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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玄同传(三)永保清操鲍山叟

2019-09-12余连祥

传记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钱三强钱玄同北平

余连祥

湖州师范学院文学院

钱玄同五十初度,摄于1937年9月

1935年1月,钱玄同右目忽患网膜炎,血压又有增高,几乎写字都有困难,身体更加不好。他在写给章太炎的一封信里有“以悼心失国,宿荷加剧”的话。22日下午,黎锦熙、汪怡前往南京教育部开会,钱玄同去车站送行。在送行回来的路上,他忽然看一切光亮都有晕,从此看东西便不清晰,写字歪斜。当天的日记载:“右目忽花,不能看书写字,早睡。”

2月6日的日记中,钱玄同写道:“近日满腹伤感,颇思辞典处若能弄到一笔钱,让我得一大学教授之俸金,专事编纂形音一方面,而将师大之某职竟辞去,至少教四小时书,北大不教,如此则于人于己两尚有益,因固定时间当浅近,恐不能矣!编字典虽用心,但可以躺卧而为之,且不拘时间,较教书为好些也,但不知办得到否耳?”

由此可见,由于精神不济,教了大半辈子书的钱玄同,很想在大辞典编纂处领到一份教授的薪水,就可以推辞北师大国文系主任一职,只少量上点课,也不再到北大去兼课。然而,钱玄同这一小小的愿望也实现不了。

2月19日,好友马廉在北京大学讲台上因脑溢血逝世,对钱玄同刺激很大。他甚至连马廉的追悼会都不敢去参加,小报上更是添油加醋说他如何胆小怕死。不久,北大国文系教授黄节(晦闻)去世,钱玄同也心神不宁,血压升高,学校的功课经常请病假。当时,老友周作人、马裕藻也都身体欠佳,钱玄同在4月11日的日记中感慨:“几位老朋友,死的死,病的病,血压都高了,殊令我触目惊心也。”

好在钱玄同的父亲钱振常和长兄钱恂都活到七十多岁,也算是有长寿基因。平时闲谈,他总是宽慰家人,说自己尽管身体比父亲和长兄差,但活到六十多岁是没有问题的。

1930年代,王森然在北平的几所大学教书,通过蔡元培的关系,认识了钱玄同。王森然当年正在写作文化名人的评传。《近代二十家评传》编辑出版时,请钱玄同题写封面,钱玄同欣然从命。1935年3月,王森然要编续集,向钱玄同询问崔适的生平事迹。钱玄同主动要求王森然也给他写个评传。王森然求之不得,相约到中南海的“大辞典编纂处”采访钱玄同。钱玄同尽管身体不好,但仍强打起精神,认真接受采访。事后王森然又把疑问一一写在信中,问询钱玄同。钱玄同又在回信中回答了这些问题。王森然把稿子写好后,分章在《朔风》杂志上连载,不料刚登了两期,手稿就给报馆丢掉了。有朋友就此跟钱玄同开玩笑,说他没有写传的命。钱玄同听了有些懊丧,王森然就宽慰他:“没关系,稿子丢了,可以再写,重写的要比原来的还好!”后来,王森然重写的稿子改在《华北日报》上连载,居然后半部分又让报馆给弄丢了!钱玄同得知后说道:“看来我的命运不佳,你就别写了。”王森然向钱玄同保证:“只要我活着,这个评传一定要完成,而且一定要写好。”王森然没有食言,但钱玄同生前并没能看到完整的评传。

由钱玄同题签的《近代二十家评传》

钱玄同三子原名秉穹,争强好胜,是孔德学校山猫篮球队的组织后卫。队友周丰一是周作人的长子,也是钱秉穹的“铁哥们”。他们共同的好友李志中偏偏是个文弱秀才。三人中秉穹年龄最小,体格却最强壮;李志中最年长,却身体瘦弱。淘气的周丰一便给二人各送了一个外号,称呼李志中为“大弱”,钱秉穹为“三强”。

当钱玄同知道了钱秉穹“三强”的外号后,看着体格强壮的儿子,十分高兴,遂决定正式给儿子改名“钱三强”,并重新释义为德、智、体均强。钱三强1936年从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1937年考取赴法国的公费留学生。尽管国难当头,自己体弱多病,钱玄同还是鼓励钱三强出国留学。7月18日,钱三强与父母握别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钱玄同也是老泪纵横。钱三强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于1948年学成归国,成为中国原子能科学事业的创始人之一。

7月15日,钱玄同亲自发请柬邀请亲朋好友百余人到中山公园来今雨轩,为长子举行订婚仪式。他即兴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称赞自由恋爱代表着时代进步,并再次大声呼吁:“反对包办式的婚姻!”后来,他又请黎锦熙等挚友为长子的《订婚纪念册》签名留念。当天的日记中载:“六时客散尽,我家五人加一人共摄一影,作雄、湘订婚之纪念兼作三强出国之纪念也。”国难当头,钱玄同张罗这一仪式,既为长子订婚,又算为即将出国的三子钱三强饯行。

钱秉雄、徐幽湘将钱三强送上车后,一路南归,来到徐幽湘尚未沦陷的老家德清县。11月,日寇侵占嘉兴、湖州,逼近杭州时,钱玄同寝食难安,直至收到儿子报平安的家书才稍安。钱秉雄、徐幽湘日后进入上海租界,直至1938年7月才回到北平。钱玄同在7月6日的日记中载:“秉雄、幽湘忽至,一年之别,半年来之思念,大慰。晚与雄谈话至四点始睡。睡不成眠,六时即起。”

魏建功在《回忆敬爱的老师钱玄同先生》中,讲述了北平沦陷前后的情景:7月28日夜间,宋哲元部队撤离北平。第二天早晨,钱玄同提着他的皮包、手杖走进了魏建功家的客厅。师徒俩相对无言,好大一会儿,钱玄同先开口说:“我们都是‘南人’,只有回南方去了!”其声音有些哑了似的。钱玄同喜欢找好友聊天,往往一聊就是几个小时,自嘲是在朋友家“生根”。魏建功是钱玄同的学生,又同事多年,关系也就在亦师亦友之间。魏建功家也是钱玄同“生根”聊天的地方。随后几天,他们都生活在郁闷的空气中,不断用电话互相通问。

不久,日寇从事文化侵略的相关人员开始在北平活动,如服部宇之吉的儿子 “小服部”等。他们辗转邀约所看重的北京大学文科教授谈话。魏建功拒绝了邀约人的邀请。钱玄同干脆称病,连邀约人的面都不肯见。

文化特务武田熙派人发信,函邀北平各学校的人到怀仁堂开会。钱玄同应门看到通知,立刻交还送信的人,说:“钱玄同回南去了,没有在家。”

后来,魏建功决定赴长沙临时大学。钱玄同对魏建功说:“我要你替我刻一方图章,现在我恢复我的旧名了,―就刻‘钱夏玄同’四个字。”

钱夏是钱玄同留学日本时取的名字。自从8月8日,日本侵略者进入北平,钱玄同再度拿来表示一个新的民族分野,表明自己仍是华夏儿女,绝不做大和民族的文化汉奸。

魏建功是11月17日离开北平的。此前两天,他为老师刻好图章,在钱玄同为自己饯别时亲手交给老师。魏建功还把父亲的家书装裱成册,请钱玄同题写封面:“魏慰农先生家书手迹”。钱玄同还为手迹撰写了跋。据张中行回忆,魏建功日后也把钱玄同的书信装裱成册,以作纪念。

饯别那天,钱玄同亲自到魏建功家,邀约他们全家一同到淮扬春吃了一顿午饭。话别时,钱玄同表示自己也很想南行,无奈已经闹了好几年的高血压病,弄得不敢走动了。他感慨道:“我这双腿一点力都没有,实在吃亏大了,全是小时候念书站坏了!当我父亲在苏州住家的时候,我在家里跟先生念书,整天上下午站在‘脚踏’上,等放学到内宅里去,脚麻腿软,走都不能走,奔到一张小凳子坐下好半天还不能立起来。现在走一步路都骇怕!”

“钱夏玄同”印

的确,钱玄同的腿病,可以追溯到童年时期。1890年秋天,钱玄同虚龄4岁,父亲钱振常从《尔雅》上抄录纸条,粘在书架上让孩子背诵。钱玄同立在书架前的踏板上,一天背到晚。因站立太久,到傍晚时双腿僵直,无法走路,常由仆人抱回内室去。钱振常因长子钱恂16岁考取秀才后,一直没有考中举人,故对这位老来子寄于厚望,十分严厉地督促幼子背诵古代辞书。老父亲这一特殊的“庭训”之法,一方面为钱玄同的国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另一方面,钱玄同稚嫩的双腿站坏了,一生都怕走路,几乎不敢跑跳。

钱玄同晚年身体差,推掉了别的学校的兼课,只在北师大上课。抗战军兴,北师大迁往西安,他说:“西安,我是不能去的了!实在不行,我要到上海去。”

1937年9月,身心疲惫的钱玄同在给老友周作人的信中写了下面一段话:

我近来颇想添一个俗不可耐的雅号,曰鲍山病叟。鲍山者确有此山,在湖州之南门外,实为先世六世祖发祥之地,历经五世祖、高祖、曾祖,皆宅居该山,以渔田耕稼为业,逮先祖始为士而离该山而至郡城。故鲍山中至今尚有一钱家浜,先世故墓皆在该浜之中。

钱家世居湖州城南方向鲍山脚下的鲍山村。鲍山村滨临东苕溪,可以远眺道场山多宝塔。旧时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为船。为了出行方便,有一条从东苕溪引水来的场基浜。场基浜延伸到鲍山村的浜,原先称邹家浜,钱家发达后就改称钱家浜了。

钱玄同的故里鲍山村

钱玄同童少年时期生活在苏州,父母双亡后曾寄居在湖州城内同祖异姓的李垲家。鲍山,对于钱玄同来说,只是每年清明随大人去上坟的地方。

写这封信的那一天,正是钱玄同50岁的阴历生日。无法南归故里的钱玄同只能想出一个“鲍山病叟”的雅号,从精神上魂归故里,在与故乡、祖先和宗族的沟通中,寻找着心理的安宁与情感的慰藉。与北平相隔万水千山的湖州鲍山,俨然成为钱玄同的精神家园。

1938年元旦,钱玄同给正在法国留学的钱三强写了一封长信,信中讲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我身体尚安,惟精神日见衰老。三年久病,血压日高。十一月中请德国医院及日华同仁医院两处检查,均云血压最高时至二一五,较低而头脑较舒服时则一九五。两处医生均切嘱摒除一切事务,绝对静养。最于病体有妨碍者,为受惊与发怒。为摄生计,已遵照医嘱,谢绝一切应酬,杜门不出,安心养病。偶有老友来访,必先告以只谈风月,或商量旧学,万勿以不相干之事相聒。欲期病体康复,不得不如此也。

就在这封信里,钱玄同谆谆教诲儿子,要以学业为重:

你常有信来,固所欣盼。惟求学之时,光阴最可宝贵,以后来信,大可简单,我欲知者,为学业之进度与身体之健康,其余均可不谈;不但家信如此,即与此间诸学友如沈、陈诸君通信,亦当如此。此乃时间经济之道也,切记切记。……我虽闭门养病,但自幼读孔孟之书,自三十岁以后,对于经义,略有所窥知,故二十年来教诲后进,专以保存国粹昌明圣教为期,此以前常常向你们弟兄述说者。今虽衰老,不能多所用心,但每日必温习经书一二十页,有时卧病在床,则闭目默诵,此于修养身心最为有益,愿终身行之也。

钱玄同从小熟读孔孟之书,新文化运动中激烈反传统,晚年卧病在床则以默诵经书“修养身心”,也算是一种有趣的现象。钱玄同记忆力超强,幼承庭训,能背国学经典,此时不能阅读,正好可以默诵。

身在法国的钱三强,十分挂念体弱多病的父亲。有时实在想家了,便默默注视随身携带的全家福。

钱玄同常间接从北平寄语随北师大迁居陕西城固的好友黎锦熙,明确表示:“钱玄同决不‘污伪命’。”北平沦陷以前,他认为凡去伪满和冀东伪组织谋求职业或受聘教课的都叫“污伪命”。

全家福。右起:五子钱德充、钱玄同、长媳徐幽湘、夫人徐贞、长子钱秉雄、三子钱三强

孔德学校于同年9月秋季开学,大儿子钱秉雄与儿媳徐幽湘都回校教书,小儿子钱德充也回到学校读书。爱找朋友聊天的钱玄同,最痛苦的是不太能找得到可聊天的朋友了。他在1939年1月4日的日记中写道:“无聊之甚,无友可访,无人可谈,亦看不下书去(一看便吃力)。”

1939年1月14日,钱玄同还到孔德学校处理李大钊的遗留图书《九通》,把它卖给当时的北平大学女子师范学院,帮助解决李大钊子女的生活窘迫问题。就在这一天,他写了最后一则日记:“午至孔德一行,即浴,四时顷回家……”

1月17日傍晚,大儿子钱秉雄做完工作从孔德学校回到家里时,钱玄同正在南屋他的书房中翻阅书报。见儿子回来,钱玄同放下书报,问询学校和外面的情况。当时,北平在日伪统治之下极为混乱。钱玄同在家生病,心中很是郁闷,也感到寂寞,总希望有人来谈谈。那时只有他的老学生戴夏、赵荫棠等常来看他,和他谈一些见闻。

钱玄同最后一则日记

抗战时期,交通不便,信息传递缓慢。直到5月5日,国立北平师范大学在陕西城固西北联合大学内举行“钱玄同先生追悼会”。会后出版了《钱玄同先生纪念集》,内收黎锦熙的《钱玄同先生传》,还有许寿裳的挽联:“滞北最伤心,倭难竟成千古恨。游东犹在目,章门同学几人存。”封面由许寿裳题字。《纪念集》里还有当年7月颁发的国民政府褒扬令:

国立北平师范大学教授钱玄同,品行高洁,学识湛深。抗战军兴,适以宿疾不良于行,未即离平。历时既久,环境益艰,仍能潜修国学,永保清操。卒因蛰居抑郁,切齿仇雠,病体日颓,赍志长逝。溯其生平致力教育事业,历二十余载。所为文学,见重一时,不仅贻惠士林;实亦有功党国。应予明令褒扬,以彰幽潜,而昭激劝。此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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