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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学者 诗词百首
——再读郭汉城先生诗作

2019-09-12谭志湘

传记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干校铁牛戏曲

谭志湘

中国艺术研究院

追随郭汉城先生近六十年,承蒙教诲,恩重如山。

当年18岁的我,走进中国戏曲学院学习,是人生的幸事。大学毕业后,我即留在中国戏曲研究院工作。读书时,汉城先生是我的老师,工作后,是我的领导,他曾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兼戏曲研究所所长。他给了我许多帮助,带我拜访各地戏曲名家,我因此认识了红线女(粤剧名家)、傅全香(越剧名家)、 王秀兰(蒲剧名家)、袁玉堃(川剧名家)、牛桂英(晋剧名家)、寒声(著名山西剧作家)、赵乙(著名晋剧导演),等等。老师带着我写文章,写剧本,师生之谊,深矣!

汉城老师还住在红庙时,我住三里屯,相距甚近,那时候我就常蹭他的车去看戏,回来时先送他回家。每次我都觉得路程太近,因为“一戏一评”从车上开始,他说我也说,有交流,也有争论,老师从不认为我没大没小,他似乎更鼓励我争论。有时,司机师傅王振江也介入,很是热闹。他下车后,还会嘱咐:“明天还是这个时间,和今天一样,别忘了接志湘。”王振江也会和老师说笑话:“放心吧!我哪能忘了我姐!”与老师见面机会总是有的。见面时,他总会把自己的诗词新作拿给我看。老师出诗集,一定会给我留一本,他鼓励我也写点诗词。读书时,我们有一门诗词写作课,学生都会作两句诗。他还告诉我记诗词格律的秘诀,那就是背诗,按照所背诗的平仄就不用死记硬背诗词格律了。我真不是好学生,只喜欢写剧本、写唱词,喜欢读诗词、背诗,甚至是背唱词,却不敢写诗填词,写不出韵味,写不出意境,捕捉不到诗的形象。但我喜欢汉城老师的古典诗词。

郭汉城先生《五十述怀》手迹

如今,汉城老师已是百岁高龄,依然精神矍铄,虽然眼睛患有白内障,一只眼睛的视力为0.1,另一只眼睛仅有光感,耳朵也不大好,但他思维敏捷,思路清晰,腿脚也还利索,在房间里行走自如。每当你去看他,老师是一定要亲自送你到电梯口,看着你走进电梯,看着电梯门关起来。无论你如何劝他不要送,都无济于事。

汉城老师过百岁寿辰时,他的学生、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吃生日蛋糕,送诗、送画、送字……为他祝寿。一眨眼,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如今,老师实足年龄已是102岁,他属蛇,整整长我两轮,生于1917年。

近日,我去看望老师,他仿佛比以往更精神了。他告诉我,近日接受一些采访,整理自己的文稿等,还是挺忙。他接受浙江省电视台的邀请为蒲剧名家武俊英从艺50周年接受录像采访,并题字,他还幽默一把,说:“这下我惹麻烦喽,人家说,这老头儿精神着呢!找我的人更多了。我在编文集,真没时间啊!”老师突然站了起来,说:“你先坐一会儿,我送你一件东西。”他走进书房,拿出一本书给我,一本带着硬壳书套的精致的小开本诗集—— 《自书诗词百首——百岁老人郭汉城》。打开来,是我熟悉的汉城老师的笔迹,硬笔书写,笔笔清晰,一丝不苟,内中有闲章一枚“京华灯火萧山月”。老师祖籍浙江萧山,久居京都,他乡已是故乡,然而故乡之情亦深矣!因此有此闲章。

汉城老师的学生熊澄宇为此书作“小序”。“小序”文字很简练,写了此书出版的缘起,对老师的诗词,也仅仅是从炼句、神韵、取势……表达了仰慕之情,序中一句“峥嵘岁月化为奇美人生”,可谓寓意极深,要言不繁。老师的诗是岁月的结晶,人生的体味,生活的感悟!“小序”还提到这是老师从“百年创作诗词中,选出的百首”。“百年”、“百岁”,两个“百”,可见此诗集之分量。

老师送我《自书诗词百首》说:“我现在眼睛还好,手能握笔,每天写一些。我想给亲人、朋友、同志……我最喜欢的人,送点什么……可我又什么也没有……写点字吧!”我的目光转向他的手,往昔白皙光洁的手指,如今已经变形,骨节变大,难于伸直,还有些微微发抖……不知为什么,我的手也抖起来,情不自禁地抚摸百岁老师的一双手……这是诗,这是情,这是心,这是岁月的痕迹……

老师的诗篇我大抵都读过,有些还是第一读者。今日重读,往事历历在目,感慨良多。

《黄河铁牛》是我和老师同去运城讨论蒲剧《西厢记》剧本初稿时,老师的诗作。那时黄河铁牛刚刚从河底挖掘出来,是一件很轰动的大事,运城的老百姓纷纷走到河边观看。陪同老师参观铁牛的运城文化局局长陈继瑜,如今已经作古,运城蒲剧团团长,导演、剧作家韩树荆,也是年近九旬。他们介绍,铁索浮桥就是由这些埋在河底的铁牛牵起来的,一共六只,只挖出两只。铁牛刚刚出土见天日,真是威武雄壮,不愧为镇河铁牛。久埋河底,河沙磨砺,河水冲刷,铁牛齐齐整整,圆润光洁,黑中泛着光泽……让人不由得想起《西厢记》中,西洛才子张珙第一次游蒲州,面对黄河景观的抒情。汹涌澎湃的黄河水,摇摇晃晃的铁索桥,变幻莫测的风云……让张生感慨万千:“九曲风涛何处显?……只疑是银河落九天。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缆浮桥。……归舟紧不紧如何见?却便是弩箭乍离弦……”

1989年出土的黄河铁牛

我们见到的是沉于水底的千年铁牛,幸也!怎能不激动?怎能不豪情满怀?那天晚餐,在餐桌上,老师信手捡起一张巴掌大的纸片,写下:

铁索浮桥大野风,

昂首翘角自从容。

扁舟驶过天边去,

回首惊涛一笑中。

诗中的情景,诗人的感触,诗作的气魄,没有站在黄河岸边,吹着黄河的“大野风”,围着铁牛转了一匝又一匝,就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由衷的赞美,就不会产生铁牛“昂首翘角”的神姿。仅仅四句,景与情并茂,惊涛骇浪,汹涌澎湃,气势逼人。由此可见诗人的胸襟气度。

1995年,昆曲《琵琶记》获第五届文华奖,郭汉城与主演蔡瑶铣(左),本文作者(右)合影

《沁园春·高粱》是汉城老师在文化部静海五七干校时的诗作。我们是1969年国庆节前夕下干校的,老师的诗作写于1972年。我们已在干校劳动锻炼三年,除了马列主义、毛泽东著作,无书可读;除了“样板戏”,没有任何作品可看。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谁也说不清楚。心像寸草不生的荒野,落寞寂寥。在干校流传着一个谜语,谜面是“干校三年”,打一中草药名,谜底是“当归”!它反映了大多“五七”战士的心态——思归。今日重读老师的“高粱”,感叹万千。老师选择了“高粱”这一艺术形象,寄予情思。正是秋高气爽、云清天阔时节,偏偏是“阡陌荫重”、列阵成行的高粱竟然成了“逶迤屏障”。自古是春兰、夏荷、秋菊、冬梅多入诗人的眼中,被反复吟诵,唯有“高粱”吟诵少,老师赞扬高粱“这炬燃万把,大地红光”,虽有“风摇雨撼”“霰肆虐狂”“河翻恶浪”,仍是“干挺节长”。词收煞在“喜重挥,这生花妙笔,描绘文章”,反映了一个时期文人的处境、干校的真实生活和老师的真实心境:充满希望,寄情于未来,就像田间的高粱,年年红火热闹,岁岁成米成粮,作出自己的奉献。

诗人郭小川有诗作《团泊洼之秋》,汉城老师有《沁园春·高粱》,我们在同一干校生活劳动,他们的作品让我们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再次回忆、感受干校的生活。我和汉城老师在同一个连、一个排。干校后期,他被调到连部里任指导员。那时我们是部队式连、 排、班建制。老师的处境和我们没太大区别,心态却不大一样。那时,男学员学做木匠活儿,女学员打毛线,这是消磨时间的一种办法,有的和“干校之花” (这是我们对跟随父母来干校的孩子的昵称)玩耍,有的用废旧的玻璃瓶子制台灯,有的反反复复读报纸、研究社论……总之形形色色,懵懂迷茫,不知何去何从, 不知未来路在何方?老师的心中有“炬燃万把”的红高粱,因此他的眼中有“大地红光”。能握笔写诗抒情,给他带来的是巨大喜悦,也是希望。老师长寿,我想与此有关。以海洋般的心怀,从容面对,一双眼睛寻找光明,不失操守,像高粱那样“干挺节长”,把红红的高粱籽儿奉献给人类,这是老师在人生低谷时的生活态度,也是他的人生追求。

《西江月·雨中荷》仅有八句:

才见青钱濯浪,

又看翠玉擎盘。

一湖烟雨似江南,

万斛明珠滚满。

自是出泥不染,

从容雅淡是天然,

极目沧波方远。

有人说;“这首诗是写给谭志湘的。”有人说:“郭老只给演员写诗,从不给学生写诗。”有人说:“也不尽然,不是给谭志湘写诗了吗?”大概指的就是这一首。

我不大懂事,无缘无故求老师给我写几个字。老师没说什么,既没答应,也没拒绝。一次,在太原开会,山西省文化厅副厅长郭士星坐在我旁边,他酷爱书法,是位书法家,人极谦和热情,他对我说:“你们北京来的人我都送了一幅字,给你写什么?”老师正坐在旁边,我说:“那就给我写一首汉城老师的诗词吧。”

“志湘要我给她写字,我正愁我的字不好,没给她写。”老师说。

1995年,成都第四届戏剧节,越剧《琵琶记》获戏剧节优秀剧目奖。郭汉城(左一)与蔡伯喈扮演者江瑶、本文作者(左三)等合影

“写汉城老师的诗,我喜欢,写哪一首?”郭士星表示赞同。

老师顺手拿过一纸片,写下了《西江月·雨中荷》。郭士星拿过来,看了又看,说:“字,我一定给志湘写,汉城老师的墨宝,归我收藏,恕不奉还。”老师笑了。“这回我捡便宜了。”郭士星很高兴,悄悄对我说。

“文革”结束后,中国艺术研究院在现在的恭王府办公,老师住在前海西街17号的一个小跨院内,我为了两个孩子上学方便,经常住在办公室里。著名的什刹海离恭王府也就几百米。老师和夫人韩建民经常到水边散步,《雨中荷》写的就是什刹海的荷花。

我也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到水边走走,有时一人独行,晚来小雨淅淅沥沥,我便撑把雨伞,到水边去享受那一份湿润,那一份清静。雨夜,白日的喧嚣燥热远去,海子上不时吹过带着雨丝的小风。已是夜阑人静,仿佛可以听到雨打荷叶的“滴答”声音,或是“哗啦”一声“巨响”,那是如盘的荷叶盛的雨水太多,倾斜了,雨水倒出来的声响。从初夏到盛夏,也就是老师诗作的“才见青钱濯浪,又看翠玉满盘”的变化,我也曾目睹,读来分外亲切。可能老师是清晨散步,我是夜猫子,晚来夜游,从没与老师谋面。

《郭汉城诗文戏曲集》

郭士星的字写好后,我挂在房间里,反反复复地读,似有所悟。那“青钱”,不正似我们一群十八九岁,刚刚高中毕业、走进戏曲学院的学生?1960年,一群高中毕业生走进了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戏曲学院的大门(那时的东四八条52号挂着两块牌子),我就是其中之一。对中国戏曲我知之甚微,只是课余喜欢看戏。我是满族,父母都喜欢看京剧, 受家庭影响,戏曲、歌舞、话剧、曲艺、绘画……我都喜欢。加之我就读的女十二中(现在的166中学),有搞业余社团的传统,我就和一些喜欢戏曲的同学搞起了学生剧团,看戏、听戏曲唱片、排戏……搞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但和科班出身的同学相比,我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棒槌”。

几年学习生活,转眼间“青钱”长成了“荷叶”,这不是同学们由青涩转向成熟的象征么?老师喜悦之情难以抑制,不由脱口而出:“万斛明珠滚满。”这是赞“雨中荷”,还是由此想起他的学生?不管是雨珠,还是露珠,荷叶美丽健硕,犹如翠盘一般,盛满“明珠”。我想诗人想到的是他的学生,不管男生还是女生,不管年长还是年幼,在诗人眼中,个个成了“满腹珠玑”的戏曲工作者。此时,他的学生中有的是理论家,有的是剧作家,有的是评论家,有的是教授,还有管理人才,诸如研究院的院长、所长,文化厅的厅长、处长,剧团的团长,等等,大多在戏曲岗位上工作着、战斗着。尽管戏曲不是热门行业,戏曲工作者贫困落寞,但他的学生大多坚守着自己的本职工作。诗人表达的该是喜悦兴奋之情,诗作也蕴含着对学生的思念、赞许,对年轻人的爱。诗是写给大家的,也是写给我的,因为我感受到了老师之爱,老师之情!

王遐举先生是具有世界影响的书法家。他原与我同在中国戏曲研究院剧目室工作,后又一同下干校。一次,老戏曲研究院聚会,我们回忆干校生活,我说:“在干校时,您给大家写了不少字,画了许多画,还在老乡家的小喇叭上画花画草,作为装饰。”遐老问:“你没有我的字吧?那我现在给你写,写什么?你说!”我摇摇头,说:“您的字现在是一字千金!我在黄鹤楼看到过您写的‘故人西辞黄鹤楼’……”遐老说:“我还是剧目室的那个王遐举,你还是剧目室的那个小姑娘!”我说:“给我写一首汉城老师的诗吧。写哪一首?我问问汉城老师。”老师再一次把《雨中荷》给了我。记得我去遐老家取字的时候,地上放了四幅字,书案上的一幅字已加印章。我问:“写了这么多呀?”遐老说:“那是写错的,要毁掉!”我说:“多可惜呀!”遐老笑笑,说了一句湖北味儿非常浓重的话:“这是规矩哦!”

1997年,《西厢记》国际研讨会。由左至右:王秀兰(蒲剧大家)、郭汉城、田中谦二(日本学者)、本文作者、吴小如(著名学者)、吉有芳(梅花奖获奖演员)

1996年,北方昆曲剧院在北京成功演出剧目《琵琶记》,获文化部第五届文华奖。图为剧作家与导演、主演合影。左三为郭汉城、左一为本文作者、右一为丛肇桓(导演)、左二为蔡瑶铣(饰赵五娘)、右二为王振义(饰蔡伯喈)

从办公室到前海西街17号老师家那个小跨院很近。老师一般不在客厅,他听到我的声音,会说:“志湘,我在书房。”

我走进书房,老师会给我泡一大杯茶。他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和我谈搞理论要和创作实践相结合的好处,谈他看戏后的意见。最初,我总是很紧张,慢慢放松下来。老师看戏很仔细,意见实实在在,很具体。他完完全全是和我交换意见,有些地方他会和我商量,提出自己的处理方法,让我考虑,和座谈会上的发言很有些不同,我自是收获多多。

后来,老师与我合作,一起完成了昆曲《琵琶记》(北方昆曲剧院演出,李紫贵导演,蔡瑶铣、董瑶琴、周万江、王振义、董萍、魏春荣等主演),越剧《琵琶记》(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演出,杨小青导演,洪英、江瑶、黄依群、颜佳、吴春燕等主演)以及四集昆曲电视连续剧《琵琶记》。我也渐渐理解“前海学派”倡导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学风。再读老师的《雨中荷》“极目沧波方远”等诗句,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老师是教我做人的心胸气度?还是批评我的狭隘,不能从理论高度理解思考艺术实践?

老师的诗词,与戏曲紧密相关。《访昭君村四首》自与昭君戏脱不开关系, 《在汤显祖墓前》显然是为明传奇“临川四梦”的作者而作,像《壶口》这样的绝句,从表面看,确确实实是写景抒情,其实也与戏曲相关联。老师曾把绝句《壶口》写给我看:

黄河西泻挟雷霆,

直下三门劈晋秦。

万浪奔腾壶口入,

仰天大笑出河津。

从诗面看,与戏曲没一点关系。他却叮嘱我,再寻机会,一定去一趟壶口。我不明白为什么。老师说:“到了壶口,你就明白了,什么是商路随着水路走,戏路随着商路走……”后来,我终于有机会到了壶口,寻访到那一座废弃的古戏台。在戏台前,我想到老师的话,戏曲发展的历史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黄河流至壶口,商船无法再前行,只能卸货,改水路运输为陆路运输。于是,这里成了商家的聚散之地,变得繁华起来。商人是要享乐的,看戏是他们重要的娱乐方式,于是戏班来这里演出, 有了戏台,戏曲在这里得以发展。黄河的这一岸是山西,中国的戏曲大省,黄河的那一岸是陕西,秦腔的发源地,小小的壶口生动地体现了水路、商路、戏路这一戏曲发展之路。

郭汉城先生

汉城老师的诗中有戏,诗与戏的融合是那样生动自然,就像是从血管中流出来的一定是血一样。老师一辈子研究戏曲,戏曲已融入了他的生活;融入诗、戏曲是汉城老师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本不算厚重的诗集,承载着百年岁月、百年风云、百年人生况味……是那样厚重、博大、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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