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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看晚霞吧

2019-09-12邱力

当代小说 2019年6期
关键词:老姜晚霞老伴

邱力

给老伴守完“七七”的第一个清晨,老姜想出门走走。具体说来,老姜想出门去做一件事:约见一个名叫晚霞的女人。

天有点儿亮了,窗户打开后,迎来清晨的风。吹得那些悬挂在墙上的相框东摇西晃,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这段时间亲朋好友们的窃窃私语。这些相框里的照片有黑白和彩色,挂满了房间的各个地方,客厅、卧室、走廊、厨房、卫生间。按照老伴的临终嘱托,如果天花板上能挂的话,也应该挂满才行。照片是老姜和老伴各个时期的留影,有单独照和双人照,几乎囊括了老姜和老伴的个人成长史和婚姻史。它们数量巨大,铺天盖地,气势汹汹。每个见到它们的人,都会在震撼和叹息中,产生强烈的逃离欲望。现在,老姜站在相片巨阵中,想到很快就能够见到晚霞,心情逐渐变得愉悦和激动起来。他洗了澡,在镜子前选了件黑色中长皮衣穿上。镜中的这个男人,稳重而不失风度。长期坚持洗冷水澡和散步让他身板笔挺,脸色红润。谁说67岁就只能是个坐以待毙的龙钟老人?谁说67岁就只能带孙子散步打门球?想到晚霞低头浅笑的样子,还有一走起路来,饱满的胸脯和屁股前耸后扭的样子,老姜的下体竟然冉冉升起一股滚烫的英雄气概。

出门前,老姜带上一份特意为晚霞准备的特殊礼物,小心翼翼地揣在皮衣内兜里。老姜本来想拨打晚霞的手机,犹豫片刻,将手机放进兜里,关上防盗门,走出了楼道。

“晚霞传统理发室”位于夕街尽头,是铁专线和邮政局宿舍区的最下面一层,红砖楼房斑驳的墙体显示出上个世纪的建筑风貌。晚霞租了三间柴棚,一间做了理发室,两间做了出租屋。距离老姜的教育局宿舍楼有两百来米,平时老姜一棵烟才抽到一半就到了。理发师就晚霞一人,只做传统活儿,理发、修面、采耳和捏肩捶背。晚霞决不跟风讨好顾客,店里不讲究装潢,不安装暧昧的红灯,不经营特殊业务。大人小孩一律五块,给婴儿剃胎毛,六块,这是客人主动多给的一块喜钱。来光顾的大多是老姜这样的回头客。

老姜在铁专线和邮政局宿舍区门口停步看了看,继续往前走。再朝里面走上20多米,下个坡,就到晚霞的理发室了。

“晚霞传统理发室”大门紧闭。

老姜踮着脚尖,往里探视。有段日子没来,理发室仍像从前一样,简陋冷清,洗发香波的味儿从里面飘出来,镜前地上的头发堆放着,估计是才关门不久。以前晚霞外出办事,时间稍长,就请老姜帮忙写张字条,给顾客发通知。字条一律用毛笔写在红纸上,横竖撇捺非常耐看。老姜不光帮忙写字条,门头对联和店里悬挂的一幅“宁静致远”行楷中堂也是老姜的作品,只是不便落老姜的名号。晚霞说老姜的字划得好看,把个不起眼的小店提升了几个档次,老姜很是受用。

老姜轉身去敲旁边的出租屋。半晌,无人应答。就掏出手机来拨打,通了,无人接听,响四声后,一阵忙音。再拨打,还是照旧,最后干脆传来“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候再拨”的语音提示。老姜怅然若失,不知道电话那头的晚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甚至后悔不在出门前就拨打晚霞的电话。这时,从二楼下来个男人,年纪跟老姜差不多。脸上露出似曾相识的神情,找晚霞啊?一早就出门去了,急急慌慌的,和个男的说是去办啥子事。剪头发恐怕得等等。老姜一听,立马慌了阵脚。嘴里随声应和着,退出了宿舍区。

老姜退休后,报名参加了老年大学,学写七律五绝之类的古体诗词,学画梅兰竹菊之类的中国画。老姜那一手从小就没荒废的书法已到了可以四处参赛的水平,间或指导一些老年学员。老姜的诗词和人生随感类文章时不时发表在《老年报》和《健康生活》杂志上,尽管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老姜统统将它们收藏起来。

家外,老姜摆出一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架势,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指点江山点评时政。家里,老姜沏壶浓茶,埋头翻阅大报小报,日子泡在茶水和报纸里,过得倒也挺快。老姜和老伴处了大半辈子,早已修炼得刀枪不入。在位时,老姜任教育局常务副局长,副县级。单位上是个二把手,家里也是个名副其实的二把手。老伴教的是数学,从结婚那天起就对老姜实施了“数字化管理”。老姜工资奖金全部纳入家中财政统一规划,老姜交朋结友出门应酬也被老伴全盘掌握。老姜是有文艺细胞有女人缘的,要不,当初凭老伴的家庭条件和相貌,也不会那么轻易就下嫁出身贫寒的老姜同志。只是既然成为一家,老姜的什么文艺细胞啊女人缘啊全都要灭绝,一切得以老伴和儿女为中心。老姜在退休一年后,又重拾当年爱好,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而老伴呢,从事教学三十余年后,越来越撑不下去了。每天回家都忿忿不平,抨击学校的人事和教育现状。老姜已经很明显地察觉到,老伴思想和身体状况正逐渐脱离正常轨道。有天傍晚,老姜应约前往老年大学准备迎国庆唱红歌大赛。穿戴整齐后,跟老伴报告,说十点之前练完歌就回家,老伴端坐在电视机前,看一部名叫《金婚》的热播剧,目不斜视的样子。见老伴不搭腔,老姜就下了楼。在楼下,老姜遇到一个老年大学的女同学,姓袁。袁同学六十五岁,穿着打扮不输小年轻,看上去风韵犹存。两人边走边聊,倒像是一对在夕阳下漫步的老夫妻。老年大学歌声嘹亮,正在忘我投入排练的老姜,无意中一瞥眼,竟然惊悚地发现在排练大厅门口,老伴鬼一样窥探的身影。老伴仍然穿着家中那套睡衣,手中握着电视遥控器,好像握着一把随时可以发射子弹的手枪。

事后想来,也不能完全责备老伴的鼠肚鸡肠。老伴对老姜严防死守是有原因的,老姜同志过去可是个在感情问题上有前科的人啊。之后,类似这样的跟踪事件老伴又上演了多次,老姜在痛苦不堪又无可奈何的解释和辩解后,选择了妥协和投降。再也无心诗书画,再也无心以歌会友,搞不好这些都会成为自己作奸犯科的铁证啊。老姜颓废了,灰头土脸地结束短暂的浪漫生涯,重新归顺在老伴的势力管辖范围内。这时候,老伴也办了病退,整日枯坐家中,完全以一个病人的姿态在日子里苦熬。某个夜晚,老伴不知从哪儿带回一台电子念佛机,还有木鱼和一尊观音菩萨像,老伴说她开始信佛了。于是,在老姜接下去的日子里,128平米的房间里就充满了大悲咒经久不息的悲悯之声。城里驼峰山的弘福寺成了老伴唯一愿意去的地方。老姜陪同老伴去过几次弘福寺,认识了几位老伴的佛友,他们面目静穆,言语轻缓。老姜对于皈依佛门一事,只是笑笑,说如今终日听的都是佛曲,闻的都是佛香,心里装的都是佛,入不入佛门只是个形式而已。佛友称赞老姜有悟性,一定会修得佛缘。老姜其实是在找托辞,他心里装的不是佛,是外来打工妹晚霞。

说起来,当初,还是那块挂在门头上的纸板“晚霞传统理发室”吸引了老姜。本来是去邮政局宿舍楼里找个棋友杀几盘象棋,不料却鬼使神差地顺着斜坡,下到最底层的一溜柴棚,走进了“晚霞传统理发室”。

你叫晚霞吧?传统理发?请问,怎么个传统法哩?老姜俯着身子,语调亲切,含着关心和爱护。这是多年下乡调研跟基层群众打交道时培养出来的一种风度。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大约三十多岁的女人已经感受到了这种风度。老姜的老伴名叫婉霞,这大概也是老姜对“晚霞传统理发室”产生兴趣的主要原因吧。

那时,这个名叫晚霞的外来打工妹刚刚在宿舍区租了三间柴棚,购买了一套理发工具就匆忙上阵,用自己先前在其他发廊学到的本事来谋生了。老姜大概是她的第一批客人,她有点儿手足无措,依次为老姜展示了理发、修面、采耳的手艺活,最后还外搭免费赠送捏肩捶背。这一通程序侍候下来,老姜被打整得脸色红润,通体舒泰。在此过程中,老姜只要一吩咐晚霞做这做那,晚霞就立马会脆生生地应答一声。使唤的是打工妹晚霞,心里却仿佛是在使唤老伴婉霞。这种微妙的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老姜注意到,这个打工妹五官秀丽,常年的体力活让她体态匀称,动作干净利落。嘴里在给老姜说着一连串如何注意保养和饮食的话,手上也一刻不闲地忙活着。老姜心里痒酥酥的,决定从此以后把这儿作为自己的定点理发室。老姜后来一说要去棋友那儿杀几盘,就意味着要转到晚霞理发室去消磨时光。如今老伴对于老姜表面上已疏于管理,有点儿放任自流,一心遨游于佛学那玄妙的境界之中了。老姜的心再野,再和棋友过棋瘾,晚上九点前老伴的手机一拨,保准会乖乖打道回府。老姜是一只放飞在夕街狭窄天空上的风筝,老伴的手机铃声就是那根紧紧连接风筝的线。

一周至少一次,老姜的下午时间都是在“晚霞传统理发室”里度过,成为理发室的铁杆“发丝”。老姜已没有多少头发可供修剪,胡须也不像从前那么茂盛,但耳朵是可以常采的,肩和背是可以常捶的,老姜一概支付五块钱。晚霞一开始喊姜局长,熟悉后,就改口称呼姜大叔。闲聊中,老姜得知晚霞的丈夫是个村里的无赖,一年前,晚霞被丈夫打出家门,几经辗转,才落脚在这个城市里。现在,丈夫杳无音讯,有人说是在四处找寻晚霞,有人说这个无赖因欠了一屁股赌债正被人追杀。

那天午后,老姜正坐在理发室里喝茶。一个女人拽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冲进屋来。嚷叫着儿子的头皮被晚霞洗坏了,要赔偿损失,要不找人砸了这个破店。女人扒拉开男孩的头发给大家看,只见头皮一片红斑,男孩哭说是痒得难受,一抠又疼得头晕。晚霞被逼在角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老姜站起身来,对那个撒泼的女人说,要不咱们先去医院看看,该如何处理听医生的行不?

女人瞪着眼吼道,你和她啥子关系?咹,哪里轮到你来为她出头撑腰?

老姜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也瞪着女人,手指向晚霞说,她是我表妹,咋的,我不能为她出头撑腰?

旁边认识老姜的人就说,听姜局长的没错,赶快去医院看看,别瞎吵吵了,耽误工夫。医院诊断结果显示,男孩没啥大问题,就是被刺激性的物质感染发炎,开了一堆药膏和口服药。老姜帮着晚霞一个劲地赔礼,又买了一大袋水果和男孩喜欢的玩具,把女人的气消了。回到理发室,晚霞红着眼眶一迭声地感谢老姜,承认洗发液里掺和了廉价的洗衣粉,这样可以节约点儿成本,多赚几个钱。

姜大叔,你……刚才说我是你的表妹?……那我以后能不能叫你姜表哥?晚霞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满怀期待地望着老姜。

表妹,你看你表哥有大叔那么老吗?老姜摸着花白的头发,被自己的幽默逗得笑起来。

从那天起,晚霞和老姜相互间的目光里包含了更多丰富的内容。

晚霞很会看事,就他们两人相处时,她亲热地叫老姜为姜表哥,有外人在场,她便很正规地称呼老姜为姜大叔。这让老姜省去许多场面上的尴尬,交往起来就显得游刃有余。别看晚霞文化程度不高,心思却十分细腻。闲暇时,就安静地坐在理发室里,比照着时尚杂志的图片,织一件深色驼绒毛衣。

有人问,哟,是织给男人的吧?哪位那么有福气啊?

晚霞笑道,织给我表哥的,他年纪大了,一个人在老家,风里来雨里去的,别人不心疼他我心疼他。

织好后,晚霞笑嘻嘻地让老姜试穿,说,姜表哥,你敢不敢穿上这件毛衣陪我走出夕街?

老姜很有气势地说,有哪样稀奇嘛,表妹给表哥织件毛衣,又不是犯法!走。老姜穿上毛衣就迈出了理发室。

老姜前脚走,晚霞后脚跟。大街上,老姜始终有意和晚霞保持着半人宽的距离,看上去,似乎二人只是在街上无意间碰巧遇见,结伴而行。他们走过一群广场舞大妈占领的春风广场——正在舞得欢畅的大妈中,有老姜單位的同事和熟人;走过人头攒动熙来攘往的市中心商业区——正在兴致勃勃地逛商店选购打折商品的人群中,有老伴学校的老师和朋友。他们一路瞻前顾后,总算是走到了驼峰山脚。老姜的身上已经沁出了层厚厚的汗水,那是担心被熟人发现行踪,惊吓出来的虚汗。登山时,老姜一再声称腰膝酸软爬不动,在半山腰等晚霞。他仍是担心被老伴的佛友们看见。老姜那天穿上晚霞织的新毛衣,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十二分的辛苦。回到夕街,晚霞故作生气地责怪老姜,表哥,人家费了好大的劲儿为你织毛衣,你倒好,把人家搞得神经兮兮的。不行,我要看你穿着毛衣回家。老姜先前的虚张声势此时彻底消失,他泄气道,表妹,你不知道,我那老伴要是看见这件毛衣,恐怕再怎么解释都没用。晚霞叹了口气,我哄你玩的,快脱下来吧。想我了就来,穿不穿随你。老姜就赶紧换上之前的衣服,说以后会有机会穿的。

夜里,老姜梦到自己穿着那件新毛衣,和晚霞手拉着手,一路走,一路跟过往行人热情地打招呼。走到宽阔的田野,他们奔跑起来。天空一会儿黑压压的,下起大雨。老姜一把搂过晚霞,用毛衣罩住晚霞整个身子。滚滚雷声中,两人被大雨淋得透湿。晚霞在老姜的怀里扭动,肉肉的,痒痒的。老姜低头一看,发现晚霞竟然赤裸着身子……醒来时,老姜大汗淋漓,发现自己的小兄弟昂首挺胸地站立在厚重的被子里。双人床另一侧,老伴的鼾声和呻吟经久不息。

现在,老姜来到了春风广场。

上午的广场是大妈们统治主宰的地盘。她们以服装和舞曲来区分,自觉地分成几个不同的阵营。各自为阵,舞得正欢。老姜在广场瞎逛,他心神不定地走着,梦游一般。肚子里胡乱填了根油条和一碗豆浆,心里想着晚霞的行踪和各种可能。难道是她的丈夫找上门来了?那个无赖是来敲诈钱财还是另有所谋?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和晚霞的事情就会变得复杂和麻烦。但晚霞不是告诉过自己么,如果那个无赖来了,正好有机会去把婚离了,不就是要钱么,给他就是,反正这些年理发也攒下了点钱。老姜记得,听晚霞这么信誓旦旦地说着时,自己的心里是非常暖和和感动的。老姜想,今天要是见到晚霞,第一,要向她表达爱意,抓紧时间把两人的婚事定了;第二,要她放心,自己的退休工资还是存了一些的,足以应付一些突发事件。

有时候,老姜感到不可思议,自己一个堂堂的部门领导,怎么会喜欢上一个进城打工妹?并且还深陷情网,乐不思蜀?

是啊,老姜最瞧不起晚霞的就是她的收藏癖。晚霞什么东西都喜欢收藏。头发酒瓶、废书废报、破铜烂铁……出租屋的角落简直成了废品收购点。那不时散发出来的霉味,让老姜眉头紧锁心烦意乱。毕竟是个来自农村的妇女,再怎么长得好看,也是一门心思只想着赚钱,这些破烂货,能卖一文是一文。

但晚霞悄悄收藏老姜的字画,却让老姜大为感慨。

晚霞总爱说,表哥的字划得好看,画也画得好看。得知老姜退出了老年大学,放弃了诗书画,晚霞就像是自己遭遇了什么不幸似的,不住地叹息。她把出租屋的一张餐桌腾出来,给老姜买了笔墨纸砚,还有香烟和茶。这些东西质量在其次,关键是考虑齐全。老姜如果来了,就踅进出租屋,关上门,开始酝酿创作。一旁的理发室里晚霞忙着对付进进出出的脑袋。常常,晚霞把几个脑袋打理完毕,老姜的几幅字画也落款钤章。晚霞将老姜在出租屋里创作的几乎所有字画,还有一些诗词作品,统统收藏在一口樟木箱里。

有天,老姜问她那些字画是不是当做废品拿去换钱了?晚霞使劲摇头,把她问急了,她才低了头,害羞地对老姜说,表哥,我没有读过几年书。可我就是喜欢你划的字啊画啊,等哪天你不愿意来了,忘记我了,我就能把这些字画翻出来看。我也不白白认识表哥一场。再说,表哥以后要是成了名人,这些字画肯定可以卖个大价钱的,我就可以在城里买套房子住下了。老姜听了哭笑不得,继而感慨万千。他捏着晚霞的脸蛋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这个傻表妹。你这是抬举我了,我那些字画就是送你一屋子,也值不了几个钱啊。但晚霞认了死理,仍然坚持将老姜创作的所有作品,像收藏唐伯虎的传世名作一样,收藏入箱。晚霞的柔弱和傻气让老姜从内心生出一份怜爱。

老姜和晚霞出过唯一一次远门,一想起来,老姜心里就暖和。

晚霞说一个亲戚要介绍份工作给自己,在一家三星级酒店负责客房管理,具体待遇和工作性质见面再谈。晚霞请求老姜陪自己去,这样心里要踏实得多。为这次出行,老姜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个省城某同学病亡的借口,向老伴请假外出。老姜知道,一般情况下,老伴对于奔丧之类的晦气事是从不沾边的。老伴认为自己阳气低,压不住晦气。中午时分,他们乘坐大巴车,前往亲戚所在的另一座城市。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中,晚霞摇晃着歪睡在了老姜的腿上。老姜用手抚摸着晚霞的头发、耳朵、脸庞和肩膀,心里混杂着说不清是父爱还是情爱的一种复杂情感。车到瓮城,晚霞醒来后,看见老姜的腿上被汗水濡湿了一片,就用拳头轻轻捶打老姜的胸口,怎么不叫醒我呢?看把你弄得。老姜一下子握住了晚霞的拳头,我湿(失)身,我快乐。特别是为表妹湿(失)身,我更是快活得要命啊。老姜说完,才发觉自竟然脱口而出了一句调情的话,难道自己也有这种潜能?酒店位于城市近郊,老姜毕竟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一眼就看出那是家暗藏玄机的酒店。果然,那个所谓的亲戚提出要对晚霞进行面试,让老姜回避。等晚霞红着脸出来,老姜知道酒店招聘的客房管理人员除了会洗脚洗头外,还要为客人提供特殊服务。当晚,大雨滂沱中,老姜和晚霞就赶回了夕街。在晚霞的出租屋里,他们买了一些现成的卤菜,开了瓶白酒,为这次虚惊一场的远行频频干杯。大雨助兴,酒水壮胆,他们互诉衷肠。晚霞要老姜说明白,怎么就没有家的感觉了?你那个家不是有很多人羡慕吗?老姜说那个家中整天都是佛曲、木鱼、佛香,和荒山野岭的古庙没啥子区别,哪有家的味道?还不如这个出租屋像个家的样子。晚霞说,今晚上,那你就在这个家里别走了。

楼上不知哪户人家,正在声嘶力竭地演唱:“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感情多深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白。”老姜猛地干了杯中酒,胸中顿时豪气万丈。想要对晚霞说点什么,一时又心中慌乱,不知从何说起。

楼上那户人家,继续声嘶力竭地演唱:“把每天当成是末日来相爱,一分一秒都美到泪水掉下来……”伴着歌声,蓦地响了个惊雷,紧跟着兜里的手机响了。老伴这時候来电,真是掐死了老姜的七寸啊。在这个雨越下越大的夜里,老姜妄想野蛮生长的浪漫就被消灭在萌芽状态了。

下午三点钟光景,人车逐渐稀少。寒风中,独自在大街上踟蹰的老姜显得有些怪异。他穿戴整齐的模样像是去赴一个重要的约会,但他去意彷徨的脚步又像是遭遇了一件生活中的棘手事。老姜就这样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一看,来电显示是晚霞。老姜心头一阵狂喜,接通后,却传来一个陌生男人低沉的声音。

你姓姜吧?我们是广场路派出所的民警。请你现在过来一趟。有重要事情向你询问。

哦……是的……出什么事了?……好,我马上过来……

说完,老姜已是心跳加剧,虚汗直冒。来不及多想,就直奔广场路派出所。

两个民警接待了老姜。一个年纪偏大,大眼袋,一个模样清瘦,戴副黑边眼镜。大眼袋将一个手机递过来,说,我们是从这个遗落在现场的手机上翻到你电话的。手机上你的名字设为姜表哥,里面的短信和通话记录显示,你和机主关系不一般啊。所以就请你来问点事情。你别紧张,先喝点水。

晚霞呢?——就是机主——出什么事了?她本人呢?

一小时前,你所说的这个晚霞在附近一家宾馆杀人逃逸,我们正在全力追捕——另外,据我们初步调查,这个女人不叫晚霞,叫周喜梅。喏,这是她的另一张身份证。

老姜的脑袋仿佛一下子钻进千万只蜜蜂,嗡嗡地叫嚷,天旋地转。黑边眼镜赶紧扶稳老姜,坐在靠背椅上。老人家,别急,你是被她骗了钱财还是咋的?现在社会太复杂,你们老年人尤其要当心。

在这起发生在广场路附近一家低档宾馆里的杀人事件中,犯罪嫌疑人周喜梅——也就是晚霞——用路边摊上购买的刀具连刺受害者四刀后,仓皇逃逸。初步证实,受害者为前来纠缠她的无赖丈夫。详细情况警方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夕街的夜晚说来就来,好像没有黄昏和傍晚之间的过渡,从窗户里向外望去,夜晚静得发蓝。

老姜虚弱地坐在沙发上,听见满屋子悬挂的相框相互碰撞发出嘲笑般的声音。他忽然想起似乎还有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那是在早晨出门时,特意为晚霞准备的一份特殊礼物——老姜在为老伴守“七七”时创作的诗歌——《我们去看晚霞吧》。老姜原本是要为晚霞当面朗读的,然后看见晚霞为这首献诗感动得流泪哭泣,和自己热烈拥抱。老姜觉得这是自己活了67年时光里写得最好的诗歌,也许下辈子再也写不出来了。老姜把房间里所有的灯光全部打开,吸顶灯、吊灯、壁灯、墙脚灯、台灯,所有的灯光都散发出了淡黄色光芒,所有的东西都铺上了一层柔软的金丝棉被,季节一下子从冬天穿越到了明媚暖和的夏天。老姜开始大声朗读,读着读着,禁不住满脸热泪在脸上的沟壑间纵横。

“我们去看晚霞吧,

这是日落时分的太阳。

我们步履不停,

忘记了沮丧。

朝花与晨曦,

装进行囊。

灰褐色的老年斑,

闪烁着,

金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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