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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叙流年

2019-10-08维摩

伊犁河 2019年3期
关键词:李校长模范红叶

维摩

一九九八年夏季的某一天,第二堂课结束后,我哥带着他的狗腿子们呼啸着从楼上的复习班席卷下来,挤得下楼做操的人流东倒西歪。我看见人流里裹着新来的化学老师赵红叶,她细条条的身子就像树枝上没崩开的花儿,或者像没有配平的方程式般充满了神秘,她的包臀裙和细高跟在密密匝匝的蓝色运动服里鲜艳夺目。我心想,坏了。这俩字还没出口,人流就溃了坝、决了堤,上午八九点钟的太阳突然一暗,我就被冲卷到了一楼的水泥地板上。我爬起来的时候后脑勺湿漉漉的,伸手一摸全是鲜红的血。我哥从后面蹦下来搂住我,说,我抓了她的奶子,奶子,奶子,连说三遍,如同不知疲倦的复读机。我没心思跟他贫嘴,抖开他就走,他说你猜像啥。我说馒头吧。他说错,像桃子,软桃。

这俩字一下子就把我震住了,后脑勺的伤口血量猛增,汩汩如泉。我哥说快走,去妇幼保健院包扎,要不然你小子就挂了。我说你个缺德货,为了摸老师奶子把亲弟弟开了瓢。他说别废话,谁有钱快给我点儿。他那些狗腿子纷纷掏兜,我哥不管多少拿上就走,我捂着后脑勺跟在后面,一路上接受了无数饱含深情的注目礼。妇幼保健院就在隔壁,也算得上大医院,伤口缝合很有经验,平价收费,童叟无欺,只是负责包扎的实习护士水平不咋地,我怀疑她是“野战医院”毕业的。那天她处理完血渍,用纱布从我的下颌到后脑勺缠了三圈,然后在我头顶系了个大大的活扣儿,看上去就像两只白色的兔耳朵。我顶着这两只兔耳朵走进校门的时候,空气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连威严端庄的政教主任都忍俊不禁,只有李校长脸色铁青,他冲着我哥喊,小王八蛋你给我过来。闻听此言,我哥一米八二的身高立刻萎缩成了一米六五。他灰溜溜地走向校长办公室,我也跟在后面。那时候我想得很简单,就是想帮我哥打打掩护,渡过难关。可是李校长把我挡在了门外,他竖着眉毛说,你去上课,其他事儿别管。

我胆小,从来没敢违抗过李校长的命令。我顺从地走向教室的时候,心里对赵红叶恨意渐生。我想着她此刻一定正在校长办公室的仿皮沙发里梨花带雨,声泪俱下地控诉我哥的罪行。她跺着脚,细高跟狠狠敲击地面,胸前的两枚软桃波澜起伏,配合着黄鹂一样婉转的哭声。这样的声音用化学分子式写出来一定饱含毒性,这样的情景足以让任何男人义愤填膺,李校长用木头直尺邦邦邦敲着我哥低垂的脑袋,像是在墙上楔一根钉子。他恐吓他,要将他绳之以法。你要是过了十八岁,就得吃枪子儿,李校长恶狠狠地说,还有俩月,你就作吧。赵红叶在抽泣中偷眼观望,心里别提有多舒坦啦。

然而我想错了,我走进教室的时候,赵红叶正在黑板前配平方程式。她不是我们班的任课老师,显然是友情客串临时代课的。我还没喊报告,她就说进来吧。我的座位在第二排,讲桌正下方。她转过身来给学生们讲配平过程的时候,胸前的白衬衣上还隐约有俩灰色的指头印儿,她丝毫没有介意,继续风轻云淡地讲着,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我发现她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像黄鹂那样婉转,倒是有些爽脆利落的御姐范儿,干净踏实。她的落落大方让我羞愧,我替我哥脸红。他这个惹事儿精,著名混蛋,黑社会的替补队员,除了横行霸道欺压良善以外,又加了一条,非礼女老师。人们不敢对他说三道四,就只能对着我的后背指指点点:

看,那就是李模范他弟。

长久以来,我都以此为耻。

没几分钟,我的羞愧就被打断了。何小腰埋怨我的兔耳朵挡住了她的视线,看不见黑板上的方程式里有几个铁原子。李榜样你能不能低低头,她说着。这话像是给夜晚沉寂的战场上甩了个手榴弹,那些爱说笑的女孩子們立刻机关枪一样说起怪话来,教室顷刻变成了庙会。我双颊烈火熊熊,烧得我不知所措,我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爱何小腰了,她竟然为了几个微不足道的铁原子让我当众出丑,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见赵红叶也笑了一下,如同春风吹过细柳般不易察觉。她笑完后就从讲台上走下来,把我的兔耳朵拆掉重新绑好,又把多余的绷带剪掉。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离我只有五厘米远,除了我妈,我还从来没跟一个女人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我闻到她身上缭绕的香水气息,就像某个深蓝色夜晚缓缓升起的月亮。我敢打赌,她是这所灰蒙蒙的学校里唯一用香水的女老师,此前我听说何小腰也用香水,我曾经对知道这个秘密的男生和女生嫉妒不已,可是现在,何小腰又算什么呢?随她去吧。

那是赵红叶在我们班上过的唯一一节课,那节课讲的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听说我哥在校长办公室里被关了整整一堂课时间,下课铃一响,狗腿子们都在班级门口分列两厢,热烈欢迎他“刑满”释放。他回来时脚步欢快,一点儿也不像受了苦的样子。我知道那是他自己逞强,校长的鞋底子可不是好受的,只不过那鞋底子只抽屁股不抽脸,所以外人看不出来罢了。从时间上判断,我猜他挨完打后又被罚了跪,这次不知道膝盖下是直尺还是黑板擦,我从来不问,问了他也不说。课间时他又下来找我,这次他微服私访,身边没有带任何跟班儿,显得平易近人。他勾着我的脖子,把我带到教学楼背后的桂花树下。桂树旁牡丹初败,芍药和蔷薇花影摇动,如同蓝色和黄色的海潮,这些海潮在透明的阳光里涌动,让人莫名地浑身燥热。他说榜样,你得帮我个忙。我说啥忙,我可不会打架。他说打架用不上你,我想让你帮我画幅画儿。我松了一口气,问他画啥。他吭哧吭哧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俩字,这个二皮脸居然还会害羞,这景象实在让人意外,我憋着笑憋得肚子疼,可是我不敢笑出来,我害怕挨揍。

我抓起碳条的时候,就忘记了自己身处课堂。如果不是我爸反对,我当年一定会报考美术学院。初中时我靠画画扬名半个西工区,高一时几乎所有中学的漫画社团都来跟我交流过。很多社长或者主将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的时候垂头丧气。他们最得意的作品在我眼里还不如擦屁股纸,他们需要先用铅笔构图然后再用钢笔描线,而我从来都是抓起钢笔一挥而就,剩下的时间就是我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一副活该挨打的装逼相。他们虽然手心痒痒,也没心思揍我,我这手绝活儿让他们面如死灰。后来有那么一段时间,总有一些不认识的同学来找我求画,男生要七龙珠或者城市猎人什么的,女生则喜欢天是红河岸或者灌篮高手,我高兴时就画一两张,不高兴时谁也不搭理,久而久之就没人愿意主动找我了。他们说我太怪,不好接触。其实那时候我已经不再喜欢漫画,疯狂地迷上了素描和速写,有时也画几张水粉,但很快就放弃了这种糟糕的尝试,因为我笔下的色彩实在过于草率,常常出现红色的芭蕉或者灰色的苹果,我怯生生地提出想考美院的时候,我爸就打击我说:从小到大你就没看懂过色卡,回回体检让你哥帮你,趁早死了那条心。

我真死心了,但画画却从没有停过。这是重点中学,我成绩中游,即便不考美院,混个三流大学上上也不是太难,所以平时我上课画画老师也从不干涉,只要不扰乱课堂纪律,他乐得清闲。有时候我的座位空着,他们也熟视无睹。只有一次我旷课时间有点长,他们慌慌张张地去找校长,校长说没事,那小子准在公园画画儿呢,自从他妈去世以后,他就老是这样。老师们哦了一声就散去了,等到晚自习铃响那一刻,我又准时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喜欢画花、画鸟、画眼前的风景,画胸中的大海,只不过每一张画都是黑白灰三种调子。我可以区分出灰色的三十种不同亮度,并且在白纸上精准地表现出来。我热烈地爱着何小腰的那段日子里,常常独自在公园里看玫瑰,我沉迷于光线在花瓣上的明暗分布,每一根刺和每一滴露水的光泽。回到家里,我把它们画出来再撕碎,悄悄扔在离家很远的垃圾堆。这事做得不机密,我和我哥同住一个屋,什么也瞒不过他。我哥说这么好的画,毁掉实在太可惜。我因为被窥破隐私而恼羞成怒,他则因为真心的赞美没得到回报而怒火中烧,我俩打了一架。确切地说,是我被痛打了一顿。打完我后,他就请我上街吃米线,吃滋滋冒油的桶饼,他裤兜里总有些来路不正的钱,挥霍起来无比潇洒。我揉着隐隐作痛的屁股,嘴里塞满肉香,呜呜啦啦地说,这事儿你不能说出去。他很干脆地答应了。

忘记跟你说了,我哥吭哧吭哧说出的,就是“玫瑰”俩字。这桩请求活泼动人,让我也不由自主地郑重了起来,所以画画时我选择了碳条而不是铅笔。这幅画即将完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哥向我求画时的窘态,终于克制不住笑出了声。那时候四野俱寂,树梢无风,物理老师正在黑板前奋笔疾书,午后的阳光穿过玻璃窗长驱直入,照得水磨石地板和三面白墙明晃晃的。黑板靠近窗口的部分正在发光,物理老师手里的粉笔在光斑里沙沙作响。教室里到处都是蚕吃桑叶般的沙沙声:前几排学生正在全神贯注地做着笔记,最后排的学生正在书堆的掩护下梦着周公。我的笑声爆发出来,如同池塘边的蛙鸣,惊破了这一幅和谐美好的画面。我止住笑声,看见前几排学生对我怒目相向,后几排学生擦着口水在不知所措中缓缓醒来,好好的一堂课就这样被我毁掉了。物理老师捏碎粉笔,从讲台上跳下來就要抢我的画。他那一跳的距离是如此惊人,让我怀疑他大学上的是体育院校。我用双臂死死护住,他扯不住我的画就改扯我的袖子,扯得我半截膀子从衣领里掉了出来。我感觉何小腰的目光从后面投射过来,落在了我粗黑的光膀子上,使我的难堪数倍增加。我说撒手,他说给我,我说不给,他说不给就滚蛋,说完,呼啦一下就掀了我的桌子。书和笔还有本子散落了一地,粉笔末和灰尘在教室里上下翻飞,我傻傻地坐在凳子上,手里捏着那张薄纸。我相信很多人看见了那张画,他们发出轻声的惊叹,然后将目光投向我身后的何小腰。我的秘密就这样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立刻把那张纸揉成了一团,跑出了教室。

物理老师姓鲁,鲁莽的鲁,这人就这样耿直,他把我撵走后就让人关上教室的门,继续上课,跟没事人似的。我气得直咬牙,路过政教处时停下了脚步,那里没锁门,我闯进去就掀桌子。没掀动,那桌子很大,上面还盖着厚厚的玻璃板。我朝玻璃板下压着的老鲁照片吐了口浓痰,把他桌上的书全部推倒。那些书失去平衡后潮水一样倾泻在地板上,发出扑扑踏踏的声音,就像刚才老鲁掀翻我的桌子一样。少年侠客理应如此,行走江湖快意恩仇。我轻声说着,心里如同喝着陈年的女儿红,我的白马就在酒楼外的垂柳下拴着,我要骑上它行走雪山大漠。我看见书堆下的玻璃板里也压着许多照片,其中一张上并没有老鲁,而有我爸。我爸居于画面中心,举着试管正在讲解,五六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学生们围着他倾听。这张照片透着那个时代流行的假模假式的摆拍风格,但我却不能拒绝它的吸引。我看见那些学生脸上散发着矫揉造作的兴奋光芒,津津有味地盯着我爸手中空荡荡的玻璃试管,似乎那里面酝酿着一场小小的风暴。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那是一个瘦弱的短发女生,她被挤在照片的角落极易被人忽略,她没有看那根空试管,而是专注地盯着我爸的眼睛。我想把那张照片取出来,没注意玻璃边缘有个小小的豁口。只是无声无息的一下子,我的掌心便与外界接通了,我感到温热的空气挤进我的皮肤,殷红的血液滴落下来,政教处办公室抹上了我的蛛丝马迹。我预感到要有大事发生,白马长剑救不了受伤的少侠,我慌乱地寻找止血工具,在混乱中摸到了扔在地上的那团纸。

这个办公室本不应该有素描纸的。

我扔下那团纸原本是为了掀桌子,此刻却把它握在手心里止血,等我明白过来时,就听见一声怪叫正从自己的胸腔里向外迸发。我展开那张大八开白纸,衰老的玫瑰皱纹纵横,一半被染上了斑驳的血污,一滴露珠挂在血污的花瓣上面,闪烁着奇异的光泽。那光泽绝对不是我的画笔画出来的,我梦想着有一天自己能画成这样,可是现在远远不行。我抖动了一下,那滴露水便从花瓣上掉落下来,摔碎在了地板上。地板上有那么多书,它偏偏躲过它们,在白色的水磨石上开成灰色的小花。那朵小花生命短暂,水渍蒸发干净的时候,我手里就只剩下了一枝鲜活的玫瑰。我肯定那是一枝活着的玫瑰,那种既坚实又柔和的凉意,只有活生生的植物才有。我眼睁睁看着多余的白纸化成细碎的灰尘,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拨开胸膛,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

突然间铃声大作,我惊慌失措,夺门而逃。

后来,李模范告诉我说,那时我一眼就看出来,你小子在骗我,可我转念一想,这朵花挺特别,你要实在不想画,我也不勉强,没必要拆穿你。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他说,只是我不在学校就罩不住你了,你自己机灵点。

我狠劲儿点了点头,从小到大我都没挨过打,就因为他是我哥。只有一次,上初二那年有个混混在校门口跟我要钱,我瞪了眼,他抡起拳头就要揍我,另外一个混混跑过来拦住他,说那是李模范他弟。他高举的手轻轻落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从别人手里夺了根糖葫芦送我。

李模范走了以后,我心里很难受。

我蹲在教学楼背后的桂花树下等着,我哥鬼鬼祟祟地走过来,手里拎着个黑色塑料袋,不论装画还是装花,这都是无可挑剔的工具。他走近我时,我还对着那朵花呆呆发愣。他踢了踢我的脚,问活儿干完没。我抬起头,把手里那朵奇怪的花举过去。他眼里犹疑了一下,继而亮起了光,他说真是朵奇怪的花,竟然一半黑色一半红色。

几分钟以前,我还以为它是黑色间灰色的,多少有点儿发黄,这会儿知道了它真正的颜色,就有点儿舍不得给他。他却不容分说地抢过去,丢了一句话:你多少钱买的,回头找我报销。我说是画的,不是买的。他没有接腔。抬头一看,早就走远了。

那天黄昏我又是在公园里度过的,我没有拿画夹,对着桥边的落日看了很久,直到它坠入河心,我脑子里还满是干将莫邪之类的故事。据说古时候的名匠为了铸造出最好的剑,甘愿舍弃性命,投入熊熊炉火之中。或许一滴血真的能改变一个作品,赋予它生命或者灵性。就好像梵高割掉自己的耳朵,高更抛妻弃子一样迷狂。这样的念头过于可怕,我不敢轻易再去尝试。我想起了老鲁的玻璃板下压着的那张照片,这张与他无关的照片竟然被隐藏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实在想不通他是什么用意。我曾经翻过我爸的相册,他这样一个井井有条的人,竟然也没有保存这张照片。我虽然很好奇,但也不会去问。我知道,我如果去问他,得到的只能是一顿训斥。自从我妈不在以后,他就老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从来没给过谁笑脸。那原本只是一个意外,有一次放学后我妈去学校找他,回来时受了风,病殃殃的身子扛不住,在病房挣扎了半个多月。在那漫长的半个月里,我妈没有再跟他说过一句话,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我们三人的轮流陪护变成了沉闷的无声电影。有一天夜里月光很白,她突然把我叫醒,眼睛在黑暗的病房里发着光。她恢复了以前的絮叨,只是舌尖僵硬嘴角跑风,我实在听不清她说些什么。我眼皮酸困,百爪挠心,我说妈,半夜三更的,你烦不烦。她不再说什么,借着月光,我看见她朝我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睛,我把耳朵贴上去,她用尽全力亲了我一下,亲完咕咚一声就掉入了浓稠的黑暗里。在我成人以后,那是我妈唯一一次亲我,迅猛而突然。我的尴尬还没有退去,她就化为了炉子里的青烟。从那以后,我家就没再进来过任何女人。十年来我爸积攒的负能量太多,提前进入了更年期,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河豚,鼓起全身的短刺,随时随地准备给别人来那么一下子。

晚自习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刚刚走进校门,校园浸泡在深蓝色的夜里,空气凝滞不动,教学楼窗户里透着明亮的灯光。迟到的人影慌慌张张,急匆匆往班级里走,只有我无动于衷。我到操场边懒懒散散地走了一圈,被提着手电筒执勤的根号二逮了个现行。他本来是去捉拿谈恋爱的小情侣的,计划搞个出其不意,谁知道考试将近,小情侣们都去刻苦攻读了,兴师动众扑了个空。他有点失望,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正赶上我撞上门来。他拿灯往我脸上一照,问干啥的。我说打水去。我们学校的热水房在东墙根儿,操场横贯南北,是必经之路。在这个学校里,晚自习唯一的自由,就是可以悄悄地去打水喝,这是李校长不久前定下的规矩。自从这个规矩立下以后,就常常见到青年男女相约前往热水房打水,一去就是多半个钟头,回来的时候一前一后。女生脸上红扑扑的,脚步散乱,男生则很夸张地拎着好几只水杯,粗声粗气地说是帮助同学们打水,结果打回来的热水温吞吞跟自来水差不多。热水房该换锅炉啦,男生们心照不宣地说着,女生听完哄的一声低笑,笑得人心里荒草疯长。

这真是对锅炉房工作的惡意诋毁,我可以作证,他们烧水非常尽责,而且不管闲事,这一点要比根号二强得多。

根号二用手电筒朝我空空荡荡的手上照了照,说别扯瞎话了,跟我们去值班室吧,那里有电扇,有足够的热水给你喝。我有点后悔,出来时没有拎一只水杯,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借口。我知道每到这时校长都在值班室等着训人,我害怕他那张冷脸,所以不愿意跟他们走,他们也有所忌惮不能动粗,我们就这样僵着。这时候一条细细的身影从我们身边经过,走了不远又折返过来,她说,算了,老王,我带他去化学组补补课吧。我这才想起来,根号二是姓王的。

如同你想的那样,说这话的就是赵红叶。那时候她正好去锅炉房打水,回来的路上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折回身就把我给救了。化学组办公室是轮流值班,这天除她之外再无别人,我在那里待到放学才离开。离开时校园里脚步杂沓,人声如潮,她站在门口送我,我脚步轻快,如同在远郊晃荡三天的老狗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的化学有点突飞猛进的意思,周考成绩一跃而上名列前茅。我爸有点意外,有一回吃早饭时很严肃地表扬了我,给我发了二十块钱以示激励。钱在我兜里还没焐热,就被我哥抢走了,抢完钱我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一段时间他有点反常,到我们班也不来找我,而是改找何小腰啦。我前面说过,我哥身高一米八二,一头卷毛,鼻子又高又直,有点匈奴人的意思。我虽然也是卷毛,却没有他那么伟岸发达。多年行走江湖使他练出了一身疙瘩肉,夏天时衬衣从来只系两颗扣子,露出半边胸膛和八块腹肌最上面的两块,看上去精干威风。常有不正经的外校女生来找他,说是要跟他谈恋爱,气得我们学校的女生们直咬牙。我哥把这些庸脂俗粉统统当作粪土,他说大丈夫何患无妻,老子无论如何得找个与众不同的。他那些狗腿子们跟着附和,连声叫好,叫完好就把送上门来的庸脂俗粉们收为己用,明目张胆地谈起了恋爱。我原以为我哥在这方面就是个铁疙瘩,没想到他竟然对何小腰动了手。

这个真是个噩耗。我听说何小腰是领导家的千金,自小娇生惯养,从不把什么寒窗苦读的尖子生放在眼里,更看不上我这样沉闷无趣的人,唯独抵挡不了的,就是坏男生对她大献殷勤。尤其是这个坏男生还长得挺帅,这事儿简直糟糕透顶。终于有一天晚自习,何小腰也旷了课。我听说下午放学前李模范来找过她,说是要请她吃饭,吃完饭再看个电影什么的。听了这话我肚子里有一万只猫上窜下跳,抓得心尖血肉模糊。我构思着李模范和她约会的场面,想着她俩如何恣意挥霍着我的二十块钱,吃米线还要多加五块钱的肉,吃得小嘴油汪汪的。吃完饭她就靠在他的肩膀上,在电影院看《泰坦尼克号》,看得她眼泪涟涟。她喋喋不休地替棱角分明的小李子打抱不平,说凯特要多胖有多胖,除了胸大一无是处,真是老牛吃嫩草啊。他一边给她递纸,一边安慰她,跟她说着肉麻的情话。电影散场后她俩踩着星光和灯光的碎片,迎着温柔的夜风一直走到校园里。想到这些我就没法在座位上待下去,我跳起来走出教室,走进茫茫夜幕里。我要去找李模范算账。

走了一半我突然想起来,现在学校已经锁了门,根号二和他的手下就在门口守着呢,要想进出只能到等到课间。我等不下去,果断决定翻墙出去。这学校三面灯火辉煌,把守严密,最适宜翻越的地方只有住校生宿舍的后墙,那里荒无人烟,墙上已经被扒开了豁口,墙根还有垫脚的砖块,往那边去需要经过教师办公楼,只要胆大心细不弄出声响就可以顺利到达。我走过化学组办公室时那里关着门,我想起来今天应该是赵红叶值班的,她一向没有关门的习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我来这里补过几回化学,熟门熟路没啥顾忌,所以走过去敲了敲门,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等待开门的那一会儿,我觉得时间漫长遥远,每一秒都找不到边际。我忍不住要去敲第二次,手刚刚举起来,门却从里面打开了,老鲁走了出来。他背对着光源,面目晦暗,像是黑帮电影里的大反派,只能从身形分辨出来是他。看到我他一点也没有意外,甚至还和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最近化学成绩不错,要继续努力,然后他绕过我,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我看见赵红叶颓然倒在自己的椅子上,像是正在生着一场大病。成堆的作业本围着她,我看不清她的脸。我想走进去,她摆了摆手示意我停下,我问她需不需要上医院,她又摆了摆手示意我离开。

我急着去找李模范算账,匆匆退出来,又匆匆翻墙出去。我在李模范回学校的必经之路上找了个花坛,作为埋伏阵地。那里面种着几棵一人多高的女贞,我蹲在婆娑摇动的树影里,两只眼睛一明一暗,像是受了惊吓的野猫。通常男生们拦路决斗,都要挑选这样的地方,既可以出其不意,又可以趁乱逃走。我等了一会儿,等得肚子咕咕乱叫。那时候我正处在一生中最能吃的阶段,一顿饱饭只够维持三个小时。我听到何小腰成串的笑声由远及近,这笑声里充斥着牛肉米线和奶油爆米花的气息,说明我的猜测一点没错。李模范跟她并肩走着,试图把她的肩膀揽进自己的怀里。何小腰蜻蜓点水似的跳了一下,就让李模范落了空。李模范跃跃欲试,何小腰如是再三,我看得有点犯困。夜风温凉,吹得我渐渐冷静下来,我认为自己在李模范面前动手有点自不量力,加上饥饿侵袭,恐怕会输得很难看。这种很难看的镜头如果再被何小腰看在眼里,我就注定要成为一个笑话了。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天晚上我错过了向何小腰表露心迹的最好机会。

我的伤疤正在后脑勺的旋儿上,拆线以后那上面长出的几根头发就老是硬撅撅的,扎得手心生疼,如同观音菩萨送给孙悟空的救命毫毛,只是这毛除了硬度外没有任何法力,实在令人懊恼。拆线还是在学校隔壁的妇幼保健院,实习护士看到我就捂着嘴笑,我猜她是听说了关于我的什么传闻,脸上有点热辣辣的。那天我是独自去的,我哥他们校队有比赛。我哥能跑能跳能撞人,曾经在校篮球队打了三年主力大前锋,按说像他这样的复习生,校队已经不再征召他们打比赛了,可那天不知怎么的,他找到教练说非要上场不可。教练吸了他递过来的烟,说本来就是一场无关紧要的交流赛,让你上去打一会儿也行,可别惹事啊。我哥说你放心,我从来不在球场上打架。教练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如同打开了一道锁着老虎的牢门。

我回去那会儿球赛已经结束,我哥和他的队友们大汗淋漓地坐在篮球场边,满口脏话地海聊,学校里那些喜欢看球的男男女女层层叠叠地圍着他们。这情景说明我们输了球,如果相反他们一定已经在某个地摊上吃喝庆祝了。我看见何小腰手里拿着可乐,朝我哥的方向走过去。她就像缝在我头上的针线,每走一步就让我疼一下子,缝的时候疼,拆的时候还会再疼。天色暗下来,人群也都渐渐散去。我哥和何小腰渐行渐远,终于走出我的视线,不知到哪里吃饭去了。校园里人影寥落,我拿着水杯穿过操场去打水,一路上听到的都是有关校队失利的话题。这算得上一个大新闻,因为我们学校的篮球队已经连续三次获得了全市校际联赛的冠军。

我在打水的人群里看见了赵红叶,她的裙摆让傍晚的微风温顺驯良。她裸露的小腿在微光里耀眼夺目,我看了一眼就有点心律不齐,鼻子里冒着腥热的血气。我说我帮你吧,说完就从她的手里夺走了那只杯子。我在她的办公室见过那只杯子,上面印着蓝色的多拉A梦和很多淡紫色的泡泡,她说那是亮粉色的,我有点意外,原来她有着我同级女生一样的少女心。那杯子上也染着淡淡的香水味儿,我隐约看见玻璃口沿上的唇印,很想尝一尝它的味道。我克制着这种冲动,低头在热水房打水的那会儿,她就在不远处等我,那时候我感到幸福在心尖上颤栗,被女人等待的感觉竟然是如此美好,虽然这点时间短暂到微不足道。偶尔有过往的女生跟她打招呼,她就微笑着朝她们点头。我举起她的杯子说,我给你送到办公室吧。她接过去说不用了,说完就朝操场边的法国梧桐走过去,细高跟先是沉闷地从操场穿过,走上水泥路后发出了清脆欢快的声音。法国梧桐下面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我们校队的教练,另一个是个年轻的体育老师。我猜他是客队的教练,因为刚才我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正在谈论下午的球赛。那个年轻的教练说你们队的23号不错,身体素质挺好,也很拼。我知道他说的是我哥,三年来他一直背着这个号码。我们教练给他递烟,他谢绝了,他说我想喝点水,这时候赵红叶走过来,把手里的杯子递给了他。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我哥为什么会要求上场比赛,我猜这场比赛赵红叶一定站在场边看着,年轻的客队教练就在她身边。我哥肯定很卖力,发挥很好,但是他的球队并没有取得胜利。这本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赛事,是他自己太当回事儿了,他以为赢了比赛就能赢得一切。他以为自己穿上23号就成了乔丹,发着高烧也能击败对手。

他简直是烧糊涂了。

可是何小腰跟着他发烧,真让我痛心疾首。幸亏赵红叶还很正常。

我想起我走进化学组办公室那天晚上的种种情景,赵红叶刚刚在她的办公桌前坐下,我就注意到她桌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朵花,那朵花有一半颜色跟我的血液相同,上面的露水鲜艳欲滴。她倒了一纸杯热水给我,说李榜样,你的成绩还不错,怎么化学总是丢三落四的。我说我不喜欢化学,我喜欢画画。她说你知道吗,所有的绘画颜料都是用化学方法合成的,红色的主要成分是Fe2O3,蓝色主要是C32H16N8Cu,而绿色一般是C32Cl16CuN8。我说我是色盲,颜料的事儿我不太懂,你找错人了。她噗的一下就笑出了声,她说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闷捣。我耐心地等她笑完,然后很严肃地告诉她,我既不沉闷,也不捣蛋,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确实是色盲。

听完这个,她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化学组办公室一下子变得空旷寂寥,嗡嗡轻响的日光灯下,她尴尬的喝水声清晰可闻。我觉得这时候我应该缓和一下气氛,毕竟刚才她救了我,而且我也不想立刻回到班里去,我说其实色盲也挺好的,至少闯红灯的时候理直气壮。她又噗的一下就笑出了声:还说你不是闷捣?我只好点点头,说好吧,我就是。她说至少偶尔是。我说对,偶尔的。她说我有点好奇,你别生气。我问她怎么了,她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杂志,指着那上面的图片说,你眼里这些图片是什么样儿的。

你瞅瞅,本来挺严肃的气氛,立刻走向另一个极端去了。她说你别生气,你不愿意说也没事,我只是想跟你探讨一下,纯学术性质的。说这话的时候她就像一个活泼可爱又充满求知欲的小女生,我实在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我耐心地跟她讲了讲我眼里的色彩世界,她听得很入迷,听完她说,李榜样你真应该去教书。我不知道色盲和教书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她笑了笑说不探讨这个了,为了表示我的谢意,我打算给你讲讲周考的化学题,我说好。有時候就是这样的,当你心情很好的时候,似乎任何事情都愿意愉快地接受。

那天晚上我睡觉时,李模范还没有回家。我问我爸要不要留灯,他一句话没说就把门给反锁上了,然后命令我滚回去睡觉。半夜有人用石子砸我的窗户,我摸黑起来轻手轻脚去开门,李模范带着一身夜色跳了进来。我看见他瘦长的影子坍塌了不少,走路也不大利索,就轻声问他咋了,他不应声,进了屋就埋头大睡。第二天我爸敲我俩的门,他不让我去开,其实我后半夜上厕所的时候,我爸已经来看过,知道他已经回来,但是我爸也没继续敲,只是吆喝说,吃完饭赶紧上学去,说罢他就出了门。

李模范那张大花布一样的脸从床上升起来的时候,把我吓得睡意全无。几秒钟后我回过神,禁不住大笑起来,问他是不是摔厕所里啦。他飞起一脚,把我蹬翻在床上,默不作声地穿起衣服就走。我捂着胸口半天缓不过气来,才知道他真是动了怒。

第二节大课间,何小腰上楼去找我哥,没几分钟就一脸黑云地拐了回来,问我咋回事。我抱着化学课本一头雾水,我说啥咋回事?她说你出去看看,我跑到走廊上扒着栏杆往下一看,我哥正软塌塌地跟在李校长和老鲁身后,像是被打断了的半截狗尾巴,灰头土脸地穿过花坛直奔校长室而去。这样的画面我见得多了,我说何小腰,我哥就这样儿,校长室是他的客厅,政教处是他的卧室,来去多了就成家常便饭,这回啥原因我不知道,等会儿他回来你自己问去。她瞪了我一眼,气哼哼地说,你哥对你那么好,你真是个白眼狼。我说你要真这么想,我也拦不住,其实我不敢高攀白眼狼,我和我哥是乌鸦对黑猪,半斤对八两。她憋得胸脯一起一伏,就差给我脸上来一巴掌了。我当然不能给她这个机会,立刻跑回到座位上捧起了书。爱学习的孩子不应该挨打,这在校园里是条真理。何小腰虽然眼里冒火,也不能对此时的我动手,我就这样巧妙地保护了自己的脸。上课时,我还在为自己的机智暗暗叫好,何小腰偷偷在后面踢我的凳子解气,这情景看上去有点暧昧,我正沉溺其中,老鲁再次出现了,他对讲台上的老师摆了摆手,指着我说,李榜样,你出来一下。

别笑了,还有你,何小腰。

老鲁先是把何小腰带到了校长办公室,又把我拎到了他那里。政教处的门经常遭受到不公正待遇,所以多包了一层铁皮,又厚又重,开关时合页吱吱作响。老鲁关好门,又把窗帘拉严,回到办公桌后面,冷冷盯着我。看着他这副脸孔,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自古以来,凡是学生必须懂得一条真理:学校里发生的任何事都瞒不过政教处主任。如果学校是一个帝国,这里便是帝国的中央情报局,或者是克格勃,两者在气氛上及其相似。这只老狐狸只看了我一眼,我就喉头焦干,冷汗四溢,凉气从尾巴骨直窜到后脑勺。我张了张嘴,本来想叫一声鲁主任,临到嘴边又变了味儿,我说:

舅,我错了,书是我推倒的。

看见照片了?看见了。照片上有谁?我爸。还有谁?不认识。一个都不认识?一个都不认识。照片背后写的啥?没看。为啥?想掀玻璃板,没掀动。到底?我割了手,没敢再碰它。说完这句话,我听见老鲁长吁了一口气,他招招手示意我过去,压低了声音说,这事关系到你爸的前途,不要对任何人说。我使劲儿点了点头,他说去吧,你爸在办公室等你。

我走进李校长办公室时,何小腰已经离开。我哥鼻青脸肿地跪在屋子中间,像是一只落了单的野鸳鸯。我深知一条真理:当梦寐以求的一天到来时,一定要克制自己才能避免翻船。我一边在心里喊爽,一边用抓耳挠腮的小动作来压制跃动的狂喜。我对我爸棒打鸳鸯的本事很有信心,在他的铁腕治理下这所学校有点深山古寺的味道。我猜测着何小腰受到了何种批评和劝解,越猜越喜不自胜。这时候就听见李校长一声低沉的怒喝:跪下。我脚踝一软,就和李模范并肩跪在了一起。他说以后别给你哥打掩护,有啥情况及时向我报告。我说好。他说别再画那些没用的东西,把学习成绩再提升提升。我说好。他说赵老师是不是给你补课了。我说是,她讲的化学很生动。他说以后别去找她了。我有点吃惊,抬头望着他。他不知所云地说了一句,她很快就要调走了。

我看见我哥面如死灰。我爸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我们离开,临走他又叫住我们,指着我哥说,别怨我。我哥没说话,一拐一拐转身就走。

我没注意我哥一直跟在我身后,我进了教室,他就在门外站着,何小腰的目光越过我落在李模范脸上,全然不顾讲台上正在讲课的老师。李模范转身要走,何小腰就跟了出来,再次蔑视了老师的权威。课堂上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老师费了很大工夫才再次使课堂恢复平静。这时候走廊上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惊得树梢上鸟雀纷飞。

何小腰打了李模范耳光。那一声余音悠长,绕梁三日。

如果赵红叶不是女人,何小腰的第二巴掌肯定会甩到她的脸上。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打完李模范那几天,有人看见她老是在化学组办公室门口晃悠,一副迫不及待寻仇的嘴脸。我心里为赵红叶鸣不平,我知道她是一个好老师,可以对我哥那样的恶劣行径不予深究,除此之外,她教化学生动活泼。前一条历历在目,后一条众所周知。她还说我不愧是我爸的儿子,有学化学的天分。我连连点头,说我哥化学也不错。她说你哥是我的学生,我喜欢他的聪明劲儿。我听完心里有点酸溜溜的,但是我明白她口中的“喜欢”完全是另一个意思。所以在这个事情上,我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而何小腰纯粹是没事找事。我哥如果还在这个城市,一定会跑过来制止何小腰,可惜他此时不知身在何方。自从那次在校长办公室跪过以后,李模范就不怎么出现在学校,后来也不出现在家里了,有几次我半夜醒来,他的床依然空空荡荡,屋子里徘徊着我一个人的汗腥味儿。我问我爸怎么回事,他说他把李模范送到部队打篮球去了,花了不少钱。说完这话,他就陷入长久的沉默。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弄明白我爸在办公室里说过的那句“别怨我”是啥意思,因为李模范确实在怨他,自从他离开家,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事让他如此愤怒,不管是退学,还是何小腰,都犯不上让他如此决绝。

何小腰在化学组没找到赵红叶,我想起来我爸说的“她很快就要调走”,这话雨落花开般应验了。这符合李校长的一贯作风,做起事来绝不拖泥带水,宁可错杀一万不可错过一个。这事实在太冤枉,我等待校园里六月飞霜,好给赵红叶一个申诉的机会,结果那些天一直晴空万里,时常有白色的飞机从透明的天空经过,后面跟着狭长笔直的云朵。我看着那些云朵渐渐消散,天空重新变得透明,突然有勇气从脚下涌进了身体。我跑到政教处,跟我舅打听赵红叶的去向,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你本应该恨她,要不是她你妈也不会死。他这些不靠谱的话让我愤怒,我恶狠狠地朝他面前的地板上啐口水,说你们合伙坑她,她怎么得罪你们啦。他没有接我的话,他当然知道我说的“你们”指的是谁。他静静地看着我,脸上大雪纷飞。我发完脾气就去找门把手,准备摔门而去,他说轻点,别让你爸听到了。我采纳了他的建议,打消了摔门的念头。他又说,回去好好上课,赵老师是自行辞职的。

我脑子哄的一下,如同放飞了十万只鸽子。

接下来的几个周末我都没有回家,其实那时的高三只放半天假,但是因为大考临近,总有两三个学生周日下午也到班里自习。我原本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只是李模范的前车之鉴让我有点胆寒,所以就只能委曲求全地混迹其中。我爸对这事很满意,他说态度决定一切,不管将来考得咋样,至少你不会后悔了。我含含糊糊地点头称是,他再次强调了家规,在学校必须称呼我舅为鲁主任,称呼他为李校长,行百里者半九十,不要在最后这一小段日子里乱了规矩。我摆出一副面色凝重的样子,缓慢有力地点着头。他不再说什么,丢过来几张钞票,以示表扬。我恬不知耻地接了过去,没了李模范,我终于可以按计划尽情挥霍,把高中的味道好好咀嚼一番。值得一提的是:后街的炒米皮味道一向很好,而且奉送酸汤,那天中午的汤尤其鲜美,只是喝完以后舌根焦躁,想必是猪油和味精用得太猛,导致下午我喝饮料喝得太多,膀胱一直处于疲劳状态。有一刻,我终于忍耐不住,连蹦带跳地奔向教学楼东头的厕所。一阵轻快之后,便池里腾起一股令人压抑的腥味。我从厕所里走出来,趴在楼道的栏杆上透气,一眼看见斜对过办公楼一层的高三化学组开着门,门口的石榴花汪洋恣肆,烧得白墙上灰蒙蒙一片,以我的经验推断,那必是灿烂的红色。那些花朵让我有喝了二两的迷惑,我在这里读书三年竟然第一次注意到这种摄人的妖红。我走下楼穿过花树,脚下的花瓣腻滑粘人,我看见赵红叶站在门里,纸片样的身影飘来荡去忙碌不休。我说我帮你吧,她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仅仅是短暂的一下,短暂到让我怀疑自己的视力,她说我自己收拾,你赶紧复习去吧。我没有再说话,径直走进去帮她把桌上的东西一件件收进行李箱。收拾完她又打扫了一下地板,给窗台上的每一盆花浇水。她那张桌子孤独地蹲在墙角,静静看着她在拥挤的办公室里忙碌。她对我说谢谢。我想送她出去,她拒绝了。她打开行李箱,说我送你一件东西吧。我说我要那只杯子。她愣了一下,说这是我现在最讨厌的,说完就把那只印着哆啦A梦的玻璃杯扔进了废纸篓,然后从行李箱里翻出一本书来,在扉页上刷刷刷写了一行字,塞在我手里。我想打开看一下,她用眼神制止了我。我下意识地回过身,看见李校长正站在门口。

后来李校长跟我要过那本书,我说是一本化学题目精解,已经借给同学了,他脸色很难看,但也不好再说什么,我猜他很想知道那是本什么书,但我决然要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我离开以后,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教学楼阴影里盯着门户大开的化学组办公室。李校长站着跟赵红叶说话,她背靠在门上听,一直没有抬头。那一瞬间,我感觉这样的场景似乎我经历过,在那个故事里,我爸是赵红叶,而赵红叶就是我。过了一会儿,鲁主任也来了,李校长跟他交代了几句,他一边点头一边去拎赵红叶的行李箱,赵红叶抢前几步拖起行李箱就走。轮子在水泥地板上发出嗡嗡的声响,赵红叶低头绕过那些横斜在树枝上的榴花,鲁主任哎哎叫着,她脚步不停,转眼消失在远处。

我猜到李校长会跟我要那本小说,就根本没有把它带回家。晚上我忘了关窗,涌进来许多奇奇怪怪的梦,连绵到早晨憋尿惊醒的那一刻。我在一片乌拉乌拉的早读声中爬到自己的座位上,脑子里仍然像蜂箱一样乱哄哄的。我尽力驱赶着脑子里的蜜蜂,开始动手在抽屉里找起那本书来。找书那一会儿我心情忐忑,像是要揭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抽屉里杂物太多,我第一次拽出来一只球鞋,第二次扯出来一本《人体艺术摄影》。球鞋是为了方便上体育课存在里面的,我旷课的时候,没带鞋的男生就抓出来穿上,用完再放回去,不知经历了多少沧桑,终于凑不够一对了,硕果仅存的一只浸满汗液污渍后又被多次风干,拎起来沉甸甸的如同铁锤,散发着不可描述的气味。《人体艺术摄影》则是在后街昏暗的小书店里买的,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我还背了画夹,装出很老练的样子。谁知刚出门就遇上了李模范和他的狗腿子们,他乐颠颠地说我们先看,看完还你。等一个多月后书到了我手上,已经变得少皮没毛,我猜它经历的沧桑不会比我的球鞋少。即便是這样少皮没毛的样子,该书的借阅率依然居高不下,后来我就懒得管它,扔在抽屉里任人取阅。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的抽屉长久以来疏于管理,他们就把它当成了公交车站,随时光顾来去自由,里面的东西变成了公用物资,可以任意使用。我的宽容变成了软弱可欺,打盹儿的老虎被当成绵羊嘲笑,我头顶嘭的腾起一股热浪,我拍案而起,厉声大喝:

谁他妈干的?

教室里轻声荡漾的海水止息了,五十多条目光从不同角度投到我脸上,这是三年来我唯一面对大场面,我克制着愤怒,一字一顿地说:

谁把我那本书偷走了?

啥书?

小说。

哦,我还以为是《人体艺术》呢。

教室里哄的一声,如同突然滚来的一排泡沫,泡沫过后,海水再次荡漾起来,每个人都回到了先前的状态,读英语或者其他功课,我被孤零零扔在一边。我降低了声调,什么《人体艺术》,是《人体艺术摄影》,压根儿就是两种书,不学无术还笑话我,丢人。我说话时还梗脖子站着,四下逡巡看谁最像偷书贼,这时候一个纸蛋儿扔过来,正中我的后脑勺,我回头一看,何小腰正在红着脸瞪我。我说咋啦,她没回答,只是用笔指了指落在我脚下的纸团。我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

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

落款是赵红叶。

我嗷的怪叫了半声,何小腰在后面猛踢了我一脚,把剩下的半截嗷字踢回到了我肚子里。我被噎得嗓子生疼,口干舌燥,整节早读我都在收拾那张揉皱的扉页。这条心灵鸡汤让少不经事的我震撼不已,我以为我触摸到了自己的灵魂,感激赵红叶给我指出人生坦途。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无可奈何的吐槽,遇到挫折后的自我安慰,它的最大用处就是让失落的自己重获平衡。痛苦本来就是人生的常态,我明白过来时最美好的青春已经离我远去。那时候我无忧无虑,我可以耐心等到早读结束,等到班里人影三三两两时才转过身去,我问何小腰说书呢,她说扔了,我说扔哪儿了,她说到处都是,撕碎了。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她还伴随了一个吹灰的动作,轻描淡写。

如果是别人,我一定要跳起来揍他一顿,可偏偏不是“别人”,就是何小腰,我不能对她动手,虽然我已经决定不再爱她。我满腔的怒火窜到眼球上,憋得眼压升高,俩眼球停不到一个焦距上,看东西左右重影,我说,你看你,好好的新书撕了干啥。

我乐意,如果赵红叶在这儿,我还要撕她的脸。

你看你。

看什么看,你不高兴就打我呀。

我没说要打你。

李榜样,你要是男人就打我。

怎么会。

李榜样,你是不是男人?

是。

是就打我。

我操,我憋得胸膛鼓了三鼓,手心里痒得要命。这个平日里娴静文雅的女孩子变成了泼妇,我一个血气方刚的五尺大汉被她呛得连连后退,无地自容。我想着她白皙的脸蛋贴上红色的巴掌印会是什么样子,我手指头发抖,后颈子发热,我忽的站了起来,“咣当”一声踢倒凳子,走出了教室。

李榜样,你他妈为什么不打我?何小腰说。

剩下的日子里,唯一的新鲜事就是曾经带队击败过我们的篮球教练调到了我们学校,老人终究要退休,年轻人少不了奔波,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仇敌,这是人间常理。有几次经过训练场,我看见他手里也拎着一个哆啦A梦的水杯,这杯子上的泡泡大约是蓝色的。我想跟他聊聊粉色的那只杯子,每次看见他冷峻的目光就退缩了。篮球队的队员说这个教练对李校长很不感冒,可能是因为校长的大公子李模范先生曾经在下班路上伏击过他。这个小肚鸡肠的家伙比我哥整整高出了五公分,据说曾经在体工队打过专业比赛,身体条件可想而知,两人的对决结果也不言自明。这些话七拐八拐地传到我们班里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炎热了,我和何小腰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没几天我俩也被拆开了,李校长又把我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话,说话时眼镜后面亮闪闪的。自从我妈去世以来,他是唯一一次这样失态。半中间他被叫出去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我闲得无聊就打开他身后的书架,其中的一格里摆着我妈的照片,我翻到相框背后,看见一张很旧的照片别在后面。我曾经在鲁主任的办公室见过这张照片,他似乎还说过背后写着什么重要的东西。有那么一刻,我真想看看照片背后写的是什么,但我终究还是忍住了。我把照片放回书架,又小心地挪动了几下,摆得尽量看不出动过的痕迹。李校长回来时,鲁主任在身后跟着,他说把这孩子调到别的班吧,清静清静,加速冲刺。李校长点了点头。

直到夏天,我都没有再见过何小腰。她家路子野,去省城上冲刺班了,按她以前的成绩,应该是能考个重点院校的,不知怎么,只是考取了本地师大的音乐系。我很幸运地去了一线城市,学医,跟我的兴趣相去甚远,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在上解剖课时比别人画的图都要好,结构比例非常匀称,这证明了《人体艺术摄影》确实没有白看,给我画的那些器官或者骨骼披上外衣,依然会明艳动人。炎热的夜晚,我又想起了赵红叶,想起了那张照片。我不想让她丢掉那张照片,于是就凭记忆给她又画了一张,依旧是在大八开的素描纸上。画上的她面目模糊,只有眼神是清晰的,有些像李模范,也有些像我,或许还有些像何小腰,画完后我不知道寄到哪里,只好把它藏起来,我希望有一天能见到她,亲手交给她。我记得她送给我而我又没有保护好的的那本书,就去书店买了一本,看得很揪心,看了一半我就把它丢进垃圾堆里了。

我又去找过何小腰,据说已经是秋天,天气却比夏天还要热。头天晚上,我给她画了一朵玫瑰,画完后我刺破手指,等待再来一次奇迹,可是直到第二天早上,那张画还是老样子,只是血渍干过以后,散发着眩晕的味道。我只好又匆匆画了一张新的,我把画交给她的那天下午,她穿着蓝色的长裙,白色的鞋子,每走一步都讓阳光退却,直退到楼宇后面的阴影里去。她说谢谢,我说嗯,说完转身就走,从此以后没有再回过那座城市。我猜她后来撕掉了那张画,因为直到今天,我耳边仍然是纸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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