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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果册页

2019-10-08文河

伊犁河 2019年3期
关键词:枣子冬瓜葫芦

文河

冬 瓜

冬瓜块头大,线条爽直,少起伏。西瓜(花皮西瓜)奇,南瓜(磨盘南瓜)憨,冬瓜(枕头冬瓜)呆。

高中有个女同学,浓眉大眼,胖,上下一般粗,学习刻苦,成绩却一直很差。有促狭的男同学,送她一个外号:“冬瓜”。背地里叫了一两年,直到她高三第一学期辍学。现在,她在上海一家合资企业的销售部当了老总。她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居然曾有过这个名称。

南瓜花可以吃,清炒,花蒂有股甜味儿。冬瓜花没吃过。

初冬,冬瓜皮儿上浮一层白蒙蒙的粉,一个一个在地头、荒滩或篱落间躺着,横七竖八的。风已经有点冷了,阳光白花花的,照着这个世界,日子似乎很远,日子其实又很近。荷锄的人走过来,蹲下,拣个最大的拍拍,“笃、笃、笃”,声音闷闷的,然后拧下来拎走了。很踏实的样子。

冬瓜皮厚,硬,水份不易流失,自我保护能力很强。如果放在地窖里,可以放到春节,变成稀罕物。炖五花肉,煲公鸡汤,鲜美异常。当然,这是在过去的年代。那时,人们总是很珍惜、很仔细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元人韦居安的《梅磵诗话》里载,宋时有人未贵时,赋《冬瓜》诗:“翦翦黄花秋后春,霜皮露叶护长生。生来笼统君休笑,腹内能容数百人”。可见,这是一个大冬瓜,不同凡响。咏物现志,后来,这人果然做了宰相。

西 瓜

西瓜有异域色彩,叶、蔓苍青青的,纵横交错,很复杂的样子。花皮西瓜的条纹像戏台上的大花脸,让人有几分捉摸不透。

想了解一个西瓜,得学会听声音。屈指轻弹,若声音清而脆,瓜还生着;若浊而重,则熟了。很少有人,直接切开来验证。以前,常记反,把瓜买回去,剖开,瓤还生着。想到有人说,生瓜也好,不甜,但清热。还是吃了。现在,记清了,买的都是熟的。这说明人的内心深处真正渴望和期待的还是某种甜。

西瓜是弹,门则敲。弹和敲是有区别的。敲敲门,门或开或不开,门外的人是做不得主的。尤其是跑很远的路,敲一扇门,敲一下,再敲一下。敲一阵,再敲一阵。门始终不开。门外的人站了一会儿,有点呆。最后,只好走了。弹一弹西瓜,一听声音,心里就会有个数了。了解一个人,就算仔细察言观色也靠不住。人太会表演,也太复杂。人有时连自己都给自己骗了——自己以为自己很真实了,其实一直是在做戏。了解一个人很难。了解一个西瓜,相对而言则简单多了。

小时,有白皮和青皮大西瓜,特大,像个木桶。熟透了,瓜心有点空,沙瓤。如今,这种瓜没人愿意种了,嫌长得太慢。如今,我们衣食住行中的一切,莫不追求方便快捷。甚至爱情。一个纯功利性的价值观念单一的社会,看似丰富多彩,实则枯燥荒凉。我不想说得太多。我不想做一个激烈的反对者。我尽力让自己去做一个温和的充满爱意的人。因为做一个生活的肯定者,是幸福的。

近年来,常有隐逸之志,搭个草庵,守片西瓜地,清风明月,望星空,听虫鸣,也不错。但是,下雨的时候,怎么办呢。满天满地,到处都是雨声,情何以堪。得有邻居,得有人说说话。

黄 瓜

黄瓜不黄,发青,发绿,老的时候才会变黄。

老黄瓜皮厚,瓤酸,籽饱,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吃下去,一般用来留种。

牛喜欢吃嫩草,人喜欢吃嫩黄瓜。刚长成的,头上还顶着一朵黄莹莹的小花。往嘴里一送,嘎嘣嘎嘣脆。《西游记》里师徒四人被妖精捉住,要洗洗蒸吃,猪八戒便先嚷起来:“噢,别先吃我,我皮糙肉厚的。”看来就连这妖精,也是追求口感的。

头一茬的黄瓜发育不好,瓜肚粗,瓜茎细。瓜肚,我们这儿叫“瓜嘟”,或“嘟子”。嘟子以上的部分叫“瓜把”,或“把子”。第二茬的才均称。有人喜欢吃“嘟”,有人喜欢吃“把”。分别心由此而生。

分什么东,分什么西;

分什么嘟,分什么把;

这黄瓜架又不是那秋千架。

大风吹起满天叶,

啥也不留下。

写到这里,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么几句东西。写过了,却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

黄瓜秧子拖得长,需要搭架。人往高处走,鸟拣高枝儿落,黄瓜秧向高架子上爬。爬啊爬,爬到架子上,开朵花,结个瓜,夏天翠绿一片。

我认识一个人,姓王,开过饭店,有一手绝技,做醋泡黄瓜段。即把黄瓜切成均匀的条状小段,然后用姜丝、花椒、辣椒、醋、食盐、鸡精等佐料,熬水。熬好,等水微温时,头天下午把黄瓜段放进去,闷盖严实,等到第二天上午即可食用。微酸,脆,味道麻辣可口。喜欢喝闲酒的人,会专门冲着这道凉菜到他店里来。我母亲曾向他讨教这门手艺,尝试着做了一次,味道和口感上终究差那么一点火候。

王姓朋友后来迷上了某种直销方式的生意。好好的一个饭店也不开了,到处听课,到处宣讲,拉人入伙,意气风发的,似乎馬上就要发大财。好几年过去了,也不知他如愿以偿没有。

这过日子吧,没有希望会没奔头,希望太大了,又容易被希望绊倒。人生就像一道菜,就算很简单的一道菜,要想做得有滋有味,也是得讲究一下配料和火候的。而这些又最难掌握。

黄瓜的生长期就那么两三个月,夏天还没过完,黄瓜就要罢园了。黄瓜秧子老了,叶子黄了。

黄瓜叶子很涩,很大,风吹过去,哗啦啦地响。

葫 芦

葫芦,嫩的时候作蔬菜。葫芦滋味大类瓠子,吃法亦同。但有的葫芦苦,不可食。

葫芦老的时候用处多,做瓢,舀水。日本的《徒然草》里记,许由身外无物,喝水用手捧,有人送他一个瓢。他用后挂在树上,风一吹嫌吵,又扔了。

瓢者,漂也。所以,也可系在腰上,增加人体浮力,用以泅渡。《庄子》里,有人种了一个大葫芦,太大,不知可作腰舟,便打碎了。庄子笑其只知用“小”,不知用“大”。在远古,江多河众,舟船属于交通上的奢侈品,很稀少。

葫芦可以盛酒,古装电影里常见。金庸小说描写的丐帮帮主洪七公,腰间便有一个,乘兴喝几口,哈哈一笑,陶然自乐。旧时农家,挂在窗后,用来盛放菜籽或瓜种。

人怕老,葫芦不怕老。人老皮松肉驰,岌岌可危;葫芦则老而弥坚,一敲嘣嘣响。

不会说话的人,称为闷葫芦。王熙凤骂丫环:“你是个没嘴的葫芦怎着!”有些话,不可说,不必说,说也白说。做个没嘴的葫芦,其实很好。

葫芦,偕音糊涂。难得糊涂,如果是自嘲或愤疾的话,无可厚非。如果故意装糊涂,这样的人不好玩儿。明人制印一方,曰:“储泪一升悲世事”。这话倒是来得直接。

形状扁圆的小葫芦去瓤、挖孔,可养蝈蝈。小时候,我认识一老者,就有这样一个玩意儿,装两只蝈蝈,天冷了,怕冻住,便揣在怀里。蝈蝈偶尔鸣叫,“吱吱”,“吱吱”,零零碎碎,如闻天乐,令我极为艳慕。童年时代真是太寂静了。

有个葫芦架也不错,豆棚瓜架雨如丝,读《聊斋》解闷。但转念一想,读《聊斋》也不好,处处人鬼情未了,触目感怀,不是解闷,倒是解连环了。《聊斋》实为幽愤之书。倒是《阅微草堂笔记》来得平和。

喜欢细腰葫芦,更有曲线美。有朋友送我一个,很大,上面有彩绘,做成了工艺品。放在阳台,今年雨水勤,居然浮了一层霉。

葫芦摘下来,挂在那儿,落了灰,得经常擦拭一下才好看。

油 桃

桃花很快就在春光里老了,一点一点变重,慢慢就变成了桃子。

桃是早桃,到了五月就熟了。这种桃子叫五月鲜。光听名儿会觉得说的是五月,而不是桃子。桃子不大,圆圆的,很瓷实。颜色比桃花还艳,彤红,红得发紫,像上了一层釉子,油光光的,所以这种桃又称为油桃。

桃花的颜色红得让人心动,悠然神往,却倒也不起邪念。桃子的红则简直是一种诱惑了,似乎诱惑大时,虽白蛇当道,亦可一剑斩杀,径直前去。

五月鲜,是味道的鲜,是色彩的鲜,也是风物节令的鲜。

桃树常长于仙境,不像荷花生于佛地。中国的仙境即是人境的理想化,虽难抵达,却可以近在咫尺。《幽明录》里的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仙,仙人所食乃为芝麻饭、山羊脯、牛肉等,都是高营养高能量的东西,便于男欢女爱。仙境在很多地方,甚至是人境的复制粘贴。天上碧桃栽和露,不是凡花数,桃花如梦,梦随流水,别有天地,梦想成真,即是桃子。而那天台山上的桃树,也正是结了果实的桃树。《华严经》里的华藏世界,重重叠叠的一个又一个的佛陀世界,莲花朵朵,纯一清净,纤尘不染,但感觉还是不及人间世界丰富明丽。人间世界,生生死死,花开花落,悲欢离合。“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一声长叹。这世上有很多东西,留不住。留不住了,还想留,也还要留。

什么都不去留,也许大地就荒凉了。

传统年画中老寿星肩上的那几颗寿桃,则硕大得多了,白中透红,桃嘴弯弯,弧度饱满,有造型美。小时候,看到那几颗桃子,总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手到擒来,吃掉它们。后来才明白,那几颗桃子是只能看的,只能愿想的。

有些东西,注定是只能看,不能摸——也无法摸。尽管你径直向前,后来会发现,原来还是远。

枇 杷

院子西侧这株枇杷树,大概已经长了五六年了吧。刚栽上时,才是一尺多高的树苗,现在已是近两丈高的大树了,把整个窗户罩得满满的。再长下去,我倒嫌它长得太高太大了。它可能光顾着长个儿了,到现在还从没结过果子。不过,枇杷树的叶子也很好看,密,厚实,有质感,看上去硬梆梆的。冬天,取其苍绿;夏天,取其阴凉。秋天呢,来到庭院里的风轻易吹不动它们,这样,秋声就小得多了。

郑逸梅《艺林散叶》载:“徐悲鸿曾为柳翼谋画扇,作枇杷数颗,浑圆可喜,著一二叶,亦疏落有致,题云,‘明年定购香宾票,中得头标买枇杷。”

又载:“丰子恺嗜枇杷。”

枇杷吃上去有杏果的味道,微酸,吃多了恐怕要倒牙。对于许多果实,我并不喜欢吃它们,只是把它们当作花朵一般来欣赏。

今年春天,有一个枝子向外斜的太远,从下面经过时有点碰头,于是被我随手给折掉了。结果发现那个枝子还开着几蔟花苞。这是这棵树第一次开花。我在整棵树上找了个遍,偏偏就折掉的那个枝子开了花。惋惜了半天。

如今到了秋天,向阳的几个枝子,倒都开花了,毛茸茸的,一粒一粒的,金黄。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几只鸟,也叫不上名字,天天叽叽喳喳地逗留在上面,我有点担心它们会啄食这些花粒。这些花朵如果能结成果,明年初夏,就可成熟了。

枣 子

枣子好吃,又好看。枣树的命贱,长在寒瘠的滩涂。一年长一点点。又过一年,再长一点点。长啊长,很多岁月过去了,树长粗了。种树的人也老了。

深秋,树叶落了。绕着树干落了一地。积厚了,就扫在树根旁,堆一大堆。满枝的枣子红得真艳。用细长的青竹杆一打,哗,落一阵红雨。要是不打,这些枣子就会慢慢被风吹落。

夜里,刮大风,吹过空旷的平原,呼呼——呼呼——世界显得苍老空茫,凛然而无情。早晨,静悄悄的,推门一看,地上黄的是叶子,红的是枣子。被风吹落的枣子最甜。

本地土生土长的枣子有铃铛枣,有蚂蚁尖枣。铃铛枣又小又圆,像一个个小玲珰。蚂蚁尖枣略大,椭圆,鼓邦邦的。

现在的枣树品种多了,枣子很大,叫不上名字,吃起来有点糠,枣子都红了,叶子还很青绿。

感觉还是荒土地上的铃铛枣和蚂蚁尖枣好吃、耐看。

很长一段时间,我晚上半躺在床头,斷断续续读孙犁。读他晚年那些与书有关的文字。一个老人爱那么多书,爱得有点痴了。书是一个丰富却寂寞的世界。这个老人足不出户,囿于一室,整日翻翻看看,修修补补,徘徊其间。那些随手写在书衣上的三言两语,克制,隐忍,偶尔又透出丝丝感慨。天地有情,人非草木,即便经历、看透所有的世事了,要想超然世外,又如何能超然世外!

最近,我晚上又读他的小说。读不多,每天读一两篇,一本小说集子到现在还没读完。这些清浅的文字也许正适合每天读上一两篇。

他写了很多可爱的女孩子。浑朴,自然,很纯——又是男女之间很微妙的那种纯(那种纯,似乎在现今年代永远回不来了),不是静止的,而是一颤一颤的,但又不发出任何声音。就像暗夜微风拂过水面,縠纹如梦。风走远了,永远不回来了,而水平如镜,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老胡的事》中那个叫小梅的姑娘,她在山坡上拾被风吹落的枣子的样子多么美丽呀。如果人生什么时候都可以随便做梦,那么每个秋天,我都愿意陪她一起去拾那些被风吹落的枣子。《吴召儿》里面也有红枣——

天大黑了,天上已经出了星星。她坐在我的身边,把红枣送到我嘴里说:

“吃点东西就有劲了。谁知道你们这样不行!”。

冷硬的秋风吹过人间,黑瘦的树冠变得空荡荡的,但最后还是会有几颗枣子留下来。你看得见,或看不见,枣子都在那儿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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