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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起点:蓬莱

2019-11-13高洪雷

山东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戚继光蓬莱

高洪雷

13日上午,习近平冒雨来到位于山东半岛北端的蓬莱市,这里曾经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个起点。

——2018年6月14日新华社

一、爬上岸来的“遣唐使”

公元759年,登州(今蓬莱)海面出现了一艘使船。

那是金秋十月的一个午后,天空澄澈得像一句谎言,大海安静得像雪后的原野,海岸隽永得像一首日本的俳句。

“唐国登州就要到了!”

听到报告,一个日本官员模样的中年人躬身跨出船舱,举目凝望着南方金色的海岸。奇怪的是,他并未表现出抵达目的地的欣喜,而是愁容满面,眉头紧锁,形同一个即将押赴刑场的囚徒。

他叫高元度,是一名具有渤海国血统的日本使者。在一般人看来,他就是史上有名的日本遣唐使。

位于亚洲东部海上的岛国——日本,陆地面积37.8万平方公里,是一片文明的春风难以吹到的区域,3世纪中叶才出现“大和国”。那时的日本,简直就是一个“关住大门朝天过”的范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风景这边独好,老子天下第一,一副“我是大爷我怕谁”的做派。607年,遣隋使小野妹子来到中国,呈上了日本君主的国书,国书的抬头赫然写着“日出处天子致日没处天子”,看到这封国书,隋炀帝那张白净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因为有大臣劝着,才没有当堂发作,却也从此拒绝接收日本国书。但日本又是一个令人深思的矛盾体,傲慢起来让人掩面,谦虚起来令人扼腕。当唐帝国这轮7世纪的艳阳,穿透欧亚大陆沉沉的蒙昧,成为世界文明的伟大中心之后,日本立刻摇身变为谦恭无比的向阳花,对着唐搔首弄姿、妩媚绽放。从630年到838年,日本共派出遣唐使12批,使团人数从200人到500人不等,成员除了官员,还有大量的医师、画师、乐师、工匠、学问僧、留学生。许多官员、留学生为唐的绝代繁华所深深折服,一住就是几年、十几年,有的干脆在唐娶妻生子,终生不归。日本遣唐使次数之多、规模之大、时间之久、影响之远,可谓世界文化交流史上的空前盛举。这些遣唐使和留学生回到日本后,给日本政坛带来了一股新风,推动日本进入了“和魂汉才”时代。646年从贵族垄断走向中央集权、一举奠定日本发展方向的“大化改新”,就是全盘克隆唐朝律令的结果。可以说,遣唐使在日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知名度不亚于现代的黑泽明。

可令人费解的是,在历次日本遣唐使名册中,居然找不到高元度的名字。按照入唐的时间顺序,他应该是第12次遣唐使。那么,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查了半天资料我才弄清,原来,他不是遣唐使,而是官阶稍低的迎入唐使——迎回遣唐使的使者。好比伴娘不是新娘一样,他在本质上是个“跑龙套”的角色。

“龙套”也不能乱跑。当时,可供高元度选择的入唐路线共有三条。第一条是北路,这条线从日本九州岛向西北,沿着朝鲜半岛西岸、辽东半岛南岸航行,南跨渤海,在山东半岛的登州登陆。这条线沿海岸航行,相对安全,是东方海上丝路的主要航线,也是东北亚各国入唐使的必经之路,因此被称为朝贡道。但朝鲜半岛的新罗在吞并百济、高句丽之后,开始与日本相抗衡。于是,在7世纪70年代到8世纪60年代,日本不得不开辟第二条路线——南岛路,就是从九州岛南下,经种子岛、屋久岛、琉球群岛转向西北,横跨东海,在长江口的明州(今宁波)登陆。这条线最大的风险来自“黑潮”,木帆船时代,在如此恐怖的洋流之上航行,只能听天由命。正因为如此,8世纪70年代以后,遣唐使转而开辟了第三条路线——南路,就是从五岛列岛直插西南,横渡东海,在扬州登陆。这条线优点是所需时间短,最快3天,最慢只需10天,比前两条线节省近20天,缺点仍然是需要经历风涛之险。

依照常规,高元度应该选择南岛路。因为北路面临着巨大的战争风险,尤其是高元度出行这年,新罗对日本使节无礼,日本权臣藤原仲麻吕动员了394只军船、4万名兵士,准备发起对新罗的远征,只是因为孝谦上皇极力反对才暂时搁置。然而,高元度偏偏选择了走北路,难道他不怕掉脑袋吗?

问题不在于他怕不怕,而在于他根本没有选择。因为高元度此行,除了迎接入唐未归的第11次遣唐使藤原河清回国,还附加了一项使命,就是送以杨承庆为首的渤海使团回家。

好在,这伙人并不傻,他们没有走传统意义上的路经新罗海岸的北路,而是选择了从日本海直接前往渤海国上京龙泉府(今黑龙江宁安市渤海镇)的路。

早春二月,以高元度为正使,内藏全成为判官(副使)的99人日本使团,陪同23人的渤海使团从首都平城京(今奈良西郊)启程。由于他们选择的路线避开了新罗的势力范围,所以在别人看来九死一生的行程,甚至没有出现一丝哪怕是童话里才有的波折,就顺利抵达了渤海国上京。在那里,他见到了渤海国第三代君主——文王大钦茂,代表淳仁天皇送上了丝绢锦帛,达成了共同夹击新罗的意向,还受邀参观了白山黑水间的壮美景色,顺便寻访了故乡与亲人,难得地享受了一次衣锦还乡的待遇。

美梦总是在最香甜处被打断。高元度正在兴头上,渤海王就收到了一封来自长安的书信,来信者正是日本遣唐使藤原河清。他在信中说,6年前,我从扬州东渡回国,但晦气的是,我乘坐的那艘船不幸触礁,一直漂流到越南才侥幸被唐帝国救回。后来,唐又发生动乱,东返之路受阻,所以至今未能归国,请求渤海王派人赴日本“告迟归之故”。于是,渤海王与高元度商定,日本使团一分为二:一路由正使高元度等11人组成,由渤海国贺正使杨方庆陪同,前往长安迎接藤原河清;另一路由判官内藏全成等88人组成,由渤海国辅国大将军高南申陪同,返回日本汇报藤原河清迟归的原因。

这是一段田园牧歌般安全而惬意的航程,在本文开始的那个午后,高元度一行看到了唐的海上门户——登州。

按说,渤海国的使命顺利完成了,接下来的大唐之旅应该轻松惬意了吧?况且,他将有幸进入富甲天下、美女如云的国际大都市长安,这是多少日本人一生的梦想呀!

但是,早在从日本出发前,杨承庆就带来一个坏消息,唐国爆发了“安史之乱”,一个驻守边关的大将看中了皇帝的女人,已经攻占长安。杨承庆还带来了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就是藤原河清还活着。这两个消息已在藤原河清给渤海王的书信里得到了进一步证实。然而,去兵连祸结的唐本土迎接遣唐使,与虎口拔牙有什么区别?因此,高元度愁容满面就不难理解了。

“抛锚,上岸——”高元度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叹了口气。

二、神话蓬莱

上岸不到一里半,就是登州城了。

登州城周长四里,城外沿东北城墙有密水流过,城东北侧是法照寺,东侧是集市,西侧是州署衙门,南侧从东到西依次排列着龙兴寺、渤海馆、新罗馆、开元寺。渤海馆和新罗馆类似今天的外宾楼,他们住到了哪里,《蓬莱志》里没有记录。我推测,杨方庆理所当然住进了渤海馆,而高元度一行是断不可能住进以敌国名称命名的新罗馆,他们只能下榻开元寺。我的依据是,高元度信佛,开元寺僧舍也不陈旧,高元度应该乐意入住,而且他还为开元寺供献了壁画。840年,日本留学僧圆仁等一行四人路经登州回国,在等待官府发放“公验”期间,也住进了开元寺,然后惊喜地发现了日本老乡高元度一行供献的壁画,佛像两侧还留有8个供献者的官位及姓名,他们都是高元度的随从。

看来,高元度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一双手闲不住,有空就在开元寺墙壁上舞文弄墨;一双脚闲不住,借机寻访了当地的人文地理、风土人情;一张嘴也闲不住,他向当地官员询问最多的,就是蓬莱的传说和登州的来历。

蓬莱,位于东经120.7度,北纬37.8度,是一个仙气氤氲、如梦如幻的人间仙境。而蓬莱北部海面,常出现虚幻瑰丽的海市,它散而成气,聚而成形,虚无缥缈,变幻莫测。古人便以海市为由头,演绎出蓬莱乃海上仙山的传说,勾勒出一个个奇幻美妙的故事,“八仙过海”便是最著名的一个。

相传,“八仙”过腻了神仙日子,一起来到八仙之首吕洞宾的别馆——蓬莱把酒畅饮。酒到酣处,八仙纷纷亮出法宝,先是何仙姑脚踩莲花率先入海,然后是铁拐李仗起铁杖及葫芦,汉钟离手摇芭蕉扇,张果老骑上纸叠驴,蓝采和挑起花篮,吕洞宾手握长剑,韩湘子吹起横笛,曹国舅拿起玉版,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共同演绎了一段与东海龙王斗法的传奇。

众所周知,人类有三大梦想:飞天、长生不老、预知未来。在飞天不现实,预知未来不靠谱的古代,似乎长生不老最能麻醉人的神经。“安得不死药,高飞向蓬瀛?”完成统一六国伟业的始皇帝嬴政曾提出这样的问题,推动西汉进入极盛的汉武帝刘彻也发出过同样的疑问。

为把梦想变成现实,嬴政亲自东巡求药,但无功而返。公元前219年,山东方士徐巿(又称徐福)应运出山,粉墨登场。他上书说,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山上住有神仙,有长生不老之药。嬴政大喜过望,派他率众带上三年的粮食、衣履、药品、耕具和蚕桑种子入海求仙。但徐巿出海数年,并未找到神山。公元前210年,嬴政东巡至琅琊,徐巿第二次拜见,说他之所以没有得到仙药,是因为巨鲛在途中阻碍,要求增派射手对付巨鲛。嬴政又一次信了他,派他带上童男童女三千人驾船出海。之后,徐巿沿庙岛群岛、辽东半岛、朝鲜半岛海岸东去,在济州岛稍事休整,然后渡过对马海峡,最终抵达了人生的另一个起点——“平原广泽”(可能是日本九州岛)。由于没有得到仙药,怕回国掉脑袋,只能永久居住下来,教当地人农耕、捕鱼之法,过起了渔歌唱晚、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他虽然不同于1500年后的郑和,也不比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但称他是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航海家和探险家,中日友好的使者,应该不算夸大其词。

汉武帝求仙之切,较始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他8次巡幸大海,历时23年,几乎每次都驾临蓬莱。公元前104年,他第五次巡幸到达蓬莱时,安排手下修筑了一座小城,称之为“蓬莱”。从此,这个传说中的仙境,有了人间的地名。

到了634年,唐太宗为征服高丽,决定建立水师基地,因此才设置了蓬莱镇,隶属于黄县(今山东龙口市)。

而蓬莱改名登州,则是唐太宗的孙子当政时期了。

三、从文登到蓬莱

但令我倍感意外的是,登州早在唐太宗的父亲当政时就有了。不过,彼登州非此登州,最早的登州并不在蓬莱。

隋末,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战国名士淳于髡的后人淳于难也在文登自立为帅,独霸一方。经过一番血腥的淘汰赛,前朝贵族李渊成为最后的擂主,建立了一个名叫唐的新王朝。621年,李渊对尚未来得及征服的边远地区捎去口信,归顺者加封,反抗者灭族。于是,淳于难率部归降。为了安抚淳于难这样的归附者,唐高祖李渊一口气设立了360个州、1557个县。其中山东半岛东部新设一州,因州治设在文登县,所以取名登州。淳于难成为首任登州刺史,封晋国公。

这种安抚性设立州县的政策,尽管在稳定大局上发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但也使得“州府倍多于前代”,大量财力被冗员吃掉。627年,唐太宗李世民一上台,就大刀阔斧地裁撤州县,人口稀少的登州成为牺牲品,被归并于莱州。之后,经过李世民、李治父子驰而不息的努力,唐帝国成长为世界级巨人,一时众星捧月,八方来朝,胶东半岛也成为东北亚国家使团的入境通道。于是,692年,刚刚称帝的武则天宣布恢复登州,尽管州治设在黄县(一说牟平),但与我们所要讲述的蓬莱距离不远,已能听到蓬莱海面澎湃的涛声。

705年,也就是武则天驾崩那年,二度为帝的唐中宗李显派出侍御史张行岌前往东北,招抚震国国王大祚荣。大祚荣是个聪明人,尽管他同样爱惜自己的羽毛,但也不想为了一个国王的虚衔,得罪那个抡圆了拳头想找茬的大唐,因此愉快地表示臣服,并派次子大门艺到长安担任人质。从此,震国的两条入唐通道得以开通,一条是从安东经营州(今辽宁朝阳)入唐的陆上通道,另一条是登州海道。但是不久,唐与边关民族爆发战争,陆上通道因防卫原因被迫封闭,震国及新罗使团入唐只剩下登州海道。

就连一块不走的钟表,每天也有两次是准时的,况且是武则天这个看似平庸木讷、实则大智若愚的三儿子了。707年,为了便于接待震国、新罗、日本使臣,李显宣布在黄县下辖的蓬莱镇设县,登州移治蓬莱,州治设在蓬莱镇南一里处。从此,这个千年古港凤凰涅槃,升格为州。

我想,李显所作的这个决定,肯定不是什么拍脑袋工程,一定有充足的理由。除了他应该考虑的政治、外交、军事因素之外,地质方面的原因也不容忽视。恰巧,我有14年地质工作的经历,正好可以从专业角度帮读者做些分析。我在蓬莱考察时发现,古蓬莱港位于一个半封闭马蹄形的地理空间内,东北方向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沿海岸从西到东依次是高高的田横山(丹崖山)、黑峰台、西峰台,海岸南部是坡度较缓的赤山、庙山,河流从南部山凹中流出,形成了一方冲积扇谷地。考古资料显示,在唐代以前,这里是一片阔大的水域,西北部的山势挡住了冬季的西北季风,南部的山势挡住了夏季的东南季风,使得这里成为一个难得的避风港湾。而且,田横山插入海中,既为海上航行提供了坐标,又为观察海上形势提供了制高点。因此,古人选择蓬莱作为山东半岛的主要港口,也就不足为奇了。

四、登州道

如同人人知道有个直布罗陀海峡,却不知道直布罗陀一样,在古代世界地理版图上,“登州道”比登州的名气大得多。

古人之所以把由山东半岛蓬莱港、庙岛群岛、辽东半岛老铁山(今旅顺口)共同构成的海上航道称为“登州道”,原因有三,一是蓬莱港位于山东半岛北部正中,北至辽东半岛的老铁山仅有50海里(计90公里),是从山东半岛前往辽东半岛的最短行程;二是在蓬莱港与老铁山之间的渤海海峡,散落着庙岛群岛的数十个岛屿,可以随时停靠,并通过逐岛航行安全抵达对岸;三是这条水道正好处于黄海与渤海交界处,内海——渤海平均水深18米,外海——黄海平均水深40米,渤海与黄海相互对流,两海的浪潮在此汇聚,由于潮流和海底地沟的作用,形成了一条清晰的水线,这条水线甚至成了万千航船的天然航标。就连独木舟和木板船时代的古人,都能挺起胸脯走这条水道。

登州道起源于新石器时期,形成于秦汉之际,繁盛于唐宋元代。秦代之前,各种陶器和种子,后来是瓷器,由此传到东北亚,这条通道一度成为“陶瓷之路”。秦汉时期,中国丝绸就零零星星地通过这条海道交易到了朝鲜、日本。自唐代起,这条“循海岸水行”的黄金通道,一直到日本遣唐使船7世纪70年代改取南岛路之前,都是官方往来的必经之路。作为航程的起点与终点,登州港承担了输送“移民”“贡使”“货物”多重使命,中国的蚕丝、蚕茧大规模输出到朝鲜、日本,中华文明也由此走向东北亚。整个唐代,日本共派出遣唐使者19批,实际到达中国的15批,早期的5批和第12批均从登州登陆,第18批从登州返回。朝鲜半岛各国经登州中转的朝贡使团更是高达79批。隋唐五代时期,登州就与泉州、扬州、明州并称四大古港,一派“日出千杆旗,日落万盏灯”的繁盛景象。五代时期,新罗还在登州设立了办事处。后唐时期,由于陆路被辽国阻断,登州道成为高丽商人前往中原的唯一通道。《宋史·高丽传》也记载:“高丽往返皆自登州。”史料显示,登州港是中国古代北方最大的港口,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首航地,还是目前中国北方保存最古老的港口。2005年蓬莱水城清淤时发现的两艘朝鲜、韩国大型双桅远洋古船,就是例证。

行文至此,可能有的南方读者会问,既然蓬莱是海上丝路首航地,那么您把扬州、泉州等南方古港置于何种位置?在这里我要负责任地告诉大家,中国古代海上丝绸之路共有两条,一条是以登州道为代表的东方“海上丝绸之路”,交往对象是东北亚;另一条是从江、浙、闽、粤起航的南方“海上丝绸之路”,交往对象是东南亚、南亚、西亚以及欧洲。两条道根本没有可比性,因为第一条道开辟于远古时代,扬名于汉唐宋元时期;而第二条道出现在晋代之后,僧人去印度取经都不敢走这条海道,东晋时期的高僧法显回国时侥幸走了一次,结果遭遇暴风差点葬身鱼腹。至于这条海道成为焦点,则是明朝郑和下西洋时期了。

五、鲁缟齐纨

古代西方人把中国称为“赛里斯”,也就是丝国。他们只知道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个神秘的国度,那里盛产“东方绚丽的朝霞”,但他们不了解丝绸制作过程,更不清楚丝绸的产地。其实,长安作为当年张骞出使西域的出发地,并不是桑蚕和丝绸的主产地,充其量算是丝绸商品的集散地。

那么,丝绸的主产地在哪儿?

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鸤鸠在桑,其子在梅。淑人君子,其带伊丝。其带伊丝,其弁伊骐。

鸤鸠在桑,其子在棘。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

鸤鸠在桑,其子在榛。淑人君子,正是国人。正是国人,胡不万年?

翻译成现代文就是:布谷鸟在桑林筑巢,精心哺育了七只小鸟。品性善良的君子,仪容始终端庄美好。不仅仪容始终端庄美好,还有坚如磐石的情操。布谷鸟在桑林筑巢,小鸟嬉戏在梅树之间。品性善良的君子,他的腰带白丝镶边。不仅腰带白丝镶边,玉饰皮帽也分外新鲜。布谷鸟在桑林筑巢,小鸟欢叫在酸枣树上。品性善良的君子,仪容仪态从不走样。仪容仪态从不走样,各国有了模范形象。布谷鸟在桑林筑巢,小鸟翻飞栖息丛莽。品性善良的君子,百姓敬仰作为榜样。百姓敬仰作为榜样,怎不祝他万寿无疆。

这首诗见于《诗经·曹风》,背景是今山东定陶的古曹国桑林,有桑林必有桑蚕,这是常识。《管子》说,莱人善染练,尤其善于染紫。《史记》记载:“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邹鲁滨洙泗,颇有桑麻之业。”《盐铁论》专门谈到,“齐阿之缣,蜀汉之布”是朝廷“均输”的主要对象。《论衡》感叹:“齐郡世刺绣,恒女无不能”。《汉书》中说“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鲁缟”指产自传统鲁国地区的细白生绢,“齐纨”则是传统齐国地区所产的一种洁白光滑的细绢,后来齐纨甚至成为名贵丝织品的泛称。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对山东地区的育蚕、采桑、养蚕、蚕茧加工、燃料植物种植、制色、纺织技术做了全链条介绍,是现存最早的系统总结山东蚕桑技术的典籍。近代台湾学者邹景衡考证说:“世界上桑树的分布大致限于北半球,其中以白桑最为普遍,此桑为山东原产……”他还据此认定山东是中国蚕业的发源地。

除了文献史料,考古发掘也证实山东自古就是丝绸的主要源头。龙山文化遗迹,出土了大量纺轮,证明早在悠远的古代,山东就出现了丝织业。西方探险家斯坦因曾在敦煌发现“任城国(今山东济宁)亢父缣一匹”。1985年,济阳县刘台西周墓出土玉蚕22个,以雕刻手法再现了蚕的一生。临淄郎家庄一号春秋殉人墓出土的两块纬锦,也反映了齐国高超的丝织技术。

从山东滕州、嘉祥、临沂等地出土的汉画像石和帛画中,似乎仍能听到齐鲁大地上哒哒的缫丝声、嗡嗡的纺车声和唧唧的织机声。汉画像石中的鲁机作为原始腰机向完整织机发展的典型代表,已发展成为结构更加灵巧、效率大幅提升的斜织机。山东作为纺车的故乡,手摇纺车和脚踏纺车最早得到普及,唐开元年间已是“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类似的事例,我还可以写上好几页,但是现在,您只需记住,山东是丝绸的故乡就足够了。

六、从丝绸源头到丝路起点

汉代丝绸之路开通之后,高度集权的中原王朝一直通过朝贡、互市、和亲等方式,牢牢控制着丝绢贸易的主导权。《唐律疏义》卷八中的“关市令”赫然写着:“锦、绫、罗、縠、绸、绵、绢、丝、布……不得度西北边诸关及至沿边诸州贸易。”也就是说,丝绸如同今天的枪支、炸药一样,不仅是贵重物品、紧缺物品,而且是违禁品,只能官方经营。

从汉代开始,官方就在大中城市划出一个或多个区域作为“市”。市的四周有围墙,与居民区分隔,市内由官府建造店铺,所有买卖必须在市内进行。市楼上插旗表示开市,降旗表示罢市。管理长安东、西市的官员叫“市令”,一般城镇管理市的叫“市长”。市的官员负责为商贾注册登记,为大宗交易契约加盖官印,定期评定物价、检验商品质量、验定度量衡。每一种丝绸商品都要区分等次,如细绵绸、次绵绸、粗绵绸;每一品又分为三等价格,称为上估、中估、下估。物价十日一定,不得擅自变动。倘若官府收购丝绸,就按中估定价,不准讨价还价。

异域商旅进入中国,一般要随使团前来,零星商旅很难入境。进入中国后,要凭申请到的“符传”或“过所”到指定的市进行交易。外国商旅购买的绵帛,须立文契,买卖双方要与保人签字画押,并经官方验证。中外贸易一般在边关政府所设的边市进行,朝贡贸易则在京城进行。

这样一来,朝廷驻地自然成了丝绸的主要集散地,而生产丝绸的地区只能扮演生产者角色,利益也就大打折扣。

尽管如此,由于丝绸价格远远高于粮食,就使得丝绸技术在全国的传播有了强劲动力。《唐六典》载,在全国十个道中,有六个道向朝廷贡赋丝绢,它们是,今山东大部所在的河南道的24个州府,河北道(今河北)的16个州府,剑南道(今四川)的11个州府,山南道(秦岭以南)的6个州府,关内道(秦岭以北)的4个州府,淮南道(江淮地区)的3个州府。由此可见,中国丝织业的版图,已经由秦汉时期山东一枝独秀,演变为隋唐时期的万木竞芳。必须指出的是,唐代今山东地区向朝廷交纳丝绢的州府共有16个,数量仍居全国之首。天宝元年(742),山东纳绢州府总户数101.7万户,占全国纳绢州府总户数的三分之一;上交丝绢228万匹,占全国的34%,平均每户2.24匹,仍是全国最密集、最普遍、最集中的丝绸供应地。

至于秦汉两代山东丝绢的质量,我只想提供三个例子。一是《史记》记载,秦朝宫中最常用的丝绢就是“阿绢”。二是司马迁又说,齐鲁之人如果拥有千亩桑麻,这个人的财富就可以与千户侯相比。三是《汉书》上说,朝廷设有两个纺织厂,名叫服官。一个设在襄邑(今河南睢县),历史记载不多;一个设在山东临淄,负责为皇帝生产冬春夏三季服装,所以又称三服官。汉武帝时期,三服官每年动用织工数千人,耗资数万万,也只能产出一百件左右的御服,那将是多么精细、多么美观的纺织精品呀。

那么,随着丝织业扩展到大半个中国,山东的丝织品质量是否有所下降呢?《唐六典》将各州贡赋的丝绢分为八等,三等以上叫上绢,四、五等叫次绢,六、七、八等叫下绢,八等之外属于等外绢。山东生产上绢的州府9个,生产次绢的州府7个;河南生产上绢的州府7个,生产次绢的州府3个,生产下绢的州府4个;河北生产上绢的州府4个,生产次绢的州府11个;安徽生产次绢的州府3个;湖北生产次绢的州府1个,生产下绢的州府2个;陕西生产下绢的州府1个;四川生产下绢的州府30个;福建生产下绢的州府3个。其余州府生产的皆为等外绢。山东不仅生产上绢的州府居全国首位,而且大部分是贡品。由此可见,唐代丝织品的质量,山东居首,河南、河北次之,四川、江南又次之。《太平广记》中说,开元初年,天下唯北海(青州)绢最佳。台湾史学家严耕望也说:“有唐一代,巴蜀所产丝织品要胜于江南所产,但巴蜀丝织品质量的总的趋势比山东所产为差。”

综上所述,从汉到唐,京城长安、洛阳是全国丝绸的集散地,山东是丝绸的主要源头。但上述结论只是统一王朝时代的典型表现,而在汉唐之间的分裂时代,情况就大相径庭了。

三国、西晋和北魏时期,中国北方尚且处在一个政权控制之下,丝绸传输的格局并未发生根本变化。北魏灭亡后,西魏、北周相继占有关中,控制了丝绸之路;东魏、北齐则占据黄河下游,控制着丝绸源头。西魏、东魏时代,长安丝绢不能再通过贡赋征调,西北地区的丝绢价格陡然上升,商人们只能前往黄河下游尤其是山东采购。到了北周、北齐时代,北齐一直限制向北周输出绢帛。直到570年北齐后主高纬继位,这个败家子为了取悦皇后,派人带上三万匹锦彩前往北周交换真珠,才阴差阳错地打开了丝绢大门。随后,大量胡商涌向山东。《周书·吐谷浑传》记载,一个吐谷浑使团从北齐返回时,就有随行胡商240人,驼、骡600头,带回杂彩丝绢上万匹。青州出土的北齐墓石刻画像中,有一幅胡商与齐商贸易图,图上的胡商让仆从捧着一件地中海特产——红珊瑚,而齐商翘着二郎腿坐在绣墩之上,居高临下,泰然自若,一副老谋深算的奸商派头。北齐墓中还有一幅胡商驼运图,一个胡人正牵着一头骆驼行进,驼背上有一捆丝织品和一个水壶。种种迹象显示,正是在这样一个大动乱时期,山东扮演了丝绸源头与丝路起点的双重角色。

丝绸之路的起点已经由长安、洛阳东移到了山东。

而且,据专家考证,中国丝绸先东传到朝鲜、日本,后西传到中亚、西亚直至欧洲。以此类推,最先东传的丝绸一定是山东丝绸,而运输丝绸的港口,非登州莫属。

七、苏轼在登州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

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

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

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

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

这首《海市诗》,作者是苏轼。他在创作缘由中说,我听说登州海市已经很久了,当地父老说:“海市一般出现在春夏季节,如今已近年末,海市是不会出现的。”我到任五天就被迫离任,以见不到海市为遗恨,所以向海神广德祠祈祷,第二天居然见到了海市,于是欣然创作了这首诗,时间是1085年。

那么,苏轼到底是何种原因来到登州,又为何到任五天就匆匆离开?

苏轼,四川眉山人,字子瞻,世称苏东坡、苏仙,生于1037年,是宋代最有才华、最有风骨、仕途最为坎坷的人。

说他最有才华,证据之一,是他20岁就高中进士,按说,这是一篇可以排在首位的策论,却因主考官欧阳修误认为是弟子曾巩所作,为了避嫌,才评了个第二;证据之二,是他24岁参加制科考试,被录入最高等——第三等,成为宋代唯一进入该等次的人;证据之三,他做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极致。他的散文,位列“唐宋八大家”;他的词,领衔宋代三大词人(苏轼、陆游、辛弃疾);他的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他的书法,入列“宋四家”,他的《寒食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他的画,在描绘墨竹、怪石、枯木上别有风致。就连做菜,都能做出名堂,风靡九州的“东坡肉”就出自他手。可以说,他是宋朝公认的一号文人。

说他最有风骨,主要体现在对变法的态度和生命的感悟上。1069年拉开帷幕的“王安石变法”(又称“熙宁变法”),是继商鞅变法之后又一次大规模的社会变革运动,尽管变法在客观上充实了政府财政,提升了国防实力,但由于内容过于激进,加上执行中的不良运作,因此自始至终遭到部分人的强烈抵触,从而形成了变法派与保守派两大阵营。说不说新法的好话,成了划派的唯一标准。从根子上说,苏轼也是一个勇于创新的人,否则也不会对词进行诗化与散文化改革,更不会创建与婉约派相对立的豪放派诗词。变法初期,苏轼写了一些变革文章和奏疏,有的观点比王安石还要激进。可当他发现变法太激烈、太过头,不切实际,对百姓不利时,便开始为新法的不足进言,结果受到执政者一再打压。多年后,终于熬到保守派上台,他咸鱼翻身了,按说应该感恩戴德地站在保守派一边,即便对某些做法看不惯,也应该保持沉默,安享富贵才是。但他是一个坦荡如砥、表里如一的人,一个“不为名所抑,不为利所驱”的人,一个有着耿耿风骨的人,一个大写的人。他的心告诉他,说真话是一个文人的良心。因此,在保守派不加选择地决定全面废除新法时,他再一次站了出来,公开反对废除免役法,说司马光“一心想废除熙宁之法,根本不懂趋利避害,也不采纳有用之法”。由此,他又得罪了保守派,再次遭到诬告陷害,甚至受到一再戏弄。一次次的宦海沉浮,一次次的人生磨难,使他洗去了人生铅华,远离了世俗喧嚣,挣脱了名缰利锁,变得坚定沉着了,变得明亮睿智了,变得成熟豁达了。面对“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发出了“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旷古感喟。面对难耐的穷困与无边的孤独,写出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的豁达诗章。

说他仕途坎坷,是指他一生三起三落。第一起,通过进士及第特别是制科考试,顺利踏上了仕途;第一落,因“妄议”变法被贬出京城,八年换了四个地方,并因为给宋神宗写了一封《湖州谢上表》,被变法派抓住辫子,不仅自己蹲了103天大狱,还使司马光、黄庭坚等39名诗友受到牵连;第二起,是宋神宗驾崩后,高太后临朝听政,保守派首领司马光接管内阁,高调起用屡遭打压的苏轼。他先是由团练副使升任正六品朝奉郎,知登州。任命仅仅发出5天,他就被召回朝廷,任命为礼部郎中,高太后还公开赏赐了他。时隔半月,他又就任起居舍人。三个月后,再升正四品中书舍人。不久,又升正三品翰林学士知制诰和知礼部贡举。不到半年,连升四级,成为皇家近臣。第二落,是身居高位的他反对全盘废除新法,结果惹恼了保守派,被外放到杭州任知州(从三品);第三起,是两年后,被保守派召回朝廷。第三落,是回到朝廷不久,又因对变法的评价与保守派发生争执,并且得了个“顽冥不化”的恶评,然后被外放。被外放的第三年,高太后去世,宋哲宗亲政,新党卷土重来。按说,这个被保守派反复戏弄的人,应该得到新党同情了吧。但在新党看来,那是保守派内部的“狗咬狗”,在本质上他仍然属于保守派,只能把他管得更严,整得更狠,踢得更远,结果贬到南海边的惠州,进而贬往天涯海角的儋州,直至病逝。

前文谈到,调任登州,是苏轼第二起的第一站,职位是知登州军州事,也就是登州最高军事行政长官。

1085年十月十五日,苏轼到任。二十日,接到进京赴任的诏书。十一月七日左右,正式离开登州。他在蓬莱的时间充其量只有二十几天。

此时的登州,尽管仍有商船与使船停靠,但已不复宋朝初年千帆交错、百舸竞渡的繁华。早在1042年,为防范契丹从海上进攻,宋朝就在登州修建了“刀鱼寨”,标志着这个千年古港由自然港变成了人工港,由热气腾腾的商贸港口变成了死气沉沉的海防要塞。

苏轼在极其有限的时间内,不仅浏览了登州的奇观,留下了《海市诗》等十多篇诗文佳作;而且以一颗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马不停蹄地视察海防、巡查官仓、走访民户,回京后立即向朝廷上了两个奏折,一是《登州召还议水军状》,请求强化登州海防建设;二是《乞罢登莱榷盐状》。依照他的建议,朝廷废除了当地的食盐官营专卖制度,改为由沿海盐民(灶户)直接卖给地方百姓,官府只收盐税,既保护了盐民的生产积极性,又降低了交易价格,减轻了百姓负担。

五日登州府,千年苏东坡。尽管他的才华尚未得到施展,但登州父老已经认识并记住了这个天天笑呵呵、没有官架子、名气大如天的人,后来集资在蓬莱阁上建了苏公祠。尽管他是任期最短的长官,但登州没有忘记他,把他刻入了《登州志》。尽管他永远作别了登州,但并未忘记这个给他带来视觉冲击和人生欢欣的地方,八年后写下了关于登州美石的名作《北海十二石记》。

他离开那天,寒风扑打着海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没有惊动登州百姓,而是简易的马车,简单的行李,不舍的表情。只有苍老的登州城和几个同事目送着他,直到这个接近50岁的小老头,徐徐走进如血的夕阳。

那似乎是一个比海市还要虚幻的场景。

八、戚继光

封侯非我愿,

但愿海波平。

说这话的人只有18岁,但已是正四品的大明将军。

他叫戚继光,字元敬,登州人,生于嘉靖七年(1528)。他来到人间时,大明已经160岁了,皇帝也已传到第11位——嘉靖帝朱厚熜。嘉靖帝在位长达45年,是大明皇帝中最任性的一个。执政前期,他从善如流,勤于政务,收获了不少赞美之辞。但执政后期,他如同换了一个人,突然迷上了方术,以至走火入魔,1816年之后便不再上朝。从表面上看,他深居西苑潜心修道,形同一个足不出户的“穴居动物”,似乎要无为而治;但他每晚都批改奏章,决不放过任何一个控制群臣的机会,与其说是“无为”,不如说深得法家之刻薄阴狠,玩弄群臣于掌股之间,对他的心思揣摩最透也最为奸诈的严嵩长期专权,功臣、直臣多遭杀害、贬黜,结果导致军饷被吞,边事废弛,倭寇之患和北疆之患愈演愈烈。

其实,倭寇之患并非嘉靖时代的“专利”。早在14世纪初叶,日本南北朝分裂,在战争中失败的南朝诸侯,组织武士、商人、浪人到中国沿海进行武装走私和抢劫,史称“倭寇”。明初,倭寇一度活跃在从辽东到广东的漫长海岸线上,沿海居民深受其扰。由于洪武年间重视海防,修筑了海上16城,因此倭寇未能酿成大患。尤其是1376年,大明对宋代刀鱼寨做了大规模改造,建立了周长2200米、用于驻扎和操练水师的蓬莱水城,还考虑到登州是高丽、日本往来的要道,“非建府治、增兵卫,不足以镇之”,于是决定将登州升格为府,管辖8个州县;将登州守御千户所升格为登州卫,统领七个千户所。然而,明英宗被蒙古俘虏之后,特别是嘉靖执政后期,朝廷吏治腐败,海防松弛,倭寇趁机与中国海商大贾、浙闽大姓狼狈为奸,疯狂进行海上武装走私,公然在沿海杀人越货。

就在倭寇肆虐的年代,戚继光走进历史的视线。他乃将门之后,自幼遍阅兵书,熟读经史。16岁时,父亲因病去世,他承袭了父亲的职位,就任登州卫指挥属官(正四品)。1553年,擢升为山东备倭都指挥属官(正三品),驻扎在蓬莱备倭城(水城)内,总督3营24卫。他整顿卫所、编练营哨、修造器械、组建民兵,主持建造了性能和装备均优于倭寇的大小战船,使登州成为大明沿海最为牢固的防区。

两年后,小有战功的他调任倭寇猖獗的浙江。

读者肯定要问,大明在名义上拥有200万常备军,是当时世界上最庞大的军队,难道奈何不了一小撮倭寇?

其实,这种看似无懈可击的推理根本不适合大明。明朝军制规定,常备军200万“军户”,每户出丁男一人,代代不变。但民户被编入军户,多数属于强迫,时过境迁,当初的应诺就难以信守,所以驻兵的卫所刚刚成立,士兵逃亡和换籍的事件就层出不穷。百年之后,各卫所的实际兵员已经大打折扣,有的甚至只有编制的百分之二三。而且这些有限的士兵还常常被军官当作运输的劳工或家里的仆役。卫所兵本就缺额严重,加上没有系统训练,战斗力与民兵相差无几。

再看大明的对手倭寇。这些日本武士,虽然干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却有着极强的团队意识和纪律素养。大举入侵时,往往集结船只30至50艘,每艘船装载百人,总人数达几千人。气焰最盛时,可以组织两万人作战。基本战术是,首先使用尖兵和侦察兵作充分侦查,然后派出30余人的小股武装进入村落,协调信号是令人战栗的螺号声,继而有层次地展开兵力,并驱使难民走在队伍前面,配合以佯攻,很少遇到敌手。戚继光刚刚调任浙江时,67名倭寇从海上登陆后,越过杭州北新关,围着南京绕了一个大圈子,然后从宜兴退回武进,杀伤百姓4000多人,还杀死一御史、一县丞、二指挥、二巴总,攻入两个县城,而南京作为大明陪都,有驻军12万人,居然束手无策。

面对倭寇肆无忌惮的挑战,位高权重的大明将军们你推我搡,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最后还是中级军官戚继光打破了沉默。他说,我要创建一支新军,兵源不再来自军户和卫所,而是在民间招募,也就是抛开“军户制”,尝试使用“募兵制”。这个建议明显不符合国家军事制度,但一时又拿不出管用的办法。于是,上级决定让他试一试,并且加征新税作为招募和训练费用。为防止这支雇佣军尾大不掉,上级规定:新军人数不超4000,打谁不打谁由朝廷说了算。

尽管为戚继光设定了前提,但上级的这个决策还是冒了一定的政治风险。这个上级是谁?最大的可能是张居正,也可能另有其人。不管这个人是谁,历史都不该忽略他,因为这是苍白怯懦的晚明时代一个果断雄奇的音符。

接下来,戚继光亲赴民风剽悍的浙江义乌招摹新兵。听说要招募抗倭军人,一时群情汹涌,应者如云。不过,这个北方将军的招兵标准很是奇怪:皮肤白皙、眼神灵活、动作轻快的一概拒之门外,3000名粗大傻黑的青年农民和矿工成为他的部下。

在戚继光的传世军书《纪效新书》中,详细记录了他的建军方案。方案的核心部分是军法——连坐法,一队和一哨官兵要互相保证勇往直前,不得后退。一人退则一人被斩首,全队退则队长被斩首,队长牺牲而全队退却则全队被斩首。在1562年的一次战役中,新军奉命夺取倭寇占领的一座石桥,第一波进攻失败,一哨官兵36人全部阵亡。第二哨继之而上,又损失了一半兵力,剩下的官兵企图后退,现场督战的戚继光手刃了哨长,才使得进攻得以继续,直至大获全胜。后来他奉调到蓟州前线,有一次在大雨中向全军训话,唯独他从浙江带来的3000官兵几个时辰屹立不动,如同没有下雨一般。

打仗不是演戏,但“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道理是相通的。他不仅让新军掌握刺杀、搏击、长短兵器并用之术,还从兵书《六编》中获得灵感,创造了攻防兼顾的“鸳鸯阵”。鸳鸯阵由11人组成,队长在前,其余10人分为两列五行,第一行是手执盾牌与标枪的盾牌兵,第二行是狼筅兵,第三、四行是长矛兵,第五行是短刀兵。一旦遭遇敌人攻击,盾牌兵先投掷标枪。如果敌人继续攻击,就以盾牌兵作掩护,由狼筅兵发起攻击。继而,由长矛兵出战。队尾,是两个手持“镗钯”的士兵,其作用是防止敌人迂回,从背面保护战友。

然后,就是物质刺激了。新兵日常的军饷,与农村中的短工相当,但砍下一个倭寇的首级,赏金高达30两白银。所以,新兵一进战场,个个眼里冒着狼一样的绿光。

检验“戚家军”成色的时候终于到了。嘉靖四十年(1561),两万余名倭寇在浙江宁海登陆。接到军报,戚继光带领新军日夜兼程赶赴宁海。两军遭遇后,倭寇前锋部队千余人挥舞着倭刀,嗷嗷大叫着扑向明军。在倭寇看来,这些明军又是赶来送死的。但随着戚继光一声号令,明军立刻列成无数个“鸳鸯阵”。倭寇既攻不进,也守不住,仅仅半个时辰,就丢下300多具尸体狼狈逃窜。而明军除一人轻伤外,其他人毫发无损。

在台州大战中,戚继光以三千精兵对两万倭寇,一月之内,转战上千里,大小13战,歼灭倭寇5500多人,明军仅阵亡20人。从此,这支威震敌胆、屡战屡胜的新军被称为“戚家军”。

次年,已扩军到 6000人的“戚家军”奉命进入福建,五战五捷,并且捣毁了倭寇的老巢——横屿。下一年,戴着福建副总兵的头衔,戚继光二进福建,与福建总兵俞大猷、广东总兵刘显联手,在今福建莆田取得一场大捷。战后评功,戚继光第一,刘显、俞大猷次之,他因此被提升为都督同知、福建总兵,世代受封千户。又过了两年,东南沿海倭寇被他彻底荡灭。

倭患已除,但北患犹在。1568年,人到中年的戚继光被调往烽火连天的北部边关,任都督同知,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的军事训练,不久又兼任蓟镇总兵,统兵10万,负责管辖东起山海关,西到居庸关灰岭口的长达1200里的长城防线。在这个位置上,他一干就是16年。他加固长城,组织屯田,改造、发明了各种火攻武器,创造性地在长城上修建了进可攻退可守的空心敌台,制订了车、步、骑协同战术,形成了墙、台、堑一体的防御体系,数次击退进犯之敌,使得长城两侧难得地升起了和平安宁的袅袅炊烟。他已经与边防融合在一起,甚至成为蓟州的化身,只要他在前线一天,就像一座坚硬无比、让人放心的城池,沉凝厚重地横亘在那里,刮不倒,抹不去,搬不走,填不平。

生命不是一篇“文摘”,不接受平淡,只收藏精彩。正是由于在荡平倭寇和戍守北关中的卓越表现,他被朝廷封为太子太保又进封少保,最终成为中国历史上与白起、韩信、岳飞齐名的常胜将军,并与郑和、于谦、张居正、郑成功一起,被黎东方称为“千古不朽的豪杰”。

应当指出的是,在君权专制时代,任何一名文官和武将的成功,固然有自身能力与勤勉的因素,但另一个因素更为重要,那就是朝廷执政者的赏识与支持。因为能力越强,战功越大的人,受到的妒忌与攻击也就越多,岳飞及其“岳家军”就是前车之鉴。戚继光对大明的弊病洞若观火,他曾说“(边防)其机不在边鄙,而在朝廷;不在文武疆吏,而在议论掣肘。”可以说,戚继光之所以能放心大胆、心无旁骛地驰骋沙场,就在于内阁首辅张居正是他的坚强后盾。据说,早在1548年,经兵部主事计士元推荐,他就获得了张居正的信任。由于戚继光常年在外,张居正又高居朝堂,常常沟通不畅,为防奸人作祟,二人商定了一个暗号,张居正在撰写给戚继光的圣旨时,在圣旨角落处点一个一般人不易察觉的红点;戚继光给朝廷上书时,也在结尾处将字体变大。冬季的一天,北方前线的戚继光接到一封调用棉衣的圣旨。看到圣旨,戚继光立刻将传旨人杀了。派人一调查,果然是饱受冻饿之苦的敌人假传圣旨。

1583年,长期主持朝政的一代名相张居正病逝,帝国控制权回到了明神宗朱翊钧手中。这位表面上对张居正恭恭敬敬的小皇帝,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不久,小皇帝开始反攻倒算,不仅将死去的张居正抄家,还把张居正的亲信一一清除,戚继光也受到牵连。

那么,以什么借口整治一位公认的民族英雄呢?古人言,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戚继光当然也不例外。史学家黄仁宇始终不认可民族英雄的“人造完美”,他在《万历十五年》中说:“戚继光是一个复杂的人物,不能把他强行安放在用传统道德构成的标准相框里。”黄仁宇还说,戚继光的一生有许多难于解释的事情。譬如说,他生前娶妾3人,生子5人,可是直到儿子长大成人,他的原配还不知道他纳有小妾并已将门有子。他废止了让士兵采伐柴薪供他家用的成例,可是北京著名餐馆的名菜——抄手胡同华家的煮猪头,却由百十里外快马运到。他以重金购买美女送给张居正一事固然无法证实,但他让兄弟给张家“馈送”礼物,却见于张居正的书信。黄仁宇进一步分析说,用视而不见的态度去遮盖这些事实,就是不忠实于历史;对一个英雄人物隐恶扬善,也不是真正的推崇。戚继光的复杂来自于环境的复杂,如果指望他简单直白得如同海瑞,无疑是不通情理。假如他不精通政治间的奥妙,就绝不可能同时成为一个军事家、组织家、工程师和兵书作者。他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看准了妥协无法避免;他的成功之道,也在于他善于在技术上调和各种矛盾。他在体制制度上没有办法,就只能在私人关系上寻求出路和保护。可以说,没有张居正的高度信任和全力支持,就没有强有力的浙江前线、长城防线,也就没有一代将星戚继光。假如戚继光遇到的不是张居正,而是秦桧,我想结局会和岳飞一样惨。

但正是他的这些无奈之举,成为皇帝及其宠臣攻击戚继光的理由。有皇帝的授意,弹劾戚继光者不乏其人,其中居然有他曾经的战友、接替他担任蓟镇总兵的杨四畏。

整治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他上战场。于是,戚继光被调任广东总兵,广东已经无仗可打,根本没有他的用武之地。对此,许多人到北京请愿,请求皇帝留下戚继光。戚继光临行前,市民罢市,百姓遮道,部将们感伤不已。

又过了一年,清算张居正的运动达到高潮,戚继光呈请退休,希望以体面的方式保全一名职业军人的尊严。但朝廷连这点面子也不给,他和辽东总兵李成梁同时作为张居正的党羽受到弹劾,明神宗原谅了李成梁,而把戚继光革职。原因是有一个大臣提醒明神宗,戚继光是趴在宫门外的一只猛兽,只听张居正的操纵,别人无法节制。已经入土的张居正和戚继光没有造反的证据,却有造反的能力。所以,法官追问张居正的儿子张懋修:为什么你父亲活着的时候,要在夜间派人与戚继光书面联络?

诏书中罗列了罢免戚继光的一系列理由。我没有看到这张诏书,我猜测,第一条就是,你与张居正结党营私,其罪难赦;另一条是现在已经无仗可打,你是一个将军,已经没用了;也许还有一条,就是你老了,该回乡赋闲了,这是皇帝的恩典。

接到罢官的诏书,戚继光只能跪谢:“只有圣明的皇上能够明察孤臣之心,看来对臣的眷顾没有减少啊。”那一刻,他浑浊的眼眶里,一定饱含泪花。

1585年,戚继光在折辱与悲凉中返回故乡蓬莱。一进家门,就看到了弟弟戚继美的灵柩,立刻悲从中来,失声痛哭。戚继美比戚继光小六岁,也是当朝名将,早年跟随哥哥扫平倭寇,后来在北部边关屡立战功,最终官至云贵总兵。一年前受戚继光牵连被罢官回家,妻子、儿子暴病身亡,他也含恨而去。

弟弟之死只是他悲惨晚景的开始。不久,儿子戚安国暴病而死。他的结发妻子王氏一直没有生育,因此将小妾陈氏所生的次子戚安国过继为养子。如今养子病亡,丈夫又被罢官,万念俱灰的王氏带着本就不多的财产回了娘家,再也没有回到丈夫身边。

人生的最大痛苦,莫过于心里深埋着无法诉说的故事。从此,他家徒四壁,常常断炊,有了肺病甚至无钱买药,只能坐在门槛上数星星。

此时,蓟镇烽烟正浓,蒙古屡屡进犯,就连一向驯服的长昂部落也公开挑衅大明。河南道御史傅光宅上疏建议起用戚继光。这一建议使皇帝极为不悦,傅光宅被夺俸两个月,以示薄惩。此后,人们只能眼看着大明急剧坠落,直到57年后万历帝的孙子用一根白绫,在歪脖子树杈上给大明王朝打上了一个句号。

1588年1月17日清晨,贫病交加的一代英雄病死在登州,享年60岁。关于他的遗产,董承诏《戚大将军孟诸公小传》说:戚继光四次执掌将印,从政三十多年,野外没有田产,囊中没有积蓄,只有藏书几千卷而已。

据说,临终前,他还心有不甘地告诉身边人:三十年间,先后南北、水陆、大小百余战,我未尝一败!

是的,他没有败给敌人,没有败给岁月,只是败给了踩脚后跟的政治,败给了世态炎凉。

九、英国人来了

戚继光去了,大明落山了,脑袋后面拖着尾巴的满洲人来了。不过,登州还是登州,海港还是海港。只是,由于马背上的大清不喜欢大海,并把大海作为抵御外侮的“天然长城”,采取了闭关锁国的国策,登州人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外国船队了。直到一个叫英吉利、一个叫法兰西的强盗,从海上入侵中国,攻陷了大沽炮台,打到了天津城郊,逼迫大清于1858年6月签订了城下之盟——《中英天津条约》《中法天津条约》。

名义上是条约,实际上是命令。上面写着:英法公使常驻北京,并在通商各口岸设领事馆,英国增开牛庄、登州、台湾、潮州、琼州、汉口、九江、镇江、南京为通商口岸,法国增开琼州、潮州、台湾、淡水、登州、南京为通商口岸,外籍传教士可以入内地自由传教,外国人可以入内地游历、通商。依照条约,登州等十个口岸应立即对外开放。

但条约并未得到立即实施,一方面,在大清朝廷看来,允许外国人自由进出口岸,形同开门揖盗,是比赔款还要严重的侮辱;另一方面,第二次鸦片战争——英国人称之为“亚罗号战争”尚未结束,英、法帝国并不满足,咸丰帝也不服气,双方还在角力。直到1860年10月,英法联军攻入北京,洗劫并烧毁了圆明园,300多名太监和宫女葬身火海,逃往承德避难的咸丰帝这才派出“鬼子六”——奕䜣与英法订立了《北京条约》,作为《天津条约》的补充。条约规定,开天津为商埠;准许英法招募华工出国;割让九龙给英国;任法国传教士在各省租买土地,建造自便;增加战争赔款。每一条,都扎在大清的动脉上。

让人看不明白的是,在不该有效率的地方,清廷的效率反而很高。1861年1月19日,大清宣布在天津设北方三口(天津、牛庄、登州)通商大臣,归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管辖,任命候补京堂、满洲人崇厚为三口通商大臣。朝廷给崇厚的上谕说:“登州向系私设口岸,隐匿多年,现即新立口岸,自应派员专理。”

同一天,受英国驻华公使卜鲁斯指派,新任英国驻登州领事马礼逊前往登州,筹办领事馆和开埠事宜。行前,马礼逊亲自走访了曾在山东沿海驻扎过的法军将领,询问了山东半岛的地理及港湾情况。随后,马礼逊从天津出发,由陆路赶到德州,然后沿着古运河做了详细考察。3月7日,马礼逊会晤了山东巡抚文煜,一再申明,所有内地码头地隘水浅,外国大船难以进出,通商口岸只能选择登州。对此,满洲人出身的文煜本想横加阻挠,但由于收到了崇厚关于协助在登州开埠的书信,只能隐藏起满腔的不甘,安排青州候补知府董步云陪同马礼逊前往登州。

马礼逊来到登州,兴致勃勃地登上蓬莱阁,但见阁东的水城浅可见底,目测水深也就是3米,只能停靠300吨以下的帆船,无法开进至少在千吨以上的铁船。港口外,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根本没有船舶避风场所。马礼逊耸耸肩,继而摇头叹息。

接下来,马礼逊顺着海岸东行,因为他听那位法军将领说过,蓬莱以东有一片适合做港口的水域,法国军舰曾在那里停靠。

不久,这伙人就见到了中国最大、世界最典型的陆连岛——芝罘岛。两座岛屿的怀抱里,是呈U型向东和东北方向敞开的芝罘湾。这里地处山东半岛东端,扼渤海湾入海口,靠近国际主航道,是兴办良港的绝佳区域。

“这里叫什么?”马礼逊通过译员兴冲冲地问。

“芝罘。”

“就是它了!芝罘。”马礼逊的嘴巴咧到了腮边。

接着,马礼逊向董步云提出,开埠地点以登州下辖的芝罘(烟台)取代登州府治所蓬莱。几乎未加思索,董步云就同意了对方的提议,因为在他看来,第一,芝罘是登州的辖区,开埠地点并未超出登州地面;第二,在此开埠,可以重开刚组建就因1860年法军进驻芝罘而被迫迁往福山县的厘局。

董步云与登莱青兵备道道台崇芳、登州知府戴肇辰协商草拟了一份《通商章程》,上报给了崇厚。崇厚,满洲镶黄旗人,一个不得不多说几句的人物,我在《大写西域》中曾提到他。这个时期,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群体——八旗军人已经演变为好吃懒做、死要面子、抱残守缺的代名词,崇厚也不例外。刘锦棠收复新疆后,朝廷派崇厚前往俄国交涉收回伊犁事宜。临行前,这个满脑袋浆糊的人通过占卦得知此行不利,为了尽快回国,自作主张与俄国签订了《里瓦几亚条约》。按照条约,大清只收回伊犁孤城,城西和城南的土地全部丧失。朝野一片哗然,崇厚被弹劾入狱。如果不是曾国藩的次子曾纪泽与俄国人重新谈判,据理力争,中国的新疆版图就不是今天的样子了。尽管这是18年后的事,但此时的崇厚已经长成一副媚外嘴脸。他认定,董步云提交的《通商章程》中“栈店民房不令出租,剥船先令报明货物,雇工发给执照”等条款,虽系因地制宜,但“与新议条约章程多有不符之处”,地方官员无法忠实履行大清与外国的约定,所以向朝廷建议进行人事调整,拟派直隶候补知府、山东蓬莱人王启曾到烟台筹划开埠事宜。派出王启曾,也许是崇厚一生所作的唯一的明智决定。

王启曾到达烟台后,对东西沿海作了周密考察,不仅发现烟台厘局“抽收厘金,办理诸行含混”,而且发现“除芝罘岛外,尚有石岛、庙岛和武定府所属大山、利津等口,统计大小海口不下数十处之多,中外商船皆可随时卸货”,港口一片混乱,急需建立海关,规范沿海秩序。

要建立海关,必须逐级请示,依大清官场的效率,文书批复回来,少则半年,多则数载;如果不请示,起码也要同僚共商吧,但董步云因厘局内部混乱被撤职,道台崇芳在莱州被捻军缠住,马礼逊在烟台山上忙着建设领事馆,王启曾几乎无人商量。就这样,一道人生难题摆在了王启曾面前。尽管他是道光年间的进士,但仍保持着山东大汉的本色,一向敢作敢为,曾因此而受到曾国藩的保举。眼下,如果按部就班走程序,听任混乱局面持续,他就不叫王启曾了。他断然决定,1861年8月22日开关征税。近代史上有名的“东海关”,在没有“准生证”的情况下诞生了。

在古代官场,大凡不倒翁都是循规蹈矩的人,即便出了问题也无法怪罪到一个人头上;而敢作敢为者往往跌跤,因为谁也无法保证凡事滴水不漏。由于准备不足,开关仓促,港口出现了一些纰漏,这就给了不怀好意者攻击他的口实。一时,口诛笔伐者有之,讽刺挖苦者有之,从旁起哄者有之,就连亲人们也担心他会被唾沫淹死。好在,朝廷里还有一个聪明过人的“鬼子六”——总理衙门领班大臣奕䜣。史载,“鬼子六”不但没有责备他,还奏请皇帝将登莱青道道府从莱州迁到烟台,山东沿海5府16州县自行管理的23个海口厘局,也改制为东海关监督衙门监管下的23个常关。

烟台开埠后,英国人抢先在烟台山盖起了领事馆。之后,法国、美国、挪威、瑞典、德国、日本先后在烟台山设立了领事馆。许多国家的商行、银行、洋行、教堂、学校、医院及其侨民纷纷落居烟台,形成了庞大的外国近代建筑群。外国人的落居,给当地带来了繁荣也带来了辛酸。因为《北京条约》准许英法招募华工出国,所以,英法不仅把物产丰饶的胶东变成了原料基地和商品集散地,而且把人口稠密的山东半岛变成了劳动力市场。仅1904年到1906年,从烟台口岸运往英国的华工就达16444人。

就这样,曾经的小渔村——烟台,成为山东最早的通商口岸,胶东半岛的新中心,中国北方货物的集散地。

英国人马礼逊东去后,美国传教士填补了英国在蓬莱的空缺,他们在蓬莱创立了华北地区第一座浸信会教堂,创办了登州文会馆——后来的齐鲁大学,创办了中国第一所聋校——启喑学馆,创办了女义塾——中国最早的女子学校,还在“广兴果园”培育苹果新品种,使之成为西洋苹果与中国苹果嫁接的发祥地,这才有了享誉世界的“烟台苹果”。

尽管如此,蓬莱仍然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随着烟台港的勃兴,蓬莱港的地位随之下降,如今蓬莱港只是烟台港下属的的四个港口之一。更尴尬的是,过去烟台是登州的辖区,如今蓬莱归烟台管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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