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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撒玛坝梯田到迤萨古镇

2019-09-10程健

广西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红河马帮云海

程健 笔名艾轲、莫邪。云南大学新闻系本科毕业,文学创作二级。现供职于云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作协,先后任《边疆文学·文艺评论》《文学界》杂志编辑。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199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中央、省、州、县级报纸刊物上发表散文作品几百篇。2013年出版个人散文集《情迷怒江》。

2017年最奢侈的一个下午,我坐在面向云海的阳台上等闻名遐迩的哈尼长街宴,一边观察和欣赏阳台下的滚滚云海,这里是红河县宝华乡撤玛坝镇的龙玛村。

龙玛在哈尼语里是“大田”的意思,整个龙玛村一半是梯田一半是绿色的树和粉红的樱花。最美妙的是整个村子的民居依山而建,层次分明,各家各户的晒台和窗口都是观赏云海、梯田和曼妙风光的天然瞭望台。这里是把摄影发烧友烧成摄影大师的天堂,是诗人吟诗作赋的灵感源泉,是世外高人遗世独处的理想之境。坐在云海之上,眼见着阳台下的云海白浪翻滚,波澜壮阔,我们千万里为之而来的梯田,被密密地隐藏在层云之下。看这样的云海,会想到骑青牛而去的老子,他应该就归隐在此山的“云深不知处”。

阳台下的云海突然冲出一缕云雾顺着田埂、树木,蜿蜒上移,不光遮蔽田埂、树木,更遮蔽了村庄,爬到了阳台之上,把我们拥紧抱实。我以为云要散了,要给我展示云下梯田。哪知才一眨眼的工夫,那缕云雾就轻盈地散了,田埂、树木和村庄再次清晰起来。山涧的云海却继续翻滚涌动,似有千军万马在下面集结待命,却又密不透风。片刻之后又有一缕云雾开始逶迤上升流动。电光石火间我突然想起钱钟书《游雪窦山》里的句子:我常观乎山/起伏有水致/蜿蜒若没骨/皱具波涛意。瞬间顿悟了为什么用“海”来形容云的集聚,这云缕分明似海浪一波一波地冲上沙滩般地冲向山顶,再一波一波地退去。云海涌动恰似浪涛翻滚,势蕴千钧力,才知云海与大海,形神俱似。这云之涛一浪一浪地冲出来又收回去,柔软轻盈却可以轻易包围你,吞并你,孤立你。恰似老子所言: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云海深处走梯田

不能等了!不能等到云海散尽,梯田始现。那个“海枯石烂”用来比喻爱情是千古绝唱,用来看云海散后的梯田,必将韵味意境大失。我身处和眼看到的这自然云雾形成的幕帐,就是为了追随老子的脚步而特设的,我无法准确地表达我此刻感觉到的幸运和激动。

我们一行人当即离开观云海的阳台,真的追随仙人老子的脚步走下阳台,往云的深处走去——穿越浓得推不开的“云雾帐幔”,跌跌撞撞中可能踩到了六百多年前“落恐土司”的田边,也有可能拐进了“左能土司”家的地里,但我真的走进了世代红河哈尼人劳作的场景里去。不同的是:哈尼人背着满背篓的收成健步如飞,我只举着一个手机已经无法调正脚步,泥洼崎岖的田埂、地边是哈尼人的生活,却是我的梦魇。脚下越是蹒跚蜿蜒,眼睛越是不够用,心里越是感慨赞叹哈尼人的勤劳——建成规模如此巨大的梯田实在是世所罕见的壮举!但在哈尼人看来又是如此的稀松平常。常言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那么红河哈尼梯田也同样,红河梯田于史有载是从唐代就有,常被此地哈尼人提起的“落恐土司”和“左能土司”都曾属于“思陀土司”,在唐代被称为“伴溪落恐部”。后来各自分有属地,到明洪武年间,因被当时的朝廷调防“安南”有功,收编赐姓,隶属临安府,又延续了土司统治五百余年。

可以想见当时在土司的管辖下,这里曾有怎样的劳动场景。整个红河境内百分之九十六的面积为山地,峰峦起伏,沟壑纵横,要在这里求生存、讨生活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何况要建成这样规模宏大的梯田。据史料及哈尼人口传历史,其中的左能土司吴蚌颇,就因率众开辟荒山,被众人推为老大,共管辖村落三十六个,户口八百户,传二十二代。他的管辖地就在今天的红河县宝华乡。当然,旧时的红河境内,除了这两个较大的土司,还有众多的土官、土舍、头人、寨长等不计其数。土司制度在民众与大自然争夺生存空间,甚至在捍卫国家主权的斗争中,起过一定积极作用。但是,土司制度的本质是剥削、压迫劳动人民的,它维护了土司的特权和落后的生产方式。虽经明清两朝不断改土归流,但因红河地处偏僻,中央政权鞭长莫及,土司制度一直存在了五百七十多年,在红河历史上产生了重大影响,直到1956年实行民主改革才废除土司制度。

我们一行人在红河梯田里走得东倒西歪却倍感快乐,就是因为我们可以在自由的空气里,走在真正属于哈尼人自己的梯田里,实在是一个值得一再书写的时刻。

事后我一直在回想,如果那天我有勇气脱了鞋子光脚踩进水田,感受是不是会更不同?那天一路上的梯田真是横看成田侧成景,越是沉醉其美越是感念梯田修建人的智慧和勤劳。整个行程我们都是深深沉潜在云海里,颗粒饱满的水珠滋润着我们裸露的皮肤,滑腻润泽,前后左右的同路人都是朦朦胧胧,亦真亦幻。这不是仙境,哪里才是?我来这里是缘分,也是心愿,因为这里的梯田早已名扬海内外,网络上各种梯田美图一直在引诱着我。来过这里的外人没有不赞叹不羡慕生活在这里的居民,简直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

从这个意义上说,在我们进来红河的路上,就知道自己会被什么打动,会被什么震撼到。那时天色黄昏下着小雨,车在山涧蜿蜒龟行,突然有一只小羊从我们的车子前横穿过马路,顺着山坡奋力向上爬去,我环顾车窗外,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深涧,无法想象附近能有它的家,忍不住想问问小羊,你要住到哪里去?当暮色四合还看不到一点人烟的迹象,同车而来的北京朋友们就有点担心了!“这里是云南?这里怎么会是云南?我心中的云南不是这样的呀!”“恭喜你们,你们来到了真正的云南,这才是云南本来的样子,或者说,十里不同天的云南,这就是其中的一种不同,也是七彩云南之一彩。”大自然的美景是天赋神授的,你只需要在对的时间出现在对的地方,比如今天的撒玛坝云海,你愿意来,老天就愿意赐予:今天来的,撒玛坝有粉嫩的苦樱花映着蓝天盛开;春天来的,撒玛坝还会有甜樱花伴着长青的棕榈吐蕊。而有一种大美是需要付出的,比如红河境内的那些梯田画卷。

紅河县境内最高的是索鲁玛大山,主峰海拔两千七百四十五点八米,境内海拔最低处仅为两百五十九米。红河原住民就住在落差两千多米的崇山峻岭里,一盘盘、一层层、一丘丘、一洼洼地开垦出耕地,侍弄出粮仓,收获成风景。所有的梯田都是红河各民族人民一代又一代人,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付出艰辛的劳动和汗水建设出的美景。接下来的两天我们辗转到各个梯田,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海拔高度,分时间段去欣赏,去赞叹,去膜拜。阳光照耀下的梯田粗犷壮美,晨光夕阳下的梯田娇羞妩媚,云雾缭绕间的梯田缥缈梦幻……见识了这样的梯田再去迤萨古镇看迤萨建筑群,就理解了为什么在大山深处,为什么在云海之上,会有这样中西合璧的建筑艺术。

迤萨古镇看建筑

就因为有建成红河境内无数壮观梯田的红河人,才有迤萨古镇的传奇“建筑大观园”。迤萨古镇的传奇色彩,主要体现在它的建筑风格中,迤萨古镇现存的建筑文化主要分为四个时期的四种特色:明末茅屋和土房、清代的瓦房和四合院、民国花楼大院与中西合璧楼房、现代高楼。

迤萨镇的形成,是由于清朝乾隆年间人们在迤萨小寨村发现了铜矿,汉族开始由石屏、建水迁入迤萨,矿业的发展使迤萨逐渐繁荣。后来铜矿枯竭,为了寻找新的生财之路,迤萨的商人们便相约赶着马帮远走南洋,俗称“下坝子”。迤萨先人的马帮到过老挝、越南、缅甸、泰国等东南亚国家,往来驮售鸦片烟、黄金、白银、药材、食盐……一批批、一队队马帮,驮出了一座依山而建的小城,缔造了蜚声南滇的马帮文化。由于当时东南亚邻国属于英法殖民地,受西方文化的影响比较深,马帮人家自然而然地把西方的建筑风格融入了当地的建筑中。在迤萨山城建起一栋栋中西合璧的城堡建筑,特色鲜明的青砖瓦四合院,形成初具规模的商业集镇。其中位于古镇东门街的东门古建筑群,是红河县马帮历史文化的代表和缩影。该建筑群主要由东门城楼、姚初基中西合璧民居和钱二官迷宫大院三部分组成。该建筑群是目前红河县保存最完整、既有中西合璧风格、又有传统清式民居的建筑群,占地面积五千多平方米,建筑面积两万多平方米。

我们登上一段长长的台阶,就能进入当年进出迤萨古镇的通道——东门楼。东门楼的城门是三层的卷拱式建筑。由迤萨的乡绅姚初基捐资,于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始建,建成后占地面积五十六平方米,建筑面积为一百六十八平方米,是当时由东进入迤萨古镇的唯一通道。迤萨城原有东南西北四处城门,东门楼为现存唯一城门。东门楼雄踞迤萨东面坡,登临此楼远眺,对面的新城,远处的梯田,山涧的红河水以及红河两岸的峡谷風光一览无余、尽收眼底,你不能不佩服当初建此城门者选址的眼光。

紧连东门楼的是姚初基古宅院。这是一座中西式三层楼三进四合院城堡式建筑,面积宏大,巍峨雄壮,高低错落,稳重坚固,气势非凡。古宅的大门和墙壁都由雕刻精细的巨大石块建成,突出了红河的石文化,这有别于内地的砖木结构,在全国的住宅设计中也极为少见。姚初基家的院楼,跟东门楼几乎同一时间起建,姚宅的院墙紧紧挨着东门楼。墙上那些西洋“钟表”图案、基督教“十”字等装饰的侧门门楼都有着明显的西式建筑特征。

从姚宅高墙上的瞭望口看出去,看着看着似乎有滚滚烟尘由下而上、由远而近杀气腾腾而来。我下意识地从墙上的传声通道传进消息,院内气氛秒秒钟紧张起来,随时处于待命状态的卫兵们马上把枪伸出射击孔,上枪膛的声音不绝于耳。与此同时院子里传来呼儿唤女并迅速上楼的声音,急促但无惊慌,终于一声闷响,通往二楼的木质盖板也关上……“来,我也试试是不是真的能射击。”耳边清晰的说话声传来。“什么?真的有来犯之敌!”我猛地转过头来,才发现原来是同伴挤在射击孔那开玩笑呢。都是我刚才太投入产生了幻觉,却也是历史的真实。墙上无数的射击孔,院墙边低矮潮湿的囚室都证明我的想象不虚。

迤萨华侨商人富庶名声在外,大约1925年春,商队出国经商,迤萨被土匪洗劫。遭遇那次浩劫之后,迤萨人每逢建造私宅,家家户户都在墙壁上广布枪眼,家家户户备有武器装备,一旦有土匪来袭,家家从枪眼里伸出快枪,户户把手榴弹搬上屋顶,那种阵势,连正规军都要惧怕三分。

这也是马帮大老板姚初基用巨石建宅,并建在山顶之上的原因,正为易守难攻。建筑是见证时代风云和屋主个性胆识的最好“物证”。他能把自己的府邸紧紧依着东门楼,成为防御的第一墙,真非常人能做到。他必是当整个镇子都是自己的家园才能有此担当!姚府屋脊上的灯塔塑形,就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岁月,家人给走马帮的汉子留的那盏照见回家路的明灯。在这个院落徘徊,枭雄看到了谋略和心机,有情怀的看见温情与生活。当然,能建筑出这样的房子,就不难想象房子的主人都经历过什么,有着什么样的人生。如今所有的过往只剩建筑主院正厅外走廊上,一张张附有画像或照片的简介:“姚肇宗,字初基,是迤萨马帮的杰出代表之一,东门街47号中西合璧国宝古院是他的辉煌业证,他十六岁随父出国商海打拼……姚初基诚信豪爽,除了东门楼还慷慨捐助建设迤萨学校以及古镇里的西山公园等,是名望很高的开明绅士。”抚今追昔,英雄总被雨打风吹去,令人不住地唏嘘感叹。

再往迤萨古镇里走,可以看见各式古宅挤在现代建筑之中,逼仄委屈,似有一肚子话在寻找机会诉说,真有一种无声胜有声的效果。迤萨古镇传统的大门与其他地方有一个明显的不同——门联不同。迤萨门联反映的是一种怀旧情结,一种追怀北方族源的独特门联文化。西门街杨姓的家族大门对联横联为“清白传家”,原来的上下联分别是“三相家声千古垂,四知雅范百年新”;安邦马姓家宅的横联为“伏波堂”,上下联为“伏波事业铸千秋,铜柱家声辉万古”;白姓家宅的门联为“文坛诗韵昭百代,香山世泽著千秋”;赵姓家宅的横联为“天水郡”,上下联是“传家自有连城壁,佐国全凭半部书”……

我们在小巷深处还见到一处“李氏古民居”,飞檐走势、雕刻精美的古老木质大门被两边贴了瓷砖外墙的现代建筑紧紧地簇拥着,有一种刘姥姥戴了满头鲜花站在大观园的喜感和心酸,可它明明该有着贾母的威仪。老屋雕梁画栋,最有研究价值的是整个家庭迁徙的历史都以文字或绘画的形式,镌刻在屋檐、窗棂和格扇之上,令人忍不住对这所老宅、对这个家族及至人类的历史生出探究的兴趣。现在老屋已逾百年,破损严重,但是还有后人居住在院内后建的倒房和侧房内。屋主李女士说,他们是满族人,最初的先祖因丢官发配至云南,在云南也是辗转迁徙,最后落脚于此。“文革”期间她的爷爷用了许多手段,才把那些文字和图饰保存下来。现在正房的老宅已被列为省级重点保护民居,不可以私自维护,但是老屋抵不过岁月的侵蚀,一点一点在败坏着,李女士急,老屋也急。当地政府已经在规划恢复古镇的旧貌,凡属于政府产权的现代建筑已经在拆除中,而私人民居就比较复杂,可以修旧如旧,可以“穿衣戴帽”,像李氏古民居这样有重大历史、文化和艺术价值的该如何处理挽救,一定会有缜密的思考和方案。

离开红河的前一晚,我们终于等到了“红河哈尼长街宴”,比其长街宴的美味、生态,我更喜欢这个分享的形式,一定是有一个相互帮忙共同劳作的过程,才会有这个共同分享的结果。连当地的特色小吃“舂糍粑”,都需要几个人的完美配合,才能又糯又甜又热乎地吃到嘴里去。红河境内的那些美轮美奂的梯田,靠单个人单个家庭是无法完成的,可以想见世代红河各民族人民的团结友爱互帮互助,在梯田里共同劳作了一天后,才能不分彼此一起品尝美食,一起享用醇酒。

我们在“长街宴”上边吃边喝,边说边笑,边歌边舞……舞的就是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乐作舞”,该舞蹈是红河先民从“踩荞麦”“栽秧”等劳动中获得灵感创作出来的。你不得不惊叹佩服红河人创造不可能的能力,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成就了震撼世界的梯田,成就了马帮古镇文明,成就了非物质文化遗产。行走在红河的土地上,没有一时一处不被它的自然之韵、历史之韵、人文之韵、文化之韵所打动。这里正合了老子所说的:“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还等什么?来吧!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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