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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片绿叶都有黄金的质地

2019-10-16鲍尔吉·原野

文苑·经典美文 2019年10期
关键词:敖汉旗

鲍尔吉·原野

四十年前,我来到内蒙古敖汉旗泡温泉治疗风湿病,当地人叫“坐汤”,前后待了十个多月。病治好了自不用提,我想说在这十个月,由春至秋三百多天的时光里,大地上见不到什么绿色。端午节,我登上温泉后面的山顶瞭望。山沟里的村庄有四五棵树,河边的庄稼地有几条绿。这是视野里全部的植被,余下的全是強烈阳光下的白垩色的秃山,炎热干燥。如果下一点雨,山上的沟壑竟会发洪水,把人冲卷溺毙。我想,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该有多么艰难。

这一回,我乘车行驶100多公里,穿行敖汉旗南北。四十年了,眼中所见无不葱茏。庄稼挺拔,村庄与雄浑的大山俱为森林覆盖,见不到一块裸土。大地上,不绿的只有闪光的河流与黝黑的公路。高速路中间隔不远插一排彩旗,一排100多米。招展的彩旗上写着同样的字——防火。防火?这是敖汉吗?彩旗从车窗掠过时,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想象不出,这块草木稀缺的土地,如今成了林区。

是的,这里是赤峰市敖汉旗,地处努鲁尔虎山北麓,是兴隆洼文化等史前文化的发现地。蒙古族民歌《诺恩吉雅》从这里向外流传。蒙古语里,敖汉有“长子”之意,它今天的新名字是“全国人工造林第一县”“全国人工种草第一县”“中国生态建设示范区”“国家级林业科技示范县”,还有国家绿化委员会授予的全国迄今唯一的“中国再造秀美山川先进旗”的称号。按世界粮农组织的表述:敖汉旗的绿化行动开辟了社会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路径,是人类走出荒漠化绝境的典范。

与突发新闻相比,绿化好像不需要秒赞,只是没树的地方有了树而已。然而没有经历,就永远不知道草木与人生死相依的联系。看到绵延不断的森林,如同看到敖汉老百姓命运的改变,他们住在幸福里。

当年我在敖汉看到的是什么?春天,老乡吃不饱饭,杨树刚冒出叶子就被撸光,掺玉米面蒸窝头。野菜长出来不到一周已被剜尽,蘸盐水当菜吃。春天的这么一点绿色消失了。更饥饿的人把玉米秸秆用铡刀铡段上碾子轧,把碎秸秆瓤箩一遍,掺糠贴饼子,人想咽都咽不下去。有温泉的林家地乡当年每亩地年产量20多斤。我没有说错——亩产20多斤谷子,人怎么能吃得饱?村里小孩夏天不穿裤子,家里没钱给小孩子做裤子。我参加过一户人家的婚礼,众人随礼只是手拿两三个鸡蛋。宴席十来盘菜,内容只有粉条、豆腐这两样,主人没钱置办酒肉。来客吃到不掺树叶的纯玉米面干粮个个大喜,还喝什么酒?乡民不止贫困,已经身处绝境。这跟植被有什么关系呢?两者息息相关。大地上没有树和草,敖汉旗北部变为流沙区,南部山区成了水土流失严重的水蚀区。流沙区的“沙丘会打滚,沙坨能长腿”。农民的房子晚上睡觉时好好的,第二天早上流沙堆满窗台,顺窗缝流到炕上。流沙吞没房屋、水渠,沙子灌进羊毛里,羊站不起来,被活活闷死。老百姓不敢打院墙,一说打墙浑身哆嗦。有了墙就能招来沙子,他们的院落是秫秸扎的篱笆。1981年,刚通车的京通铁路敖汉段被流沙吞没,部分路段沙厚2米,列车停运72小时。敖汉南部山区没有植被,山体被雨水强烈切割,形成鸡爪子沟。这个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修建的50多座中小型水库和塘坝,十几年时间,有30多座被风沙淤泥填平。70年代,敖汉旗每年流失地表土近3000万吨。80年代初水土流失面积近1000万亩。专家测定全旗每年流走的悬移质达到2900万吨,相当于50厘米厚表土的8万亩耕地。土壤有机质流失总量远远超过增长总量,如同一个人持续失血,走向衰竭。

老乡买不起煤。他们取暖烧饭的燃料必然要到自然环境里获取,形成新一轮的植被破坏。牲畜没草吃,拿烧柴用的秸秆当饲料,人烧庄稼根柞。燃料不够,上山搂草当柴禾。先用竹耙子搂草,草尽了用铁丝耙搂草根,直至土地寸草不生。燃料还不够,人们用铁铲子镩树杈当烧柴,高高的树上只剩下一点点绿冠,慢慢枯死。小学生放学第一件事是上山捡羊粪做燃料。春天,几户人家用一头牛伙着种地。开犁前约定,牛拉的第一泡粪归谁,第二、三泡粪归谁,还是晒干作燃料。山上没草,牛羊常年处于半饥饿状态。一个地方的林业缺席之日,就是此地农业、水利与畜牧业的崩溃之时。这就叫荒漠化,最终将成为生命的禁区。

敖汉旗的自然生态原本没这么糟糕。史载敖汉旗四百年前“沙柳浩瀚,柠条遍野,山深鹿鸣,黑林生风”。黄羊洼这个地名兹证明当年的生态有多么好。明代修故宫与十三陵需要木材,敖汉成了木材供给地之一。至清代,放垦政策使大量关内流民进入敖汉,砍掉森林种庄稼。之后的战乱消耗了更多的森林资源。新中国成立初期,这里几成不毛之地。全旗8300平方公里土地,荒漠化面积占到了76%。正如恩格斯的著名论断所言:“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

在敖汉,农民每年春天要种三四遍地。第一遍播下的种子被大风吹走,第二遍的种子再被大风吹走,然后是第三遍、第四遍播种。敖汉谷子因此有几百个品种,农民手里保存着成熟期180天、170天、160天、150天的不同品种;成熟期最短的品种叫“60天还仓”。敖汉的小米品种里甚至有防鸟的种子,谷芒长而硬,鸟啄不到谷粒。

老百姓早就悟出穷困的根源是缺少植被,这是老祖宗几千年来传给他们的起码智慧。但是树并不是说栽就能栽活的,比砍难多了。荒山上一根草都没有,雨水存不住,能栽活树吗?上世纪80年代中期,敖汉旗委政府痛下决断,组织全旗农民开展集团作战,北部沙区防风固沙,南部山区小流域治理,敖汉不绿,誓不收兵。

他们统一领导,上下同心,年年开展春夏秋三季大会战,旗委换了五任书记,政府换了五任旗长,植树造林从未懈怠,一任更比一任厉害。大会战是什么景象?敖汉旗近60万人口,其中近50万人杀进荒山荒漠,绝大多数是农民,也有机关干部和学生。各乡镇忙完农事,家家户户出人,套驴车拉上干粮和行李,浩浩荡荡地集结出发。几个村的农民上千人共治一座山,治完这座再治那座,一年干三季,入冬才歇工。他们植树没有国家拨款,不是机械化造林,全是义务献工土法造林。人们吃在山上,住在山上。壮劳力干重活,干不动重活的老人小孩跟着搬卵石挖沙子。除了老弱病残,大多数农民在山上干了十几年。

在北部流沙区,农民把豆秸铺在沙丘上,下面撒上草籽。第二年蒿草成活,一棵一棵移栽在沙丘上,再在上面植杨柳树。南部山区,植树前要开展小流域治理,把雨水留在山上。农民第一个办法是挖水平坑——先挖一个80公分大坑,坑里再挖一个30公分小坑,装土栽松树。之后在大坑下边筑一圈土坝,撒上草籽长草。第二个办法是沟底拦塘坝,截住山上的水流。第三个办法是在鸡爪子沟挖瓮形水窖存水。第四个方法是修梯田。干部检查水平坑鱼鳞坑的长宽高,做了一个木框子,扔到坑里合适就合格,扔不进去就不合格。敖汉农民手里的铁锹杠上都有刻度,刻着公分尺度。如实说,这样的铁锹应该进入国家博物馆收藏。光水平坑,敖汉人就挖了几千万个。

那时候各村是空的,大人孩子都在山上。一个小伙子进山用塑料桶装饮用水,一天要喝5公斤。在烈日的照射与汗水的浸润下,几十万农民黝黑精瘦,衣服褪色褴褛,浑如雕塑。山上没有树木乘凉,中午他们钻到驴车底下休息。六道岭村植树的工作更为艰苦,都是石头山,人把绳子系在腰上,悬在石崖上用钢钎子凿水平坑,一个壮劳力一天也就凿两个坑。之后从山下背土倒进坑里栽树。六道岭村对植树造林提出这样的要求:“干部不合格,把职务让出来;技术员不合格,把职称让出来;农民不合格,把承包地让出来。”这些要求委实苛刻,但是和大自然的苛刻比起来,毕竟还算是一条生路。

30年中,敖汉旗完成小流域综合治理面积600万亩,挖鱼鳞坑水平坑2亿个,拦塘坝4万多个,可存水9000万立方米。修筑高标准水平梯田60多万亩,种植人工林580万亩,种草100万多亩。

敖汉大地上郁郁葱葱的树,每一棵树的后边都藏着悲壮的故事。九十年代的旗委书记张智,每天进工地检查造林工作。车上不了山,他就步行上山探察,下山后,裤子刮得稀烂。一次,他来到南部的努鲁尔虎山,看山顶有一片空地没树。他问为什么没栽树?乡镇干部说栽上树了,是灌木。张智不信,登上山顶看到了一片灰色灌木,才走下山。

上世纪90年代初,敖润苏莫乡的新婚夫妇鲍永新、于艷文承包了1万亩沙地,在沙漠深处造个小房子住下来。沙漠没电,没手机信号,没电视,出入靠骑马,饮用水苦涩。他俩栽种杨柳,种植牧草,养羊增收,点点滴滴治理流沙,在沙窝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叫沙特,老二叫阿拉伯。鲍永新到外面办事,留在沙漠的于艳文怕有狼不敢在屋里住。她家房后有水,怕狼半夜来喝水吃人。夜里,于艳文搂着狗在沙窝子里趴着,盯着自己的房子看,天亮才敢回屋。三十年来,他俩治理的流沙变成绿洲,鲍永新荣获“全国十大绿化标兵”荣誉称号。

在敖润苏莫乡的山林里,有这样的标志牌——李儒防护林,李儒大坝,李儒沙包。李儒是敖汉旗人大副主任,负责敖润苏莫乡的绿化工作,带领全乡几千名农民造林种草。李儒没日没夜带病工作,昏倒在工地,进医院抢救,1992年2月3日因病去世。农牧民闻讯,纷纷到李儒家里索要他的照片留念。1994年8月,赤峰市政府决定为绿化功臣李儒立碑致敬。这座“李儒碑”立在石虎山烈士陵园,周围松涛低语,传至远方。

30年,敖汉人民以无比坚韧的意志力植树造林,换来山川秀美,大地绿荫。2012年,联合国粮农组织卫星遥感系统扫描发现,中国东北除了小兴安岭地区外,能够测绘到的成片绿色是敖汉的森林植被。敖汉拥有580万亩人工林,森林覆盖率占全旗面积的47%。

树带来了什么?专家测试,敖汉年降雨量增加了40毫米左右,无霜期延长5天。山区年平均80%的径流总量被水保措施拦蓄,水不下山了。地下水位平均上涨两米,年平均风沙日数减少25天,播种期提前一个多月。所谓风调雨顺,不就说这个吗?敖汉旗如今是国家级商品粮基地,自治区十大产粮旗县之一,敖汉小米享誉四方。2002年,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授予敖汉旗“全球500佳”称号,是中国唯一获此殊荣的县级单位。2012年,世界粮农组织命名敖汉旗为“全球重要农业遗产地”。命名书写道:“敖汉旱作农业系统是全球重要的农业文化遗产地,它最重要的特征是农业、牧业、畜牧业相互连接,耦合形成一个循环系统。”命名含义厚重,是敖汉绿化换来的一块金字招牌。

树多了,不光粮食产量高,小鸟都多了,一位摄影家近年在敖汉拍到100多个品种的小鸟照片。鸟是美好生态的信使,没有绿树芳草,请都请不来小鸟。这里空气好,景观好。树多了之后,人长得都好看了,“天人合一”这话一定是对的。我遥望森林苍郁的大山,尽管看不清山上的每一棵树。但知道,敖汉每一棵树下面都留下了造林者的脚印和汗水。山上绵延不尽的不止是绿色,还是一条条树木构成的“红旗渠”。可惜树不说话,山不说话,沙漠不说话;如果它们可以言说,会说出多少敖汉人民绿化大地的难忘故事,传诸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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