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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的人生际遇

2019-10-11谢晓雯

钟山风雨 2019年1期
关键词:二姐

谢晓雯

1977年的深秋,躬身于茶树垄间劳作的我,从惯常放着耳熟能详的新闻的露天大喇叭里,听到一条全国将要恢复高考的消息,这恰似一声轰然作响的“春雷”划过长空,穿入谷底,回荡着,余音久久未绝。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睁大了眼,遥望着一垄垄郁郁葱葱的茶树,绵延起伏的山脉……久久不能回神。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几经打听,才确认这的确不是一条与我无关的消息。当年的应届生早已投入到如火如荼的备考热潮中。曾几何时,希望之烛被点燃又熄灭,在希望与失望的交织穿梭中我早已麻木……

“文革”

曾记得儿时,家住常州天皇堂弄的小杂院,四壁面墙,一方苍天。贫瘠单调的生活,偶有一丝欢愉和希翼闯进,那便来自院门口水龙头旁卖水的三姊妹。大姐叫郁郁,齐耳短发,戴了副眼镜,难掩书卷气;二姐叫阳阳,堂圆的脸,浓眉大眼,一副阳光明媚的神气;小妹叫庆庆,既眉清目秀,又委婉大方,很是招人喜欢。姊妹仨是66到68届的应届中学生。她们在轮换卖水的空档里,时常掏出书来读。那份窘境中手执一书的淡然的优雅,让人十分欣羡。我的启蒙长篇字书便是在那时借阅的。每当放学,我家姐妹跳橡皮筋、踢键子,从院内蹦到院外,在并不宽敞的里弄里回旋着,期盼着和她们搭上话。

之后便是“文革”的紅色风暴袭来,她们带上了红袖章,胸前挂上了毛泽东像章,成了叱咤风云的红卫兵。造反、贴大字报、抄四旧、进京接受检阅,阳阳已然是一呼百应的红卫兵队长,那威风直让人羡煞。还在小学的我们希翼着有一天也能成为红色的一分子,追随那大潮前行。这正应了鲁迅所言:“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文革”的红色风暴席卷而过,我们跃跃欲试,却奈成分不好,连红小兵都未能当上,只落下个看热闹的份。其实鲁迅之言未必确切,这“路”仅指时下潮流而已,芸芸众生,趋之若鹜。从历史的轨迹看,这时潮又何尝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多年之后得悉,阳阳在知青返城后,落在一家菜市场卖豆腐营生。岁月蹉跎,当年红润如朝阳般的姑娘已蜕变成神情暗淡、劳顿木然的中年妇女,让人唏嘘不已。

下  放

小学二年级时,我们全家下放到母亲的老家江苏宜兴。在家具搬空之时,我们嚼着外婆做得香喷喷的咸肉菜饭,迫不及待地登上了行将离岸的船只,撑着船篙,唱着高歌,却不解为何母亲流泪。因表姨妈家的照应,我们落户在川埠大队桑场村。桑场素以养蚕闻名,遍山野的桑葚树、油菜花、山芋藤和花生秧,是个绿水青山、美丽富饶的村寨。

我们临时居住的祠堂宽敞但不寂寞。平时干活歇脚之时,村民们鱼贯而入我家大堂,坐在桌椅、板凳及床上歇息、聊天和嬉笑打闹。入夜时,四面的厢房里都放满了养蚕的竹编。空寂之时,可以听到四周窸窸窣窣的蚕宝宝们吃食桑叶的声音,好像淅沥雨声。有时好奇,我们会悄悄潜入蚕室,翻开桑叶看看蚕茧已蜕变成何模样,这多半是我们断黑后的消遣。

村民淳朴好客,很快就在村中给我们盖了三间瓦房,加上门前偌大的土场,好不宽敞!逢年过节,村民们敲锣打鼓,拜年的第一户便到我家。接下来,纸牌夹着炒花生、熟瓜子递过来劝过去,一个上午好不热闹。我家不像落难受苦的下放户,倒像是因祸得福的大户人家,和村里左邻右舍的土坯房相比,崭新的黑瓦房显得突兀又高贵。生产队分给我们一面山坡做自留地,一年四季的蔬果全靠自给。山坡上种满了不同时令的瓜果豆类:春季的豌豆、蚕豆,夏季的西瓜、丝瓜、香瓜和水瓜,秋季的冬瓜、扁豆、黄豆、山芋和花生。山下则分有一块肥沃的平地作自家菜园子,常年种着青菜秧、韭菜和小萝卜等日常蔬菜。我们姐妹轮着插秧灌溉、担粪施肥,韭菜剪了一茬又一茬,菜秧拔了一拨又一拨,萝卜收上来吃不了,便腌制成萝卜干作常年的小菜。秋天,我们挑着一担担花生和山芋干去换油、换钱。春耕与秋收,我们一家享用着无尽的时鲜蔬果和油粮。父母是带薪又带粮票下放的,每到青黄不接之时,总有揭不开锅的贫困户前来借粮票,父母也乐意周济各户,慷慨解囊也成一时佳话。这些赊借之事从未引起赊账不还或拖欠等纠纷,当地民风之淳朴,由此可见一斑。

除了放学后打理自留地,农忙时要下地插秧、割麦等,我也有了足够的时间和小朋友们去田埂上割马兰头、摘野荠菜和挖野蒜头等,那些时令野菜也都是晚餐桌上受欢迎的桌上鲜。小伙伴们帮衬着我挖野菜,我则坐在田埂上讲故事,什么田螺姑娘、八仙过海、牛郎织女、孟姜女哭长城……绘声绘色,俨然成了颇受欢迎的故事大王。那些民间故事是我跟外婆学做饭菜和针线活时听来的。外婆没读过书,但自己识字扫盲,竟然能读懂家书,看懂报纸,讲起故事来也是活龙活现。那些日子,总有听不完讲不尽的神仙鬼怪,看不遍的桃红柳绿,尝不够的时鲜佳果,恰似世外桃源,过得好不惬意。

上  调

初二时,我们全家上调到丁蜀镇。虽然不是一步到位回常州,但大姐高中毕业在即,能拿到个镇上的工作,不用下地种田,也不失为一时的权宜之计。记得当时土巴巴的我从乡下进到丁蜀中学的初二班,班里正在开卷考化学,我什么也没带,只能闭卷考。虽然我是中场进,却提前交了卷,得了90多的高分。自此,我自觉数理化不在话下,文史科更胜一筹。每每语文课本一拿到手,刷刷刷翻一遍,一两天便解读了全部。剩下大量的时间,练歌跳舞看小说。只因那些年没什么指盼,我与二姐注定与绿地有不解之缘,高中毕业后,我们都响应上山下乡闹革命的号召,先后插队到宜兴川埠大队茶场。

白天,拢田耕作,培土灌溉,采摘茶叶,工分从5分挣到7分,更向8分看齐。那时男女有别,妇女能挣的最高工分是8分。生产队里除了妇女队长和我姐挣得9分,别人是不敢问津的,因她俩是出了名的干活不要命,麻利干练,让人望尘莫及。

夜晚,借着一盏煤油灯,啃着一本本古今中外的小说: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浩然的《金光大道》、托尔斯泰的《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和《贝姨》,津津有味地沉浸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本可以就这样白天做着白日梦:向自己的体能挑战,向最高极限8分乃至10分冲刺,成为“万人瞩目”的知青楷模;夜晚做着虚无飘渺的梦:忽而陶冶于俄国大革命的风暴中;忽而沉醉在巴黎上流社会的沙龙里……要不是这大喇叭的风向转了,音调变了,把我们从不敢奢望的麻木中震醒过来,恐怕我们整个青春时代会因此碌碌无为地消耗殆尽。

高  考

1977年,注定只是拉开我高考帷幕的一声前奏。那时的我深受“文革”老电影《无影灯下颂银针》(祝希娟演)的影响,认定学医披上白大褂才是真正的无比神圣,选考数理化也就理所当然。那场心存侥幸的无备而战,来得快,去得也快,复试过后,便杳无音讯。那一心想成为无影灯下的“白衣天使”之梦也彻底破灭。

1978年,从不过问我们学习的父亲打破了沉默:“因为家庭背景,我帮不了你们。你们必须自己考出农村!不要好高骛远,也不要丧失信心,要脚踏实地,做正确的选择。家里应有学理,学工和学文的,你们各选其一。”父亲的话可谓一字千金,掷地有声。小弟秉承舅辈们的足迹学工,已于1977年末捷足先登,考上了南京工学院;二姐素有女强人之称,适合学理;唯我需弃理从文,心有疙瘩:我的数学、化学成绩从未低于90分,即便在模拟考试中,也一直名列前茅,为何转文?父亲却开导:你的优势在文科,要好好利用。的确,我自小语文成绩就优异。作文,尤其是叙事抒情文常得110分,是父亲的骄傲。另一层,当时的我并不明了:父亲的父亲,是一位诗书琴画样样精通的儒雅文人,父亲大概是希望有后人传承。我那时候只知,“文革”十年并未好好读书,每到开学,将语文课本草草一翻,便束之高阁。虽是语文科代表,上语文课时,要不偷偷看小说,要不就是做白日大头梦。有时老师发觉我不专心,便叫来问答。我的第一句话不是答而是问:“请再说一遍?”然后再煞有介事地答题,倒是一次也没被问住。可现在面临高考,要的是真才实学,不免心虚。

最后,我和二姐都听从了父亲的劝诫,各就各位,决定背水一战。临考前一两月,干脆从农场请了假,回镇复习。二姐师从当时已小有名气的张姓物理老师,得益于那些一时脍炙人口的警策之句:什么“欲速则不达”“以不变应万变”等,这些话对当时从乡下返城、浮躁不安的考生们具有相当的定力。我也剥脱下那层骄傲的“无师自通”的外衣,参加了一个为往届生开设的语文辅导班。据说有个很不一般的语文老师做辅导,课开在晚上,我怀着好奇心跨进了这个可容纳五十多人的课堂,当时已挤得水泄不通。我垫着脚尖,从人头和肩缝里看见一个斯文又优雅的中年男教师,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手执一根火柴划向空中,活灵活现地演绎着“一根火柴”的情景,所有听课者都屏住了呼吸,我也不例外。自此,我逢课必到,并每日自习一篇作文,以弥补之前的荒废。功夫不负有心人,高考成绩公布后,我的语文成绩是当地几届中最高的,我那本写得满满的习作本也给那辅导老师缴了过去以作范文。

另一个功不可没的导师就是我的父亲。父亲步祖父后尘,毕业于上海法政大学。祖父遂愿挂起了大律师的牌子,不为富人效劳,专为穷人打抱不平,是旧式文人接受新思潮后的作为,以至去世时赢得长达两里地群众的送葬。父亲却无这般殊荣。建国初,该大学被解散,律师一职被取缔,父亲遂与律师无缘,改行专司财政。虽然不能在法庭上展示,但父亲的口才与文才却是远近皆知,有口皆碑。可惜一辈子背着成份的负担,不能尽展其才华。这阴影波及到我等儿时,实在为难了年幼无知的姐弟们。每当入学填表,我们总会躲躲闪闪,或遮遮掩掩,不愿让人看见成份一栏。所以这次高考择优录取,在我父亲看来是尤为难得的际遇。父亲不仅帮我们姐妹俩复习政治,而且每篇作文必须过目,每次过目必定揪出一些毛病。至于我的通篇大毛病便是父亲切忌的“首尾不呼应”。我通常写着写着就不知归路,而父亲添上的一笔总是画龍点睛,使整个文章有头有尾,顿然生色。这一“鞭策”,使我至今难忘,终身受益。

高考发榜后,二姐获得理想中的高校物理系的录取,喜出望外;我获得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的通知,却怅然若失:因与理想分数有点距离,我只有与心仪的大学擦肩而过。如果当年语文不是考缩写,而是考写作,那情形又会怎样?可惜,历史就从来没有假设。值得庆幸的是,我作为一名铁打不动的文学爱好青年,业余爱好变成了堂而皇之的专业。从我一步迈进那如诗如画的南京师范学院,一头扎进南师图书馆浩瀚的文学海洋,我就再也没有后悔过。

(责任编辑:吕文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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