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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

2019-09-10葛亮

广东教学报·初中语文 2019年26期
关键词:朱雀伙计南京

葛亮,1978年生,祖籍南京,现居香港,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任香港浸会大学副教授,作品出版于两岸三地。著有“南北书”长篇小说《朱雀》和《北鸢》,小说集《七声》《迷鸦》等,文化随笔《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长篇小说《朱雀》获选“《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2016年以新作《北鸢》再获此荣誉。将家族史事嵌入历史书写格局中,抒写世代家族的变迁,是葛亮的写作特点。

本书主要讲述了发生在千禧年之交,苏格兰华裔青年许廷迈回到父亲的故乡南京留学,在秦淮河畔邂逅了一位经营古玩店和地下赌场的神秘女子——程囡,由此引出了三个世代的传奇故事。回溯到一九二三年,叶家千金毓芝随父亲来到南京继承祖业。一九三六年,亭亭玉立的毓芝与日本人芥川热恋,在战争前夕生下一女婴,后在南京大屠杀中毓芝惨死,她的女儿辗转被妓女程云和收养,取名程忆楚。时间转瞬即逝,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忆楚已是大学生,爱上了侨生陆一纬。然而好事多磨,一纬被划为右派,发送北大荒。“文革”爆发,程家无从幸免,云和自杀,忆楚下嫁给强暴她的工人。“文革”结束,忆楚守了寡,旧情人陆一纬却又不期然地出现……

在复杂的历史节点间,金饰朱雀在三代母女间流传,面对时局的动荡、人性的温暖与险恶,她们选择以良善和体面,直面历史横逆,死而后已。如神鸟朱雀一般,在火焰中被吞噬,又重生,生生不息。葛亮在古都与青春之城间,历史与浪漫情怀间,反复踌躇,写下了属于他这一世代祖地南京的故事,让人们重新认识了南京这座金陵古都。

片段一

他这才觉出自己很饿了。在他格拉斯哥的家,按时吃饭是雷打不动的规矩。他好像一只摆钟,被严谨的家教上满了发条,按部就班地嘀嘀答答。不出意外的话,每天做的每样事情都在时间的轮盘上各就各位。【批注1:将“他”比作摆钟,形容在格拉斯哥家中的生活被严谨的家教限制,十分拘谨沉闷,突出了男主人公原来的生活是没有一点自由的,在南京城的生活竟让他有些不适应了。】吃饭也是习惯与秩序,而非生理上的需要。他很久没有在这样饿的时候吃过饭了。

伙计走过来,和她是很熟稔的样子。他看她有些歉意似的和伙计说了几句,应该是些客气话。然后又接过伙计手里的单,很干脆地报了几样。

伙计走远了,她拿起茶壶,将自己面前的杯子倒了半满。晃悠了几下,又从筷笼里抽出一双筷子,就着面前的水盅,将杯子里的茶水顺着筷子倒下去。他知道,这是中国式的饭前清洁工作。他本来想如法炮制,她却把他面前的杯子拿过来,将刚才的动作又做了一遍。这一遍似乎做得慢了些,她的腕是很灵活的,水倒下来的时候,筷子在她手指的捻动间均匀地旋转。他在叮叮咚咚的水声里出着神,这时候却听见她说﹕

你对我,倒像是好奇得不够。

他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就接着说,我带你去那里,原本不算个正经的地方。你倒是没有被这些不文明的东西吓住。

说到这儿,他却笑了,说:“信不信由你,我是对那里有些喜欢。”她也笑了,他这回才发现,她笑起来,就露出了两只虎牙来。

他看得出,她这回的笑,是真正很松弛的。他们两个之间原本有层紧张的膜,在这笑容里融化了。【批注2:她的笑是卸下警戒与防备的笑,是发自内心地被男主人公逗笑了,融化了她与男主人公的隔阂,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她说,这间赌场,原本是她哥哥从一个温州人那里接手过来的。他哥还有别的事要忙,她就负责帮他看看場子。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客都是老客,主要还是要防条子。

她拿过他的一只手来,用筷子在他手心里写下两个汉字,条子,告诉他就是“警察”的意思。

她又说,今天那个男人是拦着你不想让你进去。我就跟他说,这人连中国话都讲不利索,只怕见了条子也不知说什么。

她又笑了。这时候,伙计端了一个托盘过来,两只上了黑釉的大碗,还有一盘排得整整齐齐的饼。她说,你来了夫子庙许多趟,恐怕还没吃过地地道道的南京小吃吧。南京小吃里有“秦淮八绝”,这桌上的,倒是其中的两绝了。他听得有些瞠目,因为她把这个“绝”字,翻译成了miracle,在英文里是“奇迹” 的意思。他想自己是有眼不识泰山了,接着却很犹豫怎样将这“奇迹” 吃下肚去。【批注3:一个“奇迹”的翻译,突出了女主人公幽默风趣的性格,也吊足了男主人公的胃口,让他意外地对这食物产生了一种神秘感。】

她指着面前的大碗告诉他,这是“鸭血粉丝汤”,这里面漂着白色的东西是鸭肠。他一听顿时下不去筷子,胃里有些翻腾。他长了这么大,还没有吃过什么动物的内脏。这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在他眼里竟变得很血腥。她却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看他不动,很奇怪了。他跟她解释,她有些为难地说,你们外国人就是穷讲究,不管你了,不喝你会后悔的。她大口地喝下去,脸上是很享受的表情,看得出也很饿了。他终于被她所感染,尝了一小口,竟是出奇的鲜美。他就大着胆子喝下去。她看着他笑了,笑得虎牙又露了出来。另一道“鸭油酥烧”,咬起来是爽脆的,很香甜,他接受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困难。

他的胃里终于装满了“奇迹”,身上也是大汗淋沥了。她把伙计叫过来要结账,他嘴里还鼓鼓囊囊地咀嚼着,手却赶紧拦住了她。她有些莫名其妙,等他终于把嘴腾空了,对她说,这是他们头一次在一起吃饭,理应由男士来请。她听了,很理解地点点头说:“你也够形式主义,不过对女人倒是不错。好,那就用你的钱。”

她打开皮包,拿出一只信封,利索地抽出一张一百的,递给了伙计。然后把信封放在他手里,这是你的,你赢的。你今天战果辉煌,一共赢了5K,五千块。

他有些吃惊,捏了捏信封,里面是有份量的一沓。他把信封推到她面前,说他不要。

她倒吃惊了,说,正正经经赢来的,劳动所得,为什么不要。他们并没有让你,后来我和他们说了,都是按老规矩来的,扣了本金,是硬碰硬的赢。

他摇了摇头。她很为难了,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爽气,不是嫌这钱不干净吧。

他还是摇头。

她想了想,终于说,好,这钱,还是算你的。搁我这儿,咱们想法子把它给洗干净。

他一听洗钱,很紧张了,说,犯法的事可不能干。

她大笑了,那倒不会。你一个老外,看不出倒是正儿八经的良民。不过,你怕犯法,今天就不该跟我去赌场。

他们走出来,到底是秋天了,晚上就有些寒意。他和她并排地走,彼此之间的距离近了些。这时候,有辆出租车过来了,她招招手,上了车。他也要上,说要把她送回家。她却犹豫了,说,你还是另外搭一辆吧。

他退出来,很绅士地给她关上了车门。

……

——节选自第二章

片段二

毓芝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看到鼓楼方向,有探照灯高强的光束,将夜幕割裂成了无规则的形状。此时的南京城是安静的,戒严后的灯火管制一视同仁。就连秦淮河畔那些浮猥的光亮,也在无奈何间黯然下去。【批注4:环境的渲染,反映了时代背景,为后来南京城里的动荡埋下伏笔,灯火管制让秦淮河失去了那丝灯火之美。谁能知道,接下来的南京城中将会发生什么惊天大事?】

毓芝安然抚摸了腹部的突起。没有了束缚,这突起在圆润而康健地成长,让她欣慰。这小东西动了一下,连同她衣服的褶皱一紧。她笑了,一个没有经验的母亲,她从心底觉出自己的无能与温存。她能做的,是给这小东西织一件小斗篷,在斗篷上绣上游龙戏凤。她其实有一些预感,这孩子将来的天地,要比她大些,会走得比她远些。只是怎么大,怎么远,是她猜测不到,也不想猜的。

在这个昂扬又紧张的秋天,关于“齐仁堂”私生子的谣言,与叶家小姐的腹部一道膨胀,终于在小范围内爆破,在南京城里流传开来。按理,在跌宕起伏的战事中,风月的话题,无足挂齿。至多是杯水风波,聊作茶余饭后的谈资,隔天便也随着茶饭排泄出去。这许是大世代的好处。人总是小的,轰轰烈烈也罢,蝇营狗苟也好,一囫囵便也淹没掉了。也有淹不掉的,就是所谓伟人。这些人脚底抛出了一只锚,将自己钉在了人海里,自然也站在了岁月的风口浪尖上,供人评说个够。说好说坏,身前身后,也就由它去了。【批注5:是啊,人这一生,大多数人碌碌无为地过了一辈子,有的人却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身前身后,人们在他的身上总会有找不完的话题,好的坏的,任人评说。】

叶小姐不是伟人,然而却在一九三七年的秋天,被人们与中日战争这样的大事件相提并论。并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传说她肚里的孽种,是个日本人撒下的。人们在说这件事的时候,心情很复杂。有些怒其不争,也有些哀其不幸。又因为事关风流,自然口气暧昧。又有好事的人,打听到叶小姐在金陵的闺秀里,算是一等一的绝色。暧昧里竟至有了激愤。

在城里传得有些规模了,叶老板还蒙在鼓里。他本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这半年多发生的事,竟让他有了得过且过的心了。父女两个,同在屋檐下,现在是见面不相识。他心里痛得紧,有种种后悔,怪过自己往日骄纵,怪过自己引狼入室,甚至怪过自己因噎废食不再娶,让女儿少了一个管教的人。想这些的时候,他便再也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叶老板,只是一个年迈的、痛未定而先思痛的老父亲。

这天清晨,叶老板出得门来,看到大门上被人贴了一张小报,上面赫然用毛笔写了“叛国”两个大字。那字底下,印着关于自家女儿的丑事。密密麻麻的,如千针万芒,刺到眼睛里面来。他手里发着抖,将报纸撕得粉碎。扶住墙,踉踉跄跄往后厢房走去。【批注6:作为一个父亲,看着女儿的“丑事”被昭告天下,叶楚生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将密密麻麻的小报文字比作“千针万芒”,更能突出这对叶楚生的伤害。“踉踉跄跄”写出了叶楚生此时已经崩溃,他无法承受女儿的事情给自己带来的压力,只能选择离开。】

走到门口,叶楚生看见女儿正坐在窗前,迎着阳光在看一件小斗篷。看了又看,叹口气,拿起把锥子将斗篷上一道线一一挑了。又用沙绷绷好,一针一线地缝起来。缝了几下,又将斗篷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比划,嘴上也笑了。叶楚生看得出了神,他是好久没见女儿笑过了。

他也叹一口气,苦笑一下,终于没有进去。

叶老板就这么着走出了家门。底下人照常跟他问了好。他们不知道,他们掌柜的,以后不会再回来。

……

——节选自第五章

无论是叶毓芝、程云和又或是程忆楚和赵海纳,她们都是固执的人,为了自己的爱情、理想与希望,坚定着自己的选择,为此,她们受到了许许多多折磨,甚至付出了生命。无论是谁,如果当初撒手,往后退一步,都不会落得这般下场。在葛亮的眼中,南京如同一个慈祥的母亲,包容人们所有的过错与改变,又把最温暖的关怀给予人们,却遭受炮火的一次又一次摧残。

葛亮将叙事的视点放置于民间,南京这座金陵古都,新旧更替,接纳与抗拒,都成了这座城市在时代节点所面临的最艰难的考验。但正是这些考验,造就了今日南京多元化的城市性。葛亮让外来留学生、有着人生宿命的女孩、站在社会边缘的艺术家、异国的教授等,不同的人性在南京这座城中互动,彼此给予溫暖又互相伤害。他凸显了每个时代里的南京儿女,如何凭借着他们的热情浪漫,直面历史横逆,甚至死而后已,他们正是神鸟朱雀的化身,身覆火焰,终生不熄。

(荐评人:深圳市宝安中学(集团)第二外国语学校周柯良,指导教师:王炎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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