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怕死

2019-10-16张宗子

文苑·经典美文 2019年10期
关键词:荒田陶潜陶诗

刘荒田/推荐02

与明末清初小品大家张宗子同名的此人,是生活在纽约的中年散文家。这位出名的“读书种子”,行文以书卷气著称,从此文可以看到他知识的广博。谈死,他一气引了鲁迅、陶渊明、曹操、庄子、朱熹,以及不具名的“宋人”。但是,罗列名人“怎么说”,是两脚书橱可以胜任的,更要紧的是分析的透彻,说理的畅达。他比较各家之言以后,对“死”这一人类无可规避的定命,作了具说服力的结论。

不错,在必须牺牲的关口,为人民、为祖国慷慨献身是伟大的,但同时须珍惜生命,绝不草率轻生。

在《华盖集续编》读到这几句话:“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非常荒唐的,在略有感慨之余,忽然欣赏起鲁迅先生的语言之美来了。鲁迅引用陶渊明的诗,似乎是想涂抹一點豁达的色彩,实际的意思,是不能豁达也不允许豁达。在具体情景下,陶诗的豁达太轻,而且近乎麻醉了。

好多文字都是这样的。

即如这里的陶诗,他说死算不得一回事,肉体化为尘土,混同于山丘,有返本归真之意,其实还是不甘心。“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就是牢骚话。宋人把这个意思演绎成一首有名的七律:“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感叹人情的淡薄,归结到对酒当歌上。这当然也是豁达,却是被逼无奈的。就像一生节俭的富翁看见儿子挥金如土,一时气恼绝望,中午也狠心割一块肉,过过败家的瘾,但你不能指望他从此就天天花天酒地了。

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陶潜:“由此可知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这是他诗文中时时提起的。用另一种看法研究起来,恐怕也会成一个和旧说不同的人物罢。”

陶潜诗文谈到死的地方特别多,说明死是他的一个心结。《鲁迅全集》此处的注里举了两例:《乙酉岁九月九日》中的“刘荒田/推荐02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从古皆有没,念之心中焦”。 《与子俨等疏》中的“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贤,谁能独免”。第一例说明他对于死亡是很苦恼的,只好借酒浇愁。第二例承认死亡在所难免,轻视之后,仍有无奈,没有庄子那种“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的超脱。

陶渊明出入佛道,本质上还是以儒家思想为根基,述祖责子,想的都是生命的传承。他当然是有事业心的,希望像曾祖父陶侃那样青史留名。古人长寿者少,要做事业,活得长是个重要的条件。曹操一辈子感叹人生有限,假如求仙和炼丹能给他一丝希望,相信他也会像秦皇汉武一样痴迷。不过曹操之求长寿,不在贪图享受,而是因为大业未竟,心有遗憾。所以他的遗令,尽管极其通达,读之却令人感慨万千,就是因为通达中包含着惋叹。这一点,和陶渊明的情形相似。相似者多,说明正是人之常情,虽雄才大略,志向高远,亦不能免。

年轻时读《挽歌》其三,觉得异常悲凉,对应文学史书上说的“飘逸”和“静穆”,格格不入:“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读到这几句,便觉得《挽歌》第一首所说的“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言不由衷,或者也不是言不由衷,不过欲以自遣罢了。

朱子最早翻过陶渊明的案,说他并非散淡的人,金刚怒目的一面,从《读山海经》可以看出。鲁迅先生在演讲中指出,陶渊明对于生死,并不豁达。这个案,比朱子翻得还要深。一般人总以为怕死是丢脸的事,轻生才算英雄,实在大误。除了别有用心的野心家希望愚民为他卖命、夺王位、抢地盘,故而鼓吹牺牲为光荣之外,古今中外的先哲,哪有怂恿人去死的?

猜你喜欢

荒田陶潜陶诗
陈为习
陶渊明的小脾气
晚明陶诗评点研究
有一方埋葬的土地
一个个“我”
陶渊明诗歌意象的张力
陶潜辞官隐情
试论儒家“乐”文化对陶诗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