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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

2019-11-12苏笑嫣

青年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巷子梦境消失

文/苏笑嫣

我叫苏笑嫣,是个极普通的青年人。当然自报家门毫无用处,它只是一个名字,或者说一个代号。如果非要用某种社会身份来确认的话,我是个作家。不过这很可疑,也证明不了什么,因为我没写出多么有名的作品,所以很少有人知道。

这天是周六,无须上班,周五晚上我便离开市区住到了潮白河畔的家里。因为我不完全算是个作家,也没打算刻意写点什么。冬天刚刚过去,阳光正好,院子里涌进阵阵青草的气息。此时坐在阳台上喝两口茶最是惬意。茶是春茶,保留了特有的清苦气。白色的纱帘在一旁飘飘摇摇,楼下杨柳正绿,海棠初放,一簇簇玫红下不时有私家车驶过来驶过去。远处是湛蓝的河面,在阳光照耀下显出粼粼波光,空中偶尔低飞几只水鸟,清寂地叫两声,便在烟灰色的天空中失了踪迹。

这是极平常的一天,极平常的一个春日下午,黎明和黄昏每日在这里平常又亘古地更替。也像往常一样,鹅黄色的阳光从这个窗口泻进来,如果站开看去,阳台上的人会被勾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早上我已经在阳台上坐过一会儿,此时我在这个和暖的午后感到昏昏欲睡。虽然按照计划今天应该去河边写生,画一幅画,但沉沉的睡意如棉花般在大脑中膨胀,于是我始终没有站起身来。但这也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毕竟我也不是个画家,世界也不会因为少了我的一幅画而有所缺失。所以我虽然觉得在白日里睡眠是件令人羞耻的事,但在与睡意进行了两个小时无聊的拉扯过后,我还是败下阵来。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一般,即使我全力抵抗,还是被拉进了梦境。

还是在家里。时间已经是深夜。橙黄色的灯光下,父母正在看着一部古装电视连续剧。依然是春天,窗子半开着,草木郁郁的气息随着夜晚的寒气不断涌进来。我推开门,是平房,一个古典的四合院落。院子不算大,却有游廊在两旁,与树木一同隐在黑暗里。没有灯,只身后屋子的暖光渐次扫进院子,在我的脚下消失。天空挂着薄薄的冷月,冷得破了,溢出的月光像冬季一般给屋顶覆上一层淡淡的白霜。我正要转头,屋顶上却蓦地出现一个黑色的剪影,待它动了起来我才看清,那是一只猫在屋脊上踱步。猫的脚步轻盈,不紧不慢,走到白月的正下方时,它站住,缓缓地扭过头来,一双眼睛好似在黑暗中熠熠发光。我不由得与它对视了一会儿,猫却忽地跳下屋脊,又从墙上翻了出去。我急忙欲去寻猫,跨出大门,就在跨出门槛这个动作的瞬间,成群的乌鸦从门楼上呼啸而过。我抬起头,看见不知何时浮现的群星在天空中正旋转着做匀速的圆周运动。我的父母对这一切毫无反应,但好像并不是因为窗子里的电视屏幕完全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而是因为他们和那个电视屏幕一样,只是一种背景——实际上他们并不在这里。

猫不见了。此时我置身在一条大街上。好像是在二环路附近的鼓楼一带,因为是夜晚,十分清寂——但也过于清寂了。整条街上阒静无人,只偶尔有两三辆汽车迅速地划过空气,但那也仅仅是因为它们应该在路上,而并不意味着有人在驾驶它们。我独自在路上走着,走在一片静寂里,感到自己犹如置身一座荒芜城。这里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看似一切如常的景致之中,除了我以外好像没有一个活物。就这样想着时,一个模糊的背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同我一样,这个人也在这条街上沉默地走着,独行着,他离我有着一段距离,走得十分从容缓慢,像猫一般不紧不慢。许是因为终于见到一个人,我急切地试图追赶上去,然而有时好像他离我只有几步的距离了,却又忽然出现在几十米开外,如此反复,我即使竭尽全力,也只能远远近近地跟在后面。忽然间,一个闪身,他又从这条路上消失了,就像那只忽然消失的猫一样。

我跑到那人消失的地点,只见右手一侧有一条小巷子徐徐敞开,静谧幽深的巷子,巷口的槐花正闪烁着盈盈落下,白亮亮的,好像带有某种魔力。向里望去,因为路灯之间相隔很远的缘故,小巷里十分幽晦昏暗。正犹豫着,那个人又毫无缘由地出现在巷子里面,影影绰绰的。好像他感到我意识之中的犹豫,又好像怕我跟丢了似的,他的再次出现使我意识到他知道我在跟着他——他在为我带路。但也有可能仅仅是因为他之前走在暗影里,现下又走进了路灯下的缘故。不管怎样,我还是跟了上去。那人依旧时隐时现,巷子又如迷宫一般曲折而没有尽头,几番周折后,我已完全迷失了方向,不可能再找到来路,此时除了继续跟进以外已经别无他法。就这样,我跟着他走到了小巷与另一条小街的交汇口。巷口出现了两个警察,他们好像在把守巷子一般,为不可知的事物站着岗。我疑惑地望了他们一眼,他们却伸手将我拦住。

“你不能再往里走了。”其中一个警察不动声色地说。

“为什么?”

“因为这里几十年前就已经消失了。”

我脊背一凉,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不可能,”我说,“刚才还有个人从这里走了进去。”

听了我的话,两个警察一愣,然后不约而同地迅速返身跑进小巷。我跟着他们一同跑了进去,警察们跑得很快,我跑得慢,还是看见一群人在巷子中围着个什么东西正在拳打脚踢。那两个警察把殴斗的人们撕扯开,带着几个还在气喘吁吁的大汉走了,并没有注意到我跟了进来。

当然,我以为那些人在围攻的是我一路跟着的那个人,可当我到了那里,俯下身去,才发现那暗影里趴着的竟然是只猫。一只姜黄色的猫,小小的身体,浑身伤痕累累,但除此以外它很干净,体态也还丰满,并不是只流浪猫的样子。我蹲下来轻轻地抚摸它的毛发,它便抬起头来看着我,严肃地眨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起初,我只是觉得它很可爱,可是看了它的眼睛一会儿,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意识到:它是我熟悉的一个什么人。我在夜风中不禁打了个冷战。

可我也只是模糊地意识到而已。我不可能知道它是谁,是我前世的什么人,或者是今世哪个已经故去的亲人?我只是抱起它,继续无目的地向前走着。我当然不可能问一只猫什么,哪怕是在梦境里。而它也并没有告诉我它是谁。

又拐进一条巷子。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了,或许我一直都不知道。但不知为什么,对此我毫不担心。面前是一盏昏黄的路灯,路灯下面站着许多人,他们齐齐地等待在巷子里。在前面的是一个坐在木凳上的长髯老者,光头,但胡须洁白,面色安详平静。站在他身侧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妇女,体形比较臃肿,一脸焦急的样子。在他们的身后还站着五个中年人和一个小孩子,这些人好像都在等待着什么,他们排列的方式就好像马上要照一张全家福一般。这时,我突然发现,怀里的猫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你见到XX没有?”站在后面的一个女人右手手指勾住左手的手指,不住地松松合合,见到我,十分急切地发问。

她旁边的男人偷偷拽了她一下,面色有些责备,好像在掩饰着什么。“她不知道。”那男人说。

他俩的举动不是单纯地问我。作为一个无关者不知道某个人或某件事情,那女人明明是认识我的,所以才不做任何铺垫地直接发问;而那男人的话,他的全句听起来明明好像是“你忘了,她不知道”,又或者是“她现在是不知道的”。

我知道我应该是知道的,只是我现在不知道,只是作为现在的我不知道。我肯定是忘记了什么,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她说了一个名字,我不清楚那是谁,甚至就连那名字本身也马上随风消散了,可是我还是知道了。就像我知道,这些陌生人,我也都是知道的。毫无疑问,我对于他们而言也都是十分熟悉的。

于是我说:“我见到了。”

所有的人因之愣在了那里。他们定定地看着我。

我又继续说道:“我见到他是只猫。”

我向他们走过去,我想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他们忽然现出慌张的神色,好像我的走近为他们带来了某种恐慌或者压力。就像泄露了什么原本不该知道的事物一般,除了老人和那孩子,其他人忽地全都向后迅速跑散了。只一瞬间,那些人就不见了踪影,好像被巷子深处的黑暗吞没了一般。

我隐隐地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们都死了?”我问。

老人看了我一眼,面色痛苦又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并没有感到恐怖,相反的,我感到了一种亲切的平和。这时,那只遍体鳞伤的猫又出现了。就像它最初出现在房顶上的样子,它站在黯淡的黄褐色灯光下,扭头望着我,纵横的伤口上挂着鲜红的血迹。猫的表情严肃,甚至那双眼睛可以说是严厉的。我明白了它的意思,默默地跟在它身后。猫敏捷地在巷子中来回穿梭,把我带回到了四合院的门口。天空有些泛白了,我看到那些在做匀速圆周运动的星群正在急剧地收缩。我们站在门前,一人一猫,互相注视着,感觉空气紧绷绷硬邦邦的。我们的中间隔着一片让人感到陌生的亲密。

我看着猫,我希望它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猫似乎读懂了我的心事,突然开口:“天快亮了,赶快回去。”

我看了看即将破晓的惨淡的天空,知道不能再耽搁,便一横心推开了院门。

一片白花花的光迎面扑来,刺得我头向后躲着,眯上了双眼。再睁开眼时,太阳已经升上了屋顶,草木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院子里又在迎接一个和暖的春天。电视又被打开了,声响聒噪,母亲正一边看着,一边咬住橡皮筋,正准备把头发扎起来,父亲则正把他的衬衣扎进裤子里。一切看起来都非常正常,没有人意识到我消失了一整个晚上,也没有人意识到我刚刚回来。实际上,那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就好像昨晚我感到他们的不存在一般,今早的他们同样对我置若罔闻。那么,不存在的,究竟是我的父母,还是我呢?

这时我醒来了。是在熟悉的床上,熟悉的卧室里。然而又确实是早上。太阳初挂在天空上。走到窗口,可以看见楼下的河边正有人在晨跑。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确实是早上无疑。推开卧室房门,电视的声响马上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客厅里母亲正一边看着电视屏幕,一边咬住橡皮筋,正准备把头发扎上,而父亲正把他的衬衣扎进裤子里。“我去市场买点水果。”他说,然后就关上了房门。又买水果,我想着,昨天不是买过了吗?

“粥在电饭煲里,锅里有饼。”母亲如常地对我说着,然后走进了洗手间,里面马上传出哗哗的洗漱的声音。此时我和我的父母确实是存在于同一时空里了,这一切都和平常一样,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但不免又太平常了,好像没有人意识到我从前一天下午一直睡到了今天的早晨,或者对此表现出一点疑虑。

我倒了杯水,恍恍惚惚地坐到阳台上,一面晒着太阳,一面回想着梦境,阳光使周围的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当然,那很明显是个梦。但,我又忍不住怀疑,那真的只是个梦吗?或者——那只猫究竟是谁?那些陌生人又是谁?而我自己,又到底是谁?我究竟忘记了什么东西?我已经不可能再找到答案,这还是那个现实的世界,窗外的一切依旧像昨天一样平静,楼下杨柳正绿,海棠初放,一簇簇玫红颜色下不时有私家车驶过来驶过去……

这个世界非常的正常。而我作为那个叫作苏笑嫣的人,带着她自己该有的记忆确定无疑地坐在这里。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地、猝不及防地,我为眼前所见的事物打了一个激灵——楼下的那个孩子,昨天就在假山下摔了一跤,和今天一样的地方,他穿着一样的衣服,甚至就连旁边刚好路过的快递小哥和他母亲匆匆跑来的姿势……这些,一切,都一模一样!

我慌忙又重新点开手机屏幕:四月十九日。可是——

难道四月十九日不是昨天?

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我不安地想。

这时,正要收了脏衣服去洗的母亲突然喊了一声:“你这衣服上哪来的这么多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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