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明

常听到这样的介绍，某某摄影师是搞“唯美”的，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就费解。唯美，仿佛有着极高的指标要求，有统一制式标准。后来慢慢了解到，唯美风，最好要可爱、漂亮、少女心。“唯”字一出，像放了狠话，从初学到老迈，一美了之，别无他想。

因为要唯美，于是再不用言志了，也无须载道。我想说，这么“没心没肺”的标签在打出来的时候，真像走夜路吹口哨，给自己壮胆，已经注定堕落于虚空。

可能有人说，我就是喜欢甜，惹了谁？当然，你有甜的权利。你若偏问，我只拍美的事物，难道不是艺术吗？那我回答你，还不行。我们听歌不只是为了悦耳，看图也不仅是为了悦目。具有艺术感的作品可以承载各色各味，而不是雷同于唯美。除了甜之外，其他味道也有它们存在的权利、被喜欢的可能。就像有的歌唱着沧桑，有的歌呼号着愤怒。它们不是淘宝客服，没有让你舒适的义务。

拿饮食打比方，糖是最容易取用的，也易成瘾。人类饮食的进步，是从果腹到对食物、文化的欣赏，而不是为长久的甜付出牙的健康，让撕咬、咀嚼、品味能力都出问题，健康的滑坡没有尽头。类似地，唯美的日子好过得很，就像嗜甜的大多数人心理感觉良好，觉得自己走对了路。其实，宜人易，动人难。那些悦目未必真正“赏心”。对唯美蜂拥而上的刹那，有没有保持一丝怀疑？

更有甚者，随着Photoshop类工具成为主流，很多摄影师不再将兴趣放在照片本身，而是醉心于“后期”的改天换地。俗不可怕，可怕的是艳俗。非得把天空P成紫的，拍个人像偏把反光板打出恐怖效果。其实，我们的视觉经验里根本没有这些，它们违背了起码的真实。

美国摄影师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是风光领域的顶尖摄影师了，可亚当斯是气质流、感受派，极其注重还原面对自然的震撼感，从没有人用“唯美”来赞颂他。亚当斯说过一句很重要的话：只有在清晰和明确地传达了摄影师的理念时，强调技巧才是合理的。

技巧高于了感受，不正是“厚此薄彼”吗？我在黄山上看到了日出，感受到另一个星球从眼前突突跃升的喷薄，这就是震撼，它不是为美而来。北京地坛公园的银杏叶黄叶落时，也超现实地刷新了我们对生命的观感，那也不是用美所能解释完尽的。

没能充注真质，以实其华，这是创作之痛。空洞是因为与他人、与风物的共情能力缺乏，无情可寄，所谓玩不下去，其实是玩不上来。“某某人有一雙善于发现美的眼睛”，这话一点儿也不对。走心而非过眼，皮相之下的东西终须脱颖而出，这些是任何设备都不能弥补的。

身为摄影师的经历让我能向大众分享一个有趣的事实。黄山上的宾馆保安、厨师、出租车司机，常年会给各地摄影师“通风报信”，告之山上的天气情况，随后摄影师们纷纷驱车赶来。其实，那些保安、厨师、司机们平时什么都拍到过了，他们的手机里云山雾罩，一人就抵得上丘陵地区一个县的摄影沙龙小组，他们是中国风光摄影中扫地僧一般的存在。当他们看着气喘吁吁爬到山上的摄影“老法师”们，想必心境是相当淡然的，因为他们更知道什么叫“过眼云烟”，什么是美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