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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蛙菲荷咖啡馆

2019-11-07禹风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9年8期
关键词:艾米莉老马咖啡馆

蚍蜉难撼大树?不,这就是一个蚍蜉撼大树的故事。被视为精神不正常的艾米莉离婚后一切重新来过,她决定押上全部家当开一家法式迷你咖啡馆,与毗邻的品牌连锁咖啡大店一争高下,一场危险的赌局拉开序幕……当你无法从体格上击倒对方,那就从精神理念上动摇他存在的合法性,直到他开始慌乱。

托福一对好爸好妈,自己做主改名叫艾米莉的这女人今年三十五岁整,历经多次看似逃不过的磨难,最终没被真送进精神病院。

最难那次,亏得阿爸姆妈抄起家里生煤炉的火钳和做裁缝的剪刀,叫她前夫弄明白:送她进精神病院就一门三尸(不包括她)。

那“一日夫妻百日怨”的男人这才卷光家里财物,同她离了婚。没阿爸姆妈老狼护小狼般爱她,艾米莉早完结了!

话说回来,艾米莉也真不需要被关进精神病院。第一,她从未有过危害社区、危害他人的行为;第二,同人相处一个月期限里没人会怀疑她脑筋不行;第三,退一万步讲,她也就是显得有点不正常而已。难道你们正常人真以为自己正常?

离婚后,艾米莉消沉过一阵子。她彻底辞掉了总惹她不开心的全日制工作,卖掉婚姻留给她的两室一厅,住回娘家来。

阿爸姆妈对独养囡归巢大表欢迎,一家人本是一道来的,将来慢慢再一道去,何妨?他们根本不去设想她还会再婚。

艾米莉没想多的,她白天睡了吃吃了睡,晚上跑出去,到外滩吴淞路法国政府资助的“法语联盟”读夜校,开始“笨猪”“傻驴”“傻伐”地同新朋友讲电话,听得阿爸姆妈一愣一愣的,第一次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头脑出了毛病。

艾米莉喜欢法国老师,她回家笑了:“法国人好玩,法国人待人真好,法国人,嘻嘻,我怀疑他们脑子不太正常!”

两个老的这下子心放到肚子里:艾米莉找到了朋友。把她从小养到大,阿爸姆妈其实看得出来真相:艾米莉不是有病,她只是从来找不到朋友而已。她养成自己同自己说话、自己和自己争执的习惯。她这个习惯改不掉。人家误会了。

有了朋友的艾米莉脸色黑转白,皮肤沙变滑,眼神亮,笑声来……她把法国老师批的法语作业贴在父母家墙壁上。两个老的也学会了一句法语,就是老师批作业叫好的话:Bien!

老头瘪嘴对老太笑:“怪不得小莉成天讲电话像骂人,你看这法国人真噱,老师批作业的话听起来也是‘逼秧、逼秧在骂人!”老婆婆啪地打老头一头塔:“滚一边去!法国人这般好,小莉交了朋友,不许你说一句坏话!”

有了法国朋友的小莉决定跟法国老师莫鱼和他的中国太太一起去法国度暑假。莫鱼老师留青青的络腮胡,讲笑话眉飞色舞没个正经。他太太是上海弄堂里长大的姑娘,经常一个人说走就走,跑青海去贩新鲜虫草。关键是马老师夫妻都喜欢艾米莉,一点也没想到她“不正常”。小莉曾问马老师:“我怎么办,总自己和自己说话。”马老师做个鬼脸:“可以上一句说汉语,下一句答法语。”他看见艾米莉面有痛苦之色,就“哦啦啦”一声叹:“发啥神经?这不是很正常吗?我得意的时候,左手还绕过去拍右肩膀!”

艾米莉就这样告别了老父老母,穿上白衬衣牛仔裤,跟上马老师夫妻,到法国中部山地度假去了。

法国离得那般远,艾米莉在法国过得怎么样,大家和他爸妈一样,肯定都不很清楚。但每个人都有眼睛,有眼睛的就应该看到:艾米莉从法国度假回来了,她变化真大!

从法国回来的艾米莉还穿白衬衣牛仔裤,不过这身着装是在法国新买的,脚下皮鞋也是巴黎新买的。去的时候马尾辫,回来发型变法式童花头。额头上方一架墨镜栖刘海,眼睛变大了。可以说,艾米莉出落得跟法国电影《天使爱美丽》那女主角似的。

她和老师夫妻真成了好朋友,常常除了上课还去参加活动。阿爸姆妈观察她,她依旧会自己同自己说话,但现在说得迥异:一半汉语衬一半法语,一会儿高兴含笑,一会儿却恼怒尖声……她并不放肆在阿爸姆妈面前自言自语,但一关上自己房门就在里头说开了,还很热闹,不,甚至比从前更热闹啦!

艾米莉从法国带回来很多甜饼干和保质期长的糕点,现在每天吃过晚饭,她拿点甜饼甜糕出来唤阿爸姆妈一起吃。老头说:“我下午喝茶吃吧,才吃过晚饭,不吃这个。”女儿笑他土气:“法国人没甜品不收口的,除非另喝一杯咖啡。”老头不为所动,只喝自己的绿茶。妈妈听女儿的,同她一起吃洋饼,表扬法国奶油味道正。

艾米莉白天没课,却不肯在家多待,带上书本去门外马路边琪葩咖啡馆喝咖啡,天天都去。去了回来,却自言自语常闹不开心。为啥?老妈妈凑闺女门上听壁角,只聽小莉在里边争论:

“为啥这咖啡味道不对?法国咖啡店不连锁,各家都香喷喷;琪葩的咖啡为啥一股焦煳味?”

“哎呀,关你什么事呢?人家生意那么好,人山人海的,难道大家不懂咖啡,就你懂?”

“可我喝了难受,到哪里去找巴黎味道的咖啡店呢?”

“哪有?其他咖啡店还不都学琪葩?恐怕这是美国咖啡的派头咯,你老想着巴黎干啥?美国不比法国发达?”

“不管怎么样,我想找家法国咖啡馆。我根本不需要那么一大杯焦煳气的咖啡,我想喝的是巴黎的‘短咖啡,或者‘长咖啡也好,就那么一小杯,多有气质!”

“得了吧,你这人真怪,小心人家当你神经病!你不喝就别去琪葩啦,自己买点豆子买个机器好了。”

“哎,这个主意好,我反正闲着也闲着,要不自己租门面开家巴黎味儿的咖啡馆?”

“别异想天开了。你就卖了房子得那么点养命钱,太平点儿吧,小心折腾掉老本。这里老老少少都爱吃炸鸡喝琪葩,谁稀罕法国馆子?”

“真没文化!气死我了,会不会喝咖啡呀?”

“行了,你有文化,你巴黎!你自己开个咖啡馆去吧,看有几多人会丢开琪葩,到你馆子坐。”

……

老妈妈听得出神,忘了自己是偷听。艾米莉一把拉开门,气愤愤瞪老娘:“偷偷摸摸你做啥?告诉你,我早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她拉开家门就朝琪葩去了,不是跑进去喝咖啡,是在人家店前左右打量,看看有没有店面出租。这条街商业不是特别热闹,店面租金还可以谈。据说,当时为拉琪葩来这条街上开店,房东答应整整两年白送店面,只象征性收琪葩一元人民币的年租金。

公司里大家都叫他“马斯特”,这么叫老外也听得懂,就是“大师”的意思。

做连锁咖啡店生意的跨国公司,需要什么样的大师?他是选购咖啡豆的大师么?是选址开店熟谙消费趋势的大师么?是成本控制催高利润的大师么?都不是。

他是危机管理大师。说明白话,就是公司哪里碰上麻烦事哪里就该他出现。如果把跨国连锁行业看成一架全球相连运转的大机器,他就是中国这块的维修师:得让生意不受干扰地持续进行,这是他的使命。既然被叫成大师,证明从前他自己这份工干得不错。

老外员工恭恭敬敬尊称他“马斯特”,公司里的中国人比较油,混淆一气现在就管他叫“老马”。其实他并不姓马。

营运团队已不止一次报告他有关“莎蛙菲荷咖啡馆”的事。不晓得为什么,他们对待英资连锁竞争对手从来心平气和,却对这名不见经传、独此一家经营的个体小咖啡店气急败坏、如临大敌。

“老马,你得注意这家小店。”中国区营运副总裁敲着大班桌对他强调,“一个女人的小店,简直是直插我们心脏的匕首。”

他笑了:“哪有这么严重?我先去看看。”

答应归答应,他把这件事忘记了三周,记起来时正逢周末。他家高级公寓离江宁路不太远;太太和小孩在纽约,他孤身一人,平素周末打球,这周末有腿伤。

他慢吞吞走上江宁路,走过万户侯面店,进去吃了一碗上海素面。出面店,他觉得可以喝咖啡了。

琪葩里人头攒动,他每看到这一幕,就觉得不可思议。无论那些炸鸡店还是琪葩,你到美国看看,店堂里都冷冷静静,从来也没太多客。可一来中国,不知道人们哪根筋搭错,仿佛这是千万人热爱的食物和饮料,挤得水泄不通。可是,按理说喝咖啡又不是中国人的习俗。这琪葩就享受着人来疯,业务蒸蒸日上。他作为高级雇员,亦受惠不少。

走过琪葩,没看见莎蛙菲荷咖啡馆;他走回琪葩,走过另一侧再看,也没莎蛙菲荷咖啡馆。大家不是告诉他莎蛙菲荷咖啡馆和江宁路琪葩贴隔壁开着吗?他跑到马路对面朝两边望,望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莎蛙菲荷咖啡馆是家螺蛳壳子小店,店面就一扇门的宽窄,没有立地玻璃窗能炫耀的大店堂;从马路上只看见一扇还挺好看的双合式法式弹簧门,门头上有细巧的店名。

莎蛙菲荷?古怪的名字。什么意思?

他推开镶着描画玻璃的法式弹簧门,往里一看,这咖啡店真太小了。若不算柜台边放的五只酒吧高椅,整个店堂里只放下七八张标准咖啡桌。就算济济一堂,也不过二十多个客人,能挣什么钱?

一個女人在柜台后面招呼他:“这是法式咖啡馆,请随便坐。”

敢在泰坦尼克号大邮轮身边走小舢板?他觉得整个事情挺滑稽,不像正常人所为。如果拿自己的钱出来开店,谁也不想闹个血本无归吧?要说是哪个大佬拿钱出来贴小金丝雀开个店打发寂寞也不对呀,这女人哪像人家出钱养的乖乖?

他再次扫视店面,店里只有五个客人,个个埋头玩自己的手机和电脑。

他大咧咧撩起西服下摆往吧台一坐,愣了:没看见任何琪葩用来做咖啡的设备。不过,不得不承认整个吧台和墙边的制作空间设计得好,既艺术又怀旧,有两三样老式咖啡机,虹吸、手冲和法压之类。这店,是那种所谓法国式的时光洞穴吧?

墙上一块小黑板,花体字写着法文咖啡名和英文咖啡名,然后是细巧的中文繁体字。他笑笑:“我想要琪葩那样一大杯摩卡。”

女人温柔地笑道:“不卖那种东西。又是奶又是糖浆,对你身体能好?这里只做法式清咖啡,有法压壶,有蒸汽滴注,有虹吸,也可以手冲。我们的咖啡全部是世界各咖啡产区原装,请人从产地代购来的。当场磨豆子。”

他端详这年纪老大不小的女子,想弄明白公司营运团队为啥忌恨她。照道理说,这么一家店在琪葩身边,好比河马身上一只小鸟;不不,这么说还抬举她,只好似水牛身上一只牛虻吧,哪有要他危机总监出来关注的理由?

他想了想,对这女人笑笑:“那我不懂了,你推荐我一款好了。”

女人嘴里吐一声“味”,他晓得她是说法语,意思“好吧”。他肚子里暗笑,这女人入戏很深啊。

女人的眼睛很大,不过无神。眼睛下面有黑眼圈,肯定是没好睡眠的人。作为每天一碰到枕头就跳进黑甜乡潜水的幸运儿,他忽然生出怜悯心,觉得她的模样已显现出琪葩大公司的力量,任何一只放进狮子笼里的小白兔都不可能心旷神怡。

作为危机管理大师,他鄙视营运团队,他们蓄积力量,不是为砸碎这种可怜小店的。去和英国人较劲吧,人家开八十家新店,你们就开一百家,这才是正道。作为危机管理专家,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的小店才更需要他,是她而不是琪葩正处于危机之中。

女人特意跑出柜台来,笑嘻嘻的,手里端一袋咖啡豆:“塞拉诺,飞机师从古巴哈瓦那带回来的,刚刚拆封,您尝尝这款可好?”

他看看这女人的装束,忍不住又要笑——她的黑色长裙有个美人鱼的收尾,在小腿上抖颤地翘起裙边,这怕是法国酒吧上世纪流行的?

他赶忙点头:“好的好的,就这么定了。我试试这个。”

女人走回柜台里头,满面春风,跷着兰花指,手指快捷拂过各样物件儿,端起一个法压壶:“您喜欢这个还是喜欢虹吸?”

“有什么区别?”他笑问。

“区别很微妙。”女人想了想,“您喝汤喜欢浓汤还是清汤?”

“明白了。”他笑了,心里还挺佩服她,“我对咖啡还是有点经验的。你用法压壶吧,我喜欢浓些,最好还有点油花漂着呢!”

“打糕!”女人咧嘴一笑。他心里又发毛,她又在说法语了,这句他还是能听懂,就是“ok”的意思么。不过,再法式下去,他怕自己跟不上她呢。

一股既浓郁又忽而清淡的热气飘过来,他的鼻翼自然扩张了几下,深吸一缕古巴咖啡的气息,和他在公司闻惯的焦香咖啡味儿不同。

女人端上一只小小杯子,带小巧白托盘,咖啡面上凝一层棕色油脂,袅绕着浓浓热雾,香得他喘不过气。女人放下咖啡,又拿起一片包着红衣的饼干,是真正的法国货。

她笑笑:“您第一次来?第一次来不收费,这咖啡我请客。”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咂咂嘴:“这怎么好意思?东西都代购来的,成本不小。我可不能白喝。”

他凝神看看周围,坐着的那些客人面前都是一样的小咖啡杯子,没琪葩里头那种白白的肥大得像白萝卜似的便携式纸杯。桌面上没白糖包没棕糖包,也没奶精和牛奶小罐。

女人观察他的眼神,等他回头,她朝他点头:“味!我们这里咖啡拒绝牛奶,更不要说奶精呢!如果你要喝热巧克力,那是有的,但可可粉绝不掺到咖啡里。至于糖么,有是有,不建议放,咖啡自有风味。”

“真有你的。”他笑了,“你这个店,和旁边琪葩分得很清呀!”

“不需要分。”女人斩钉截铁。她眉毛因厌恶拧了起来,“这里是咖啡店,那边卖奶糖混合剂。”

他有点不悦,也有点职业性的反感。她说话过分了,会给她惹麻烦。

“我说,”他舔舔嘴唇,“你卖你的法式咖啡,不要评论琪葩为好。你知道,他们势力很大。明白我意思?”

“先生,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悲哀!”女人抓住他的话,不容分说瞅准他的眼睛,“我要在这里把事实说给不懂咖啡的老乡们听,我要让琪葩从这里滚蛋!”

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心神不宁地走出莎蛙菲荷咖啡馆,大师忘记问那老板娘店名为啥起得如此奇怪。

艾米莉没数自己到底有多少客人。从小她习惯了沮丧,沮丧仿佛是生活的本色,没啥大不了。艾米莉高兴自己的小店有几位黏性很高的回头客。

首先是个老爷叔,年纪都有八十了,清癯得像只鹤,头上还留下点白发,喜欢戴顶细格子鸭舌帽,穿老派风衣,拄着“斯蒂克”来喝清咖。他的皮鞋擦得锃亮,据说出门先找擦鞋摊擦亮了鞋,又到报亭买报纸,然后来莎蛙菲荷咖啡馆,每天上午八点必到。

一开始他自己用纸袋带个面包,后来艾米莉说早饭她可以替他做好带到店里来,老头就不带面包了,一个月付给艾米莉六百元人民币早餐费。艾米莉说给多了,老头说做生意必要赚一点,别让他这么老的人觉得亏欠后生小辈。艾米莉没问,不过她嗅得出这老头身上的古龙水气味,他年轻时必定是上海滩上的“小开”?

其次是个四五十岁带电脑和书本来枯坐的作家。作家长了一对暴突的牛眼,看人气势不凡居高临下。他嘴角常挂冷笑,眼睛在小店里瞄瞄,只不看艾米莉本人。坐到墙角固定座位上,此君必要掏出餐巾紙(旁边琪葩里拿的免费纸)在桌上擦来擦去,嘴唇拧成鱼唇。有时忘记刮胡子,脸蛋就像早餐麻球。艾米莉试着同他推荐咖啡,他苦笑:“我自己会选。”

作家对艾米莉不经意吐出的法语单词特别敏感,尤其生气。艾米莉起先不晓得为啥,后来有一天作家挺胸坐着读书特威风凛凛,像不捧书捧面红旗,艾米莉不能不凑上去看看是啥了不得的,原来竟是法文原版的《高老头》……作家抬起头对她温柔地笑了一回,只有这时刻他才像个男人呢!

作家来多了,就对艾米莉跷大拇指:“侬这女人家了不起,懂咖啡!”艾米莉一开始不喜欢他,到了这时候,不能不引作家为知己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个中年女记者,女记者笑眯眯来,笑眯眯去。有个怪癖就是她喝咖啡必须要艾米莉手冲,咖啡里一粒砂糖不能搁,苦的酸的她叫好,盯牢了埃塞俄比亚咖啡豆,其他都不尝。她常为艾米莉担忧:“飞行员飞亚的斯亚贝巴了没?我怕每天来,把你储备喝光了。”她写的是农业新闻,全国的农村她都要跑,经常出其不意给艾米莉带个山东的红富士或东北甜玉米棒子……她坐在莎蛙菲荷咖啡馆写她的农业新闻,这些农业新闻都由国家通讯社发出去。最让艾米莉感到温暖的是女记者半搂着她常感叹:“要让我去喝琪葩的糖浆,那我怎么写得出稿子?”

不过,艾米莉知道这些人都只和她单线沟通,他们来的时辰不一致,即使同在店里,按这大城的风土人情,老爷叔、作家和女记者也是绝不会彼此交谈的。这里不是巴黎,更不是马赛,这城市的正人君子不和陌生人交朋友,否则岂不成了叫人看不上的“百搭”。

店堂里人少的时候,艾米莉就难以抑制内心冲动,要和自己谈起话来。

那天早上只有八十岁的老爷叔在,他吃她保温盒里端来的双面煎红心荷包蛋和两片油煎山林大红肠,面包烤成了带奶酪的吐司,喝的咖啡是蒸汽滴注牙买加中度烘焙豆不加糖奶的清咖。门外马路上风凉了,老爷叔边吃边赞,像一只米缸里幸福的象鼻虫。

艾米莉对自己说:“每天就这么几个客人,只够付得起房租。”

自己又商量自己:“至少自己喝咖啡解决了,不用到琪葩喝糖奶水。”

“这么弄下去哪天能挣钱?”

“要让琪葩滚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可比挣钱重要!”

“苦死我了,人生不过两三万杯咖啡的日子。”

……

老爷叔抬头看看艾米莉,听她说话;再看看她,细嚼慢咽那份热早餐。并没有其他客人走进来打断艾米莉左右互搏。老爷叔立起身,把空盘子放回柜台上:“阿妹,钞票赚不着是伐?咖啡店开在琪葩隔壁,侬想赚钞票,侬不是正常思维。”

艾米莉紧张了一分钟,把自己像脱落痔疮那样好不容易塞回躯壳去,她点点头:“爷叔说得对,我瞎搞,本来不该做咖啡馆生意。”

老爷叔喉结上上下下,憋了半天:“侬晓得?我老太婆已经没了,儿子女儿在美国做大生意,不想我钞票。侬早饭服侍我吃得好,咖啡更加好,同我年轻时代一式一样。我喜欢你的咖啡店呀!这样子了,我入股,你的投资我出钞票垫一半,五年里头,我不要你分红,将来再讲!”

艾米莉听见一阵天使的奏乐……

作家没钞票,平时拿到点稿费就骨头轻,买瓶小包装威士忌,往咖啡里头倒几滴,盖子拧拧紧,收起来放包里。他发觉戴鸭舌帽的老头入了莎蛙菲荷咖啡馆股份,冷笑摇头,继续读他的书写他的小说,每次仍只喝一份虹吸哥伦比亚咖啡,把木椅子坐得乎乎烫。

只要艾米莉放松下来同自己讲话,作家就兴致盎然停下打字的手指听她讲,各色各样表情在他面孔上花开花落。他等艾米莉回过神,常朝她跷大拇指:“我只会虚构小说,侬厉害,虚构一个自己!”

女记者没男人豪爽,她第一次听见艾米莉自己同自己讲话,惊奇极了,连头版文章都不写,跑过柜台问艾米莉舒服不舒服。艾米莉平时喜欢女记者,这时候有点恨她大惊小怪。要晓得,这种时候停下来回答问题是有点要命的,艾米莉使劲想把自己塞回躯壳里,可惜这回像痔疮胀得太大一下子塞不回去了……难受死了,她挣扎得辛苦,一下子跑后房躲了起来。

女记者有几天没来,后来又来了。她像个窥探了别人隐私的人,有点责备自己,更有点埋怨别人。她同艾米莉说话变得小心翼翼,笑容像双倍糖倒进咖啡那样腻,叫艾米莉尴尬。

喜欢坐在吧台上喝咖啡的西装男人又来了几次,他也越来越经常过来喝艾米莉的咖啡,而且他不点别的,只喝艾米莉第一次推荐他的古巴咖啡赛拉诺,用法压壶压,看上去墨墨黑,只得一小杯。西装男人每次都一饮而尽,然后对艾米莉笑:“琪葩的顾客绝对不能上你这里来,来了会投诉,说你咖啡不够量。”

她对这玩笑不予回答,她觉得这个男人不是老爷叔,不是作家,也不是女记者的格调,直觉告诉她,他更像爱去琪葩消费的那种喝糖浆奶精的人,但他坐在她柜台上,喝她的法式清咖,同她聊天。

因了她对他的直觉,她始终没在他在场时有过自言自语的冲动。

開店就怕上手初期挺不过。幸亏八十岁老爷叔慷慨投股,艾米莉不但钞票上得宽松,胆子上也有加持。半年过去,小店一呼一吸、一吞一吐,活得算伶俐。

不少琪葩的顾客好奇地过来尝尝所谓“法式咖啡”。大城人情淡薄,艾米莉这种奉送第一杯咖啡的亲昵做法带给她一些回头客。回头客里少数是一尝就喜欢清咖的人,多数是为还艾米莉一杯咖啡人情,再来坐坐。再来坐坐者中有一半坐了一两回不再来了,另外一半有时碰到琪葩人多,也就贪莎蛙菲荷清静,到这边来消费。为这些新客,艾米莉特意增加经营蛋糕甜品。客人不晓得她在蛋糕甜品上不但不赚钱还贴钱:货是从武康路法国人甜品店订来的,原价就高。陈设在店里,只多个吸引客人的因素。

不管怎么说,老爷叔看见开心。他投资艾米莉的小店,小店生意正在好起来。作家就屡发怨言,他的固定座位现在常被人占掉,他只好在吧台角落开辟“第二战场”,进门先对着艾米莉噼噼啪啪写他路上得的灵感,写完了眼巴巴等占他老位子的客人起身。女记者是艾米莉经营甜品的最大受益者,她现在根本离不开莎蛙菲荷咖啡馆,人若不在报馆,就在艾米莉这里,除非回家睡觉。

那些来路不明的人第一次来捣乱,老爷叔、作家和女记者碰巧都在,全部算现场目击证人。

那天一下子进来五个穿同款风衣的年轻男子,艾米莉心里一喜,迎上去唱山歌:“这里法式咖啡,欢迎来品尝,第一杯咖啡免费。”

“咖啡就是咖啡,什么叫‘法式咖啡?”一个男人摘下墨镜,“这里连个像样的咖啡机也没有,骗子小店吧?”

艾米莉的笑容猝死在脸上,她通身抖了抖:“先生来喝咖啡的吧?需要的话我同你介绍一下店里咖啡怎么制作?你们先请坐。”

“你以为我们不懂咖啡?不懂咖啡没关系,到隔壁那么大咖啡店请教请教就懂了。我们为啥听你忽悠?好吧,好吧,既然你第一杯咖啡请客,我们就尝一尝。”另一个戴小圆镜片眼镜的男人让同伴都在吧台上坐下来。

老爷叔已经放下手里的报纸,开始担心艾米莉。作家冷冷瞧着那五个怪客,脸上一阵不屑的小抽搐。女记者站起来,又坐下。

“先生各位,喜欢法压壶、虹吸、蒸汽滴注还是手冲?咖啡豆有古巴的、印尼的、巴西的、哥伦比亚的,还有……”艾米莉脸很僵硬,嘴里说着招呼人的话,带黑眼圈的眼睛却不安地看那五个,终于半途住了嘴。

“这些乱七八糟的家什也能做咖啡?嗬嗬,我们要五杯焦糖玛奇朵,你家牛奶什么牌子?”戴墨镜的挥挥手。

“先生,这里是法式清咖店。没有玛奇朵。”艾米莉声音里有种奇特的抖颤。

“什么?”五个人站起了四个,“你玩我们?告诉我们第一杯咖啡请客,又说没有!玛奇朵不是咖啡么?”

“那么我们要摩卡!五大杯!跟琪葩的要一模一样。”仍旧坐着的那个说。

“没摩卡。我店里只做清咖。”艾米莉搁在柜台上的手,十根手指都在不由自主地跳舞。

老爷叔看艾米莉,她脸色煞白了呀。

女记者从包里摸出记者证,正要走上去,艾米莉忽然通身一抖,对着虚空同自己吵起来了:

“这些人肯定是琪葩的嘛,早知道他们会来,这又躲不过,怕啥?”

“不要得罪客人,不管人家说什么,我只要自己忍忍。说我是骗子,我又不会真成了骗子,不理他!”

“五个大男人,一个个打扮得流氓阿飞一般,会把客人吓跑的。我还是叫警察吧。”

“姆妈说过,不要和人争长论短,被人骂几句就骂几句,自己吞下去,别计较。”

……

戴墨镜的男子敲吧台:“喂喂,发神经病啊?吓唬我们是不是?你不是卖咖啡吗,来呀,我们等着。”

艾米莉又想赶紧把自己塞回躯壳,可惜一下子不能够。女记者上来含笑说:“几位先生,你们能不能小声点?别影响店里其他客人可以吗?”她亮了亮记者证,“我可是在这里写报道,耽误不起哟。”

五男子面面相觑,一个跟女记者打招呼:“不好意思,我们不是同您过不去。”

作家突然恼怒地大喊一声:“那么是同我过不去咯?你们懂咖啡,这里的咖啡不是咖啡,那我们坐在这里是喝什么?”

老爷叔颤颤巍巍站起来,走过去看艾米莉,看了着急:“阿妹还好?”

五个男子全站起来,往门边走,边走边回头指着艾米莉:“警告你,做生意规矩点,不要乱说乱讲,否则我们还要来!”

艾米莉打摆子般乱抖了一阵,出了身大汗,终于回过神来,告诉老爷叔自己好点了。各人听了自安其心。

艾米莉平日没找雇工,就是自己成天打理小咖啡店,没法子放开手脚跑店外去。等到天黑,乘店堂里一下子没人,她锁了店门就往琪葩来。

琪葩里正逢热闹钟点,柜前排着长队,服务生手脚无闲,收钱的收钱,打奶泡的打奶泡,加热面包的加热面包;卖出去十样东西九样带糖带奶油带可可粉,年轻人端着自己的大纸杯,跟喝可乐那样子喝。

艾米莉厌恶地看看那些奶泡和白纸便携杯,她凑到柜台上,把那里站着的男雇员一个个细细打量。被她黑色眼袋上方亮晶晶的怀疑目光扫过的人个个不自在,觉得有股鬼魅气扑面,叫人心神不宁。店长也被艾米莉打量了,他和旁边同事交头接耳,沉下眼色问艾米莉:“您好,您需要什么?”

艾米莉摆摆手,想了想,凑到店长面前:“告诉你们老板,我店里有摄像头的。”

她转身急急走出琪葩,出了门两只手搓搓,往空气里狠劲甩。

她跑回小店,门口有人往里张望,她赶紧把客人请进门,继续做她的咖啡夜市。

过了一星期,莎蛙菲荷咖啡馆门口竖起了一个站路招牌,上面用好看的楷体写着粉笔字:真正的好咖啡/法式清咖/莎蛙菲荷/原产地采购咖啡豆。

这还不算完,艾米莉雇了两三个弄堂里会缠会搞的阿姨妈妈,成天站在江宁路琪葩门口人行道上发拉客小廣告。小广告除了站路招牌的文字外,还加一句:第一次品尝免费。

有一天中午作家进门,明明午饭时分他那老位子空着,偏坐到艾米莉吧台上同她讲话:“你性子蛮犟的,我看出来了。”

艾米莉问他:“做啥?何以见得?”

作家摸摸鼻子,沉吟说:“今天看今天的事,好比透过澡堂子雾气看澡堂子。真要看清澡堂子,得等澡堂子废了,不当澡堂子用的时候,你端杯咖啡再去看。”

艾米莉说:“您打啥哑谜?我不懂。”

作家点点头:“你开这么家店,明摆着是不信邪。如果真不信邪,你就不该感情冲动,像历史学家研究历史那样不激动才好。”

艾米莉从柜台里端出一块红丝绒蛋糕放柜台上:“我请你吃蛋糕。”

作家点点头,拿起不锈钢小勺子挖蛋糕:“你开咖啡店,如果只为打发时间,给自己找点事,交几个说说话的朋友,那你已经成功了;如果想赚过日子的钱,也未必不可能;如果你想挣大钱,那是白日梦;但我发觉你竟然还想贬低旁边的恐龙琪葩,算你有种!想法不一定没道理,但你痴心妄想。”

“嗯?”艾米莉想听作家说下去。

“问题是这样的。”作家接过咖啡,摆出长篇大论架势,“喝咖啡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用‘法式清咖和‘琪葩式奶咖区分吗?应该不是吧。喝咖啡在世界其他地方是怎么回事我们再说,在这城市,此时此刻,它只是一种时尚的休憩方式。艾米莉,你注意‘时尚这两个字,时尚从来反传统。

“你同意‘时尚必不符合传统吧?大致同意,那就好。纯粹的时尚是一种消遣,类似于欧洲贵族曾流行某宫廷舞蹈。商业社会创造‘时尚的目的是为大范围地割韭菜。琪葩创造了咖啡基底和奶制品的混合物,创造了让人排队灌下这种饮料的时尚。艾米莉,你必须明白这是巨大资本持续努力的结果,你不可能抗拒或改变。”

“是的,”艾米莉一直很认真听,她点着头,喃喃低语,“是的,他们卖的不是咖啡。”

“艾米莉,卖什么不卖什么不是核心问题,咖啡店卖的是不是咖啡也不是问题核心。关键是当资本选择了琪葩,当大部分喝热饮冰饮的年轻人选择琪葩,甘愿让琪葩挣大钱的时候,你为什么选择站在对立面呢?大河决堤了,大水来了,可你站在大水面前抵挡它。”

“我想在大水里保留一棵树。”艾米莉低声说,仿佛只讲给自己听,“什么都冲走之后,留下一棵树,你还知道自己家在哪里。”

“我很欣赏你,艾米莉。”作家摇摇头,“或者说,我简直喜欢你,你就是我内心里不敢活的我。但是,你注定成为失败者!”

“先生,我早就是一个失败者呢,哈哈!”艾米莉大笑起来,比平时都快乐,“所以,我很乐意继续失败。”

“好吧,这符合逻辑。”作家耸耸肩,做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可能刚刚享用一块蛋糕还念艾米莉的好,“我们落在我们的位置上是秉承天意的,我们本性会持续选择符合我们既定身份的趋势,这恐怕也是天意。伟大的艾米莉,你继续干自己想干的!必要时,我们自当尽绵薄之力支持你!”

他坐到自己老位子上鼓捣他的小说去了。

常言道:无独有偶。作家刚闭上嘴,近来常常跑来喝古巴咖啡的西服男人也来了,坐在吧台上。开口竟然和作家相似。

“老板娘,马路上发传单的是你的人吧?”他一端起古巴咖啡就问。

“是啊。”艾米莉点点头。

“最近生意很兴隆?”那人手在柜面上虚写,嘴角露出一丝晦暗笑意。

“生意一般,但是更多人明白我卖的是城里最好的清咖。”艾米莉认真回答他。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城市早先传统是喝清咖的,什么也不加,顶多加一块方糖。”男人点头,“只是那一代人慢慢不来咖啡馆了,慢慢少见了,是不是?”

艾米莉惊讶地抬起脸:“先生你蛮有研究的么。你看来也喜欢喝清咖了。”

“我不否认,我有时候不反对喝点清爽的纯咖啡,”男人点点头,“不过琪葩我也常去,那里的东西还算不错的。你知道,美国人挺懂得大众口味。”

艾米莉忙着柜面上的事,没搭理他。

“你不是一定要出琪葩的洋相吧?”男人压低嗓子,好像不想让第三个人听见,“你完全可以展示自己咖啡店的特色,而不必去攻击琪葩。”

艾米莉有黑眼圈的脸慢慢转过来,憔悴的脸上两只累得睁不开的眼睛看着这男人:“我说我的咖啡才是真正的好咖啡,这算攻击么?我解释为什么喝咖啡要喝手冲或法压的清咖,为什么不选深度烘焙的咖啡豆,这算攻击么?如果算,我是不是该关店?先生,我没有去威胁过琪葩,他们倒是派人来威胁过我。五个,就一排坐在这柜面上威胁我。”

西装男人难受地低头看着自己的空杯,赛拉诺已经成了他的一种隐秘期待。他勉强又笑了笑:“你开店选址有点好斗,有点咄咄逼人,不是么?为啥要把店开在琪葩贴隔壁呢?”

“难道不行么?”艾米莉恼怒起来,“墨西哥不能和美国接壤?”

“可你不是墨西哥,你、你、你好比是朝鲜么!”男人不甘示弱,边说边笑了。

“喏,你听我告诉你。”艾米莉不由分说往男人喝空的杯子里又注满了赛拉诺黑咖啡,“你现在喝的这杯是百分百的好咖啡。要是别人给我一杯掺了糖浆、劣质奶和低级可可粉的东西,我很想问问他们剩下的那一点点咖啡到底用的什么豆子。如果深度烘焙,再好的豆子都失去了原有风味。那么,你告诉我,从商业意义上讲,一切咖啡豆都深度烘焙的琪葩会卖好咖啡豆么?”

“这个我没法说。”男人耸耸肩,“不过,老板娘你用了好咖啡豆子,这我看得出来。我只是提醒你可以说自己的好,但不要去挑别人的刺,省得惹上各种麻烦,说不定人家还要告你。被这种大公司告是件极痛苦的事,请相信我说这些是为你好。”

“是的,你们都为了我好。”艾米莉从柜台下拖出一张椅子,慢慢坐了下去,“你们不理解这种痛苦:你卖着利润才一点点的真货好货,别人卖劣货冒牌货却大把挣钱。而明明可以看得清好坏的眼睛再也不会自己看了,大家只看铺天盖地的广告。”

“说真的,”男人舔着嘴唇,“你家咖啡真是天然香型。可是,没办法,时代潮流浩浩荡荡,老板娘,听过那句话吧: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艾米莉看见作家指指他的杯子,她正想回答柜台上的客人,作家自己端着咖啡杯走过来。他往吧台上一靠,对穿西服的男人伸出手,两人握了一握,作家说:“这位兄弟说得很好,就这么回事了,大家都很清楚的。只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选择,旁人也强她不得。”

西服男人站起身,把一张大钞放在柜面上:“老板娘,不要找钱,一直白喝你的。”他点点头,同作家挥挥手,“下回再见!”

营运部门召集开会,一定要公司危机管理总监“老马”亲自到会。英国对手“花瑜咖啡连锁”在全国范围大促销,500家连锁店推出冰激凌货品,主推香草球配意大利特浓。势头凌厉,让琪葩感到了压力。

他走进营运部人头攒动的会议厅,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其实营运部门喜欢霸王硬上弓,这事和他“老马”没直接业务关系。他负责处理危机,但这里没发生危机,充其量是让他提出“危机预处理”的看法和建议。但这效率很低,一般大家重视了的事就不再会导致危机。他很忙,公司摊子这般大,不是样样麻烦事都得他嘛。

会开了两个多小时,纷纷扰扰,没什么结论,其实本质就是一个销售会议罢了。老马疲倦地摸摸脸,朝营运副总裁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要走。

副总裁跳起身,像想起件重要事:“老马,再坐一坐,还有件事,就是同你提过的那家莎蛙菲荷。我们已经制定了计划,准备弄死它。你把把关,看看有什么法律风险。”

他吃了一惊,把塞回西服胸袋里的眼镜又掏出来戴上,低头看营运副总裁递给他的计划书,他问大家:“有必要大动干戈吗?这又不是你们对手,一家个体小店而已。我们做过了分,会有舆论风险,媒体会说我们资本大,恃强凌弱。”

营运副总裁递了个表情,女营运总监马上同“老马”解释:“老马,我们是这么看的。虽然英国花瑜是我们的主要竞争对手,但我们不认为和花瑜竞争有危机。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和我们经营理念一致,也就是說我们两家卖的都是掺有咖啡的糖水和奶,无非争抢市场份额。这家什么蛙什么荷的小咖啡馆尽管体量甚小,但它致力于传播和宣传颠覆我们产品正当性的理念,这不是小事!经营人把店开在我们江宁路分店隔壁,针对我们,拉我们的客人,现在还是可以除掉的小苗,一旦放任它长大,我们岂不是养虎遗患?”

老马笑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营运部门太夸张了。他想起每次坐在艾米莉柜台上喝古巴咖啡,艾米莉那张苦兮兮的面孔,这是个可怜的被生活打败的女人,哪有什么野心?只是一点怨气而已。如此跨国大公司,何必砸一个可怜女人饭碗。

营运副总裁打个哈哈:“老马是专家,我们部门不敢指导老马,我们只是尽责任说明情况。老马,我看问题的焦点和核心是这样的——我们公司主要的利润点在哪里?就在所谓‘清咖一杯和如今花色齐全的咖啡产品之间,也就是咖啡之外掺和多少其他饮料吧!关起门来说,清咖啡分量百分百足,欧美人一天平均可以喝上三杯,亚洲人大多数一杯就够了,够亢奋一整天。如果这样卖咖啡,我们的营业额就要萎缩到目前的几分之几,结果就是关门。现在成功占领市场,教育出理想消费者的产品都是糖奶混合物,咖啡含量少,一天一个人可以买上好几杯,这是我们赚钱的主要秘诀。所以,绝不能容忍莎蛙菲荷咖啡馆这样的小型行业理念展示厅!一旦失控,会危害我们的大业。你要明白,这可是咖啡生意的意识形态斗争!”

他点点头,对营运部门许诺:“我明白了,我回去研究一下,再和法务部商量了,给你们回复。”

法语联盟的法国老师莫鱼带着太太到莎蛙菲荷咖啡馆来喝咖啡。

莫鱼老师代替艾米莉站柜台,他太太和艾米莉跑到街上同雇来的阿姨们一起发小广告,把小情侣们往莎蛙菲荷咖啡馆里请,用免费清咖培育回头客。

会讲中文的法国人莫鱼在柜台上忙活,他一边用法压壶做咖啡,一边同人开玩笑,客人都喜欢这情调。莫鱼朝咖啡小情侣们挤眼睛:“你们可以到这里上法语课,学会法语直接去巴黎玩。巴黎的咖啡馆就是这样子。”

艾米莉和莫鱼太太坐到角落里回忆在法国中部度过的暑假,艾米莉忽然捂住脸流泪,莫鱼太太笑道:“生意做得有起色了,哭什么鼻子呢?”

艾米莉抹淚:“我压力太大了。我不但在家里成天和自己吵,现在我在咖啡馆里也当着客人的面自言自语。我这就是精神失常啊。”

“不是的,当然不是。”莫鱼太太说,“Bon courage(振作些)!我和莫鱼商量一下,把学生带你咖啡店来上口语课,助你一臂之力!”

莫鱼从柜台上跑过来眉飞色舞:“我太喜欢这个小咖啡馆了,我现在脑子里浮现出很多明亮的记忆,我想起我小时候在拉丁区逛悠,那些彩色玻璃的教堂,那些花市,那些书店,暖和热闹的咖啡馆,几步路就一家,有的座位是海明威爱霸座的,有的肯定曾坐下过雨果……哦啦啦,啦啦……”

五个穿同款风衣的年轻男人走进莎蛙菲荷来,艾米莉像条鱼从水里跳起来:“哎呀,捣鬼的又来了!”

莫鱼拦住艾米莉,自己跑到柜台上:“先生们喝什么咖啡?你们不是第一次来,我不请客啦。”

“嗯?你是谁?我们没见过你。你是雇工?”一个风衣男问。

“你们看我的样子像雇工吗?嗯?”莫鱼露出巴黎人摆臭架子的脸色,“喝什么?你们可以叫我老板!”

莫鱼太太笑得伏倒在桌面上,一只手拽住艾米莉。

“这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呢?”风衣男们围住莫鱼嬉笑,“难道你今天把店买下啦?”

莫鱼挤出一个瘆人的微笑:“先生们,我是生意人,你们点咖啡不点?找我扯闲话,我可不干。”

风衣男们老老实实点了一圈印尼猫屎,这可是挺贵的咖啡。莫鱼太太拍拍艾米莉手背:“开张了!”

艾米莉一点不觉得好笑,她的背弓起,像只戒备森严的猫。

“你是美国人?”一个风衣男喝了口咖啡,问莫鱼。

“美国人?”莫鱼朝他挤挤眼睛,“美国人怎么可能开咖啡店?美国人在隔壁开糖浆店,卖可口可乐和奶油巧克力甜甜圈。”

风衣男们不生气,他们觉得莫鱼是个外国笨蛋,套套他的话很不错:“那你一定是法国人啦?法国人懂咖啡哟!”

“是的,我是法国人。”莫鱼点点头,“这代表我背后有个法国大使馆,谁要是看我不顺眼,敢和我掰掰腕子,法国大使馆替我看场子,你的明白?”

莫鱼太太凑到艾米莉耳边说:“算了,你像我一样找个法国老公吧!他们是世界上最不大惊小怪,也最容忍女人的男人。”

艾米莉微笑了一下:“远水救不了近火。”

“你真的把这店盘下了?”风衣男们觉得咖啡很贵,没问出啥有用的,就锲而不舍轮流问这句。

“欢迎你们下次光临,”莫鱼点头笑道,“五个家伙一起来,我肯打九折!”

自从有了这莎蛙菲荷咖啡馆,艾米莉在家的时间除了睡觉,少得像重度烘焙咖啡豆里的好豆子。这天她半夜关了咖啡店归家,一看老父老母竟都不在。父母房门上贴了张纸条:爸爸中风,我们在地段医院。

艾米莉火急火燎赶过去,老太正陪着老头吊药水,老头歪着一张嘴,说话口水直流,含含糊糊,左边身子不利落了……

莎蛙菲荷咖啡馆很难赚钱,现在雇不雇得起一个能替换艾米莉一半时间的人呢?艾米莉的黑眼圈变得不明显了,因为她整张脸都黑了。成天要看咖啡馆,晚上打烊了直接去医院陪阿爸,让姆妈睡一睡。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莎蛙菲荷咖啡馆门外马路上这几天多了很多闲人,都在咖啡店门口分发小传单。小传单上写什么?艾米莉起先不想看,后来客人把传单放在她面前:

巴尔扎克死于多少杯浓咖啡?

喝清咖有损肠胃和神经系统。

……

艾米莉苦笑了一下。这群人真的不了解她从小怎么长大的。她是吓大的吗?比“吓大”苦逼多了!艾米莉自言自语:“搞搞清楚好伐?我不是怕你们,我是怕我又要武装到牙齿!其实我不喜欢那种日子。”

艾米莉没客人也猛煮咖啡,选的是最便宜的巴西咖啡豆,几种咖啡壶全上。煮好的咖啡全倒在盆里,热腾腾香喷喷。她端着一盆滚烫的咖啡出门,发传单的怔住了看她。她笑嘻嘻把一脸盆热咖啡倒在人行道路面上,空气中腾起暖热奇香。

每隔半小时,艾米莉就端出一脸盆热清咖,倒在发传单的人逡巡着的路面上。这下子,反对浓咖啡清咖啡的人只好在艾米莉的浓咖啡和清咖啡里蹚水,绝望地想挣脱那股子尖利如箭矢的气味……

阿爸回家了,他左边手脚能动,就是握不住拳头,走路脚在地面拖。阿爸歪着嘴:“不用管我,忙你的店。”

艾米莉觉察到来自隔壁琪葩的新一轮恶意。琪葩可能从艾米莉泼咖啡这招上找到了灵感,他们家大业大,采购咖啡豆还比艾米莉更便宜,自然比她更能撒泼。琪葩宣布江宁路店单店无限期奉送美式清咖产品。换句话说就是:假如你非要喝清咖才算喝咖啡,那好,送给你喝。

一下子见真章,莎蛙菲荷咖啡馆顿时门可罗雀。

老爷叔自然还是天天来吃艾米莉准备的早餐,喝他万年一例的清咖;作家也来,感叹这才是他理想的写作环境:“写作者都是社会的弃儿,于无声处听市侩。”女记者犹疑了不过一天,对艾米莉一笑:“我去隔壁侦察几天,告诉你情况。既然白喝,我劝你也去喝几杯,喝穷他们!”

艾米莉果然大大方方走进隔壁琪葩去。在这条不太闹猛的街上,她现在也算是个街坊闻人,大家看见她进门,无论顾客还是店员都起哄鼓起掌来。艾米莉要一杯美式清咖,喝一口品了品,放在小圆桌上。有人笑着,凑上来问她如何评价这道免费清咖,艾米莉从黑眼圈里射出一道活泼目光,伸手抓过琪葩的顾客留言本,掏出自己带来的粗水笔,写了一句:挂羊头卖焦狗肉。

一片哄堂大笑声中,她像个走红毯的女明星,在起哄的人注视下走出大店琪葩,回莎蛙菲荷咖啡馆。下午,莎蛙菲荷咖啡馆的站路招牌改了文字:喝多了焦煳水就请回来喝咖啡。

女记者第一个回到莎蛙菲荷,她笑眯眯地说:“我得写一个报道,其实我们国家没喝咖啡的传统,大家也不懂咖啡,喝过莎蛙菲荷的没法在琪葩生存,不过琪葩那些喝广告的小朋友也很难离开。”

较之于作家,艾米莉心里已把女记者列入不稳定顾客名单,她说出来的话有点意思:“这不归你报道呀,你是个跑农业新闻的。”

女记者的心比春天的花苞还敏感,她的笑容收起了:“咖啡树勉强也算农作物。”

很快,莎蛙菲荷咖啡馆的常客一个接一个回来了,又抢了作家的保留座位,气得他大翻白眼。这些回头客现在自诩是见过场面的了,他们比艾米莉更将琪葩嗤之以鼻。

老马又被营运部门“劫持”开会,营运副总裁对着所有手下说:“这回该把事情交给老马危机管理部门了,现在已经是危机了嘛!再不除掉莎蛙菲荷,我们在江宁路上的面子就没了。亚马孙河边的蛾子扇扇翅膀,可能将来会影响我们在华尔街的股价。我们如果现在不解决这个隐患,将来我们可能成为公司和品牌的罪人!”

老马在会议上出神,他脑子里总出现艾米莉这奇怪的女人,黑眼圈如大熊猫,不快乐的脸,像压着重负的有点驼的背,有一次还看见她自言自语和自己辩论,像是不太健康……这个女人行事风格古怪,不保护自己。要是让他老马归纳,他就用“决绝”这两个字,似乎她并不怕大难临头,或者,甚至,她盼着大难临头……

下了会议,老马同营运部门负责人点头,给了个含混不明的微笑,走出公司办公楼,打的往江宁路来。他走过万户侯面店,没胃口吃面,他一直走到莎蛙菲荷咖啡馆,一探头,看见老板娘呆呆地在柜台上想心事,店堂里只有那个老在电脑上写什么、有时脸刮得发青、有时一脸针叶般胡髭的中年男人。这家伙上次跑上来同他老马握手,他随即起身走了;今天他在,不妨碍自己同老板娘说几句的吧?

他撩起西服下摆侧身往吧台高椅上入座:“给我来杯赛拉诺。”

艾米莉从白日梦中惊醒,招呼一声“来啦”,动手在法压壶上忙活。老马忧郁地环顾小店,小店一个角落拉起了彩色绉纸,墙上用金纸条贴了三个字:法语角。

他抿一口喷香的咖啡,点点头:“老板娘,你到底能有多坚强?隔壁大店恨你。”

“我不恨他们。我看不起他们。”艾米莉说,“他们面对假咖啡,硬说是真的。”

“那么,你同他们果然是意识形态之争咯?”老马叹口气,“这些实在形而上,你明白?人生太多形而上的烦恼,不如活得简单些。”

“这话有意思。”写东西的男人耳朵尖得让老马崩溃,这家伙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怎么活得简单?我倒是真想活得简单些。”艾米莉微笑。她不笑时是尊叫人看了难受的很久不打扫的石像;她一笑,人更不愿看一尊过得不好的气色难看的石像。

老马权衡了一番,仰头把咖啡一口喝尽:“依我看,把这咖啡店卖了吧,随便人家怎么弄。卖店价格可以商量,我倒愿意帮你个忙。”

“卖店?这是租的店面。你意思是说卖掉‘莎蛙菲荷这四个字?”艾米莉问道。

“何止这四个字?值钱的不是这四个字,是‘清咖这概念。但这概念过时了,已经只有中老年人记得了,历史潮流不可抗拒呀!如果卖得出钱,你还能回头是岸。”老马觉得自己对这丑女人真算仁至义尽了。

艾米莉歪着头想,眼睛一闪一闪打量老马:“你是琪葩派的说客?”

老马叹口气:“谁也没派我来,我心软,我记得你请我喝了第一杯咖啡。我是琪葩总部的管理人员。”

艾米莉还没回过神,那写东西的男人聪明地一跳,附到柜台上来,做一个手势捺住艾米莉,对老马点头:“商业社会讲商业文明,你的层次高!多少钱?琪葩出价多少?”

莎蛙菲荷咖啡店要关闭的消息不胫而走,曾经的粉丝都来喝最后一杯“艾米莉清咖”。《大城晚报》的记者从不见来支持,这时竟然发讣告式地来搞什么特别报道,头版放上花边新闻《最后一杯“艾米莉”》。艾米莉出名了,她挂着黑眼圈的脸和法式“天使爱美丽”的童花头出现在晚报上。

艾米莉对聚在一堂的老爷叔、作家和女记者苦笑:“总算报纸上怀念了一次不加奶精糖浆的纯咖啡。”

“你将来怎么打算?”女记者问艾米莉,“我也想为纪念莎蛙菲荷咖啡馆写一篇长篇通讯,你今后准备做啥?”

“我?”艾米莉摇摇头,“从失败走向失败,这是我的人生,命里注定。等送走老爸老妈,我想去巴黎。”

老马也最后来喝一杯忽然扬名大城的“艾米莉清咖”,他要古巴味道的,他从一而终。艾米莉接待老马的时候情绪失控,对着这位客人竟又自言自语起来:

“要感谢他么?没有他,我还得死死在这木柜台后撑住,任凭阿爸姆妈在家里自己挣命。”

“感谢他什么?他是琪葩的人。他就是杀掉莎蛙菲荷咖啡馆的家伙。”

老马惊讶地看着艾米莉发疯,他摘下眼镜,不好意思地擦去夺眶而出的眼泪。他没说什么,他喝空自己杯子,把五十元人民币放在杯子边。乘艾米莉一下子回不到身体里边,他溜下高脚凳,挥挥手,走了。

法式玻璃門拆下来了,咖啡馆的桌椅和吧台也好好拆下来装到车上了,接着莎蛙菲荷招牌也摘下来,放进车厢,司机等着艾米莉出来,让她坐进驾驶室。

门口围着看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包括琪葩的侍者也从店里跑出来看她。

艾米莉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在大马路上自言自语。她瞥了一眼人群,低头拉开车门,坐到司机旁副驾驶位子上去。

人群鼓噪起来,一个人喊道:“艾米莉清咖!艾米莉!”更多人发出“哦”“哦”的呼声……车子腾挪好了,正要踩油门走路,琪葩店的店长伸手拦住了车子,他走到艾米莉这边,等艾米莉摇下车窗,对她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琪葩也要上手冲清咖产品了,从很多好地方进了中度烘焙的好豆子,我想,你会高兴听见‘清咖不死。”

艾米莉的眼睛睁大,黑眼圈上第一回发出很亮的光。她笑了。

过了有两年多,很多人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过莎蛙菲荷咖啡馆,很多人也不知道什么“艾米莉清咖”,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清咖”这两个字的意思。但是,死灰往往就是会复燃。

离开江宁路不远有一条陕西北路,陕西北路在大城里比江宁路更有点意思,曾被避难的犹太人群居过,还留下犹太教堂,如今挂着“历史文化名街”的牌子。陕西北路上有两家“琪葩”,生意兴隆。一个春天的早上,敏感的街坊喊道:“快看!莎蛙菲荷咖啡馆!又是贴隔壁,又是小门面!”

这次《大城晚报》没缺席,当晚就发出报道《艾米莉清咖复活记》:陕西北路上两家琪葩边上同时开出了两家莎蛙菲荷咖啡馆。同两年多前江宁路上的莎蛙菲荷咖啡馆一模一样,有块牌子就是从那边摘过来的老招牌,唯一区别是站路招牌上的文字:我们现在也有奶咖/新西兰飞行鲜奶/要奶你自己加。

艾米莉的脸出现在晚报经济版上,她现在懂得略施粉黛了,黑眼圈淡了,眼神也明亮些,年纪看上去比两年前还小些呢。她对记者说的话是:……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人家不和几百家连锁店的斗,只要灭掉莎蛙菲荷。是的,这是咖啡世界的意识形态斗争,我现在学乖些了……

老爷叔已经老得不能上咖啡馆,艾米莉每天早上会自己送早点和咖啡到爷叔家里去,交给服侍他的阿姨。天天第一个到店里抢窗边座位的是越来越勤奋的作家先生,作家叹气说:“艾米莉呀,年纪大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年轻人不带你玩了,你要学会坐咖啡馆,咖啡馆是新老男人的归宿。”

艾米莉看见作家,心里有点压力,轻声自言自语:

“到底怎么感谢他?没他给我拿主意,我可没钱开新店。”

“要不要分給作家股份?给他一点干股作酬谢?”

作家现在不太刮脸,已经是早餐桌上放凉掉的没人吃的麻球,看不清表情。但作家耳朵从来就灵光,他听见了艾米莉的低语。他从座位上走到吧台,对着艾米莉坐下,自言自语:

“我给老板娘出的好主意,现在清咖也可以加奶,否则人家又要来搞掉这两家店的。”

“可她不必给我什么股份,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作家穷,但不要饭。”

艾米莉笑了:“我现在不自言自语了呢,早些时候就好了的。我是特地说给你听的。”

作家耸耸肩膀:“De rien(没啥)!”他走回座位,继续他万年不荒的笔耕。

“但莎蛙菲荷咖啡店必须感谢你,作家先生。我和合伙人已经商定:你将终身在莎蛙菲荷咖啡店喝免费咖啡!”

作家抬起头,一脸失望:“光喝咖啡伤胃,你知道巴尔扎克怎么死的哦。”

艾米莉微笑:“你别急,我还没说完。你还可以免费享受甜品和点心。”

“终身?一直到我老死?”作家急问。

“终身享受如此待遇。”艾米莉说,“除非莎蛙菲荷又被人搞死,我艾米莉再次从失败走向失败。”

“乌拉!”作家嘴唇扭曲成鱼唇,吹出一声哄孩子尿尿的欢呼口哨……

作为跨国企业在这个国家的危机管理总监,老马日子可没这般好过。由于莎蛙菲荷重出江湖,老马必须为他两年半前给公司出的“馊主意”接受质询。

老马飞了一次美国,向集团法务部门和营运部门出示了他亲自在莎蛙菲荷咖啡馆新店门口拍摄的站路广告文本:我们现在也有奶咖/新西兰飞行鲜奶/要奶你自己加。

老马的申辩词是:该私营咖啡馆在我们的努力下更新了经营理念,严格说莎蛙菲荷已经放弃了和琪葩相对立的“无奶无糖”经营原则,所以,特别考虑到其微小(仅两家)和不盈利的状况,可以认为该企业对琪葩没任何竞争性威胁和理念性对立。综上所述,两年半前溢价收购其旧店是一次成功的危机管理型投资。

老马没受惩罚,当然也没得到褒奖,他只是在他漫长而成功的职业生涯中又过了一关。老马感谢上帝,上帝指定他以善意来应对任何危机,上帝不会惩罚善意。

回到大城,他去了一回新开张的莎蛙菲荷咖啡馆,向不再那般憔悴的艾米莉要了一杯久违的古巴赛拉诺清咖。他问艾米莉:“我一直有个疑问,你这咖啡馆的名字怪怪的,到底什么意思?”

艾米莉笑道:“这是法语savoir-vivre。”

“嗯?”老马笑,“不懂。”

“请作家翻译吧,作家先生在咖啡馆坐了这么多年,只恨别人不知道他法语好。”艾米莉指指满脸胡茬的可怜虫。

作家抬起头,认真翻译:“名词。意为人情世故、处世之道;社交礼节、教养和礼仪。”

老马伸手和作家握握,点头道:“作家朋友,我猜,你就是莎蛙菲荷的狗头军师吧?”

原载《芙蓉》2019年第4期

原刊责编  杨晓澜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剑侠与玉公子

禹  风

有时候花好月圆,人在书房码字,壶里沏了好茶,若是饿,冰箱里有妻制海上冷面。四面望望书柜,没来得及读的好书互相倚着,夜色里看上去,它们睡意朦胧……

这种时辰写出来的文字温润如玉,起的小说名也颇叫人玩味。写字人在夜的深处合上电脑,吹着幽幽口哨,觉得自己是个玉公子:草蛇灰线,雅人深致。

明明小说可以像一块玉的嘛!雕琢抚摩,与高朋共赏,经评论家点睛,成其为无可非议的艺术。

玉公子这样想想,本身也觉得何乐而不为。

天却不从人意,迎面霹雳起来,叫人战栗于黑暗天幕上光亮的裂缝。那种时候,写小说的玉公子也血脉偾张,身不由己,只恨电脑和笔不称手,如果有冷兵器,霎时变身剑侠:“呔,堂·吉诃德在此!”

《莎蛙菲荷咖啡馆》是最近出自本堂的第二篇“侠义小说”:米商把新米好米留给别的村镇平价享用,却把劣米陈米高价卖我们吃,还致力于培育我们上下三代专好劣味的胃口,我们会不会怒?我们在米上会怒,在咖啡上怎么不怒呢?

《莎》文之前,本堂亦在《江南》杂志发表中篇《万事为砍一棵松》,那也是“侠义道”:城市住宅小区业主委员会制度实践了不少年,如今一筹莫展,搞不下去了。南北业主皆视为难言之隐,欲说还休,只有剑侠伸笔,挑开好臭遮羞布。

小说写眼前世事冒险吗?塑造人物和揭示真相哪个更重要?笔锋带了剑气,小说还能成玉吗?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这是一句真理性陈述。

写上世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玉公子品茶敲键,在我书桌上得其所哉。

那种尘封的题材,早已不是眼下人间,如夏夜回味冬日窗花,窗花一直融化,那剔透的纹理、莫名的图案、亮得发银的意象和摸上去凹凸混沌的手感,都与老挂钟上嘀嗒响的秒针一起赶前程……写的人,只有惊心地诧异,柔软地泪溅……那番时空里,无仇可报,无冤可伸,无恶可除,唯剩爱与哀愁……

只是天总会亮,日子总要过。一时曙光起,推窗牖,回眼前,玉公子免不得软下去、软下去,伏案而眠,从他极文学的惆怅里,便挺身一名纸折的剑侠,欲问人间是非……

玉公子和剑侠,同一副身手,写两种小说,仿如庄生与蝴蝶。

禹风,男,上海人。复旦大学学士,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

曾任职于报社和跨国企业。

自2015年起连续在《当代》《人民文学》《十月》《花城》

《山花》等文学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

并为《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长江文艺·好小说》等文学选刊选登。

作品入选2017、2018年度上海作协年度中篇小说,

获得《山花》双年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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