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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

2019-09-10蔡洞峰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宗白华美学生态

蔡洞峰

摘 要:宗白华以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历律哲学”为基础,借鉴以叔本华、柏格森为代表的西方理论,创立了极具中国传统特色的美学思想。这种美学思想突出强调中国艺术是生命与生态的互融共生,呈现出生命的境界和生生不息的生命之美,藉此揭橥了中國传统艺术形态中极具现代特色的生态和生命美学。

关键词:宗白华;生命;生态;气韵生动;美学

中图分类号:J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9)04-0037-06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19.04.005

The Life Spirit of Chinese Arts:ZONG Baihua’s New Interpretations of Chinese Aesthetics and Arts

CAI Dongfeng

(School of Humanity,Anqing Normal University,Anqing,Anhui 246133,China)

Abstract:Based on ancient Chinese “Calendar Philosophy” that advocates the organic unity of human and nature,Zong Baihua established aesthetic thoughts with traditional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by borrowing western theories represented by Schopenhauer and Bergson. These aesthetic thoughts highlight the mutual and symbiotic relationship between life and ecology in Chinese arts to display the realm and eternity in life manifesting the characteristic ecology and aesthetics in traditional Chinese arts.

Key words:Zong Baihua; life; ecology; vitality; aesthetics

宗白华的美学思想构建了极具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的现代美学话语体系。他从中国美学理论和艺术的实践出发,将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将“气本论生态生命一体”的哲学思想融入其美学体系中,将中国美学与艺术形态赋形于生命-生态互融美学。

宗白华从西方形式美学出发,将造化自然(宇宙)赋予一切艺术形式的基础,美蕴含在自然、人生、社会的各个方面。比较而言,西方人的宇宙观是人与物、心与境的对立,构成一种物我之间的分裂。而中国人的宇宙观则强调人与自然的统一,即“天人合一”的世界观,宗白华指出:“中国民族的基本哲学,即《易经》的宇宙观:阴阳二气化生万物,万物皆禀天地之气以生,一切物体可以说是一种‘气积’(庄子:天,积气也)。这生生不已的阴阳二气织成一种有节奏的生命。”[1]宗白华将中国古代哲学与美学归结为不断创造新的圆满和谐形式以实现生命无尽的运动本质,增加了“究天人之际”的超越性思想深度。

宗白华立足于中国的艺术实践,对大量传统的诗论、画论、书论与乐论进行研究,认为生命的价值核心是艺术化的审美实践,真实的人生是艺术化的生命审美体验。自然、人生、艺术都可以塑造美的人格,人们可以藉此创造、领悟一个美的世界,通过审美实现生命的超越。正如他自己所说:“中国古代诗人、画家为了表达万物的动态,刻画真实的生命和气韵,就采取了虚实结合的方法,通过‘离形得似’、‘不似而似’的表现手法来把握事物生命的本质。”[2]

一、中国美学的哲学基础

宗白华在中西文化比较视野中发现了中国美学相异于西方的前提,其一是中国特有的“历律哲学”宇宙观,其二是中国古代礼乐教化的文化传统。在他看来,中国哲学不是空间的哲学和时间的哲学,而是“四时自成岁”的历律哲学。即四时的运行规律,春夏秋冬、东西南北相结合的历律,也即“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具体的全景。在这里,他认为西方是抽象时空的几何哲学,中国为“四时成岁”之天地人、春夏秋冬全景的“历律哲学”。“四时的运行,生育万物,对我们展示着天地创造性的旋律的秘密。一切在此中生长流动,具有节奏与和谐,使我们一岁中的生活融化在音乐的节奏中,从容不迫而感到内部有意义有价值,充实而美。”[1]69

所谓“历律哲学” ,冯友兰对此阐释道:“由于它是小型的历书,概括地告诉君民,他们应当按月做什么事,以便与自然力保持协调。这其中,宇宙的结构是按阴阳家的理论描述的。这个结构是时空的,就是说,它既是空间结构,又是时间结构。” [3]241这就说明“历律哲学”实际上就是一种以“天人合一”为核心的描述天地人、春夏秋冬与政治、文化、战争、艺术现象的一种有机的生命关系的哲学形态。《易》学是儒家的经典,也是孔子晚年“知天命”之学,孔子通过学《易》,将儒家诗、书、礼、乐的思考引向本体论思考的范畴。《汉书·艺文志》节录西汉刘歆《六艺略》说:“《易》曰:‘宓戏氏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世,世历三古。”[4]1704将天地人作为整体思考的周易精神是儒家学说乃至整个中国文化的典型特征,也是中国美学精神不同于西方美学的具体表征。这种整体性思考的中国文化心态是中国美感心态的基础和源头。

在中国传统哲学思维中,以《周易》的宇宙观为代表的思想强调,在宇宙中,变化是绝对的,而变化包含有确定的倾向,那就是“生生”,即在大化宇宙中,不断有新的东西生成,这是变的本质特征。宇宙自然始终充满着创造的活力,《系辞》认为“天地之大德曰生。富有之謂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因此,变化包含创新,生生宇宙赋予了造化自然以更深刻的东西,变易是生命的不断充实,成长和完美。“天行健”是生生不已之大易流行,这种宇宙观为中华文化精神“自强不息”提供了世界观的基础。[5]

宗白华认为这种以周易为代表的中华文化精神蕴含着丰富的美学思想;“《易经》是儒家经典,包含了宝贵的美学思想。如《易经》有六个字:‘刚健、笃实、辉光’,就代表了我们民族一种很健全的美学思想。《易经》的许多卦,也富有美学的启示,对于后来艺术思想的发展很有影响。”[1]69自然宇宙与社会人生是息息相通的,是具有同情的一个整体。

宗白华以生态生命一体的同情态度来解释这个世界,发现了中国古代美学的生态内涵,认为中国古代的礼乐生活与天地境界想通,是人与自然、天地混然无间的一种大和谐。“因为中国人由农业进入文化,对于大自然是‘不隔’的,是父子亲和的关系,没有奴役自然的态度。中国人对他的用具(石器铜器),不只是用来控制自然,以图生存,他更希望能在每件用品里面,表出对自然的敬爱,把大自然里启示着的和谐,秩序,它内部的音乐,诗,表显在具体而微的器皿中”[1]69。而《周易》中“时空统一体”的意识是和农民的生产劳动相结合,反映农业生产的宇宙意识。所谓“君子之心,有与天地同情者,有与禽鱼草木同情者,有与女子小人同情者,有与道同情者——悉得其情,而皆有以裁用之,大以体天地之心,微以备禽鱼草木之几。” [1]235

宗白华欣赏魏晋人物的美,认为只有晋人那种潇洒超脱的心灵,才能心手相应,可以认为,这种对于魏晋人格的欣赏认同映照出宗白华的人生审美趣味。追求空灵而又充实的艺术心灵,以及豪迈的人格精神。他阐释画家宗炳“澄怀观道”:“所谓‘道’,就是这宇宙里最幽深最玄远却又迷纶万物的生命本体。”[1]203

我们知道,中国人所讲的“道”往往有两种含义。一种是自然本体论,一种是价值本体论,从审美层面来论述的“道”,往往是前者,它“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原流泉渤,冲而徐盈;混混滑滑,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舒之冥于六合,卷之不盈于一握。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横四维而含阴阳,宇宙而章三光。甚淖而滒,甚纤而微。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淮南子·原道》)这是中国美学精神生发的源泉与命脉。

文人画的意境是中华美学人文价值得以呈现的基础。中国美学的精神在于艺术给予人的生命启发。因此重要的不是艺术家留下画迹,而是这些画迹中包涵着创作者和接受者的生命之悟。因此,中国画自六朝到北宋,在以形写神、气韵生动理论影响之下,又出现了对画外神韵的追求,画要有象外之意、韵外之致,从顾恺之的“传神写照”到北宋画人对活泼生意的追求,无不反映了中国美学追求这“生生”一脉。因此,宗白华认为“这生生的节奏是中国艺术境界的最后源泉,中国美学是生命生态互为交融的美学。”[1]219

具体而言,中国美学是注重生命体验的“生生美学”,包孕万类,与万物一体。正如方东美所说:“若以原其始,即知其根植于无穷的动能源头,进而发为无穷的创进历程,若是要其终,则知其止于至善。从‘体’来看,生命是一个普遍流行的大化本体,弥漫于空间,其创造力刚劲无比,足以突破任何空间限制,若从‘用’来看,则其大用在时间之流中,更是驰骋拓展,运转无穷,它在奔进中是动态的、刚性的,在本体则是静态的、柔性的。”[6]

正是这种充满生命的无限绵延之美,充满着生命体验,“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是一种宁静的审美体验,而“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是另一种诗意盎然的自由境界。由此宗白华论述了这种美学思想的一些审美特质:第一,“阴阳对比的呼吸之美”。宗白华在阐释王船山“以追光摄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的诗时谈到:“这两句话表出中国艺术的最后的理想和最高的成就。”[1]223因为“通天尽人之怀”可以产生一种天人、阴阳相生的蓬勃的生命之力,如同人体的呼吸,在呼吸与起伏之间产生无尽的生命之美。他分析倪云林画山水,多置空亭,说道:“一座空亭竟成为山川灵气动荡吐纳的交点和山川精神聚集的处所。”[1]257在这里,自然的山水与人工的空亭,交相互及,表现了中国人的宇宙情调。中国古代绘画从唐代中期以来渐渐获得发展的“境界之宇宙”,或者叫做“生命之宇宙”,这是中国哲学和艺术发展大势所决定的。画家创造的宇宙是一个意义世界,通过山水万物来表现宇宙生生画机,托起生命关切的符号。在这种审美境界里,人的生命与大化宇宙生命契合一致,精神气象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交相辉映,使有限的生命融入到无限的自然之中,成就“大化”人生。

二是“虚实相生的生命深度之美”。他以中国绘画的“空白”来说明中国画中的“空白”是融入万象之动的“道”的境界,空白即道,道即是万物的本体和生命,是生生不息的宇宙节奏。所以,纸上的“空白”乃是万物的源泉、万动的根本、生生不已的创造力,是中国画真正的画底,它“由实即虚”,获得生命的充实,而对象的生命本质就是这“充实”的内容。中国艺术观念有虚实之分,重空灵之妙,清代笪重光《画筌》云:“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间色以免雷同,岂知一色中之变化;一色以分明晦,当知无色处之虚灵。”

宗白华集中探讨了中国绘画的空间问题,认为它笔笔虚空,又笔笔写实,以物传神,抛弃刻板的凹凸实体和光线阴影,绘画的真正对象和境界是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而结成了全幅流动的空灵的节奏,生命(道)充溢在无尽的空间之中。而中国画中的“空白”即道,“道”即为事物的本体和生命,是生生不息的宇宙节奏,天地万物,周始无穷。最能表现中国艺术精神的是中国书法,可以说中国书法是流动的生命艺术。

三是“线纹流动的动态之美”。宗白华强调,西方艺术是一种“团块”的艺术,而中国的艺术是一种线条的艺术,着重于线条的流动,与西方“团块”艺术的空间之美不同。中国艺术以线条的飞动充分表现出生命的灵动与空灵的意蕴。宗白华对敦煌壁画极为欣赏,认为壁画中的飞天人像飞举的带纹旋律,象征着宇宙节奏以及中国人的生命节奏,这种艺术形式正是中国线性艺术的完美呈现。

四是“以大观小的全景之美”。在宗白华看来,中国画家在绘画时通过特定角度,采用“以大观小”视角,从整体布局来决定和组织各部分。中国画法六法中所谓“经营位置”,不是运用透视原理,乃是“折高折远自有妙理”。画面中所表现的是大自然整体节奏与和谐。在宗白华看来,这种“以大观小”的(审美)艺术空间表现方式,从根本上说,就是“提神太虚”,主体用心灵的眼睛来观照气韵生动的妙造自然,俯仰太玄。因此构成中国画透视法则的,也就是摆脱了科学的数理原理而服从于艺术原理的“以大观小”,所形成的就是“高远”“深远”“平远”,这构成中国透视法的“三远”层次,使事物能够呈现出一种“全景之美”,体现出“天人合一”宇宙观的万物平等的生态理念。较之于西方的“焦点透视”只看到近景,而淡出了远深高远之景,反映了西方人类中心主义观点。显然,宗白华是深得了中国美学和艺术之精神,其所言所论,阐明了中国美学与艺术的万物一体的生态智慧。

五是“芙蓉出水的白贲之美”。在宗白华看来,中国美学史上有两种不同的美的理想或美感, 一是“错彩镂金”的美,另一种是“芙蓉出水”的美。宗白华将这两种美感类型的分析上升到了一个审美哲学的层面,着力强调了其中的思想深意。他从《易经》这部儒家经典有关“贲卦”的思想中,深人发掘了“错彩镂金”与“芙蓉出水”这两种美感类型的哲学, 如同中国山水花卉画最后都发展到水墨画,从有色到无色。

这与中国传统气本论生命观是相一致的,道家主张大美而无言,知其白而守其黑。通过白与黑,虚与实之间的对比,白之生命本源与本色得以逐步呈现,从而达到一种澄明之境。

二、中国艺术的审美特色

宗白华论述了其气韵生动的生命生态美学的内涵,并且通过各类具体艺术形式阐发了这种美学特征在不同艺术形态中的具体呈现。

国画是一种“气韵生动之美”。他认为在中国绘画中,它所呈现的乃是“生命的节奏”和“有节奏的生命”,就是画面中呈现自然的生命节奏,自然宇宙表现为在生命创造过程中生生不息,这个过程中体现了宇宙的规律和节奏。而画家具体创作时“用笔墨的浓淡,点线的交错,明暗虚实的互映,形体气势的开合,譜成一幅如音乐如舞蹈的图案。”[1]268 这种节奏表象着全幅宇宙的生命气韵,光与影的互映构成全幅的气韵流动。中国古代文人画是生命智慧的显现,不以抽象的义理为表达目的。它所追求的是一种不诉诸概念的生命智慧,而不是某种学说的支离。中国文人画这一特点,与中国文化“转知成智”的思想有关。这一生命智慧,不是意(idea)或秩序(order),也不是道(Nature)或理(principle),而是不杂入任何情感倾向、不诉诸具体概念的纯粹体验本身。“后来成为中国山水花鸟画的基本境界的老庄思想及禅宗思想也不外乎于静观寂照中,求返于自己深心的心灵节奏,以体合宇宙内部的生命节奏”[2]103。因此,文人画的生命智慧的传达,不是“以山水显现智慧”,而是“即山水即真”,是“有山有水”,将山水从物态特性中解脱出来,变成与自我生命相关涉的存在,与我的生命共成一天。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文人画其实是还生命本身以本体的意义。

建筑艺术是与绘画艺术形态相似的一种“虚实节奏的飞动之美”,在宗白华看来,中国艺术追求的是一种“天地境界”,建筑更是如此。“这种飞动之美也成为中国古代建筑的一个重要特点。”[1]191建筑和园林的艺术处理,是处理空间的艺术,建筑内部的装饰常常是飘动的云彩以及雄壮的动物,表现一种生命的蓬勃活力。建筑的形象用动态的飞檐。园林的天井,窗子与院子的运用是根据生命意境对于空间可敛可放,充满流动变化和虚灵。中国的建筑艺术是通过门窗接触妙造自然,“纳千倾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通过借景、分景、隔景等特殊手法将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在艺术的创造过程中,表现一个更为广大深远、变换流动的宇宙生命,在一个音乐性的空间中体征生命律动的本质,是中国古代建筑艺术生态意识的外在显现。中国园林是建筑艺术的典型代表,其植根于中国文化精神之中,极富中国个性特色的审美特征,作为“大地的艺术”,中国园林“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是其遵循的创作宗旨,中国山水园林遵循的主要是老庄天人合一的自然哲学。庄子对建筑的理解,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就是“心斋”,斋即建设(室),虚者,心斋也,因此有“虚室生白”之说,即让“室”空出来,让万物之气吐纳其间,在空间中流动充盈起来,形成一个生意盈然、自然而然的世界。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哲学追求自然,要求人与自然和谐相生,人向自然复归,从而达到一种“天人合一”的自由境界,这种万物一体的自然观,反映了中国道家思想的生态智慧,也是中国美学智慧。以园林为代表的中国建筑艺术体现了中国美学探寻生命本体,寻求诗意栖居的生存智慧,是追求生命与生态合一的审美智慧。

戏曲艺术是一种“以动带静”的动态之美。在宗白华看来,“中国戏曲和中国画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中国画从战国到现在,发展了几千年,它的特点就是气韵生动。站在最高位,一切服从动,可以说,没有动就没有中国画。”[7]366中国传统的戏剧表演艺术表现为“化景物为情思”,将实体性的“实”化为欣赏主体情感的“虚”。他举了京剧《三岔口》里在演出时不关掉灯光,只依靠演员的摸黑动作而表现夜晚的情景。而越剧里的“十八相送”,则是没有任何背景,十八送就是十八个景,景随动作表现出来。这是一种通过创作主体的动作来化出虚设的幻象,转“虚”成“实”的动态之美,中国戏曲的这种动态之美是一种特殊的美的形态,所谓“实景清而空景现,真境逼而神境生”,这是一种需要观众用生命之力直接参与的神奇之美。舞蹈艺术是一种“生命玄冥的肉身化之美”。“从深不可测的玄冥的体验中升华而出,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在这时只有‘舞’,这最紧密的律法和最热烈的旋动,能使这深不可测的玄冥的境界具象化、肉身化。”[7] 112在宗白华这里,作为中国艺术空间意识之特征的“舞”,不但有着高度的秩序、理性、节奏和韵律,并且表现出来的空灵的空间,以及流连往复的生命本质,跳跃着生命运动的起搏节奏。

诗歌艺术是一种“情景交融的意境之美”,意境是主体的“情”与客体的“景”的交融,强调“意境是造化与心源的合一”。宗白华举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分析前四句写景,后一句写情,全篇叠化成一幅哀愁寂寞,惆怅无边的荒寒之境,大自然是创构意境的最好素材,借景抒情。宗白华曾借叶梦得《石林诗话》评价杜甫诗境的话,把艺术意境层次表述为“涵盖乾坤是大,随波逐浪是深,截断中流是高”。由这艺术意境的高、大、深,他进一步形成了“艺术意境三层次”理论,即“情胜”之境——写真;“气胜”之境——生气远出的生命传达;“格胜”之境——高尚人格格调的映射。而诗画意境的创构重点是主观的修养与胸怀。这样才能够从直观感想的描写到活跃生命的传达,再到最高灵境的启示,最后进入“澄怀观道”的禅境(格胜)——超旷空灵,镜花水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在拈花微笑里领悟色相中的微妙至深。艺术只有达到这一境界,才算体现了意境创构的“深度”。

三、中国美学的生态智慧

宗白华的美学思想是植根于中华民族文化传统,又结合中国的绘画、诗歌、舞蹈、戏曲、音乐与建筑等艺术实践,独具特色。它迥异于西方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科学方法,而是充满东方智慧的体验的、人文的方法,独具中国文化特色。

宗白华揭橥了中国美学是一种崭新的具有生态智慧的美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的“究天人之际”,追求“天人合一”,以及“保合太和乃利贞”的生态观念相关,生态的审美不是与自然对立的二元模式,是个体全身心地投入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与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哲学观点相契合。

宗白华认为,意境的创造要求主体在生命的自由状态下,突破有限的表象,超越时空和生命,获得宇宙人生的奥妙,艺术要以心灵模画自然,把握宇宙景观。宗白华以散步的方式做着中西美学交融的思考,在丰富多彩的中国艺术中体味其真髓。他从中国文化传统和中国现实的艺术形态出发,建构自己的美学体系,将生态生命体系纳入到中国传统的美学与艺术理论之中,并且发现这种生态生命理念与中国传统的农业经济以及“合四时农事”的“历律哲学”宇宙观相融合的,是一种原生性美学形态。中国美学重视境界,主要因为境界乃是达与思想的途径。中国艺术家不是满足于创造一种诗意的氛围,让人们去欣赏外在世界的美,而是在淡尽风烟的世界中,去思考生命的价值。因此综观中国美学,它并不以美的鉴赏为目的,而以价值意义的追求为根本,从而提升生命的意境,智慧的表达是其价值性实现的重要标志。

总体说来,宗白华的生命生态美学思想发掘了蕴涵于中华民族文化艺术深处的美学理论形态,中国哲学强调宇宙之间的有机整体性,认为宇宙的一切都是相互依存、相互联系的,每一事物都是在与他者的关系中显现自己的存在和价值,故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都应该建立互融共生的和谐关系。这对进一步挖掘中国传统文化中包括《周易》思想中丰富的美学内涵,在各种民间艺术形态中发现独特的美学思想,以及从《黄帝内经》中发现从四时之气中研究养生美学等等。这都是我们现阶段的美学研究的重任所在。

长期以来,由于受西方话语中心的影响,中国美学与艺术史研究领域普遍不从中国艺术的内在逻辑出发,而是套用西方的概念,尤其是一些所谓的新方法,对中国艺术作似是而非的解释,其不相凿确之处,影响了中国艺术的进一步深入研究。比如在八大山人研究中,将鱼鸟互变“幻化”说成是一个生物进化的事实;在陈洪绶的研究中,将他的绘画高古奇骇的格调说成是视觉变异,等等。[8]这些研究的确值得我们认真反思并加以注意。我们一方面要充分重视国外中国美学艺术研究的动态和成果,吸收其中有价值的思想,另一方面要像宗白华那样植根于中国丰厚的美学艺术传统,发掘中华美学中蕴藏的人生智慧和独特的艺术价值,这对弘扬中华文明的独特魅力,让包括中国美学在内的中华文化既坚守本根又不断与时俱进,推动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创新,促进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和民族自信无疑有着现实的意义。

参考文献:

[1] 宗白华.中国现代美学家文丛·宗白华卷[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2]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34.

[3]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4]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5] 陈来.中华文明的核心价值[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21.

[6] 潘知常.众妙之门[M].郑州:黄河文艺出版社,1987:84

[7] 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3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8] 朱良志.南畫十六观[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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