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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生明月

2019-10-30毓新

飞天 2019年9期
关键词:张家弟子

毓新

敏斋先生又从梦中惊醒过来。

院試的日子越来越近,晚上总是睡不踏实。可这次惊醒,明显跟院试没有关系。口很渴,想喝水。水壶就在头畔桌上,老伴临睡前放好的。伸手的瞬间,身旁传来鼾声,敏斋先生忍住了。老伴太累了,安然入睡实属不易。敏斋先生咽咽嗓子,轻微地翻了一下睡姿。靠炕的身子压得生疼。今年五月,具体是端午过后吧,晚上睡觉,总压得靠炕的身子疼,包括耳朵,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厉害。敏斋先生仔细感受疼痛好长日子,肯定绝不是好兆头。

敏斋先生没有惊慌。近年的遭遇,铁人也会被弄垮,何况过了耳顺之年。敏斋先生自我安慰地想。儿子都病故了,家里就剩老伴、儿媳和孙子,如履薄冰般活着,经不住任何折腾了。自己大半身子入土的人,有啥值得惊慌的!更何况,学塾里十几个童生,待哺婴儿似的,一天也离不了先生呢。

敏斋先生心里,只想每天多干些该干的事。

汗水粘湿了衣被,非常难受,敏斋先生不敢将被子揭开,担心弄出响动影响老伴睡觉。夜静得什么似的,清亮的月光,从窗户缝里透射进来。这自然令敏斋先生想起了祖先的故事,进而想到家门的不幸,想到病故的儿子,想到年幼的孙子……两行老泪,从眼里缓缓流出了。

刚才他梦中惊醒,因为见到了大儿子。

梦中的献儿,为啥永远病怏怏的呢?且形象那般模糊,态度格外冷漠,对父亲视若无睹的样子,全没了从前的孝敬亲热。据说,梦中见了死去的亲人,太亲热并非好事——对活着的人不吉祥,可敏斋先生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伤感,伤感献儿的冷漠,也伤感梦境的模糊。献儿的亡故无可更改,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敏斋先生希望,能在梦中真切地看一次献儿,或者至少,梦中的献儿不要病怏怏的,像曾经的样子,健康、开朗、快乐:硬朗地出入于家门,晨昏问候孝敬父母,早晚训导呵护妻儿;庄严地行走在学塾,领弟子识字诵经,教童生策论赋诗……

敏斋先生无声地叹息一声。终究是饱读诗书的人,伤痛中浸泡挣扎久了,明白自己不过是困厄至极的幻想罢了。献儿已逝,阴阳相隔,怎能如愿见面呢!这样一想,不得不冷静思考未来的事了。

这绝非他第一次思考未来的日子。

敏斋先生深感肩上担子的千钧之重。

辗转反侧,实在没耐心躺下去,老先生轻敲火镰,点了油灯,喝一口水,再喝一口,纯粹起身,准备阅读《大学问》了。老伴马上被扰醒,看老伴拥被读书,赶紧给披了衣服,将油灯挑亮,朝老先生跟前移了移。

《大学问》已拜读四遍了,老先生毫无厌倦。这本儒学教典,读第一遍的时候,其实很难接受。对于儒学,孔、孟两大圣人外,敏斋先生尊奉朱文公,《朱子大全》、《朱子集语象》,研习无数遍,页码都翻烂了。平日给弟子解经,也完全依朱文公的意思。世间万物天理至上,敏斋先生烂熟于心:

“宇宙之间一理而已,天得之而为天,地得之而为地,凡生于天地之间者,又各得之以为性;其张之为三纲,其纪之为五常,盖皆此理之流行,无所适而不在。”

《大学问》的作者王阳明,明代大儒,跟朱文公不同,世间万物人心为上,做任何事都要符合人的内心,不必在内心之外寻找天理……两位大儒的更多区别,敏斋先生正在阅读理解。感谢弟子苏耀泉,从浙江新昌捎赠了这本书。耀泉信中说,王阳明,浙江余姚人——余姚距新昌不远,两百多里路……老先生非常欣慰,耀泉在人杰地灵的浙江任地方父母官,实在太不容易!

田老三早起喂牛的脚步,惊扰了阅读中的敏斋先生。田老三给张家当门客二十多年了,老忠臣似的;眼下打耱土地的节点上,对牛的草呀料呀,比自己的吃喝都操心。这样想着,老先生心里暖暖的,收拾书本穿衣下地了。

跟门客同步起床,是敏斋先生多年养成的习惯。

不久,学童住宿的西房有了动静,开始洗漱。儿媳淑贞也准时敲门,问了公婆安,端起地上的夜壶去倒了。孙儿可久很快也在北房读起了《三字经》,稚嫩的童声,给了敏斋先生莫大安慰。

他添一件夹衣,抓紧批阅学童的史论了。

堡庄通往学塾的小路被清扫了。一缕一缕的扫帚印,烦乱而规整,粗犷又细腻,像神奇的图画,给人不忍踩踏的感觉。

马志义今天肯定起得很早吧?敏斋先生想。

马志义家在东河坪,家境不是很好,地里活儿又多,只在农闲季节,进学塾读半天书,俗称“短学”。他是敏斋先生这轮弟子中,唯一没住宿堡庄“长学”的童生。年龄也最大,二十二岁,娶妻生子了。他读书主要为知书达礼,写写算算什么的,给孩子的将来入泮就学打个基础,自己没成想考取功名。敏斋先生念他上进,免了所有学费。志义志义,真乃志义双全,感激之余,他无以回报,就在“短学”的日子,每天早点到学塾,将扫地呀擦桌呀生火呀的杂役包办了。

大学窑已书声琅琅了。

敏斋先生习惯性地整整衣冠,表情和蔼进了学窑。众学童肃然起立,向先生行弟子礼。敏斋先生从容答谢,又转身与学童们站成同列,朝学窑正中的孔先师牌位庄严肃立,虔诚鞠躬,然后示意童生们落座,继续用功。

大学窑正中的孔先师牌位,是咸丰六年春月张家学塾创办那天,由枝阳书院山长(院长)司先生亲自主持迎立的。当时在全县影响不小,学署教谕都写了贺信,东乡张家岘一下出了名……三十多年了,先师的牌位一直守望佑护着张家学塾,也守望佑护着学塾里一轮又一轮的徒儿。同治乱世,连会宁县城都被由陕入甘的土匪攻陷了,生灵涂炭,尸横遍野,敏斋先生为了活命,四处逃躲,银钱干粮可以不带,孔先师的牌位却一直背在身边,逃哪里背哪里。他知道,有孔先师的牌位在,张家的学塾就不会倒。

敏斋先生在大学窑里巡看了片刻。跟每天一样,只要走进学塾,他精神似乎就振作许多,身体也为之轻爽了。学童们诵读的内容各有不同。志义的《千字文》背得顺了,开始认读《弟子规》。赵述善和王翰两个武童,正在吟诵“武经”重头《孙子》。他们早晨先在学塾院子练过拳脚,淋漓在脸脖上的汗水仍没完全干透。其他十二个文童,全都按事先的叮嘱,诵读《春秋左氏传》的《郑伯克段于鄢》。

《春秋左氏传》为十三经的重典。《郑伯克段于鄢》在《古文观止》读过,熟诵已经没了问题。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敏斋先生想给充裕的时间,让弟子们在投入的吟诵中,体味更多更深的意蕴。

这篇经文,字面意义其实不难懂,写春秋时代,一代英主郑庄公跟弟弟叔段两人骨肉相残的事。母亲姜氏偏袒叔段,起了不好的作用。而老臣考叔推已及人,巧妙创设合理条件,让庄公与母亲和好如初了。手足之情,孝悌之义,君臣之道,给了后世太多的反思和警示,要透彻地解析绝非易事。加上学童们目前需要加强诗赋研习,敏斋先生特意抄录三首前人的诗作示范。

其一

宠弟多才占大封,况兼内应在宫中。

谁知公论难容逆,生在京城死在共。

其二

子弟全凭教育功,养成稔恶陷灾凶。

一从京邑分封日,太叔先操掌握中。

其三

黄泉誓母绝彝伦,大隧犹疑隔世人。

考叔不行怀肉计,庄公安肯认天亲。

敏斋先生唤两个武童和马志义出了座位,先问询赵述善和王翰对《孙子》研习的体会。毕竟是习武的孩子,少了拘束,行礼之后,大胆质疑《地形篇》中两处句读。敏斋先生暗暗点头,那本来是较难读开的句子呢。先生认真地解答了。又将目光转向马正义:“志义,今日早上啥时辰到的学塾?”

马志义以为犯了什么错,紧张地直瞪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你从学塾回家,还要干农活呢,以后别来太早了。”敏斋先生看到志义布衣上的补丁,于心不忍,及早给他解了围。

志义松了一口气,木讷地笑着直点头。

又检查志义背诵的效果,指点他习写仿格应纠正的毛病,便领三人出了大学窑,去东侧被称为“神仙台”上面的小学窑自习。学塾刚创办的时候,小学窑那儿只是个土台子,冬天大冷的日子,童生在上面晒太阳,感觉很爽,起名叫神仙台了。后来学塾日渐有名,本地及四邻州县海源、隆德、静宁的童生一年比一年多,大学窑无法容纳,正好献儿榜中生员,便索性在神仙台上挖了新窑,粉刷齐整之后,作为小学窑,在大学窑有干扰的时候,让童生有个分门别类学习的空间。

献儿从此也正式走上讲台,成了学塾小先生。

这联想乱了敏斋先生的心,目送三个童生的他,竟恍惚又看到了献儿——身穿礼服,怀抱书匣,像从前那样,在童生之前健步跨上“神仙台”,打开了小学窑的门……

敏斋先生摇摇头,让自己醒过神,进大学窑课徒了。

从学塾到堡庄就几十丈距离,走得敏斋先生有点喘息。

在堡庄二院子,敏斋先生歇住脚,稍微缓口气息。堡庄二院,三孔箍窑,四间瓦房,都是同治大乱后建的,住了老先生全家和所有童生,外院就住田老三一人,忙了里头忙外头,几乎没闲的点儿。可毕竟力量太单,仅疯长的野草都对付不了,院里四处滋生,非常茂盛。人出人入踩踏,在草丛里隐然形成了小路,看得敏斋先生感伤得不行。

晚饭已摆在正屋了,洋芋面片,两碟小菜,可久望见敏斋先生,跳下炕娇声大喊:“饭快等凉了,爷爷咋才进家呀?”

敏斋先生亲昵地连声呼应,说学塾有事耽误了。

可久扶手杖迎了爷爷,让快脱鞋坐炕上吃饭。敏斋先生一个劲儿笑,转问老伴童生们吃了没。老伴说,都端在西房里了,就等你动筷子呢。

有王妈常年帮厨,家中粗茶淡饭,清爽可口。敏斋先生家规矩,无论学童门客,与家人吃同一锅饭。除非特殊事情,正屋里没动筷,其他人都不便端碗的。今天早上,田老三临时吆喝了十几个帮工,打碾收拾了场上的秋粮,特意宰杀一只肥羊,开锅煮所有人吃。敏斋先生多喝了几匙汤,这会儿一点食欲都没有。可老伴和孙子等好长时间了,只好勉强吃了小半碗。

等炕桌的碗碟收了,老伴拿过一只包裹:“过路脚户捎来的。”

敏斋先生心里蹊跷:“脚户走了吗?”

“听田老三说,在上店歇一阵就走了。”

月亮堡庄北山坡,有条东西商道,将张家岘与外界联通起来。同治匪乱之前,大道上商队脚户,络绎不绝,仅张家岘,就开了两家歇马店——上店堡和下店堡,四季客满为患,常年宾至如归。匪乱之后,尽管冷清了许多,可海源驮土盐的、隆德运瓷器的、静宁贩木材的、靖远卖皮货的、会宁捎清油的……仍成群结队,每日都有。这些脚户,无形中也为沿途人家充当邮差呢。

可敏斋先生有规定,凡学塾训徒的时候,无论遇何等大事,都不得打扰,因此那脚户只得将包裹给了田老三,千叮咛万嘱咐,务必送东家手中。敏斋先生也不知包裹为何人捎带,让老伴打开看看。包裹中装了两袋“福心”莲子、两包“大红袍”茶叶,均为海江一带物产。敏斋先生越发糊涂了。又发现茶叶下压了书信,只看封缄的墨笔文字便明白了:“是苏家兄弟的东西。”

耕耘杏坛久了,凡耳提面命的生徒,无论分别多少年,也不管弟子的书法如何长进,敏斋先生都一眼认得出。这封信是敏斋先生的得意门生苏源泉的。蘇源泉信里说,受兄长耀泉托付,准备登门看望先生。途中接到甘肃学政的通知,命急赴巩昌参与视察各地学情等。政命难违,不能亲聆敏斋先生教诲,非常惋惜。特意托付跑盐脚的亲戚,奉上兄长从浙江捎的特产,聊表感念之心。等年底陇西归来,定当拜见先生。

源泉特意转告兄长耀泉的话:“福心”莲子可与小米熬粥,养心,供师母食用;“大红袍”茶叶性温,养胃,请先生品尝。

敏斋先生将信读了多遍,心里暖暖的。本如的行书又长进了,肉中见骨,绵里藏针。朗亭和本如兄弟,既为苏家的争了光,也给敏斋先生长了眼。两人自幼在张家学塾明经,光绪二十同中甲午科举人,“双凤齐鸣”,轰动省城,名闻陇上。不久之后,兄长朗亭再显神勇,荣登光绪二十四年癸卯科皇榜,中二甲进士。现任浙江新昌知县,公务繁忙,还尽能惦记他这乡野老朽,又捎书又带东西的,实在让敏斋先生感动了。

老两口免不了回忆苏家兄弟,当年住在堡庄上的事儿,一桩一桩恍如眼前。目下源泉奔走公门之外,忙于备战甲辰殿试,荣登皇榜指日可待……随后又想到献儿,想到献儿与苏家兄弟的手足之情,心情猛然黯淡了。

敏斋先生赶紧收拢回忆,嘱咐老伴将包裹收好,自己下炕穿鞋子。

“去哪儿?”老伴不无担心。

“找田老三问收包裹的详情。”

“让王妈喊田老三来这儿吧。”

“我还看看学童呢。”敏斋先生说。

转眼要院试了。院试就是童生试,荣中鹿榜,升为生员,就正式迈进科举的门槛了。敏斋先生隐隐担心,皇家的科考制度生变。戊戌年,也就是去年,耀泉高中皇榜那阵,老佛爷就曾下令废过八股。尽管后来收了成命,却让天下待考的士子惊出了一身冷汗……在京赴考的耀泉,对科举变革肯定有独特想法——浙江新昌下车伊始,他便捎赠王阳明的著作,会不会含有某种暗示?

《大学问》读过多遍,悟不出蛛丝马迹。转而又想,科举是为朝廷为国家选拔贤才于民间,无论制度变与不变,皇上唯贤是举的需求不会变——考试之外,大约别无更好办法吧?

敏斋先生只有放下顾虑全力备考了。

大考日漸迫近,学童们更不敢松懈。一寸光阴一寸金。西厢房是大三间,盘了两面大通炕,十二个学童分睡两边。油灯早已点亮,光影暖融融的。敏斋先生轻脚窗下,透过窗纸缝隙,看学童围在灯下用功。尤其苏绍泉——源泉弟弟,更双目有神,心无旁骛。苏家不愧书香门第,孩子个个好学,实在让人羡慕。敏斋先生凝视良久,悄恍从台阶退下。

饭吃得有点过了,胃里很不舒服。从二院门出去,看月亮悬于西天,又明又大。仔细一想,快十月中了。索性上堡庄赏回月吧。敏斋先生想。几乎被诗意的念头吓了一跳,不禁哑然笑自己了。又犹豫权衡一下,便真的朝堡庄东走了,至堡墙台阶下,扶助手杖攀登而上。

说不清多长日子没上堡墙赏月了,这一次,敏斋先生记住了时间:光绪二十六年十月十二。明亮的上弦月悬于天际,如水的清光,倾泻在堡庄上,也倾泻在堡庄东北几十丈外的学塾里。沐浴月色站立良久,敏斋先生又想起了祖先那个梦,想到张家学塾几十年经历的坎坷了。

敏斋先生的祖先,据说曾颇有家产,却偏偏染了败家的习惯——赌博,且专进大赌场,慢慢将家产败完了。也是天意不绝张家吧,某个晚上,山穷水尽的祖先酣睡之中,竟见一轮明月,自天而降,直落怀中。祖先大叫惊醒,屋外是沉沉黑夜,了无一丝月色。祖先思前想后,无法解梦。绝望中的祖先饮鸠止渴似的,变卖了家中最后值钱的东西,又一头扎进赌场了。万没想到这次竟然赢了。更没想到的是,随后的日子,祖先越战越勇,连赌连赢,无一例外,差不多将散光的家产挣回了。个别赌棍红了眼, 筹集钱财急挽局面。祖先却见好就收,说什么不再赌了。赌棍哪里肯依,水盆淹了两把刀,逼迫祖先就范。祖先不是好惹的,从水盆里捞把刀,两眼都不眨一下,高高举起,砍断了自己的右手的两根指头,盟天为誓,永不招惹赌祸了。

金盆洗手的祖先,受高人指点,请了最好的风水先生,多日奔走,选中张家岘一块山咀。山咀北边与起伏的大山肢联,东、南、西三面,均为陡峭而稳固的土坡。风水先生定好罗盘,围绕山咀,由东向南向西,画了大半个圆圈,只敞朝北的一边。又拿罗盘校准,画了一条朝外微凸的弧线,将敞开的北边封了。风水先生详细给祖先做一番交待。祖先便开始组织人力,削取小山咀细润的黄土,顺那厘定的图线,夯筑一座半圆形的堡庄了。

乾隆五十一年秋,堡庄终于筑好。当夜,风水先生带了张家祖先,爬上北面山顶。放眼回望,月明星稀,天高地远,新筑的堡庄,如将满的月亮,被脚下群山紧紧环拥,而堡庄东、南、西方向的沟壑梁峁,朝拜似的向堡庄聚拢,恰如十指屈曲的巨手,托举月亮般的堡庄了。祖先一下看呆了,扑通朝风水先生跪倒,感谢为自己选了块宝地。

真正浪子回头金不换。祖先的行止人品,从此月亮般澄澈了。澄澈之后的祖先,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要自己的后世儿孙永不涉赌、守住堡庄、守住家业、并发扬光大,必得以圣贤之道洗其面革其心,因此立下遗嘱:张门子孙,必须想尽办法走读书之路。

乱世之年,世代务农的家庭,读书之路并不好走。可张家后辈谨遵祖训,顽强坚持,终于在敏斋一代有了成效——敏斋十六岁那年,在全县院试中榜上有名,成了张家首个秀才;咸丰九年,敏斋继续发力,又在全县百多名生员中脱颖而出,被推举为岁贡,是那几年全县仅有的三名贡生之一。

在艰辛的求学之路上,敏斋先生吃尽了苦头。为了给后代子孙创造条件,也为了让更多的孩子有机会习经明理,在父兄的支持下,敏斋先生酝酿筹办自己的学塾了——其他不说,仅选址一项,就困扰了好久,最后只好将家里经营正旺的油坊搬迁,腾出窑洞开办学塾。

扶杖站立在堡庄上的敏斋先生,忍不住朝东北望去,皎洁的月下,几十丈开外的学塾清晰可见。正中的大学窑、偏东的神仙台,以及神仙台的小学窑……看着看着,学窑前有人影晃起来,不止一个,都身穿礼服,有献儿、有曾经的学童……又有爆竹炸响了,蒙蒙烟尘中,一个身影格外高大,对,是枝阳书院的山长司先生吧,站在神仙台上,挥动手臂,给列队站立的学童,还有前来贺喜的乡亲讲着什么。敏斋先生侧起耳朵,没听见山长讲什么,倒听见隐约课徒声,像敏斋先生自己,又像献儿……敏斋先生忘情地倾起耳朵,想认真听个究竟。

“东家啊,夜都深了,你站在墙头太久,会着凉呢。”

敏斋先生吓个激灵,回头看时,田老三正在堡下招手呢。

献儿的忌日眼看到了,敏斋先生两口心痛如绞。学童们是不能耽误的。敏斋先生大清早起来,随便用过早膳,赶紧去学塾课徒了,一直忙碌到中午。献儿去世的时候,最留恋的正是学塾。卧床不起的前三天,还在讲台上给学童诵读经书。献儿的病越到最后,越吃不下饭,服不进药了,人瘦如柴,酸软无力,可只要坚持走进学塾,站上讲台,听学童们喊一声“小先生”,就像得了神助,常讲诵半个时辰呢。

圣人经卷,千年典籍,真是蕴藏了无法言说的妙处。

处理妥当学童的功课,布置了课后业务,敏斋先生回到堡庄。看见二院榆树底下,栓了两头匹了鞍鞯的枣红色骡子,田老三正给喂草料。敏斋先生知道谁来了。进得正屋,义仁、義德兄弟果然在,见了敏斋先生,叫“小爸”行礼。敏斋先生双手扶了,让快上炕吃饭。俩兄弟知道轻重,不肯脱鞋;正好饭菜端了来,便赶紧布碟放菜。

因为有客人,可久去了西房跟学童们午饭。敏斋先生陪义仁兄弟。有意绕开献儿五周年不谈,随便聊着庄稼方面的话。义仁和义德是族兄少朴的儿子。当年,敏斋先生跟随少朴兄读私塾,提携书笼,寒暑往返,风吹日晒,泥里水里,受了无尽的苦,少朴也给了敏斋太多的呵护。敏斋先生的心里,少朴名为族兄,实为至亲父老,满怀感念。真所谓人生无常,那般好的汉子,竟也躲不了自然造化,得病没多长日子,便撒手西归了。当时义仁兄弟都小,敏斋先生除了伤心,亲儿子般照顾少朴,直至入土为安。如今多年过去,义仁兄弟成家立业,忘不下敏斋先生的好。这不,在献儿忌日来临之际,为不让叔父老两口触景生情,伤心过度,要接到自己家避气氛呢。

说着话,业儒韩国栋到了。他是专门照料献儿忌日的。悄悄在田老三那儿将献食藏掖了,才来正屋报到。向敏斋先生行礼,问候义仁兄弟,不多客套,端碗就吃。韩国栋家在南山弁,是张家学塾最早的生徒,六艺经传背得烂熟,硬是缺乏运气,没能考取功名。可他从不放松对经传的研习,也始终跟读书时一样尊敬先生,隔三差五跑堡庄看望。

知道有更多亲友陆续前家,敏斋先生饭后放弃午休,携了老伴,随义仁兄弟躲难般出发了。义仁兄弟不敢怠慢,一人拉一头骡子。出了堡庄北门,急向送别的亲友挥手,暗示快点回去,免得敏斋先生两口伤心。敏斋先生还记挂学塾的生徒,转身叮咛韩国栋,让晚上多操心西房。韩国栋提高嗓门:“刘运隆马上就到,学塾交他盯着,不会有事的。”

敏斋先生这才放心走了。

出堡庄北门,顺小路山行百余丈,便是商家大道了。商道东头,通往王集、通往苏家堡,也通往静宁和隆德;商道西头,通往甘沟、会宁,也通往西巩驿、安定和兰州。张家的祖坟,在道北山下。敏斋先生备了香马冥票,远远下了骡背,进祖坟祭奠了一番。

走出祖坟的敏斋先生,忍不住又朝南望了一眼。张家学塾隐在崖湾之下,什么也看不见,可张家堡庄,月亮形堡庄,却一览无余地呈现视野之中。有高举纸扎挽幛的亲戚,已经从北门缓缓走入了。

敏斋先生尽量忍着,不让淹心的泪水奔面流下。

光绪二十六年十月二十三日,张家岘月亮堡庄哀乐阵阵。白色的挽幛,从堡庄北门挂起,一直绵延至正屋台阶,为张家学塾英年早逝的贤师张献先生五周年忌日。因了情况太过于特殊,附近的乡亲及张门弟子,只要赶得上的,都自发地前来祭奠了。张老先生不容易啊,两个儿子都先后病故了,孙子还没成年,人力太单,乡亲们无不为敏斋先生捏着一把汗:多个萝卜多份菜,多个喘声涨人气啊。

秋风萧瑟,枯叶飘零,唢呐呜咽,箫笛悲鸣。张家人力再单,礼数绝不亏欠。韩国栋领了披麻戴孝的小可久,在撕心的悲乐声中,起起伏伏跪迎客人。每位祭奠者看在眼里,实打实地疼在心上,私下纷纷议论,无论从为人处世、还是堡庄风水、老张家的境况,不该如此凄惨啊!

为人处世不多说了,十里八乡有口皆碑。

仅月亮堡庄的风水,民间传得神乎其神,最通俗的说法是,堡庄除了三面圆形外,北面微凸的弧线,罗盘上是倾斜东向的,从而使堡庄无论外观形状,还是地理星象,像极了农历上旬将满的明月——堡庄半圆仿佛月面,微凸弧线正好是月弦。谁都知道,月满则亏的道理,可将满的上弦月,永远处于盈余膨大的状态……占据天时地利的月亮堡,通过月弦正中的北门,不断吸纳四时祥瑞吸纳入内,让深居其中的主人,家膺五福,堂享三寿。

这些,从堡庄筑好起,已被几代张家人验证了。可所有的好运,让旷日持久的同治乱世给毁了。

同治匪乱刚起的时候,张家人压根儿没想着逃躲,以为紧闭大门守些日子,土匪便会离境,乱象自然消散。何况月亮堡庄三面孤悬,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筑了炮台,备了滚石,更备了火器,西北角还建了高房,可以日夜住人瞭望。堡庄上躲难的不仅有张家的人,也有张家岘及附近庄子的老少乡亲。大家把壮年男子组织好,排班值勤,轮留守夜,惊恐而有度,紧张而有序。断断续续在堡庄上躲了两年,好在真没遇上大股土匪。谁成想同治九年,情况突变,成队的土匪横行于东乡各庄子,而且那般凶悍。月亮堡未能幸免,被近百名土匪围了,火炮轰隆隆震天乱响,不幸有落在墙头上的,尘土四溅,南墙被炸开了豁口。堡庄的乡亲仍在死守。可是,当年修筑堡庄的时候,可能财力有限吧,堡墙筑得并不高,火枪散弹从那豁口、从墙头乱箭般飞入,有打准屋檐的、有打准窗户的——窗户纸被轻易洞穿,沙沙直响……人们眼看守不住,经紧急商议,才草草收拾东西,趁着夜色仓惶逃离了。

当时敏斋先生才二十六岁。父母都古稀之年了,虽身体硬朗,可爬山过坎,躲灾逃难,实在力不从心。加上妻子三寸金莲,行动不便,两个儿子还小,扶老携幼,窘迫狼狈没法说。可年轻的贡生在逃难路上,无论经受多大风险,始终背着学塾的先师牌位。

逃难途中,敏斋先生听说会宁县城被土匪攻陷,姓杨的千总战死,尸体血淋淋横在巷道里,知县沈大人在衙役帮助下侥幸逃脱……真正“烽火连三月”,他的心都灰了,认定有家难回了。可不久,又听说朝廷派了大军,左文襄公亲自西征,一路浩荡,平了匪寇……敏斋先生带了老小,迫不及待回归家门:整个堡庄早已被烧成了焦土,堡庄东北的学塾也未能幸免,桌椅板凳化为灰烬。父母怕敏斋担不住巨大的打击,赶紧安慰儿子,说好在粮食藏在地窖里,银钱埋在土缸中,都原封未动,张家真算运气了。

土匪之所以猛烈攻打月亮堡庄,大约肯定其中能抢到财物吧,可攻陷堡庄后大肆搜寻,除了无法背动的屋舍和堡墙,竟没找到太多的浮财。气极败坏之下,纵火焚烧了堡庄,同时也将魔掌伸向了学窑。

青砖瓦屋被烧成了废墟,土坯窑洞却原样挺立,尽管也熏得面目全非。敏斋先生带领家人收拾了窑洞,安排全家在里面住下。堡庄的焦土必得择了吉日方可处理。敏斋先生征得父母同意,在乡亲的帮助下,先清理了学窑,请木匠重新打做桌凳——匪乱平息不到两月,张家学塾传出了琅琅书声,是会宁东乡恢复最早的学塾。其中苏耀泉、苏源泉和刘运隆等俊彦,都是匪乱后慕名就读的童生。

学塾的书声,给月亮堡庄增添无限生机。

在三孔黑糊巴脑的箍窑里,张家老小住了半年,直到次年春暖花开,才谨慎选择了良辰,组织力量重建堡庄了。仅烧焦的灰土,就清理四十多天。考虑到堡墙太低枪弹飞入洞穿窗户的教训,决定从堡庄院里起一层土,筑在原来的堡墙上,等于加倍增加堡墙的高度了。院和墙整个儿收拾妥当,重点修建了二院子,仍遵行南门东主的旧例,建了正屋,建了北房和西房。随后拆除匪火烧损的土坯窑洞,又在原址新箍了三大孔。年底,在骤响的爆竹声中,敏斋抄贴了古雅的春联,以表达内心的祝愿,其中北大门是:慎秉箕裘传祖泽;谨遵训示振家声。

谨遵祖训,振兴家声。年轻气盛的敏斋信心满怀。

可谁也没有想到,新整修的堡庄里住了没几年,三位亲人相继离世了。先是敏斋先生的父亲,接着又是母亲,随后竟是小儿子。敏斋先生被彻底击跨了。父母亲离世,总还有个说头,毕竟都七十多岁的人了,新陈代谢,天地法则。可小儿子还没成年,简直称得上夭亡了!

亲友们震惊之余,怀疑堡庄重建的日子有问题——有人甚至追根寻底,说给堡庄定日子的阴阳先生,正是多年前跟张家祖先在赌场动过性子闹过龌龊的赌棍的后代,专门给张家看了凶煞日子,替先人报仇雪恨呢。

敏斋先生最初不能接受,可亲人们连遭的横祸,钢刀般捅扎着他的心。冥冥中的事,有谁弄得清楚?连大成至圣先师孔仲尼,对乱力鬼神态度,也是敬而远之呢。真正病笃乱求医,在亲友的协助下,只得请高人攘邪驱煞了,而且不止一次。

好在堡庄之外有学塾。亲友们看敏斋先生茶饭不思的样子,纷纷建议同是学塾先生的献儿,尽早把放假的童生召回——大约只有上讲台课徒,才能稀释淡化敏斋先生的彻骨巨痛吧。同样沉浸在悲痛中的小先生,没日没夜里外奔波,早成张家的顶梁柱了,不惜掏心挖肺替父亲分忧,赶紧采纳亲友建议,张罗让临时关张的学塾开了门。

正是凭借学塾、凭借讲台,凭借圣賢的书籍和思想,帮敏斋先生度过了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然而天意从来难问,命运无法预知,谁能想到,顶天立地的献儿,竟也身患不治之症,早早丢弃生身父母和发妻儿子离开了人世!真正天塌地陷,满门生悲啊。

光绪生员、学塾贤师张献先生的五周年祭奠,在飒飒秋风中隆重举行。枯叶飞扬,纸灰乱舞。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未亡人淑贞,手牵刚满六岁的儿子可久,在坟前哭得死去活来。亲友将她拉起,她又一次哭倒在地,拉起,哭倒在地,惹得尚且懵懂的可久嚎啕不断,连嗓子都哑了。

在场的亲友,无不眼含泪水,内心凄惨。

住在义仁贤侄的家中,敏斋先生本来格外踏实。尽管义仁的房子是新建的,可仍建在少朴兄的庄根儿上。少朴兄活着的时候,敏斋先生还年轻,在这个院子无数次出入,跟月亮堡庄一样熟悉……心存对少朴兄的感念,敏斋先生两个晚上大都沉浸在回忆中。

二十四日清晨,敏斋先生鸡叫头遍就醒了。义仁兄弟知道老叔父的心思,早早安排吃过膳食,又亲自牵着骡子,送老两口回家。想到那个蓄谋已久的心愿要在今日了结,敏斋先生一路不多说话。直到走近月亮堡庄,听到学塾传来的书声,才猛然睁开眼,让义仁扶他下驮骡,叮嘱老伴好好招待两位贤侄,自己倒扶手杖,踉踉跄跄直奔学塾而去了。

大学窑里,刘运隆先生正在代师课徒。

刘运隆也是敏斋先生的弟子,进士苏耀泉的同窗好友、生员,眼下在王集老家开办自己的学塾。昨天刘运隆专程来,为小先生的五周年忌日,更为顶敏斋先生课徒两天:学塾无人顶替,荒了学童,敏斋先生会急出病的。

可敏斋先生的讲台不好站啊。刘运隆心慌得不行,手里更攥了两把汗,因了作生徒时对这讲台的神圣敬畏,更因了对敏斋先生打心眼里的尊崇——强将手下,绝无弱兵,敏斋先生眼下的这群学童中,肯定也藏龙卧虎,有苏朗亭那样的俊才呢。没办法,为人谦逊的刘运隆只好从简单处着手,伴领学童朗诵《书经·盘庚》:“古我先王,亦惟图任故人共政。王播告之,修不匿厥指。王用丕钦,罔有逸言……”因为太投入,连敏斋先生静立在学窑外都没觉察。

学窑外静听片刻,敏斋先生露出满意的笑,才悄然离开学塾,进堡庄为必须了结的心愿准备了。堡庄里,忌日的痕迹虽表面消除,凝重的气氛却无法排遣。

为了惹敏斋先生开心,刘运隆在午饭桌上,专意汇报这两天学塾的情况,夸赞学童们人才济济。敏斋先生果然来了劲,如数家珍般点起了弟子的名字:任致远、蒙养正、周尚、邹树阳、苏绍泉、栗成周……点一个,问这两天在课堂的表现,好像离开好久似的。

说到后来,敏斋先生突然转了话头,了解刘运隆家的学塾情况。在敏斋先生面前,刘运隆不敢丝毫夸饰,可奖掖后进、习经读圣,天大的事,他一直竭心尽力。估计过了今冬,刘家学塾的童生也会有十人,且多为八九岁点蒙入泮的。话说到这份上,除了替刘运隆高兴外,敏斋先生才说:“可久眼下也六岁了。”

大家齐声夸赞可久聪明可爱。

“也该开蒙了。”敏斋先生说。

“蒙学可久已熟读不少了。”

“总得拜师点蒙呢。”敏斋先生的双眼盯住刘运隆。“我考虑很久了,可久就拜您为师吧。”

敏斋先生话中带了“您”字,刘运隆不知如何应答了。

敏斋先生满脸严肃,陈述他想法背后的原因。刘运隆又喜又忧。喜的是,敏斋先生竟选中自己为唯一的嫡孙点蒙;忧的是,可久年纪虽小,却聪明伶俐,肯定非等闲之辈,点蒙之后压力山大呢。

敏斋先生如此抬举,刘运隆焉敢不从?

光绪二十六年十月,小先生五周年祭奠的次日下午,在张家学塾,全体学童见证了小可久的点蒙仪式。老先生、刘运隆、所有文童和武童,都簇拥了身穿簇新学服的可久,面朝大学窑孔先师的牌位站好。先引导小可久整理了衣冠,双膝跪地,朝先师牌位磕了九个头。接着起身,拜桌上笔砚。最后轮到拜先生了。尽管事先已经说好,可面对恩师在场,谦恭的刘运隆没勇气坐那把椅子。敏斋先生在旁边鼓励:“我眼下是可久家长,不是你的先生!”

看敏斋先生的神情,刘运隆知道不该耽误,只好深作一揖,正襟危坐到先生的位置,庄严接受可久跪拜。拜毕,敏斋先生奉上红包贽敬。刘运隆微笑收了,放到一旁桌子上。可久的书笼放在眼前,刘运隆打开,取出朱笔诗书开始点蒙。点的句子自然是“子曰,‘学而时时习之”了,刘运隆大声朗读,小可久庄严站立,跟着先生也大声朗读。

刘运隆笑看可久,将他的书笼翻转个筋斗,挪地儿小心放下。书笼翻转筋斗,寄寓“一朝翻身”,是对可久及敏斋先生全家的美好祝愿了。

条件所限,点蒙仪式一切从简,达意罢了。但敏斋先生跟刘运隆讲好,为磨炼可久,等他再长几岁,便送至刘家学塾从师习经了。

敏斋先生教育孙子的苦心,令刘运隆敬佩。他当然愿意尽其所能,为先生排忧解难呢。家塾不少事情急等着他,刘运隆不得不告辞了。敏斋先生拿出两个备好的包裹:“麻烦交给黄川的王建中兄弟吧。”

“好的。”刘运隆接了,装入骡子驮袋中。

给黄川王建中兄弟捎东西,敏斋先生已不是第一次了。同治年逃难,为人仗义的建中兄弟,给了张家不少方便。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建中的父亲,是著名的学塾贤师王敬修先生,敏斋先生敬重的前辈呢。

刘运隆行了弟子礼,跨上骡背,轻挥鞭子,绝尘而去。

他万成没有想到,此次与敏斋先生分手,竟然成了永诀。

立冬这天下了雪,不大,可给学窑前立了个雪人。马志义照例扫了学塾院子,连同通往堡庄的小路,并给学窑生了火盆。

几年前,学塾前面的大杏树垂垂老矣,只好挖掉,新栽杏苗茁壮成长,盛夏时节已亭亭如盖了,可田老三拿老树枝烧的木炭,还在供学塾冬天取暖。其实张家学塾坐北朝南,冬暖夏凉。三九寒天,其他地方滴水成冰,学窑仍能研墨写字。生盆炭火,穿身棉衣,几乎感觉不到寒意了。

敏斋先生记得,当初筹办学塾的时候,祖父愣是看中这块“阳婆湾”,把好端端的油坊给搬了。现在回想,老人家经多见广,确实好眼力呢。

马志义独自一人,在小学窑研墨练字。他尽管“短学”,可进步很大,写字已顺利过了仿格关,开始临贴习练了。

明春的院试,掐头去尾,差不多就一百天了。赵述善和王翰两个武童,完成武经研修,暂时告别学塾,回武场专练盘马射箭了。十二个文童起早贪黑,潜心修炼内功呢。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不易,融会贯通更难。可科考场上,要的不仅是融会贯通,还有在此基础上撰写时文,代圣人立言。

代圣人立言,愁煞了天下多少士子!

除了吃饭睡觉,敏斋先生成天泡在学塾。《礼记》说“教学相长”,又说“学学半”,意思基本差不多,强调了教和学的互相促进。读童生那会儿,敏斋先生的理解也停留在文字表面。直到上讲台课徒,才越来越深地体会到其言简意赅的伟大了。生徒们的思想确实幼稚,却敏锐、快捷、新颖,常常给人意外的启发。每一轮生徒有每一轮的不同,无法尽述。而科场文字、制式尽管不变,观念笔法,却千人千面,优劣高下,一目了然。几十年课徒经验,让敏斋先生格外重视制艺方面的练习,文论隔日写一篇,诗赋每天写一首,仿照实考燃香计时,完成之后交验批阅。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学窑里早已掌灯了。当敏斋先生掀起厚重的草帘,走出学窑的时候,发现门口竟然立了个活着的雪人,躬身朝老先生行礼。

“你是——?”敏斋先生诧异地问。

“我是张景春。”雪人虔诚地朝敏斋先生行礼。

“你……为啥站在雪地里啊,大冷的天?”

“我听先生讲课呢。”张景春憨憨地笑了。他没有撒谎,静立门外好久,他真的是在重温敏斋先生课徒的声音呢。何况作为张门弟子,他也知道,先生课徒的时候,是不该贸然打扰的。

“从懒家湾来,还是?”敏斋先生又问。

张景春将身上的雪抖落,回了敏斋先生的话。在先生面前,张景春竭力保持弟子应有的节制,却仍无法掩饰举止的豪放。他家世居会宁东鄉懒家湾,祖父擅长做生意,道光末年在隆德县城扎了根,同时也兼顾老庄园,送张景春进张家学塾习经。张景春为人聪明,后来参加隆德院试,高中鹿榜,光耀了门楣。可同治匪乱,毁了懒家湾的老宅,张景春不忍丢弃祖宗骨殖,先人坟墓,复归故里重振家业,又稽考张家世系,修订了家谱,特意请敏斋先生写了序。从此张景春无心读书了,花银子捐了国子监功名,在陕甘两地跑生意,结交天下贤士,成了远近闻名的乡绅。每隔一年半载,总要拜见敏斋先生。这不,他专门托人从京城购了一张松鹿图,要贴在曾经习经的学窑,为师门纳祥,替学弟祝福。

张景春不愧有心人,绢质的松鹿图,挂上学窑最后的墙壁,像量过尺寸一般合适。肥硕的梅花鹿、苍劲的青松,给凝重的学窑增添了亮色。

另外,还给敏斋先生带了羊皮马夹。隆德的羊羔皮,熟得白净软和,针工非常精细,寒冷的冬日,穿在身上,温在心头。可对敏斋先生来说,最幸福的不是这些礼物,而是张门弟子的消息——张景春走南闯北,邂逅过不少张门弟子,会宁的、静宁的、隆德的、海源的,三天三夜都聊不完呢。

在院试迫在眉睫的节点上,老先生必须好好休息。张景春清楚这一点,晚饭之后便主动告辞,说明天早晨,要经甘沟去会宁。原来张景春今天到张家岘后,独自拜访敏斋先生,已打发随从牵了马,去上店堡子定了客房。敏斋先生知道留不住,只好送客。临别之前,张景春面露难色,想借敏斋先生的宝物看看。

敏斋先生笑了:“要啥快说吧,我有啥宝物?”

张景春高兴极了,说想读敏斋先生近年的文件,尤其知县江万鹏大人延请敏斋先生为“乡饮大宾”的聘书。怕敏斋先生误解,张景春赶紧解释,说本该在正屋读的,可那会耽误很多时间,影响敏斋先生休息,拿到客店慢慢观赏长眼——明晨出发前,所有文件完璧归赵。

在弟子面前,敏斋先生襟怀坦白,了无秘密。无论哪个弟子来堡庄作客,只要主动请求,他都会拿私家文件给看。敏斋先生的文件原本不多,除寥寥几封与公门有关,都是生徒们致敬问候的信札。这样的文字,给同门弟子传阅,至少能通联不少消息,增进彼此的了解,何乐而不为呢!

张景春要看的“乡饮大宾”的聘书,确实有那么一封。聘书是两个多月前,由会宁县衙的公人骑马送达的。刚接到聘书,敏斋先生也着实激动了一阵,后来慢慢细想,逐渐冷静下来。据敏斋先生所知,各府州县的正官,每年都要举办两次乡饮酒礼,延请社会贤达及各界名流聚会,主要目的是序长幼、论贤良、恭兄弟、睦亲戚、和乡里、别奸顽、异罪人……相当古雅,相当隆重,相当严肃,绝非聚在一起吃肉喝酒,海吹胡捧。乡饮酒礼上所谓的“大宾”,从礼数上讲,级别应仅次于正官,由现任实职的大员出任。换句话说,乡饮大宾,绝不是随便能当的。敏斋先生反复衡量,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上不了“大宾”的坎儿:论德才,会宁比自己优秀的人多着去了——仅枝阳书院,任何一位山长,随便一位助教,都足以当自己的先生呢;论职务,自己一介布衣,典型的孩子王,从没入公门做过事,勉强硬往这方面靠,也只在光绪二十年、即苏家兄弟“双凤齐鸣”中同科举人的时候,由县衙任命为“候铨训导”——其中“训导”,是“儒学训导”的意思,从八品的教职,能在枝阳书院当教官;“候铨”就是“候选”,意思是眼下无相应的职位,要等职位出现了才就任:说白了,纯粹荣誉性的鼓励,无任何实际意义。

敏斋先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被知县大人聘为“乡饮大宾”,完全是苏家兄弟的面子。所谓“父以子贵”,师因生贵——弟子“双凤齐鸣”中了举人,又登皇榜名列进士,先生自然沾光……如此深入思考,敏斋先生知道该怎么办了。

多年以后,由甘肃会宁籍进士刘庆笃、举人张济川编纂的《会宁县志续编》有如下记载:“张嗣功,字敏斋,东乡张家岘人。岁贡生。设帐里门,毅然以奖进士类为己任。会、静、隆、海四县士子,多出其门。苏耀泉、苏源泉,皆亲炙弟子也……邑令贤之,以乡饮大宾选,却弗受。不慕荣利,有古雅之风。”文字虽简,却是极为珍贵文字了。

拿了恩师文件的张景春,按捺不住内心喜悦。恩师推辞不受“乡饮大宾”的举动,在社会上广为传颂。张景春知道,县太爷发这个聘书,肯定是深思熟虑的。陕甘大地,陇山以西,会宁、静宁、海源和隆德一带,设帐课徒者不少,可像老先生一样,吸引四境学子趋之若鹜拜师的不多。张家学塾处偏远乡下,两孔学窑,非常简陋,两位先生,力量单薄,可凭借勤劳和智慧、凭借对儒家的虔诚,敏斋先生将学塾经营得书香四溢,其门徒在历年院试中荣登鹿榜者,居方圆所有学塾之首。至于在同科乡试“双凤齐鸣”,直至御试金榜题名,更属凤毛麟角了。从这一点讲,倡导礼仪、尊崇教育的会宁县太爷,在偌大辖区选敏斋先生,颁发“乡饮大宾”聘书,实属独具慧眼,知人善任。而敏斋先生荣获这个身份,更算实至名归了。至于敏斋先生“辞弗受”,除了“古雅之风”的人品,其实另有重要原因,张景春比谁都清楚:即舍不得耽误弟子的学业——每年两次乡饮酒礼的时间,依次在十月初和正月底,都是课徒正忙的时候,作為学塾唯一的先生,哪里有闲心参加呢!

这深层次的原因,社会舆论无从知晓,而作为受业弟子,张景春除了为自己的先生惋惜,申请亲眼看看聘书,也算心理安慰吧。

告别先生,出了堡庄,习惯性朝学塾小路走。小雪已停,天仍阴沉,学塾那边,一片漆黑。张景春吸口冰冷的空气,不无地留恋地原地站立,曾经的童生时代的生活,一幕幕闪现眼前。

突然,耳畔传飘来奇妙的声响。张景春愣了,收拢思绪仔细谛听,没错,在学塾那边,熟悉不过的课徒之声,有先生的领读,有童生的吟诵……

看到眼前的不速之客,敏斋先生大喜:“哪阵风把您吹来了啊!”

“怪不得一早上喜鹊在树上喳喳叫呢。”老伴也高兴得不得了。

“来看看您老两口子了,顺便接儿子回家。”不速之客爽朗大笑。

不速之客姓苏,名兆凤,字瑞周,东乡苏家堡人,耀泉兄弟的父亲,敏斋先生的知心朋友。瑞周说,四儿子源泉曾经答应年底拜访敏斋先生,却被公门羁绊,无法兑现诺言,他只有替儿子看望先生了,同时也看自己的老友。这样说着,瑞周又爽朗大笑了。

敏斋先生的兴奋无以言表,破例拿出陈年老酒,尽管明知瑞周不善饮,可酌两杯放在桌上,闻闻酒香,造造气氛,也算别样的助兴吧。明天是腊月二十三,晚上要送灶爷,老百姓开始过年。海源和静宁的四个童生,已经被家人接去,将在春节之后参加二月的院试了。会宁境内的八个童生,明天也要全部回家,敏斋先生可以休息些日子了。

瑞周先生年龄比敏斋先生小,一直以兄长称呼。平日很少见面,难得秉烛夜谈,因此完全无话不说了。时而欣慰,时而伤感,时而拈须而笑,时而拊掌叹息……实在聊得困了,索性躺进被窝,那样子,非聊通宵达旦不可了。跟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样,聊着聊着,话题无法遏止地滑向从前。

敏斋先生真心欣赏瑞周先生,欣赏他的性格,欣赏他的人品。人生能像瑞周先生一样,真正没任何缺憾了。

瑞周先生的父亲,讳生泰,是最为乐善好施的长者了。同治匪乱,许多大户人家自保不暇……可老苏家的堡子,竟收容了六百多个乡亲避难;在土匪断续一年多的骚扰围堵中,老苏家给乡亲们管吃管喝又管住,没让一个人饿着——几辈人节省的粮食,一百多石呢,全为躲难的乡亲散光了。

老太爷也因忧劳成疾,离开了人世。

老太爷的意外离世,让瑞周先生痛不欲生。当时他还不满二十岁,心如死灰般葬埋了老太爷,明白从此而后,只有把拳拳孝心,转向老太夫人……这些,属于无关本文的后话了。

六百多个乡亲能在苏家堡子保全性命,靠了苏老太爷慷慨解囊,更靠了苏氏兄弟的拼死佑护。瑞周先生的兄长,大名鼎鼎的兆元先生,跟瑞周一样知书达礼,可兆元先生同时又喜好拳脚,一身功夫。匪乱期间,兆元先生常率领众人主动出击,屡屡得胜。当时,周围很多的堡子被攻陷了,不计其数的乡亲惨遭杀戮,听得人心惶惶。苏家堡子的乡亲,因受老太爷的恩惠太重,宁死也不愿相互离散。瑞周先生跟兄长分析形势,决定与乡亲们固守。可是,土匪围堡的时间太久了,值更的人困得不行,不小心打盹的工夫,被土匪登了堡墙,已悄悄占据了东南北三面。仓促之间,牛角号四起,堡墙上砖石乱飞,形势非常危急。乡亲们眼看守不住,准备夺堡门逃命。兆元先生梦中惊起,跟瑞周先生一起,各自拿起长茅,奋勇当先登上堡墙,与土匪展开肉搏。兆仁先生在北面,瑞周先生在南面,一路冲杀而上,乡亲们纷纷跟进增援。土匪终于招架不住,从堡墙跳下逃跑了。这时兆仁先生感到疼痛,才发现身上好几处受伤,骨头都看得见。兆仁先生咬着牙,疼得冷汗直流,却不叫一声,被抬回屋子包扎了。

经过这场激烈的撕杀,土匪再没攻打过苏家堡子。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苏家称得仁义智勇了。

真正好人有好报。瑞周先生膝下,竟生了七个儿子,多福旺的人丁啊!儿子个个聪明伶俐……走读书之路的老二耀泉、老四源泉,已在科举场上旗开得胜,誉满天下,老七绍泉尚幼,也鹤立鸡群般卓越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瑞周先生睡不住了,掀被坐起,朝敏斋先生拱手,说耀泉、源泉能出人头地,敏斋先生功不可没——两个孩子在学塾习经,费了敏斋先生多少辛苦,瑞周先生心里有数呢。

旷日持久同治匪乱,耗光了苏氏家底,就剩空壳般的大堡子和荒芜的几百垧地了。要同时供耀泉和源泉读书,实在力不从心。敏斋先生极力劝勉瑞周先生,说在自己所教的童生中,很少见耀泉和源泉这样聪慧优异的——艰难是暂时的,只要咬牙坚持,俩孩子定能出人头地、光耀门庭……瑞周先生听了,才暗下决心,毅然种地供儿子了,多苦多累也不放弃……从这一点讲,瑞周先生心里,满含了对敏斋先生的感激,不仅仅因为他是儿子的先生。

敏斋先生哪里当得起,“那两个孩子,天生的千里马呢。”他躺得时间长了,半个身子压得受不了,正好也坐起缓解一下。

“世之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瑞周先生笑着,巧借前人句子反驳。“就算他哥俩是千里马,假如没有您老兄,也极可能辱没于平常了。”

……

惺惺相惜的朋友,海阔天空,了无半点虚伪,直聊到雄鸡高唱,才迷糊入睡一小会儿。第二天凌晨用过早膳,考虑敏斋先生还得打发其他放假的童生,瑞周先生顺便领了小儿子绍泉,由随从牵着马告别,挥手高声许诺说:“我会常来看望老兄的。”

敏斋先生含泪拱手,伫立目送,看老朋友消失在了商道的拐弯处。

除夕之夜,经不住东家的反复遣送,田老三回自己家过年了。可只陪老婆孩子小半个时辰,终究放心不下东家,重新折返堡庄了。敏斋先生正陪孙子可久,拿了大卷的爆竹要放。田老三赶紧接手,领活泼的可久,到堡庄二院门口,用引燃的香头,小心伸向爆竹的药捻子,噼噼啪啦的密响中,迎来了光绪二十七年的新春。

浓烈的硝烟味,伴随可久的笑声,驱除了学童走后的冷清与沉闷。偌大一个堡庄,两围的院子,算上田老三就五个人,在本该喜庆热闹的年节,沉闷和冷清如烟云似的无法排遣。敏斋先生倒好,手不释卷地阅览那本《大学问》。只苦了可久,正是贪玩的年纪,诵书练字之外,百无聊赖的样子。

好在过了元宵,童生们开学,一切恢复正常了。

院试仅剩二十多天了。有关报名事宜,已在年前处理妥当——张景春拜访敏斋先生去县城的那次,专门代交给了县学署。八个童生的姓名、年龄、籍贯、三代履历、身貌等表格;同考五人的互结,敏斋先生的出结作保,证明其确系本县之籍贯、且出身清白,非倡、优、皂隶之子孙,并无居父母之丧等材料,都具体而详实。学暑在审核确认后,也给了敏斋先生回执文书。

敏斋先生课徒的形式也悄然变化,文论诗赋练习,加了实进考场的模拟。由马志义在大学窑临时担当门审,督促童生各自提了书笼,里面除院试的必需,杜绝任何赘余的东西。通过象征性查验,再到敏斋先生面前抽题,马上对号入座,在规定的时辰完答考卷。

紧张忙碌中,到童生赴县城院试的日子了。

一大清早,各家的书僮或门客陆续赶来。等全部候齐了,照例在堡庄吃饭。从张家岘经甘沟到县城,一路车马大道,童生结伴而行,沿途安全应该没问题。可敏斋先生仍召集弟子们进学窑叮咛一番,才好像放心了。又一轮弟子告别师门展翅高飞,敏斋先生祝福之外,心里肯定感慨良多,说话好几次有些结巴、有些语无伦次的啰嗦。

八个童生站成一排,向孔先师行礼,向老先生拜别。

敏斋先生想起江文通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视线不由得模糊了,可他控制情绪,送弟子出了学窑,走上学塾与堡庄间那无数次走过的小路。在堡庄北门口,童生们拜请先生留步。敏斋先生不舍,一心要往商道上送。童生们坚决不依,好说歹说劝敏斋先生。敏斋先生口里答应,却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弟子走,他也走,还是相跟到了北山商道旁,才不得不真正跟弟子们挥手了。

敏斋先生记不清楚,是第几次这样送别外出赴考的弟子了。敏斋先生身旁,除了可久,还有“短学”弟子马志义。春耕马上开始,马志义只能暂时中断学业了。今天日子特殊,他专意来帮忙的。目送童生们消失在北山壑岘,扶拐而立的敏斋先生叹了口气,由可久和马志義陪伴往家里走。天不亮就开始忙碌,敏斋先生实在累了,本想回屋休息,可行至堡庄门口,又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转过身子,朝学塾方向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然后困倦至极似的打个趔趄,来不及让马志义扶一把,轰然倒在小路旁了。

“老先生、老先生!”马志义惊呼。

“爷爷、爷爷——”小可久痛哭。

“东家、东家——”闻声赶到的田老三呐喊。

敏斋先生双眼圆睁,嘴巴大张,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十一

敏斋先生最后的日子,几乎在昏迷之中度过。

刚病倒的两天沉沉昏睡,好像没任何指望了。乡亲们纷纷叹息,张家人力这样单,老伴儿悲伤加慌恐,差不多也睡在炕上了。孙子可久没有成人,剩下整日以泪洗面的儿媳。假如敏斋先生真有三长两短,由谁主办后事呢?

是啊,谁为敏斋先生备办后事呢!这确实是个让所有人头疼的问题。

答案悄然间水落石出了。随后的几天,从张家岘东西南北的山岔间,陆续走来不少人影。有张家亲戚,更有张门弟子——敏斋先生病危的噩耗,犹如乌鸦的尖叫,已由近及远在十里八乡传开了。

神奇的是,每当弟子走进堡庄,站到正屋炕头,昏睡中的敏斋先生就会隐约清醒,尽管不能说一句话,可双眼眨巴、嘴唇翕张、嗓音啊啊,分明在努力表达什么。早已哭干了泪水的老伴,从儿媳手中接米粥,喂一星半点在那翕张的口中,都被慢慢吮咽了。那样子,仿佛弟子的到来,给了敏斋先生力量,挣得短暂的清醒,吞咽点滴谷物,以维持最后的命悬一线。

监生弟子赵万武来了、生员弟子李毓兰来了、岁贡弟子赵廷赞来了、业儒弟子韩国栋来了、廪生弟子李来东来了、岁贡弟子刘运隆到了。

……

风尘仆仆的探望者中,最特殊的当属瑞周先生了——儿子耀泉在浙江任上,源泉在兰州府临时公干,为国尽忠无法为师尽孝,瑞周先生义不容辞。

眼看敏斋先生的病势无挽回可能,张门弟子,或张门弟子的家人,自发沟通,私下联络,由业儒韩国栋成头,公推德高望重的老苏家为首,悄然为敏斋先生备办起了后事。

光绪二十七年三月五日,敏斋先生前所未有的清醒了,轻声叫着,眼睛尽往窗子外面瞪。一直守候在旁的业儒韩国栋读懂了敏斋先生的意思,经過与老夫人及儿媳淑贞商议,赶紧找东西绑了担架。稳妥地将敏斋先生抬上,慢慢到屋外转悠。走出二院,走出堡庄。抬担架的人将脚步尽量放轻放缓,以便敏斋先生用眼观察,不,是用心感知,感知他操劳一世的空间。最后,担架在通往学塾的小路边停了。学塾尽管没有了童生,可学塾大门被打开,两孔学窑的门也被打开,在三月煦暖的阳光下,散发着令人心醉的温馨。学塾前沟湾里,春风浸润的杏树,已经绽满了火艳的花蕾……敏斋先生尽管一句话说不出,可贪婪瞪视的双眼里,闪烁着无奈,更闪烁着留恋,眼眶左右,老泪哗啦啦奔流了。

固执等候中的消息,也终于姗姗来迟。赴会宁院试的八名文童,无一例外全荣登鹿榜,跻身生员行列了,其中有两名,是享受政府助学津贴的廪生……孙子可久拉着爷爷青筋暴露的手,大声宣布这个喜讯后,敏斋先生面带笑意,缓慢而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有老苏家出面,葬礼办得简短而隆重。尽管地处偏僻,消息闭塞,许多张门弟子未获讣闻。可堡庄之内,依然重重叠叠挂满了黑白挽幛:“三月东风三月恨,四山春草四山愁。”堡庄布恩泽,培兰种桂千秋德,学窑施雨露,剪韵裁章百世师。“课徒有方,属纩作古,座前弟子皆泣血;诲人不倦,驾鹤归西,门下桃李俱衔悲。”“风起云飞高堂之上犹传诫予语,月明星黯堡庄院内无复弄孙声。”

……

苏源泉不愧为得意门生,竟在出殡之际赶到了堡庄。看到敏斋先生披麻戴孝的儿媳,领了同样披麻戴孝的孙子,哭天喊地扶棂而起,苏源泉再也无法忍受一路悲伤,匍匐棂前,声泪俱下。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张门弟子,凡闻变亲赴现场的,都跟苏源泉一样,身着孝衣,为恩师护棂送行了。韩国栋身着孝衣,马志义也身着孝衣,怀捧了素白的孝布,躬身站在堡庄门内。远近的乡亲,用不着任何人召唤,自发地取了孝布,佩戴于各自脑顶。张家的人丁不旺,可张家的人脉旺,十里乡野有口皆碑,四境之外门徒广布。为德高望重老先生的溘然长逝,陇中古老神奇的土地上,又一次出现了“海孝”场景,从堡庄大门,到北山脚下,几百丈的山路上,行进着白色的送别队伍。

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八日,春和景明,一代名师张敏斋先生,葬于会宁东乡张家岘阳湾堡子山下的祖茔里面了。

补记

1

光绪二十七年夏,即敏斋先生去世后三个月,慈禧太后别无选择地诏告天下,正式废除了八股文取士制度。

但是,这个国家级的伟大决定,丝毫没有动摇敏斋先生在会宁教育界的地位,更没影响他在弟子们心中的形象。在敏斋先生周年忌日这天,会宁知县姚五经、儒学训导李善继,都在百忙之中,分别送了亲笔书写的挽幛。不少社会贤达,也奔赴月亮堡庄祭奠。敏斋先生的弟子,更为先生定制了一座高大的青石丰碑,竖立在敏斋先生坟茔正南商道边的平地上,竖立在群山环绕中,竖立在蓝天白云下,供过往行人及后世居民缅怀凭吊。

功德碑正面中央,镌刻了“吏部候铨训导岁进士张老夫子先生”一行大字,大字两边,整齐分列了近百位“受业门人”的姓名,如有序坐在学堂当中,拱卫守护敬爱的先生。

功德碑背面,是敏斋先生的得意门生、光绪戊戌科进士浙江新昌知县苏耀泉先生亲笔撰写的碑文。洋洋洒洒数百字,其中铭文有“讲席传经,体用毕致”、“经师之望,纯儒之行”、“立德立言,俱堪不朽”等,算是公允不过的评价了。

2

敏斋先生周年忌日那天,堡庄外来了位云游老僧,不化缘、不用斋、更不进堡庄,双手合十静立门侧。韩国栋、刘运隆听说,急忙出外相迎,示意移步学塾说话。老僧并不推辞,相跟来到学塾院子,先四下观察片刻,后入大学窑,又仔细看了一周,两眼微闭,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老施主生前自行化他,激人上进,济贫救灾,道风远播,称得上菩萨心肠了,善哉善哉!”又念念有词不绝,无法听清,什么“……堡庄六代衰而盛,学窑百年没复出……”韩国栋和刘运隆一头雾水,拜请高僧明示。僧人面露难色:“老衲在此不饶舌,后事且须问后人。”合十作别,飘然而去。

3

敏斋先生刚去世的日子,每当夜深人静时分,站在堡庄东北的墙头,就能听到学塾方向传来琅琅的诵经声,先生领诵,童生跟读。周年忌日之后,自从弟子竖了那座功德碑,自从云游老僧说了那番话,诵经之声寂然消失。可遇上风清月白的良辰,只要你认真倾听,在遥远的纵深处,仍有温馨的课徒之声,梵音一般久久不绝。

那是时代的录音,还是历史的回声,乡亲们无法说清。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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