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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表演

2019-09-10杨小卫

都市 2019年7期
关键词:情人房间舞台

杨小卫

他其实早就有这个念头———至少十年前就有了,为此,他形成了近乎下意识的习惯:走过闹市时,他总要打量着路边的橱窗———尤其是二楼的,暗自设想着在那儿进行写作表演的情形。后来他选定了一个地方,那是一家电器卖场,在它二楼的转角处,有个小小的独立橱窗,他觉得这是个理想的表演处,每当经过它时,他必定会抬头看一看,重新在心里把它布置一番。

他知道这念头很荒唐,不过有一次与朋友聚会时,他喝多了点,便忍不住把它说了出来。几个朋友马上表现出兴趣,在探讨了一番可行性、可能产生的反响以及投入产出比后,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很值得一试。他们的反应令他很有些惊讶:他们难道不觉得这是荒唐的?他们一点没觉察这只是信口逗乐吗?他把这话说了出来,并且强调,自己完全只是把它看作一种假设、一种荒唐的假设而已。

“嘿嘿,荒唐?”一个朋友马上笑了,“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世界可不怕荒唐,只怕平庸。”另一个朋友则看得更深一层:“不是不怕,有时荒唐反而是不可少的,你看看那些炒作噱头,哪一个不荒唐?没办法,要吸引关注嘛———”是呵,现在关注度是多么重要,各行各业都在拼命地博取眼球,而写作,所谓清高的行业,其实更需要吸引关注。好吧咱们不说这么大,说得小一点,一本书辛苦地写出来,你也想闹点动静让大家都知道吧?你也希望多卖出一点儿吧?所以不管怎么说,如果这表演能促进书的销量———这几乎是一定的,又能提高对文学的关注度,有什么不好呢?逗乐?在这个时代,用逗乐的方式赚钱才是正途。

“可是,”他期期艾艾地又提出个问题,“我其实也没想好,写作这件事———,这个这个,又有什么可表演的呢?”

“咳,写作怎么不能表演,现在吃饭睡觉都能表演呢。”朋友手一挥,认为这完全不是问题。

他于是被说服了,同意进行这样的表演———后来他想想也觉得有点可笑:这原本就是他的主意呵,可怎么……

几个朋友立马行动起来。虽只是一场很小规模的表演,牵涉的头绪却也蛮多。不管怎么说,一切终于还是弄妥了,而他也终于开始了表演。

地点正如他所愿,就是之前看中的那个地方———他不得不佩服几个朋友的行动力。那小小的橱窗被改造了一番,放置了电脑桌和电脑、一盆细长的植物、还有竹制的小小的书柜,约略是个书房的模样。

事先当然也做了宣传,但如他所料,并没引起多少关注,有少数几个行人停下脚步,朝这里稍稍打量几眼,便也转身离开了。

“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又怎会真的来进行这样一场表演呢?这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他又一次这么想着,心里惶惑而不安,也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他有点颤抖地写下了第一个句子。

仅仅几天之后,他对这个地方就已经非常熟悉了,只需看看阳光的位置,他便知道时间,而空气中那隐隐的“卖场味儿”,也完全觉察不出了。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已适应了这种被人观看的感觉。

偶尔抬眼看向窗外,闹市的情形几乎一览无余。这里充斥着各种表演:卖艺者摇头晃脑地演奏着音乐、商场的门前模特正在走秀,那边厢,情侣们旁若无人地比赛着接吻、穿着古装的促销者排队从广场上穿过……而自己的表演,其实也只是这些表演中的一种———这种想法令他觉得很是心安。

有时,当他从写作中猛地抬起头来,也会有一刹那的疑惑:自己坐在这儿,究竟是被人看还是在看别人呢?

每次进出这“房间”,他都要经过一个长长的通道,通道极窄,非常幽暗,两侧的砖墙上有着星星点点的暗绿色苔藓,他总要小心翼翼地以免蹭上。对这个地方,他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只是有时候,他会不自觉地设想:这通道,应该也是舞台的一部分吧,如果不走这里,而是像别人那样从正门走进来,这表演或许就变了味、甚至不存在了吧?

有一次,一个朋友在通道里等他,他们边走边谈论着什么问题,朋友仰着头大声笑着,声音在墙壁间来回碰撞。走到“房间”的入口处时,朋友并未留意,一脚踏了进去,这时朋友猛然醒悟,在定格了片刻后,慢慢把腿收了回来。他看着朋友笑了一下,朋友也笑了,伸手揉着腿,仿佛那里刚刚被灼伤了。

他有点奇怪:通道明明已是舞台的一部分了,这朋友怎么会意识不到?

事先当然是做过动作设计的,比如抱头做沉思状、来回走动做焦虑状、写得高兴时做摇头晃脑状等,这毕竟是表演,总要有些动作性。

而现在,他又自觉不自觉地“发明”了一些动作:写出得意句子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在空中画圈;突然卡壳时整个人沮丧地向后倒去,然后慢慢从椅子上滑下来,直至整个人横躺在地面上……

带来的效果是相当明显的,下面很快就聚集了一帮观众,他们大多手持拍照或摄像设备,专等他那些动作的出现。这些人并不固定,人数也时多时少,不过毕竟是有了观众,这表演也算有个样子了。

有一次,他突然离開“房间”,穿过那条通道来到街上,并没有人认出他,他已试过多次,每次的结果都令他很放心。起初他有点疑惑,但不久就释然了:是呵,在人们印象里他是与舞台连在一起的,离开了舞台,他的形象就会模糊起来,很多演员也是这样的,这又有什么奇怪呢?

他很自然地混入了观众中,即便此时那是个空“房间”,这些人也仍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也抬起头注视那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过是个空的橱窗,有什么可看的呢?”他忍不住问旁边的人,“哦,他马上就会回来的。”那人说。“可,那又有什么可看的呢?不过是敲字罢了。”“这可是艺术表演,是艺术,懂吗?”“可说到底,不就是坐着敲字嘛。”“那可不一样,完全不一样的。”那人斜了他一眼,不再理他了。

他穿过长长的通道,又回到“房间”里,瞥了一眼窗外,那人正兴奋地对着他拍照,显然并没认出他来。

下雨时,水汽模糊了玻璃,他看不清窗外,窗外也一定看不见他,他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写作状态,这反而令他有点不安。这时他才发觉他需要看到窗外、需要那个闹市作为背景,而且这个地方突然间显得如此之小、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唉,这雨天真讨厌。”他叹着气,时不时地,总想伸手去擦擦玻璃。

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呢?这样的天气,还会有观众吗?他终于忍不住冲入雨中。当然没有观众,一个都没有。他独自撑着伞向那“房间”看着,看了很长时间,直到他终于看见自己在那里面,哦是的,自己的姿态倒还不错,他想。

他慢慢地回到了“房间”里。而在窗外,自己仍撑着伞在那儿站着,他看见了。他冲另一个自己招了招手。

与在家写作相比,这样的方式倒是更有益于健康———他现在的作息比以前规律得多,很有些上班的味道。

每天早晨,他总是和妻子一起出门———他们已经很久没这样了。而晚上回来时,妻子常常已把饭做好———在以前,这总是他分内的事,谁让他整天都在家呢。他和妻子的话题中也多了天气、共同看到的街市景象以及他的衣着打扮等等。这改变简直是太明显了,他常想。

有一次他问妻子,是否喜欢这样的改变,“改变?”妻子反问道:“有什么改变?顶多我现在多做做饭罢了,这也无所谓呀,两个人的饭很简单的。”

他很有些惊讶:在他看来如此明显的变化,为何妻子却没感觉呢?

相反,情人察觉到了他的变化,“知道么,你身上的味道都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情人笑着在他耳边说。“哦?怎么不一样?变好了还是变差了?”他问道。

“这个么,可不好说呀。”情人讳莫如深地看着他,不肯明言。

他不太喜欢这状况———妻子对他如此漠视,而情人又太过敏感、过于有心机。不过更令他烦恼的是,对这样的变化他毫无把握———它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有一次,情人在窗外经过,她站在那儿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他抬起头与她隐秘地笑了一下。“哦,以前真不知道,你写书时原来是那样一副样子。”情人后来笑道。

他没说话,却觉得有一股愤怒从心底升起,竟仿佛自己的一个秘密如今突然被人知晓了。然而这表演是公开的,哪扯得上什么秘密呢?或许这秘密只是对情人而言?但这说得通吗?有一点点道理吗?

他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却还是忍不住,找借口与情人吵了一架,然后气冲冲地离开了。

为什么会这样?这莫名的火气是从哪儿来的呢?他一路思索着,却终于没能为自己找到一个解释。

他突然哭了,在写作时突然哭了。虽已写过三本书,但此前他从没在写作时哭过,他知道别的写作者、包括一些著名写作者都会在写作时哭,他甚至还曾为此困惑:为何自己从没在写作时落过泪呢?

而现在,他终于落泪了,终于为笔下的人物落泪了。他完全想不到会这样,于是某种难言的惊喜使他哭得更畅快。他索性伏在了桌上,任由肩头剧烈地耸动着。

他知道窗外的观众正越聚越多,然而他一点都不在乎———岂止不在乎,他简直是需要他们,他需要他们来观看。写作者为笔下的人物哭泣,这写作中的经典场景、这口口相传的最具观赏性的部分,现在终于由他表演出来了,这是多么难得,他想观众肯定也期待着这一幕。

当然,他觉得自己的哭泣完全是自然的,他绝不认为这有丝毫的表演成分。

当他缓缓抬起头时,发现下面有人开始鼓掌,起初只是少数人,后来越来越多,很快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有人还扬起脖子高声呼喊着什么。这情形让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于是起身离开“房间”,来到了大街上。

即便两眼仍红肿着,也并没人认出他来。一路上人们都在谈论着这场哭泣,显然它已成为一个小小的事件。

在公共汽车上,一个小伙子正展示着他哭泣的照片,“嘿,瞧这傻X,好好的突然哭了。”

“是呵,确实是够傻的。”他附和道。

回家后,他马上把这一段重写了一遍。他仰起头,闭着眼睛等了好一会儿,眼泪终于又流了出来,这才松了口气。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交际圈子比以往更小了。起初他设想以此打入表演圈,但現在表演圈子的人并不认可这种表演,对他也颇为排斥;而写作圈子的人,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也都渐渐疏远了他。

于是他只剩下了几个老朋友。然而即便和他们在一起,气氛也有点不同于以往———他们总是在谈论着他写作时的造型,腰应该更直一些、头应该略微偏一点、发型应该换一换、绝对不能跷二郎腿……而且他们还时常有意无意地开点玩笑,说他已经是个明星了。他对这些实在颇为厌烦。

他开始喝酒,有一次甚至把酒带到了“房间”里。主办方立刻发现并阻止了他,一个中年人轻巧地进到“房间”,先用身体挡住了他,然后迅速夺下了酒瓶,“注意点影响,这毕竟是表演。”中年人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嘿嘿,这话有点意思,这毕竟是表演……”他略带醉意地笑着,高举双手冲着窗外鼓起掌来。

并没有观众,行人们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观众们的热情总是很短暂的。

他在电脑前放置了一个橡胶的假人,把它摆弄成打字的姿态,然后悄悄离开了。

并没人发现这一点,一直都没有,仿佛只要有个人形物在那里,人们就相信这表演仍然在延续,随之也就相信,这闹市的空气中仍存在着“艺术味儿”。

有时他经过那里,抬头看着假人,竟也觉得心满意足:这代替自己的假人,倒是比自己还会做戏,看看那姿态,多么端正又严肃。

偶尔有人驻足观看,甚至有游客专程来此拍照留念,但他们也未发现破绽,这假人,确实比他演得更出色。

有一天他返回“房间”,挪开假人,重新坐到了电脑前。即使隔着玻璃,他也能听到下面的窃窃私语,显然,人们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了。

他拿起水瓶喝水,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惊呼———人们已经习惯了静止的“他”,竟已想不起他也需要吃饭喝水。

仅仅几分钟之后,窗外又平静下来,一切又重回老样子,这一点“小变化”,自然是不足以引起关注的。

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念头?为何会进行这样一场表演呢?这疑问一直都深深困扰着他,而现在,在反复思考后,他终于得出了结论:这应该是这个故事的要求,换句话说:大概也只有这种方式最适合写作这个故事。

十一

必须得谈谈写作本身了———与以往相比,“舞台”上的写作会有什么不同呢?这是他之前一直有点担心的。

令他宽慰的是,这次的写作大致上还算顺利。闹市的“舞台”虽嘈杂,但对于写作倒也不无好处,比如以前在突然卡壳时,他或许因焦虑烦躁就放弃了,而现在焦虑烦躁却是非常受欢迎的。每当他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时、或低着头不停地叹气时、或向后仰着慢慢滑到地上时,下面的观众明显会表现出更高的热情,有的甚至鼓起掌来。是的,焦虑烦躁反而是适合舞台的,他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对于卡壳,他变得有所期待。对他来说已不算是一件烦恼事了。大概也正是这个缘故,每次的卡壳都被他不那么费力地解决了。

这个故事,如果像以往那样在书房里写,或许早就写不下去了,现在他时时有这种想法。

但也有令人烦恼的地方。因关注度渐高,在刚刚写到一半时,已有人急不可待地要求他发表出来,而且这呼声越来越高,连朋友和出版社的编辑也都这么要求他。

他当然没有答应,除了还需修改外,他隐隐地察觉到了危险。这本在众人眼皮底下完成的书,已俨然是一件公众作品,似乎每个人都是它的作者,如果它成功,当然也就代表着众人的成功,而如果失败,那是否也……

他有点害怕起来,“或许,这本书还是不面世的好?”他这么想着,很有些犹疑不定。

十二

一位女读者突然闯了进来,向他表示倾慕并索要签名和拥抱。他大为惊骇:她是如何进来的?事先他已和主办方约定,一定不能让粉丝进入这里。这毕竟是公共场合的表演,一旦开了口子,势必会导致混乱。而且每个人都明白,与粉丝接触是这类表演的大忌。这种表演的魅力便在于不可接触,看似触手可及却又无法碰触,这是最让人心动之处,一旦让人接触到,这表演或许连仅有的一点吸引力也会失去。

他有点手足无措,只能愣愣地坐在那里。不过他马上就省悟过来:哦是的,这一定是主办方有意安排的,这女粉丝应是个高明的演员,看她那恰到好处的紧张的神情、那双手捧在胸前的姿态、那兴奋又闪闪烁烁的眼神,还有那结结巴巴又快速的话语。这表现如此地真实自然、却又隐隐地让人叹羡———如此出色的表演,绝对会令后来者望而生畏的,这应该也是主办方敢开这个口子的原因。

他于是打起精神,竭力使自己的表現配得上对方。他毕竟小有名气,在这方面也是有经验的。

他接过女粉丝递上的花束,握手、倾听、礼貌地表示感谢,然后略显羞涩地拥抱。一切都是如此出色,简直是完美。下面当然又响起掌声。

十三

出版社已在催他快点交稿。尽管心存疑虑,他还是加快了进度,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有一次,他写到很晚才离开。在街上吃了点东西后,他忽然冒出个念头:为什么不回到“舞台”上去?这么长时间,自己还没见过它晚上的样子呢。

他于是回到了“房间”里。此时已近午夜,“舞台”完全隐匿于黑暗中,街道空荡荡的,闹市的灯光也有气无力,偶尔经过的行人倒仿佛是空旷舞台上的演员。

“啊,原来是这样的。”他这么想着,觉得有点昏昏沉沉的,便不由得躺了下去。

“不,不能在这儿睡。”他迷迷糊糊地对自己说。在残存的意识里,一幅画面正闪现着:在明天早上,人们将看到他在舞台上呼呼大睡、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

“噢,不———,”他挣扎着欲起身,然而终究抵不住疲惫,身子又软下来,“算了,管他呢,谁想看就让他看吧,本来就是表演么。”

他这么想着,于是叹一口气,三心二意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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