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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7日

2019-09-12刘浪

当代小说 2019年6期
关键词:单间手机号码安安

刘浪

1

我当然知道这家第八感觉酒吧,位于桥旗路和北岸街的交会口,18路、6路和33路公交车都从它的门前经过。但是,我无法确定这个周日,雷予健来到这家酒吧时,是上午10点整,还是10点半左右。

这应该是雷予健第三次来这家酒吧。我记得上次我和他来这里时,他说他以前来过一次。

这会儿,雷予健推门进了酒吧,首先看到吧台上的一盏台灯,有一搭无一搭地亮着。灯光是那种暧昧的猩红色,与空气中残留的酒味、烟味,以及来路不明的人体气味纠缠在一起。

雷予健停下了脚步,以便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一下酒吧的昏暗。随即,雷予健看到一个服务生趴在吧台上睡着了,一缕清晰的鼾声,正在他的头上颤悠悠地漂浮和抖动。雷予健上前一步,来到吧台前,轻轻敲了敲台灯的灯罩。服务生激灵一下抬起头,满脸惊愕。但只一瞬间,服务生的这份惊愕被不耐烦覆盖了,就像雷予健不是来消费,而是来讨债的。

先生好,欢迎光临。服务生有气无力地说。

雷予健本来要点几瓶科罗娜,但他随即改变了主意,点了一瓶干红。付了款,他左手拿着两个高脚杯,右手拎着酒瓶,向东侧最里边的那个单间走去了。

进了单间,雷予健摸索着打开了桌角的一盏台灯。一瞬间里,光亮就像一波浪潮那样涌起,将滞留在这个单间中的黑暗,一下子驱散开来了。

雷予健来到的这个所谓单间,其实就是几张密度板和几块毛玻璃隔开的小区间,大约三平米的样子吧。单间的中间,放了一张玻璃圆桌,桌面油腻,上面摆了一束玫瑰,永远含苞欲放,因为是塑料材质的。圆桌的四周是三把有靠背和扶手的竹椅,明显患了钙缺乏症,雷予健小心翼翼地坐下来,竹椅吱吱嘎嘎地响起,应该是在抗议。单间没有门,只一幅皱巴巴的门帘悬垂在那里,距离地面半米有余,已经分不清是白色、灰色,还是不很深重的碱黄,整个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接下来,雷予健倒了大约三分之一杯干红,待酒液和空气接触了三两分钟之后,他端起杯子,轻轻晃动了几圈,喝了一小口,让酒液在嘴巴里面停留了约十秒,这才咽下。

我承认,在喝酒这方面,特别是喝红酒这方面,雷予健比我在行。什么样的红酒配什么样的酒具啊,怎么辨别和甄选啊,喝酒的步骤啊,乃至喝酒時的室温,他讲起来都头头是道的。无论是以往还是今后,雷予健跟我卖弄这些时,他都没能打击到我的自信。这倒不是预示我内心多么坚强。我的问题是,你搞清这些个屌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觉得没有任何意义。

2

时间的脚步是忽快忽慢的,这取决于人的心情。这个话题要是展开来说,三五分钟肯定不够,我索性直接打住吧。反正这会儿,雷予健开始喝第二杯干红了,而第八感觉酒吧的背景音乐,也在此时响了起来,是一个女歌手在唱。前面的几句,雷予健没有听清,但后面的副歌部分,他听清了——

……

我从未遇到你这样的男人

让我变成真正的女人

也从未有别的故事

像我们一样没有缘分

你从未遇到我这样的女人

把你变成最好的男人

也许很久以后才明白

这次我陷得有多深

……

我记得上次我和雷予健来这里时,背景音乐就是这个。我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也不知道唱它的女歌手是谁。也许雷予健知道这些?可是,他知道又能怎样呢?

肚子里有了一杯干红垫底,雷予健的心情却有了一丝烦躁。他就放下酒杯,用左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轮番轻轻叩击桌面,同时扭动脖子,放松自己的同时捎带打量这个单间,先是天棚,之后是四壁,接着是地面。再后来,雷予健的目光停留在了门帘上。雷予健看到,门帘的左上角,原来写着一行字——

“蓝菲,信我的,离她远点。”

是用碳素墨水的钢笔写上去的,也或者是1.0以上的黑色中性笔。笔划潦草而不耐烦,胡乱地伸着胳膊蹬着腿。三个标点呢,都是实心的黑点,肥胖,粗粝,透着狰狞,也或者说是透着过分的郑重。

雷予健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因为站起得突然,没有过渡环节,他腰带的卡子磕到了桌面的边缘,那束塑料玫瑰就掉在了地上,酒杯也倒了,里面的酒液先是在桌面上慢条斯理地摊开,摊到桌面边缘时,果断地坠落了下去。还好,酒瓶只是摇晃了几下,接着自己又站稳了脚跟。

雷予健扶起酒杯,又弯腰捡起玫瑰,接着他就将双手捂在胸口,闭上双眼,接连做了四五个深呼吸。

我隐约猜得到,这个瞬间,雷予健心乱如麻。虽然他不知道这行字迹出自何人之手,也不知道“离她远点”的“她”是谁,但“蓝菲”这两个字,他却是熟悉的。雷予健甚至觉得,蓝菲这两个字就像两颗子弹一样,呼啸着向他击打而来,他完全没有回避或者躲闪的余地。

雷予健很清楚,此蓝菲,显然不是彼蓝菲。让雷予健想想就要心痛的那个蓝菲,我也曾经见过她,可她在两年以前——哦,不对,是在两年半以前,已经去世了。

那么,写在门帘上的这个蓝菲会是谁呢?雷予健想。

这个蓝菲,跟我认识的蓝菲有什么关系吗?雷予健接着想,他还抬起右手,抓了抓自己的头顶。

写下这段话的人又是谁?这人是在警告或者劝解蓝菲吗?还有,这个人为什么不当面告诉那个蓝菲,而是写在门帘上呢?雷予健一边胡乱猜想,一边从裤子的口袋中掏出一包纸巾,撕开塑料包装,先是将桌面上的酒液擦掉,接着又擦拭了一下地面。

雷予健重又坐在了竹椅上。他掏出手机,按下了139467×××××,这是蓝菲从前的手机号码。蓝菲去世之后,这是雷予健第一次拨打这个手机号码。雷予健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隐隐约约地期盼,远在另一个世界的蓝菲,会接听他的来电吧。

这显然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想到这点,雷予健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接下来,就在雷予健犹豫着要不要挂断电话的一瞬间,他再一次蹭地一下站起身来。

天啊!手机竟然通了。

雷予健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他的身体蹿了起来,蹿到了嗓子眼。而与此同时,他的双眼迅速地湿润了。

感谢老天!蓝菲接我电话了,感谢老天!感谢!雷予健在心里一个劲地念叨。

电话那头,一个女人的声音冲杀了过来,喂,您好。

女人的声音粗糙又沙哑,偏偏还掺杂大剂量的嗲声嗲气。雷予健一听就不是蓝菲的声音,他回过神来,先前的惊喜和惊恐都散去了。雷予健知道,一定是因为蓝菲从前的这个手机号码欠费了,之后就被这个女人用了。或许在这个女人之前,还有过别人使用过蓝菲的这个手机号码,几经辗转,这个号码现在归属这个女人了。

雷予健本来是要挂断电话的,但他偏偏没有彻底死心。万一对方真的是蓝菲呢?万一是呢?他想。

雷予健就轻咳了一声,他说,你好,蓝菲。

电话那头,女人笑了。她说,先生,我不是蓝菲,是梦雪,做梦的梦,冰雪的雪。先生,请你相信我,梦雪会比蓝菲更让你成为真正的男人。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过去接你。

女人说这番话的时候,背景音乐再次进入了副歌部分——

我从未遇到你这样的男人

让我变成真正的女人

也从未有别的故事

像我们一样没有缘分

你从未遇到我这样的女人

把你变成最好的男人……

雷予健长叹了口气,又抬起左手,使劲揉搓着自己的前额。他觉得这个使用蓝菲从前手机号码的女人,她的身份实在值得商榷。而背景音乐这首歌呢,至少百分之二百唱的是一夜情。

雷予健说,对不起,我打错电话了。

挂断电话,雷予健后悔没有在蓝菲去世之后,继续给她的手机充值。否则的话,蓝菲曾经的手机号码,怎么会落到这样一个女人的手里呢?

可是,这样的追悔显然是为时已晚了。雷予健就再次长叹了口气,掏出钱夹,又轻轻从钱夹当中拿出一张照片。

是一个长发女子的头部特写。女子肤色白皙,眼神清澈,笑得像一个正在偷偷淘气的孩童,自然是蓝菲的照片了。雷予健用左手掌心托举着照片,同时用目光和右手的拇指慢慢地抚摸。

蓝菲,我再也不怕失去你了。雷予健在心里说。

这句话,雷予健也曾经在我面前说起过。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就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雷予健呢,拍了下我的肩膀。他接下来对我说的那句话,在我看来很别扭,也很有水平。

他说,因为已经失去了的,就无法再失去了。

3

雷予健将蓝菲的照片重又放回钱夹的时候,发觉隔壁单间不知何时来了顾客,正在嘁嘁喳喳地说着一些什么。雷予健一开始听不清他们的话语,但听得出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他们不会是夫妻——这是雷予健用膝盖或者脚趾猜出来的结果。他很希望自己猜错了。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猜错,雷予健开始偷听隔壁男女的对话。隔壁男女似乎也很配合,提高了音量。

女人啊,只能伤害到真正喜欢她的男人。隔壁男人说。他的嗓音,是那种正宗的公鸭嗓。雷予健想,他说的这句话,一定是从某个名人那里抄袭来的警句。

你又不说人话了。隔壁女人接了一句。她的声音有点发嗲,似乎跟刚刚的那个梦雪有一点点相像。

雷予健盯着杯子里的酒,将十指交叉,接着又伸了一下懒腰。

你家孩子病好了吗?隔壁男人说。

早就好了,你说你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我吧?隔壁女人说。

雷予健咬了咬牙,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妈的,果然不出我所料。

隔壁男女接下来的几句对话,雷予健没有听清,他也没心思去听清。雷予健想,马敬远这个该死的,怎么还没过来呢?我要不要给马敬远打个电话催一下?算了,我还是再等一等他吧。

接下来,雷予健听到隔壁男人说,俺家她出门了。

隔壁女人说,哦,怪不得今天你来见我。

隔壁男人说,不是,不是你说的那样,我……

隔壁女人说,看把你急得呀,俺家他,他今天倒夜班。

隔壁男人就笑了,女人紧跟着也笑了。两个人的笑声渗过了密度板和毛玻璃,在雷予健所在的单间中扩散开来,带着一股大大咧咧的腥味。

雷予健冷笑一声,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塞在嘴里,又拿过火机,点燃。接下来,雷予健把火机按在桌面上,啪的一声。雷予健按火机這个动作本来就带着一定剂量的嫌弃和厌恶,而背景音乐刚好在这个当口结束,结果这一声啪就显得尖锐而犀利,像一条受到惊吓的蛇,在第八感觉酒吧中蹿来蹿去。

隔壁单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约过了一分钟,隔壁男人说,我们走?

隔壁女人说,嗯,你家?

隔壁男人说,行。

然后是桌椅摩擦地面的声响,隔壁男女离开了。

雷予健将刚刚吸了几口的烟扔到地上,踩灭。随即,他又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点燃,深吸一口,呼出,又挥手驱散着烟雾。

马敬远怎么还不来呢?雷予健决定了,要打个电话给马敬远。

雷予健刚刚拿起手机,他的手机来电话了。

电话是我打过来的。我就是马敬远。

这个周六,也就是昨天,我和雷予健通电话时,他说自己最近总是觉得很累,是心累,不是身体累,他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才好,无聊得就差用双手咔嚓咔嚓挠墙了。我说,那这样吧,我请你喝酒,第八感觉酒吧,嗯,对,是在桥旗路和北岸街的交会口,对,明天上午10点前后吧,咱们不见不散。

现在已是“明天”中午的12点了,我却仍旧没有赶到第八感觉酒吧。我不是故意放雷予健的鸽子。我是上午九点醒来的时候,头晕,乏力,浑身的骨节酸软,好像是有点感冒了。当然了,身体不适并不是我爽约的真实原因。带病坚持喝酒这种事情,我以前一直干得顺风顺水。我是突然一下子就没有了去见雷予健一起喝酒的兴致,我拿自己的情绪没有办法。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已经有三四个月没有见过雷予健了,我本来真的挺想他。

拖延到了12点,我觉得再不跟雷予健解释一下,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我这才下床,来到客厅,用我家的座机拨打了雷予健的手机。

雷予健果然有些恼火,他一接电话就说,老马,你玩我呢?

我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天我赶不过去了。我女朋友一天天也没个正事,她怀孕了,我过一会儿得跟她去医院,弄掉这个累赘。改天吧,改天我再请你,还是第八感觉。

雷予健的火气明显消减了下来,他说,你呀,你倒是加点小心啊,这人命关天的。

雷予健的这句话,让我一下子后悔了。可不是吗?撒个什么谎不好,偏偏撒去做人流的谎,真是晦气。

我说,可不是吗?以后我真的注意。

雷予健说,怎么样?

我说,什么怎么样?

雷予健说,我是说你去医院,钱凑手不?兄弟我多了没有,千八百的我现在还能拿得出来。

雷予健的话让我心头猛然一热,接着又升腾起了一阵愧疚。这年月,肯借钱给你的人已经不多了,肯主动借钱给你的人就更少。而我偏偏跟他撒谎。

我说,雷子,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雷予健说,你跟我客气什么啊?

我说,谢谢,谢谢,我钱还够,谢谢。

4

跟我通完电话,雷予健点的那瓶干红,还剩大约半瓶。雷予健此时其实已经不想再在这家酒吧待下去,可是回家又没什么事情可做,那就再坐一会儿吧,否则酒没喝完就扔下了,他觉得挺可惜的。

雷予健一边喝酒,一边拿过手机,翻看了里面的短信。他隐约记得,收件箱有几条短信挺好玩的,不妨翻出来再看一下。结果,雷予健真就翻出了一条,大意是说,有个男人阳具短小,他偶然看到个广告,说使用该公司的产品,不手术,不吃药,马上就能让那个部位变大,而且承诺无效十倍退款。这个男人就急急忙忙按地址汇去了钱,产品很快就寄来了。男人乐颠颠地拆开包装,里面原来是一个放大镜。

我知道,雷予健当初看到这条短信时,他大笑了好一阵,还迫不及待地转发给了我。而现在,再看它,雷予健只是不屑地笑了一下,边笑边摇头。

接下来,雷予健打开了手机的联系人通讯录。

安安。排在通讯录第一位的人叫安安,传呼号码12717×××××。

雷予健的眉头皱了起来。

安安是谁?我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个人?是在什么场合认识的?这个人是男还是女?这些的问号,雷予健一个也拆解不开。

再者说了,传呼机马上就要在我们涧河退市了,我就算想得起安安是谁,安安也不见得仍在使用这个传呼号码吧?雷予健这样猜想的时候,也不知怎么搞的,他就按下了发射键。雷予健咬了咬牙,把手机放在酒杯旁,攥紧双拳,又使劲抖了几下。

大约两分钟之后,雷予健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的是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雷予健接了来电,他说,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说,嘿!雷子,怎么想起给我打传呼了?想我了吧?我就知道你会想我的。

雷予健知道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安安,但他还是想不起来安安是谁,想不起来安安长什么样,以及他们又是怎么认识的。他就说,啊,我,我一个人喝酒呢,在一个酒吧。

安安说,在哪个酒吧?

雷予健说,第六感受,不对,不对不对,是第八感觉。

安安的聲音陡然蹿高了一大截,她说,什么?第八感觉?

雷予健说,是,这个店名真怪,也不知道是根据什么取的。

安安说,巧了不是?巧了不是?我也在这呢,我也在这呢!这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不是?你在哪个单间?你等我,我这就过去。

雷予健抬起左手,想要扇自己一个耳光,但随即又把手放下了。他在心里说,没事找事。他在嘴上说,靠东边,最里头这个单间。

5

安安是拿着一个杯子和两瓶科罗娜来到雷予健面前的。她将两瓶科罗娜向雷予健晃了晃,她说,我不会记错的,你喜欢喝这个。说着,安安在雷予健的对面竹椅上坐下,又将两瓶科罗娜放在了雷予健的面前。

雷予健说,谢谢,我,嗯,谢谢。雷予健有点语无伦次。

安安是个称得上漂亮的女人,看上去大约要比雷予健小一两岁的样子。而我知道,安安实际上比雷予健大3整岁还要拐弯。这就是一种比较神奇的不公平了。我觉得,支撑起这种不公平的,既有安安的化妆实力,也有安安本人的气质和修为。而有了这些,你明知道不公平,但你又不得不服气。

雷予健连说了两个谢谢,安安笑了,她说,谢我?你谢我什么啊?不对啊,你今天怎么喝起干红来了?

雷予健说,也就是随意喝一点罢了。

说完,雷予健下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目光也从安安的脸上移开。

雷予健不敢跟安安对视,因为他还是想不起安安到底是谁,想不起他们二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相识的。而更让雷予健坐立不安的是,安安显然认识他,而且对他很熟悉。安安不但知道雷予健喜欢喝这种原产墨西哥的科罗娜啤酒,通电话时还叫他“雷子”。这可是雷予健的昵称,只有朋友才可以这样称谓。

雷予健的目光移到了安安的手上。安安的双手细腻得近乎失真,十根手指纤长得过分,都有一点像是白玉材质的了,显然不会是抹布、洗衣粉以及其它厨具的朋友。

雷予健就想,唉,难怪有人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

可是,无论雷予健怎样努力回想,他就是想不起安安到底是谁,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认识她的。雷予健就想,算了,我干脆问她一下吧。可是,你主动给人家打传呼,人家来了,人家认识你,你却想不起人家是谁,这种事情也太不靠谱了吧,简直都算得上不要脸了呀!雷予健就拿过桌面上的手机,胡乱按了两下键子,又把手机放进了衣兜里。

安安说,喂,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雷予健说,啊,没什么,我。

安安笑了,她说,你不会是不认识我了吧?你才几天没见我呀。

雷予健差一点就要说,是啊,我确实想不起你是谁了。这句话都冲刺到雷予健的嘴边了,他偏又生生将它们咽回了肚子里。

雷予健苦笑了一下,他说,看你说的,我就是不认识我自己,也得认识你。

安安说,这还差不多。你最近都忙些什么呢?

雷予健说,老样子,称不上忙,也没闲着,就是混日子呗。你呢?

安安说,我上个星期刚辞职,闲着呢。

雷予健说,为什么辞职?你原来的工作不也挺好的吗?

安安说,好什么好?一个月赚的那点薪水,都不够我的打车费,老板还他妈的总想占我点便宜。

雷予健说,哦,是这样啊。

接下来,雷予健站起身,决定离开了。直到现在,雷予健也想不起安安到底是谁。他觉得实在是别扭,要是再这样跟安安聊下去,他一定会崩溃的。

雷予健说,我,我去趟洗手间。话一出口,雷予健就在心里骂自己,怎么了?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做起事来就不能干净利索一点吗?怎么总是婆婆妈妈的?怎么总是拖泥带水的?你就直接说我想不起你是谁,又能怎么样?还能被咔哒一声枪毙了怎么的?

安安说,好的,我等你。你知道洗手间在哪吧?一进大门,右手边。

雷予健说,嗯,谢谢。

雷予健抬脚向外走。刚一走到门帘前,他的脚步不由得停顿了一下。雷予健看到,“蓝菲,信我的,离她远点”这行字的下面,原来还有一行小字:

9月7日。

雷予健记得,今天就是9月7日。为了进一步证实,他拿出手机,看了下日历,嗯,的确没错。雷予健想,在我来这里之前,写下这段话的人应该是刚刚离去吧。也或者这个人是早些天写的,但将落款日期写成了今天?再或者,这个人是上一年的今天写的?谁知道呢。

雷予健一边向洗手间走,一边继续猜想,在门帘上写字的这个人会是谁呢?接着,雷予健又想起那个自称叫梦雪的女人,也是身份不明。再加上安安,她认识我,我却不认识她。我今天是不是掉进什么魔咒里面了?

雷予健进了洗手间,方便了一下。

雷予健记得,他进洗手间之前,吧台里的那个服务生跟他打了个招呼。可是,雷予健走出洗手间的时候,不过就是一泡尿的工夫,服务生又趴在吧台上睡着了,嘴巴宽阔地张开着,大把大把的鼾声奔涌而出,慷慨得都近乎嚣张了。

雷予健没有返回单间,而是径直向第八感觉酒吧门外走。他的左脚刚刚跨出门,右脚还在门里呢,背景音乐突然再次响起。还是先前的那首歌,直接从副歌部分开始的——

我从未遇到你这样的男人

让我变成真正的女人

也从未有别的故事

像我们一样没有缘分

你从未遇到我这样的女人

把你变成最好的男人

……

雷予健也说不出到底是因为什么,反正他一下子就讨厌起了这首歌。他甚至忍不住在心里发狠,再不来这个酒吧了。

雷予健上了一辆车身红白相间的出租车,想要回家。可是,出租车行驶到涧河晨报社门前的时候,他又改变了主意。雷予健打算先找个小吃店吃点饭,然后去看蓝菲。

当然了,说雷予健要去看蓝菲,这是有歧义的。我想,准确的说法应该是,雷予健要去卧龙岗公墓,到蓝菲的墓前祭奠一下。

6

雷予健在龙宇小区门前下了出租车,他走向李家包子铺的时候,我刚好吃过午饭,走出了家门。

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好自己该去相约书屋买几本小说,还是去红帽子超市买一罐咖啡。主意定不下来就定不下来吧,总之我得出来走一走。相约书屋和红帽子超市都在北岸街上,我大不了先就近去买咖啡,再去买书好了。

白花花的太阳像是淋浴的花洒,将灼热的阳光浇灌下来。北岸街上所有的行人,都和我一样蔫头耷脑,有些活不起的样子。超高的气温让我心急如焚,脚下偏又磨磨蹭蹭。总算挨到红帽子超市门前了,我看到一位老兄,年纪在30到50岁之间。他悬空半蹲着,右掌支撑着下巴,右肘垫在膝盖上,半低着头,目光呆滞,一声不吭,俨然一尊山寨版的思想者。好多路人都在围观,我也果断加入了其中。围观的人都在小声议论着什么,或者对这位老兄指指点点的。我就笑了。实际上,我知道这没什么好笑的,无论是围观者还是思想者,都没什么好笑的,但我偏偏就是忍不住要笑,还笑出了声。我在前面应该是说过的,我拿自己的情绪没有办法。

接下来,我进了超市。我买了咖啡往外走的时候,距离我大约两公里远的雷予健,他已经吃完了包子,并且结了账。

雷予健刚一走出李家包子铺,他的手机来电了。雷予健想,一定是安安打来的,质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但他一看来电显示,号码是139467×××××。

天啊!蓝菲来电话了!雷予健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手机差一点掉在了地上。

还好,雷予健马上修整了他脑子里的短路,知道电话应该是那个自称叫梦雪的女人打来的。雷予健长吁了口气,不想接听。而与此同时,他又开始心存侥幸和不甘,万一真是蓝菲打来的电话呢?万一是呢?

雷予健就按了接听键。

大哥你好!你刚才打了我电话,怎么又挂断了啊?我是梦雪,做梦的梦,冰雪的雪。大哥,是谁把我手机号码给你的?大哥你现在就过来吧,过来嘛,我可以给你打八折……

梦雪接下来说的话语过于露骨,我就干脆都省略了吧。

雷予健本来想直接挂断电话,或者稍稍礼貌一点,说一句你打错电话了。但他随即又想,不能就这样便宜了这个女人,不能由着她糟蹋蓝菲曾经的手机号码,必须要教训一下她,起码要吓唬一下她。

雷予健深吸一口气,他简直像咆哮一样大声说,你把你刚说的话再重复一遍,我告诉你,我叫马敬远,我是桥旗路派出所的警察。

老實说,我不知道雷予健为什么要报出我的名号。另外,我倒是希望我的职业是警察,可惜实际情况不是这样。不管怎么说吧,雷予健喊完这句话,梦雪就挂断了电话。雷予健想要把电话打过去,来个乘胜追击,来个痛打落水狗什么的,但马上又放弃了,还是适可而止吧。接下来,雷予健想把梦雪的手机号码拉进黑名单,但他又于心不忍。这个手机号码,毕竟是蓝菲曾经使用的啊!

想到蓝菲,雷予健急忙加快了脚步,赶往左前方的22路公交车始发站点。我们涧河的公交还算发达,但只有22路開往市郊,途经卧龙岗。雷予健记得,始发站的对过有一家鲜花店,店名是叫爱心还是博爱,他已经记不清了,但其中一定有一个“爱”字。雷予健打算去那里买一束玫瑰,送给蓝菲。

让雷予健有些意外和恼火的是,这家鲜花店竟然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无人售货的成人用品店,门上贴了一张巨型海报,一个外国女人侧身站在上面,头却扭转过来,她的身上连一纳米的布料都没有。

雷予健小声骂了一句,他妈的。之后,他转身,横穿马路,上了一辆橘黄色的22路公交车。

公交车行驶出了三四站地,雷予健的手机又来了电话。

是安安打来的。

安安说,雷子,我挺担心你的。你没什么大事吧?你招呼不打就走了,一定是突然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你现在怎么样?

雷予健仍旧想不起安安到底是谁,他也拿不准安安是真的善解人意,还是长于世故,但他必须承认,安安的话让他心暖。他说,对不起,实在是抱歉,我在洗手间接了我女朋友电话,她说她怀孕了,让我马上跟她一起去医院。匆忙之间,我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对不起。

雷予健这是复制了我先前的借口。

安安说,哦,那现在怎么样了?

雷予健说,谢谢,还都挺好的。谢谢!

安安说,哦,我能不能跟你打听一件事?

雷予健说,你说。

安安说,马,马敬远,他现在还好吗?

雷予健觉得有一点意外。他想,难道我以前是通过马敬远认识安安的吗?我怎么还是想不起她究竟是谁呢?

安安说,你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雷予健说,没什么不方便的,马敬远他挺好的。本来我和他今天约好了去第八感觉酒吧喝酒,他临时有事没过来。他挺好的。

安安叹了口气,她说,哦。你见到马敬远的时候,帮我捎句话吧,请你告诉他,就说安安亲口说的,她对不起马敬远。

雷予健说,我,那个……

安安的声音里已经有了水汪汪的哭腔。她说,雷子,我求你了,告诉马敬远,我对不起他。

雷予健不知道安安和我之间发生过什么过节,但他还是说,没问题,我一定帮你转达。

安安已经泣不成声,她说,谢谢!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7

跟安安通完电话,雷予健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就在雷予健坐在22路公交车上发呆的时候,我带着一身臭汗,吭哧吭哧地回到了家。

我先是用温水洗了头,又简单擦拭了一下上半身。我本来想要把自己搬运到床上,踏踏实实地躺上一会儿,却发现在相约书屋买的三本小说,只剩下了两本。第三本是丢在路上了,还是落在了书店收银台,我也不清楚。

这算是一个意外。但我想说的是,回家的感觉还是不错的。

我还想说,因为喜欢回家,我得先从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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