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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小馆子时代的友谊

2019-10-23时潇含

高中生之友(中旬刊) 2019年9期
关键词:馆子小刘

○时潇含

小刘的大学生活是从小馆子里开始的。刚入学,小刘就发现日子和肠胃都有点难过,山东吃食大多不修边幅,小刘在广东被美食宠坏的肠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荒芜。每天晚上只要一躺在床上,“肉”字好似脑中蹦出的猴,立马翻腾起来。只有到烧烤摊上造40根串儿,点一碗雪白滚烫的砂锅粥,那颗涌动着诗意的心才得以安放。

好在食物是会把人拢到同一口锅旁的。入学没多久,百无聊赖的小刘就收到了学长老王的信息:“出去觅食不?西门外刚开了一家涮肉馆。”小刘忙不迭地答应了。在大学里吃饭,如果不是在学校食堂的话,大都要靠学长学姐推荐,因为在此地混迹多年的他们——“地头舌”,才最懂哪家店最好吃且最实惠。大学生嘛,手上的余钱毕竟不多,大家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要把每一个日子过好。

在一个黄沙漫天的下午,小刘手足无措地站在混乱的电瓶车大军中,举着手机等待老王的出现。过了约定时间,老王才趿拉着一双凉鞋慢悠悠地走了过来。老王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考古系的扛把子、校园媒体的喉舌、校报编辑部的笔杆子,他身上有一种特别雀跃的东西。除了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他的爱好就是走街串巷到处找吃的。用他的话来说,当初怀揣着梦想来到这个温暾的小城,时间犹如温水,把自己煮在其中,日子久了,自己也就空掷了,懈怠了,变成了一个胖子。

不过说起吃,老王是个讲究的主儿。学校门口的牛肉火锅,他永远只点最便宜的清汤锅。先下一盘胸口捞,让油脂都化在汤汁里,翻滚的汤水在凝固的夜色里搅出一个个味觉漩涡,这才不辜负脖仁和三花趾这样的好肉。等汤里有了浓郁的肉味之后,老王才会一边挥斥方遒地大谈他手下的新媒体要怎么改版,怎么把校园电台做得风生水起,一边往汤肥味厚的锅里加茼蒿和萝卜片。萝卜清甜的味道中和了丰厚的肉味,如此美食往往几筷子就被众人吃了个精光。饭桌上的话题永远离不开那些注定会被荒废的志向,推杯换盏之间桌上窜动着那些饱满的理想。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又在酒足饭饱之后一个接着一个暗淡下去。不过好在他们也不在乎,他们虽然走得并不远,但了解世界的阔大和茫然。在这将定未定之时,他们的心是安稳的,但又是活跃的;希望是未到手的,所以也是未失去的。

在百无聊赖地等着冰雪消融的冬天里,他们每周都要去西门外的火锅店吃牛肉。任外面北风敲窗,里面雾气蒙蒙。一行人在桌前将大衣褪去坐下,腹中空空,饥饿如同悬挂在头顶的苹果,落下来砸在一碗热汤中。这碗泛着油花、漂着几根皇帝菜的汤,简直就是寒夜里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啊。一碗肉汤下肚,感官慢慢苏醒,终于还魂人间。大家爱的就是这种武侠小说中的感觉:在风雪中的风陵渡口,有家茅草小店,大家都等着雪停,准备各自赶路。小刘只记得最好吃的是从头煮到尾的牛腩,一口下去满嘴都是蛋白质和胆固醇的呼啸,过瘾。

那年快要下工地的老王说的许多豪言壮语,小刘已经记不住了,他只记得老王说过有空一定要一起去趟威海,住在海边的小客栈里放烟花、吃烤肉。大家围着夜晚的篝火就着火光聊天,感受翻滚而来的热浪,还有淡淡的烟熏味。威海虽然不远,但是由于种种情况,终究没有去成。后来,老王风尘仆仆从工地回来,半年的风餐露宿让他发现,他所热爱的工作远比他想象的要辛苦,最重要的是他还要忍受相当长时间的清贫。老王说,作为一个胖子,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挨饿,而他的工资还不够他的灵魂享受生存之外的任何快乐,他发现自己那些遥远的梦想在现实面前逐渐失去了光彩。

其实小刘和老王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学校大门外的面馆,毕竟牛肉火锅不能天天吃。老王不止一次批判过门口那几家骄傲地挂着大金字招牌的老字号,非要走街串巷去找一家小馆子。他说,绝大多数的老字号食肆,如今都物是人非,除了贩卖情怀,几乎没什么可值得吹嘘的。然而,在吃食面前,情怀这东西极其不靠谱。这些老字号,还不如沉默的路边摊,摊主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在一两样食物上,在学校附近开上好几年,食物大都不难吃。不过小刘怀疑,老王是跟老字号比小馆子贵的10块钱较劲呢。

北方面馆的面是一种经济实惠的食物,没有招式,管饱顶事儿,重油重味儿,不知道抚慰了多少大学生的肠胃。一碗面,足以“烟火”人间。馆子里人多,每次进去都有杯盘狼藉的桌子,上菜的大妈忙得脚不着地,上错菜是经常的,理直气壮也是当然的。

小刘现在还记得第一次看老王吃面的那个下午。当时小刘刚继承老王的衣钵,写学校附近的美食推荐,老王天天拉着他出去吃饭,美其名曰“寻找素材”。老王点了一碗全家福汤面,还加了一个卤蛋、一勺辣椒酱。常德米粉的臊子太小气,过桥米线的臊子又喧宾夺主,还是北方的面食好,臊子多,多是卤味,卤汁越陈越香,却不会喧宾夺主,因为面也厚重。一碗面就那么懒洋洋地在骨头汤里浸着,一口下去,面条能从食道抚慰到心坎里。老王饥肠辘辘,手握筷子,翘首以盼,等面一上桌就扑了上去,吃出山响,不多时一碗面就被他席卷而空。吃完之后,老王也不着急回去上课,掏出在学校超市买的瓜子,叫上温哥,三个人一起神侃。温哥已经大四了,到处实习。象牙塔里皓首穷经的温哥,虽然看不惯社会上摸爬滚打的老油条,但是发现游戏规则又不是自己能左右的。颓然之际,他也只能跟小刘唠叨两句:“并不是我不俗,只是不是这么个俗法。”第二天回去实习,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大家聚在小馆子里聊天的时候,好像可以对写不完的论文、做不完的勘测置之不理。他们虽然知道不久就要回到逼仄的宿舍那看不完的文献堆里,但还是想要长长久久地坐、吃、聊,哪怕有一搭没一搭,有上句没下句。瓜子一点一点少下去,夜色一点一点漫上来,反正吃饱不是目的,消磨时间才是重点。其实小刘对大学生活是迷茫的,看着桌上油乎乎的骨头,一地的牙签、纸团、瓜子皮,还有脑满肠肥的自己,他感觉自己不过是个酒囊“肉”袋。

手上有钱的时候,他们最喜欢点老板做的椒麻鸡。鸡肉内敛的滋味像流水,辣椒张扬得像昏鸦,端上餐桌的一刹那,一股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出,有长风万里之势,整个小馆子的食客都抬起头,向这盘椒麻鸡行注目礼。于是他们三人就着椒麻鸡优哉游哉地吃饭,挥斥方遒地吹牛,从辣椒堆里孜孜不倦地找鸡块,一口风流。吃完出门,转弯去隔壁买一杯充斥着香精味儿的奶茶,甜过初恋。

旁边还有一家山东煎饼店。山东煎饼热时脆、冷时韧,回去边写论文边吃,放凉了也别有风味。不像让人期待许久、刚烤出来的羊排,起初灿烂又芬芳,惹人垂涎欲滴,可是羊排极容易就凉下来,这时油腻冰冷,即便再加热,也不是从前的味道了。煎饼不怕,煎饼不管是冷的还是热的,都让人期待不高,不过是个填饱肚子的东西,人们反而出乎意料地感觉好吃。

孤单的小刘就这样被街边的诸多小馆子拯救了。毕竟无论何时,无论多么疲惫,即使夜晚所有的灯都熄灭,小面馆的灯火依然通明,也总有一个笑声爽朗的大妈给你端来一碗温柔的食物。小刘吃得酣畅淋漓,腰杆笔挺,嗝声不断,蓦然间就有了几分底气。

那时的秋风似乎可以吹拂到现在,那一年的树叶还没有飘落到山大(山东大学)南路的街上。

后来,温哥学会了做饭,偶尔把他们俩叫到宿舍里吃饭。温哥的饭菜,简单朴素,温和里带着一种倔强,是属于粗茶淡饭的惊喜。小刘就盼着能被约一回,这能使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老王啃着温哥刚摆上桌的可乐鸡翅,说:“老温,可以啊,都学会自己做饭了,以后就不怕四海为家了。”棕色的鸡翅在大盘子里玉体横陈,温哥还在厨房里忙着炒鸡蛋。西红柿炒鸡蛋已经被温哥做得出神入化了。鸡蛋与其说是炒的,不如说是煎的,火猛油大,边缘略焦,刚出锅的时候是脆的,中间又蓬松,踩在香脆和软嫩的平衡点上,滋味丰富又妖娆。

温哥坚持这道菜一定要等大家都上桌了,他才转身去厨房炒出来。在对待这种无所谓的事情上,他态度却很严肃,这大概便是所谓成年人的讲究吧。每次小刘等得不耐烦了,就去厨房眼巴巴地看着,温哥头也没回,说:“泡面要等5 分钟,煮白水蛋要等8 分钟,好东西总是要等的,你下次能不能吃点东西再来,别饿一天专门上我这儿来蹭饭?”小刘笑笑,把头缩了回去。最后等到透露着暴力美学的拍黄瓜一起上桌之后,之前对鸡翅欲拒还迎、扭捏推搪的三个人,咽了咽口水,缴械投降,嗷地怪叫一声,盛上一大碗米饭,吃得那个香,完美诠释了饭菜是何等可口。

现在想来,小刘觉得,温哥的手艺其实不见得有多好,只是生活里的细枝末节变成轻重不等的砝码浸融在食物中,不管吃什么,嘴里尝到的总要胜过它们本来的滋味。不过有时候一顿饭你觉得仅仅是开始,其实它早已埋下了沉寂的草蛇灰线,后来这样的聚会就越来越少了。如今,已经有快半年三个人没聚在一起吃过饭了。

校园小馆子时代的消逝,不是砰的一声,而是呲的一声,不经意地泄气,灰头土脸。已经实习一年的老温,大部分时间都见不到踪影了,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他刚刚下班。温哥一直就是一个从未踏出过校园的散养仁波切,说好听点叫不会偷奸耍滑,说得不好听就叫不懂人情世故。实习刚开始的新鲜感褪去了,日复一日的工作不过是解决温饱的手段而已。

走的时候,温哥请他们两个人出来吃火锅,吃到一半温哥说准备回家,不在这里工作了。桌上安静了一会儿,老王难得一见地沉默了,一筷子接一筷子地涮肉。那天吃的是重庆火锅。吃重庆火锅就像交朋友,煮得愈久,口感愈醇厚,锅底汤料不经过整整一小时的充分交融,味道就无法彻底彰显。如果说牛肉火锅吃的是原味,重庆火锅吃的则是热闹。两个人的火锅热闹不起来,在长久的沉默里,小刘一边吃着打卷的鹅肠,一边想,要是人生和吃火锅一样简单就好了,就像每片叶子都会飘落地面一样,你丢进锅里的每一块肉,最终都一定会回到你的油碟里来,但是人生可没这么简单,毕竟这世上没有包治百病的泡面与火锅。

吃了很久之后,老王抬头说:“小刘,你才大二,等你到了我和温哥一样的年纪,站在十字路口,面对最平凡又现实的抉择时,也不能真的洒脱。之前你学姐喜欢王安忆,我为了找话题,买了本《喜宴》。里面家长里短、一地鸡毛,第一章我都没看完。你学姐却很喜欢其中的一句话:‘又一茬麦子绿了,虽然麦子和麦子都一样,可每一茬都是新麦。’我越临近毕业越看出好了,每一茬新麦都相信自己不一样,可是它们终究是麦子。”

夜里,小刘看见温哥发的朋友圈:“那个相信自己手持火炬的人,终于发现自己不过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而他也打算接受这一切,将有关文学的梦魇、发烧统统赶走,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做个盛世人。”小刘点了个赞,隔了一会儿看到老王也点了个赞。

温哥就这样离开了小刘和老王的饭局,其实也说不上有多不舍。每逢周末,小刘依旧会和一群人聚餐,这些酒肉填满了一周又一周的荒芜。但是,在学长们身上,小刘看到了现实的火苗,理想不再是羽毛,而是长在骨头上的增生。多少有些失落,不过这种单薄的失落感,很快就被生活的洪流冲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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