚子,听说没?小树思考片刻,我不认得他呀。另一个嘴里叼一支烟,嘿地一笑,见面儿就认识啦,走吧!小树问,去哪儿?先前那个一拍小树胳膊,像是哄小孩儿,听话,跟着我俩走就行。

为啥跟你们走?

一个黄毛说,大哥想见你,你就得去!这是规矩。小树突然一阵紧张,告诉你们,我可是警察!俩孩子对视一眼,突然一起哈哈笑。一个黄毛弓着腰,上帝啊,佛祖啊,一个小联防队员,他说自己是警察?另一个也笑,知道我叔是谁吗?就你们派出所长。你一个从山沟里窜出来的毛孩子,还我是警察?你咋不说,你是蜘蛛侠呢?

此前,小树从没意识到,沿香树街向东走的那段路,竟是如此漫长。两个黄毛,一左一右,挟着小树,朝远离火锅鱼店的方向走。期间,小树曾扭头回望。他看到火锅鱼店里亮着灯光,里面客人正多,他母亲正手脚麻利地收拾一条鱼,他父亲系着围裙,穿梭在客人中间,点头哈腰。而他自己,被两个黄毛控制着,沿香树街越走越远。

很不真实,像是个梦境。

香树街向前稍一延伸就出了城区,再向前蜿蜒爬向乡下。离城不远的地方,有条南北向的铁路线,跟向前行走的香树街,形成一个十字交叉口。那个叫刚子的正蹲一条铁轨上抽烟。不远处的路灯很亮,映得他光脑壳儿更亮。他面朝南方,一动不动,唯见烟头一明一暗。走近后,他仍然没起身。几个人一时间都没出声。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火车鸣叫。

小树的腹部突然有点儿鼓胀,他想到路边儿去撒尿,却被左边黄毛一把摁住,干啥?小树嘴唇动几下,我要尿尿。那小子笑,憋一下。小树一咧嘴,憋不住啦!另一个突然大叫,憋不住,也得憋!就在那时,光脑壳的刚子手一动,将手里的烟头弹向远处,慢悠悠站起身,靠近小树,直到小树能清晰地看到他嘴角一颗痣。你,就是小树?他问。小树点头。刚子伸手抓抓光脑袋,知道为什么请你来吗?小树摇头。此时,尿意更狠!刚子伸出右手,皱着眉头,抚摸小树的左脸,你和小宁,究竟是咋回事儿呀?小树不作声。当那只肉乎乎的手触到他脸上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顿时无依无靠,再次变成气球。起初,气球是膨胀的,带有重量,带有疼痛。顷刻之间,又松懈掉,变得轻若羽毛。

——小树没憋住,尿出来了!

一辆运煤的小火车缓缓逼近。小树看着远方,双手被一边一个人架着。火车越来越近,吭哧吭哧从四个人旁边儿驶过。光头背对火车站着,目光紧盯小树,一动不动。火车驶过,四周终于恢复平静。

明天是我生日。没想到,先打破寂静的是小树。另三人齐刷刷地看着他。小树感觉到,自己脸上又流下泪水。明天,我就十八岁啦!他像是自言自语,像是咬牙切齿,像是对自己发狠。刚子似乎还是不明白,两只手一张,问,十八岁咋啦?他,还有他,还不到十八岁呢!那又怎样?你十八岁,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啊?小树继续说,前几天,我爹对我说过一句话,我觉得挺对。他说,我是男人啦。刚子扭头问一个黄毛,他到底几个意思?黄毛哈哈大笑,哥,没啥意思,这孩子就是吓傻啦!你看,尿裤子啦都!

小树发现自己再一次浮向半空。他俯视着路灯下的三个人。一个光头,两个黄毛,三个人,三个点,分别处于前、左、右三方。此刻,尿意过后,他的身体似乎不再哆嗦。相反,开始发热,慢慢变得滚烫。好吧,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战鼓已响,你必须策马奔腾!你要为正义而战!你在派出所训练场受过半个月培训,你学的那些擒敌战术,刚好还没忘。

王大头也曾亲授经验,要么你就装孙子,要么就仨字儿,稳,准,狠!

好吧,开始!小树精确无比,将训练时的分解动作换成连贯动作。右手一挽,五根手指搭住右侧黄毛左胳膊,狠劲儿一拧,黄毛探着脑袋撞向光头。小树身体迅速回撤,重心随之转移,收左手,聚足力气,一个勾拳击打在这小子脸上!顿时,他由前倾变成后倒,而且干脆利索!这时候,自然不能停,得进攻!师傅说得对,迅雷不及掩耳。小树迅速收左拳,汇聚全身之力的右拳顺势出击,落点是左侧黄毛的下巴。老天啊,简直顺利得有点儿不可思议!这边一个也应声倒地。小树甚至在那个间隙还看到他一脸慌张。紧跟着,小树迅速蹲下身,抓起脚边一根短木棍——到现场不久,他便发现它的存在。小树抡起短棍,紧咬牙关,面冲那个叫刚子的光脑袋。只要光头向前冲,他肯定一棍子就抡过去!

可预想中的那个动作,无法完成。

光头张着嘴巴,呆愣片刻,突然扭头就窜!

7

怎么还像根木头一样站这里?树人恶狠狠地训斥道,赶紧杀鱼!小树手里抓着一条鱼,这次没看鱼眼睛,却看墙角一张蜘蛛网。树人侧脸端详他一会儿,顺着他目光,又去看墙角,嘴里嘟囔道,好好一份工作,叫你几拳给打没啦!你真行,把人家下巴都打下来!这是谁教你的?打谁不好啊,偏偏打人家派出所长的侄儿。胖嫂走进来,炒豆子一般叫起来,仨孩子打咱儿一个,这什么世道?派出所长的侄儿怎么啦?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他们先惹的事儿,为啥开除咱儿子?树人一皱眉头,你懂个茄子?这县城里头,有头有脸的人,都互相攀着亲戚。得罪了派出所长,以后怎么混?

小树把那条鱼高高举起,啪的一下摔在地上。

树人和胖嫂齐齐闭嘴。

小树抓过木棍儿,狠狠地敲击鱼头几下,一把抓起来,扔进一个铁盆子里。起身挽挽袖子,抓起一把剖鱼刀子,唰拉唰啦,开始刮鱼鳞。鱼鳞刮干净,水管子上一冲,再拿过剪刀,剖开鱼肚子。就在那一瞬,小树感觉手指骤然一疼!剪刀尖儿滑出鱼肚子,划过了他的食指肚子!小树举起手指,见一股子鲜血汹涌而出,顺着手指,流过掌心,流到手腕,形成一条线,流到地上!

儿啊!你这是干啥?胖嫂尖叫一声,快,赶紧去包一下!

从今以后,小树恶狠狠地说,你俩,谁也不要管我和小宁的事儿!

邱红尘这个怪女人,一直深居简出。街上人很少见她面儿。她家的前门,一般是闭着的。这一状况,从小树跟小宁的事儿公开后,略有改变。

起初,街上人见小树站在那门口敲,满肚子困惑,个别不怀好意的人,甚至大胆推理,这里头住的,可是那老姑娘。莫非,小树被他爹一通教训,换了心思,也换了口味,喜欢老的啦?待门儿一开,一起出来的还有小宁,顿时一个好段子就此消失,另一个笑话,似乎也不再可笑。瞅小宁挽着小树胳膊闪亮登场这架势,再瞧俩人对视那眼神儿,这不明摆着吗?

街上人向来如此,花好月圆的事儿,哪值得挂嘴上?说到底,街上人大多心地良善,都愿意看情节一波三折,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戏。慢慢便有人说,我瞅着这俩孩子,还是挺般配的。论双方家庭,小宁家虽是城里人,可你瞧,都快揭不开锅啦。小树家呢,至少还有个鱼馆儿。至于小宁身上那些闲言碎语,谁也没亲眼见,没得到印证。冲她伺候俩老人的孝顺劲儿,已算是好的。现如今的娃娃,能做到这样的也不多嘛。又听说,她一门心思跟邱红尘学艺,那行当说出去不好听,可确实是赚钱。小树当上协警,穿上那身衣服,人突然精神啦,成熟啦,变成大人啦。总之,俩人慢慢被看好。不想,咔嚓一声,出了打架这事儿。事情的走向貌似又开始变得曲折。不过,小树一人打仨,还是引来许多人赞许。几个皮孩子在街上闹,大家早看不顺眼。对小树的印象,一下有了改变,哎呀,这小孩儿看似奶油小生,不想却是个武生角儿!

街灯初上,小树披一身哗啦作响的目光,扣响邱红尘家的门。

小宁缓缓开启一道门缝,脸上灿若桃花,请问,你找谁?小树瓮声瓮气,找俺媳妇儿。小宁再问,谁是你媳妇儿呀?小树一用劲儿,把门推开,进去随手一关,伸开双臂就把小宁抱住。听说,你把人家下巴给打掉啦?小宁不紧不慢,又问。小树点头,嗯!小宁继续问,你爹昨天去医院,给人送钱,还给人赔礼道歉啦?小树继续点头,是啊!小宁的样子,像是硬憋着笑,我还听说,今早晨,人家就让你从派出所里滚蛋?小树说,从现在开始,你养活我!小宁突然奋力挣扎开,抬脚就踢,你个王八蛋,他们叫你去,你就跟着走?你傻啊!他们仨,你一个,你也敢还手?

哎哟,却听邱红尘的声音传来,我的牙都掉没啦!小树迅速扭头,却见邱红尘在紫藤树下躺椅上半躺着。您一直在这儿?他不禁脸热。邱红尘站起身,我马上走!要不,心脏受不了。小宁一扯小树,来,快进屋。

一进屋,小树愣住!客厅桌子上摆满菜,中间是个蛋糕。

这丫头忙活整整一下午,然后坐在院子里,眼巴巴地瞅着门口,就等着你来敲门。邱红尘问小宁,要是他不来,你可咋办啊?小宁搓着两只手,他不来,咱俩吃呀。本来,又不是给他准备的。

那今天要给谁补过生日啊?邱红尘冷笑,遂款款落座,举起面前酒杯,小树,喝点酒压压惊吧,我估摸着,这一架对你来说也不容易。不过,我最担心的,是这几个熊孩子一折腾,会影响你和小宁。我是眼看着小宁长大的,她个性有点儿随我,大大咧咧的。但我敢保证,绝对没乱七八糟的事儿。小树说,我知道。邱红尘点头,有些问题,想解释都解释不清的。你也没办法去跟这满街的人一一解释,唯有自己去判断,然后做自己的事儿就好。小树抿一口酒,我懂。邱红尘突然一乐,小树啊,你一个小孩儿,怎么出手这么利索,真练过啊?小树苦笑,练什么呀,想想还是后怕。一想到自己当时居然尿了裤子,小树顿时觉得脸庞发胀。不过那时候我就想,这不摆明了欺负人吗?我们农村人,难道天生比城里人低一头?就任人欺负?邱红尘摇头,问题不在这里。刚子那孩子,我也了解,就是虚张声势罢了,硬充老大。他跟小宁从小一块在街上长大的,一直追着小宁不散伙,对吧?她面朝小宁问。小宁哼一声,就他?他连我都打不过。那会儿,都是我欺负他。

小宁,跟我回趟老家吧?小树看着小宁。

小宁似乎有点儿脸红,不去,这时候跟你去算怎么着?小树说,丑媳妇早晚得见奶奶呀。小宁连问,我丑吗?我丑吗?小树告饶,你不丑,你很俊。邱红尘说,小宁的意思是,这时候去,无名无分呀。小宁嗔道,姐呀,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她转得倒是迅速,扭回头来,便冲小树说,骑摩托车去好不好?我很久没出去撒疯啦!

邱红尘突然建议,要不,骑我的车去?小宁哇的一声,姐呀,你是大好人!小树不懂小宁为何如此兴奋,等到了后院儿,小宁慢慢掀开院子一角的一张车衣,他不由得也哇的一声!哈雷,突破者!小宁问,怎么样小树,红尘姐是不是很牛?

天刚蒙蒙亮,小宁驾车,小树坐后面揽着她的腰,沿香树街呼啸而去。

秋红是早起的人之一。她站在门口,刚想伸个懒腰,只听雷达轰鸣,一闪而过,却没看清车上是谁。她站到街上,狐疑地远远打量一番,却见车上两人都戴着头盔,仍认不出来是谁。秋红心想,难道,老姑娘找到婆家啦?

出城一段时间,太阳才稍稍露头。小树不由得畅快地叫喊一声。数日前,他曾幻想自己驾一辆越野去撒疯,身边坐着王亚男。此刻,却是小宁驾一辆豪华摩托带着他。简直像是在做梦!

这辆扎眼的摩托车,很快钻进绵绵延延的山里。再前行一段,拐上一条土路,地面凹凸不平。小宁回头问,你确定,咱们没走错?小树说,沿这条路,我闭着眼也能到家。因为不熟悉路况,小宁减慢车速,小心翼翼。好半天,突然说,停停吧,我怕划伤红尘姐的豪车呀!小树说,那先休息片刻。把车停下,两人摘下头盔,站到路边儿,向远处望去。山峦起伏,绵延不止。小树一伸手,看到那老槐树没有?拐过弯儿,就是我们村。小宁远远地望去,还真是山旮旯!不过,确实不错,适合隐居。两人一前一后,攀上小山头。小树远远一指,瞧,看到村子啦!小宁气喘吁吁,你坐下歇会儿。等小树坐下,小宁却笑着坐到他腿上。小树顺势揽她在怀里。小树,我真是庆幸在那个楼顶遇见你。小宁喃喃地说,你确实是救了我。要不是你,我彻底没方向感啦。小树望着远处,我有那么重要吗?小宁舒口气,其实,我也知道,有时候向前一步,会一脚踩空的,幸亏你一把拽住了我。小树半天不说话,却是心潮起伏。

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和怀里的这个姑娘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小宁望着远方,突然幽幽地说,我本以为,普天之下,只有那条香树街叫人绝望。没想到,这里其实也差不多。小树很奇怪,刚才你不是还说挺好吗?小宁说,如果无牵无挂,独来独往,倒也无所谓。可现实很残酷,我们注定没法过那样的日子。那些虚无缥缈的生活,我尽量不去想。你和我,现在可是真豁出去啦!接下来,迎接我们的不光是柴米油盐,可能还更糟。香树街上虽然乱,可人多,机会多,去菜市场批一筐菜摆街上卖,就能混口饭吃。可这里,荒无人烟!

小树看着远处,沉默不语。好半天才说,到村里,就有人啦。

等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停住,向村子里看去时,小树心情开始变得沉重。以前,每次回家,村口老槐树下会坐着好些人。男人下象棋,打扑克,女人摘菜,织毛衣。那些人会亲切地和他打招呼。可如今,一个人也没有。碾盘上,竟已长满青苔。人呢?小宁问他。

小树的声音在风中薄如蝉翼,都进城啦!

他似乎第一次发觉这个问题。是的,他早该想到的,这季节,村子里哪会有人?中年人、年轻人、孩子,都进了城,剩在村子里的多是老人,兴许过年的时候,才热闹一些。小树突然有些心慌。眼前的乡村,突然间,已不是自己心中的乡村。难道,退,也退不回来了吗?

8

沿着一条小道,在破败的房屋中间穿行。四周一片静,一声狗叫都听不到。一家门口坐着位老人,目光呆滞,望着远处。小树走过去,俯下身子,喊好几声奶奶,那老人依然认不出他是谁。又往前走,碰到一群羊。小宁稍稍兴奋,举着手机拍照。放羊人是小树一个远房大伯,腰弓得快贴到地面。他盯看小树半天才叫出来,小树回来啦?待到羊群过去,小树对小宁说,我这位大伯,一辈子都在放羊。有时候我觉着,他那样的生活也不错。小宁哼一声,还是满脑子的浪漫。是不是你还想在山半腰盖间茅草屋住一住?小树兴奋地说,那多好呀。我就喜欢住那种窝棚,头一伸,就看见星星、月亮。小宁轻轻摇头,树啊,浪漫的事儿,想想即可。就好比,咱俩骑辆哈雷摩托到这山沟里来,以后不会啦,那是别人家的,那是人家的生活。咦,小树说,我发现小宁你变啦,不是我刚认识你的那时候。小宁反问,你就没变?都敢跟人打架啦。她指指身旁。那是幢快要倒塌的破屋子,屋檩都露出来,门板上方贴的春联横批,已变成白色,依稀能看清那四个字,五谷丰登。小宁说,你要是在这里创业,不用多久,比我还要悲观。

奶奶没有迎出来。奶奶躺在炕上。

是小树吗?是我,奶奶!

一问一答过后,小树泪流满面。真是奇怪,短短数月,自己流泪的次数,已超过此前所有日子。奶奶躺在被子里,如此苍老!头发披散着,已然全白。伸到被子外面的胳膊,像一截竹竿。她的手指,像树枝子。当树枝子刮到他脸上时,那张沟壑纵横的苍白的脸,在剧烈抖动。而小树脑海里的画面,一直是奶奶笑眯眯地站在大门口,张开有力的臂膀,随时要拥抱他,随时牵着他的手,絮叨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转眼之间,那些画面成为过去。

快到中午,住在另一个村子里的小姑,才匆匆赶来给奶奶做饭。那时,小树已经熬好小米粥,喂给奶奶吃过。姑姑翻山越岭而来,从那村子步行到这边儿,需要一个多小时。小树没法抱怨姑姑。姑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她还伺候她的婆婆,另一个躺在炕上不能下地的老人。她的儿子,小树的表弟,读到初二就再也不肯去上学,打也打啦,骂也骂啦,无济于事。此时就窝在家里,除去吃饭,睡觉,便戴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没日没夜地对付手机。

小树和小宁走出村子,向东面山半腰走去。

没走多久,地上已荆棘密布,杂草丛生,几乎找不到路。小树仰起头,长叹一声。父亲说得没错,地里的荒草,真的能把人湮没。小宁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倒觉得有点儿新鲜。她不时俯下身,采朵野花抓在手上。站到半山腰,向下望去,小宁说,当时你说,像是在一个大缸里,我想象不出那是啥感觉,现在懂啦。小树却问,没骗你吧?山里空气有多好。他转身比划一下,这一大片地,都是我家的。小宁笑,没想到,我家小树还是个大地主。可小树的心情转瞬间就沉重起来,这哪还叫地呀?你瞧,我爹几年前栽的山楂树,都看不到影子。小宁依然笑,要是盖茅草屋,根本不愁材料啦。不过,还得修路呀,拔草呀,整地呀什么的。她举着手机,居然有信号!来,合个影,我要发条微信,地主和地主婆出来巡山啦!

回到香树街,已是傍晚。

火锅鱼店开始陆陆续续上客人。小树钻进厨房,树人正忙着剁鱼,抬头说,正好,忙得我团团转。小树问,我妈呢?树人说,去秋红那边儿拿鱼,半天不回来。小树说,奶奶的眼得治一下,都认不出我来啦。而且,咳嗽得挺厉害。树人呆立片刻,没吭声。小树又说,应该是白内障,做个手术就行。小宁她爹做过,很简单的。树人还是不说话,闷着头往盘子里收鱼块。

恰在此时,胖嫂端着几条鱼走进来。树人扭头狠狠地问,你是不是打算在那里过年?胖嫂哈哈一笑,女人嘛,拉起呱来,就刹不住车。我跟你说,秋红不是跟她同学好上啦。树人一梗脖子,店里忙得跟头骨碌的,你还有空去拉老婆舌头?胖嫂哎呀一声,我不是想托秋红那同学给咱小树找个活儿干吗?树人脸色稍缓,答应啦?胖嫂说,那男的正闹离婚,焦头烂额,等那边儿离了,跟秋红过一块,就好办啦。树人拔腿就走,那这事儿基本没戏。胖嫂追问,为啥?树人拧回头,我就不信,那工程师能跟秋红结婚,他眼瞎啊!你看秋红那样,比你还胖。

我说话,就是放屁吗?小树在一边儿急了。

胖嫂哎呀一声,咋这么大火气?小树说,我奶奶的眼快瞎啦。胖嫂顿时也不作声。小树说,看来,你俩知道这事儿,就撇那里不管啊?胖嫂嘟囔一句,你奶奶不光你爹一个儿,别人都不管不问。小树说,这叫什么话?我大爷死啦,那边儿几个哥哥都不在老家住。胖嫂说,你还有俩姑呢。小树给一下子闷住。

树人叹口气,往外走,刚到门口却撤回来,神色有些紧张,那个刚子来啦。小树伸头一瞧,却见刚子和两三个男孩子站在吧台前。我去!小树接过鱼盘端着,却顺手抄起案板上的一把刀。胖嫂低着嗓子,去夺那刀,树,你拿刀子干吗?还没靠近,小树已经走出厨房。

光头先迅速瞅一眼小树手上的刀子,脸上顿时挂满笑,哟,小树在家啊!小树没理他,径直走到一张桌子前,将鱼块倒进锅里,啊哟一声,不好意思,我这一忙活,没放下刀就跑出来。他转身往厨房走时,刚子竟又喊他,小树,今天我请你客,算赔礼道歉好不好?咦,这倒有意思。小树心道。既不是来闹事的,也不好往外撵客人啊。但小痞子请客,需要当心。小树说,店里太忙,我可没法陪你们。各位吃什么鱼?我去给你们弄。

小树貌似娴熟地摆弄一条黑鱼时,突然发现,对那一地的污水脏物,没了那么强烈的反感。他甚至吸吸鼻孔,发觉鱼腥味儿也不再剧烈。小树你也变了。与几个月前,大不一样啦。接下来,小树做了另一个大不一样的举动,他端着鱼,走进厅里,顺手从吧台上取下一瓶酒,走到刚子他们桌前,将鱼倒锅里后说,这瓶酒,算我请客。

这哪好意思呀?刚子扯一下他衣角,悄声说,其实我跟小宁,啥事儿都没有,那丫头根本不拿正眼瞧我。小树微笑,这我知道。刚子哈哈一笑,起身将小树摁在一张空凳子上,你俩啥时候办喜事儿?千万记得给哥送张帖子。连小树自己都感到疑惑,转眼之间,他跟几个小痞子,竟坐到同一张桌子上。小树还发现,自己酒量也已大增,喝下一大杯居然毫无感觉。兄弟,有桩大生意,愿不愿意干?刚子突然问。小树笑眯眯地瞧他,有些活儿,我不敢干。刚子摆手,放心,绝对不违法!香树街马上要改造,你听说没?小树不解,改造?刚子一晃脑袋,也就是说,要拆迁。小树问,那我们这鱼馆儿也干不成啦?刚子连连点头,那肯定是要拆的。你也不能就在这里,当一辈子小老板吧?小树脑子迅速旋转,我爹我娘咋办啊?却听刚子又压低声音,拆迁,是政府最头疼的事儿,可我们内行啊!有拆就一定有建,建就需要大量材料,我们只要拿下沙子这一项,转眼之间就变成富翁。小树听得云山雾罩。刚子继续说,我有个哥们儿,就在东边山里头采河沙。

小树喝得稍多,很有醉意,跟爹娘对坐着,话就比较粘稠。

以后,我就在店里帮忙啦!他的舌头有点儿拧,但是,俩条件。树人一瞪眼,真是长本事啦,还跟你爹你娘谈条件。小树伸出一只手,一,小宁那借条,现在就给我。胖嫂大手一挥,先别说二啦,这一条就通不过。小树说,这事儿,我说了算。我不过就是通知你们一下。树人摇头,儿啊,一码归一码。借条现在还不能给你。我和你娘,啥时候看见结婚证,啥时候我递你手上,顶彩礼钱好不好?小树盯看树人好半天,你还真是会做生意。第二条,你们回去,把奶奶接来,得赶紧给她做手术!

9

树人蹲在院子里的花池旁,点上一支烟,狠吸一口。小树坐在一边儿,歪头看他片刻,又扭回头去,看院子里的人来人往。

你瞧,普天之下,就医院的生意最好。树人嗤儿一笑,这人啊,就像赶大集一样,心甘情愿地来送钱。

爹,你别有多大压力。小树试图安慰他。我能有啥压力啊?树人向前看着,活着无非就是受罪,多受一点儿,少受一点儿,区别不大。小树说,我知道,你也想接奶奶来看病。只是家族里这摊子事儿,让你生气。树人摇头,不是生气,是难受,是没办法,是觉着我自己无能为力。小树觉得爹的语气怪异,扭头去看,却见树人一只手捂在眼上,似乎哭了。奶奶做白内障术前检查时,查出另外的病,肺癌,已是晚期!这消息,一下子把树人打垮。现在,需要他作决断,继续治疗下去,医生已暗示,这将毫无意义。无非,就是把钱往医院扔。否则,就把人再送回老家去,放到炕上躺着。两者结局差不多,就是眼看着一个老人跟病魔进行一场注定惨败的战斗。直到结束。

你回去都看见了吧?是不是村里没人?为啥都拖家带口的进城?你瞧,全县最好的大夫,都在这里。全县最好的老师,在这县城里。我和你娘,为什么来香树街?还不是为了,让你别走我们的老路?树人仰天长叹一声,可最终,还是这样啊!五年前,我就想咬咬牙给你买套房子。在这里,有房子,才意味着你真正扎下根。可房价太贵,钱没攒够。就想着再等等看,再攒一点儿。可你瞧,现在更贵,还是买不起!你奶奶这病要继续治,你那房子,肯定打水漂啦!想都不敢想。

我不要房子。小树说,先给奶奶治病!

你打算把小宁娶哪儿?回咱那个小山沟吗?树人苦笑,还有,香树街要是拆迁,我和你娘都没地方去啦。另租房子,重新开业,又要花大笔钱。钱,还是钱,一举一动都是钱。树人扔掉烟头,站起身来,向医院里蹒跚走去。小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爹的背有些驼。

临近年关,阴沉沉的一个傍晚,医院院子一角的一间小屋子里,小树的两个姑姑伏着身子,给小树奶奶换寿衣。小树和爹蹲在院子里,他们不远处站着蹲着另几个叔伯哥哥。

小宁突然提着个箱子进了小院子。

你怎么来啦?小树站起来。小宁却扭头冲着树人说,虽然我和小树还没登记,但我觉着,我已经是你们家的人啦!以后,我就喊你爹吧?树人嘴唇抖动片刻,点点头。小宁说,爹,让我进去给奶奶擦擦身子吧?树人突然眼圈儿一红,孩子,那怎么行?小宁反问,为什么不行?人走之后,都是要清理下的。树人说,我不是那意思,我就觉得,这太为难你啦!小宁说,给自己奶奶净身,怎么会为难呢?你要是觉得行,我就去给奶奶收拾下,让她干干净净的,跟你们回村子办丧事儿。说完,小宁走进屋子。院子里的人都齐齐地看她,都无语。小宁进屋后,随手关闭房门。一个叔伯哥哥慢慢走近,问小树,这是弟妹?小树点头。哥哥说,人家还没过门儿,就愿意来做这个,真是不容易。小树没吭声。一时无话,良久后树人问,小宁她妈这阵儿怎么样?小树叹气,这种病,还能怎样?树人像是自言自语,我和你娘,也该去看看人家啦!然后,转过年来吧,咱们约一下她父母,找个酒店,把你们俩的事儿定下。

好半天后,门开了。小宁有些疲惫,爹,你们进来看一眼奶奶吧。树人和院子里的几个人一起进屋。小树先去看奶奶的脸,不由得大吃一惊!奶奶住院这些日子,小树一直陪着,眼看着奶奶的身形瘦成干柴,眼看着那张脸变得惨白。此刻,奶奶躺在那里,面色红润,神态安详。

周围的人都呆呆瞧着。

小树把小宁送到院子外。两人一起站住,一起抬头看着天空。灯已亮,几片雪花飘然落下。小宁伸一只手,迎接住一片,看它落到掌心,看它慢慢融化。恰在那时,城市一角,突然升腾而起一片烟花。小宁的声音飘起来,要过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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