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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海上偶记(散文)

2019-09-10陈峻峰

作品 2019年5期
关键词:小微

陈峻峰

先于手机闹铃预设,潜藏在内心的意识与身体里的物钟提前在一个秒针上重合,“咯噔”,毫无声息哪里一震,我被拨醒。

心里有事。根据状态判断,我其实可能早都醒了,且完成了身体过渡和交接,就像一次靠岸。我现在不过是来把眼睛睁开,将美梦虚空之幻变为具象可及之物:摸过床头柜上手机,摁亮,屏幕显示:04:36;2018年9月18日;戊戌年八月初九;星期二……侧脸朝圆形舷窗外望去:大海深碧,是未退的夜色和深水的清冷;天幕发白,极远处低低涌卷浅灰色云团,多云间阴天,如昨晚船上预报。略有遗憾。又想这船在行驶,海在流动,不断变换时间和区间,兴许在期冀的“海上日出”时分,正赶上那里云淡风轻,乾坤朗朗,朝阳喷薄而出,万丈烈焰染红大船和海水,堆积的云层,浓墨重彩,镶金错银,我们朝向东方的脸,熠熠生辉,人们大喊着,张开双臂——固然他们很多人并不知道这种肢体动作究竟要表达什么,比如拥抱、解放,欣喜、热爱,吐纳、宣泄,迎接、召喚,祈求、挣脱,我欲乘风归去,自由,重获新生,或者无意识……夫人睡着,我起身,没有习惯性地靠在床头,不是怕惊动了夫人,那显然是一个起床预备式,并有所迫切。伸手去拿衣裳,又犹豫了。我,现在,就起床吗?带着相机,上到15层甲板,去赴小微的私约?哦,我没想过这会成为疑问和惶惑,糟糕的是,这海上仅仅一个小时的时差,我便失去一生的时间“经验”,比如在此国此时是早晨四点三十六分,在我国则是凌晨三点三十六分。这个时间点,果然早了点,而在此国,它早吗?换言之,我昨天晚上零点睡觉,在我国不过夜间十一点钟,哥儿们宵夜的桥段还没开始铺垫呢。

亢奋。激荡。波涌。再摁亮手机,看时间,快五点了:这么一小会儿的断续,我竟有了深深煎熬之感。

毅然决定:起床。昨晚船上送来《邮轮日报》,首页提醒:05:20日出,17:34日落。

当然,这个时候,我要做的是先关了预设的手机闹钟:我已醒了,不必再闹;如果一闹,就吵醒了夫人,和她说我去看海上日出,这没有问题;她并知道我这一向对摄影玩得沉迷,之前刚刚升级了设备,投入了不小一笔开支,也正可将我一个长期伏案劳作的人带向阳光的户外。但今天,终归有所不同,你知道,那就是与小微私约,一起看海上日出。私约,这个词用得多么好:私乃私密,约是约会;换一种说法:私乃私下,约是约定。男女之约,就算了吧。偷眼看了看夫人,无端地,手脚失灵,眼里慌乱,心上忐忑,再无那么坦然和淡定了。扪心自问,我这是咋了,不就是一起看日出嘛,掩于朦胧夜色一起浪漫看星星又能怎样?男女之事,有事有事,没事没事。另外,这是旅行的第五天在海上的第三天,头两天都在下雨;今早没雨,仿佛期待,即便天阴,看日出的人估计也会有很多。还有其他一些说明,比如,是小微约的我。小微约我和我约小微,在联想生发男女暧昧关系之意味和指向上,或者是不同的。小微说,明早起床看日出吧?我说好啊。小微说,给我拍照哦?我说好啊。小微说,五点,准时,不叫了。我说好啊……

就是这样。那么我,还有你,在这种场景、情境和语境中,能给出别的回应吗?

小微和我一个城市,进而知道她和我竟是住在一个小区,随便都能说出好多共同的熟人来。这世界,大也大,小也小,每日擦肩而过,却不认识,即是天壤之别,一生一世。称呼她小微,其实她也不小了,长了一个娃娃脸,面貌姣好,而身体明显发福了,有一些虚胖,也可说成是富态。她同行闺蜜说她是富婆,生意做得很大。无须刻意审美,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的服饰高档,质地不错,包括款式、花色和搭配,雍容华贵——这个形容,尚不为过,倘或准确点,叫风韵犹存吧——我选择这个其实是令女人伤心的溢美之词,是我不得不说,“捉襟见肘”,浓妆华服下的小微难掩岁月的风尘侵蚀,偶有一抹暗色或丝缕印痕,似有还无,是身体悄然的潜移默化,比如她本来的丹凤眼尾、迷人的颈项、两肩,手和裸露在外的皮肤,还有笼在宽松裙裤里的腰身,这是时间共有的残酷。当然,她仍然称得上是个美人。固然在一定程度上,我略有基于对她曾经年轻美貌的想象。

还是把夫人弄醒了,问我,这么早干什么?我说看日出。夫人翻了个身,脸朝里,背对着我,咕哝了一句:神经!

舷窗外有影子一闪,是意念、错觉、海鸟、晨雾,还是一个人?天似乎已四望大亮。

这是一艘开往朱槿之国——我喜欢以此来代称这个海上的国度——豪华邮轮,是个大家伙,有相当的体量。宣传册页上介绍说它全长333.30米,宽37.92米,不知何故,没有标高,只知道它有17层。第一次见到它时是在上海吴淞口国际邮轮港,它停靠在那里,壮观,庞大,像一栋写字楼,令人在向它抬脸仰视的时候,猛然生出旷世的震撼。这种感受,可能是缘于我第一次乘坐海上邮轮。它的端顶之上是蓝天、云团,以及强烈阳光的折射和巨大斑驳的投影,比照的广阔和高远,都是烘托它的幕景,甚或是一首巨轮必然的布置和装饰、组成部分,重要的部分。

我们在那里排队、审核、安检、入境、登船,我和夫人被安排住在8层8165“舱位”,是普通的“经济”“海景房”,类似一个小型的标间,两边靠墙分别摆放两张一米多宽的小床,全白的床上用品。中间是两个床头柜,放着两盏台灯、一部电话。事后有人告诉我说,可以把两张床头柜挪开,分列两侧,两张小床便可并排摆放在中间,瞬间变出一张双人大床来。这对于恋人、情人,从咫尺相望,四目以对,就变得肌肤相亲、相拥无间了。而对于另一些人,许多人,单独摆放和睡眠,可能更合适一些。人群不同,什么情况都会有,即使是有限而流动的空间,也要求设计的人性化。而设计师必是科学与诗性、严谨和浪漫兼而有之。这是多么的不易。再看,一侧床头摆放着双人沙发,布面,墨绿色,附会海的颜色;背靠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荒诞,甚或怪诞,也不是鱼精、水妖或海怪,倒像是沙漠中的树形仙人掌,一身尖刺,锋芒所向。如果是,就猜不出设计师选择上的用意了。大海和沙漠,波涛和干旱,舵、锚、舱、桅杆、甲板和仙人掌,加诸科学与诗性、严谨和浪漫,把它们联系起来,是怎样的一种逻辑、艺术、形象的思维呢。另一侧是吧台类的桌柜,配以方形独凳,布面、颜色与沙发同。余与常见宾馆类似,设施齐备,如衣柜、电视、空调、烧水壶、托盘、口杯、小勺,及至咖啡、茶叶、吹风机、晾衣架、简易剃须刀、一次性牙具、浴帽、抽纸、垃圾桶等。特殊而有限的空间,我相信这只是最大可能简化的人的生活物化形态,已是如此繁复和琐碎。于是想,人之为王,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独居生物链端顶,高高在上,万物臣服,皆为我用,最简单的生活也堪称奢华。比如一只海鸥,在大海与天地间,生命与生活如自然永常,它是否理解这海上突然驶来的巨大怪物,数千人载于一体,吃喝、排泄,聚会、狂欢,饕餮、祸害,徘徊、寻觅,打探、远望;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表情和心情,身份和阶层,隶属和归属,欲望和图谋,现实和未来,生存和死亡,灵肉和欢苦,爱恨和情仇,这都是一只海鸥无法辨析和理解的,它也无须理解;还有鱼,巨大的,凶悍的,狡猾的,阴狠的,单个的,群体的,五彩斑斓的,它们都不能成为万物之王,它们依存于海洋,却不能如人拥有海洋,拥有高级的思维和智慧、审美和创造,以及仿佛神话和魔法一般瞬息万变纷呈人间奇迹和奇葩。

我们无法给“人”一个定义,我们或者还没有真正认识“人”,就像无法预测未来人会创造怎样的人的世界。从石器、木器、陶器、青铜器到智能化,语言、绘画、音乐,以及《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希腊神话、《荷马史诗》、浪漫主义、文艺复兴、超现实、印象派、魔幻现实主义、后现代,香奈儿、空中客车、爱马仕、麦当劳、好莱坞、奔驰、微软、可口可乐,原子弹、化武、无人机、载人航天飞机,没有谁作出预测,换言之,没有人对人作出预测,人超出了对人的估量和想象,人让人愕然、震惊。就像在当初,及至今天,你根本无法理解人是如何造出这么大体量的豪华邮轮,如何从建造的陆地下到水上,再从遥远的国度、港口,穿越茫茫大海,驶来在我的面前。及至推进至我逼仄的房间,它仍然让你“震惊”:比如小床仰面的天花板上,你一点看不出来,那里面竟还藏有一张小床,打开放下来,就组成一个上下铺的双人床,也就是说,这一间小小的“海景房”,可容纳四个人睡。比如一对夫妇带一双儿女来住,那真是盈盈满室温馨、其乐融融了。再就是盥洗间了,用一个词表达:小巧。小则小到不能再小,巧乃巧夺天工,用尽心机,科学、合理而实用。在盥洗间里,坐便无须说是专门为邮轮房间设计订制的,抽水的按钮在墙壁上,前面,哦,我的天,这就是传说中的朱槿之国的“马桶盖”吗?我是看不出有何特异,也不理解我国人民为何那般“纷纷”迷恋一只他国的马桶盖,固然这玩意儿被统称为“洁具”,但它恰与“不洁”联系在一起,加之人类排泄行为天然的私密性,多半在隐蔽处,且不可诉诸视觉和嗅觉,因此堂而皇之从国外背一只马桶盖回来,总是不雅,如何不让那些自谓伟大的“爱国者”们,大加攻击和嘲讽。

我得来看看这只马桶盖。我先进行了一番“目测”和“观察”,看出了点“不同”:四围边沿不是如我国那样的与马桶平齐,而是一圈大出许多,把马桶完全“盖”在里面。我固然不知道何以如此,但相信它一定有所“不同”。那么我现在得来掀开这只马桶盖了。它超出了我的“经验”,我在掀动它时,没想到会那么重。也就是说,没有人会想到一只马桶盖会那么重。那个重量,让你觉得它不是塑料做的,更像是一块白色的生铁铸件。我仍然不知道何以如此,但相信它一定有所“不同”。转过身来洗漱,打開水龙头,提压式,先是出水较小,再提,水变大了,一个惊喜。其间环节,我的心不过随之微小地“咯噔”了一下。再试,发现这确是一个微小的设计,但包含了一个伟大的理念——节水。水危机是世界性越发深重的难题,关乎地球和人类的永续生存,而在这里——我猜想它甚或无须另加装置,也没有复杂的机关,只在提压处内藏一个小小的“机巧”“阻碍”,使其只微小地“咯噔”一下,就使得龙头出水量分为大小两级了。我国也有的,觉得没这么明显,就忽略了去。在船上几日洗漱,每次微小地体验那“咯噔”一下,都是一次提醒,都是一次警醒,要你不可忽略。这让我一直被感动着,常常眼含泪水,我觉得那必是一位有情怀的并极具大善、慈悲与忧患的设计者,我不知从哪里能望见他,哪怕一个背影,来表达我无以言表的感激和致敬。你要知道只需再过几年,全球就将由现在的20亿人增加到35亿人面临严重缺水!哦水,生命不可或缺之物,每一滴,都弥足珍贵。人让人愕然、震惊,除了创造力,还有毁坏力。每想到此,我伸向水龙头的手,就僵滞在那里了,我觉得在触及金属柄时会触碰到那位设计师的指头和掌心,指头张开着,掌心朝向我,一个拒绝的手势,一个隐喻,就像是在护着人类的水;你往下摁,有一股阻力和抗拒,再往下摁,“咯噔”,那已不再是一个微小的机巧,而是一个微小的疼痛,怎能忍心!人类誓言铿锵,从我做起,我们兴许由此,获得滴水的启示。

倒是忽略了,我当时竟没去确认一下马桶盖和水龙头的产地、品牌,以为大船开往朱槿之国,便想着这大船的拥有者、建造者、经营者、员工,以及它的万千设施也是此国的了。事后想来,多么好笑。

几下耽搁,到15层的船头甲板上,时间上已超过与小微的私约,那里已有很多人,兴奋异常,就像他们已经看到了或即将看到什么,比如日出。遗憾的是,天阴,没有日出,只有看日出的人。老天爷啊,不知这几日它为何心情不快,眉头紧蹙,不得舒展,让不易出海的人们如鱼在网,一直困扰着、翻腾着、挤压着,不得一次大江大海的奔涌澎湃、酣畅淋漓。话说回来,较之前几天,今儿还好,天阴得没那么重,有晃开之象,至于那般海上辉煌的日出,仍然只在宏大想象的云层之后燃烧。其实这会儿我刚到甲板上,还没顾得看天,因为爽约,我在用眼睛快速扫视人群,挑选出小微。我想我会一眼就能看见她。那个瞬间,就像是从茫茫海天云水间,一眼看到了初阳。惊艳,如美人出浴。当然,她也在寻找我。我揣摩,她甚或有些着急,甚或失望,渐生疑惑,有上当之感,甚或已隐隐伤及自尊。

我是从15层电梯口的左手侧门来到甲板上的,我现在的方位可能是在北边,这个判断来自我对面的甲板,大多数人都在那边,很多人背对着我,脸几乎一致朝左侧瞭望。我断定他们是在瞭望日出,那么他们瞭望的大致就是东南方向了。他们和我分列船体的两侧,中间是巨大长方形的“天井”,下面就是邮轮的14层,是游泳池,中间是大池,冷水;四角分别有一个台式圆形小池,温水。水池里泛着蓝色,是海洋的颜色,因为清亮,所以斑斓。小微说她试过那泳池里的水。她说这船上有两个泳池,这个是露天的,还有一个是室内的,她头一天就去了那里游泳。我抬头望见了她,有点惊讶,生发联想,心生微澜。话跟话,以为她会问我是否游泳的,她没问。我立即明白,是阻于我的年岁以及体力、老态、臃肿、迟钝。还有相应的“场合”。不同年龄、职业、身份,界定着你所在的“场合”。尊严共有,人权至上,同在蓝天下,不分男女老幼,但一个罪犯,那么对不起,你必须待在特定的“场合”,被限定着自由。即便是一个普通人,也不是什么“场合”你都能自由出入。这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场合”本身的限定,比如诸多机关、单位、私宅、禁区等;另一个是“内心”意识的限定,不是不能进,而是自觉不能进。这也无须来找那些极端的例子,就像这艘大船上每晚的“假面舞会”和各类“主题派对”,如我等,被人讽为“苦逼”的一代,年龄和心理早已消耗殆尽于往昔峥嵘岁月,或有不甘,邀同行好友三五,聊发少年狂。且慢,你要知道那地方可是要另行付费的,是力与美、灵与肉、青春与金钱的探戈、华尔兹、的士高,因此去之前,你最好要掂量一下钱包,还要试试勇气。悄然潜于暗角,恍惚各处红男绿女,纸醉金迷,火在燃烧,海在涨潮,身体里正生成一场海啸,逼近、压迫、击打、包围、窒息着你,你知道这果然不是你应该待着的“场合”;你有能力消费和偶有的挥霍,却是没有自信去撩最近的那个靓妹,然后爆发一阵无羁的欢笑。

来看日出吧,在大船的极高处,你可以将身体朝向任何方向,没有自卑,也无须勇气,不用付出,却拥有充分自由,再不瞻前顾后。海洋给你天地浩瀚,视觉延伸无限空间之感。蓦然发现,你没有海鸥的翅膀,不能飞;肉身沉重,不能拔了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临空蹈虚。你仍然在一个有限的空间之内,在“场合”里。而这个“场合”,不是别的,它可能就是一艘大船所具有的载体意义,代表大地的引力。换了万能上帝的视觉看它,不错,它既有意象之念、表象之美;又呈物象之观、具象之微;前者形而上,后者触手可及;借上帝所思,人为所造,为人而设,广义上,它属于所有的人,就像那些我们熟知的公共空间、造物、架构和设施。空间的无限和有限,于现实的包容中,终还是要回到人类社会的层面;山南水北,天涯海角,各色人等,共聚一艘大船,所构成的是“部分”人类社会临时生活的共同体,但它并不是孤悬于大海之上,也无人能抽刀断水,它同样有着繁复和完整的“社会关系”,千丝万缕,上天入地,延伸到岸上,以及我们完全未知的区域和人群。这让你多少明白了“空间”之谓:你不过到了海上,并未走出世界;会有美丽的艳遇和邂逅,终究你要回家;目光追问远方有多远,有人在喊你吃饭,你手持的护照,国籍、身份、隶属、目的、出发、到达、起始、终止,皆明确无误,你与邮轮公司签署的合同,则把这些更加精准地给你指标化了、商业化了。而商业嗜血之虎将媒体和文艺添为两翼,猎猎如风展开时,我们看到了阳光与黄金交织的斑斓,看到了诗和远方,并有语言之舌的舔舐:美丽和优雅让您拥有梦幻级邮轮;直到您有勇气忘记海岸才能游到新的地平线;美食爱好者的味觉之旅;探索、发现、惊喜、新奇;享受律动,感受肾上腺素激升;家庭旅行和欢聚时刻,留下美好记忆;顾客永远是上帝……还有1300多名服务人员都在恭候您的到来,近两千个不同档次的房间为您次第打开,还有超越想象的歌剧院、图书馆、景观酒廊、艺术酒廊、钢琴酒吧、爵士酒吧、广场酒吧、雪茄酒吧、辉煌酒吧、船尾酒吧、莫伟达酒吧、迪斯科吧、瑞其奥冰淇淋吧、塔塔洛加酒吧、点心茶楼、咖啡厅、牛排屋、海中阁火锅、皇家棕榈娱乐场、嘉年华之夜、鲜花派对、免税店、健身中心、舞蹈教学中心、水疗美容中心、日光浴场、F1模拟赛车、4D影院、电子游戏室、北极冰屋儿童俱乐部以及各种帕果帕果、波拉波拉自助餐厅、主题餐厅和美食——羊角包、三明治、汉堡、热狗、比萨、烤鱼、烤肠、熏肉、水饺、煎饼、炒米、炒菜、杂粮、水果、沙拉、咖啡、汤、茶、水、冰、奶——供您享用……理论上如此,别信以为真,等价交换、利益最大化抑或双赢是商业最基本的原则,也是最高原则。而我说的不是这些,我想说的是,如果把这些都称为“空间”抑或“场合”的话,那么同样,有些你去不了,有些你不愿去,有些你不能去,有些你必须去。就像我和我夫人,在登上大船之前,可能就被人设定好了“空间”即8层8165“舱位”,数千人都这样一一给划定好了,具体化了,就像规则有序的社会分工,就像被提前驯化的猎物,甚或无须有一个首长、领头、总统、老大、领导者……

哎!话题搅扰,不能细说。于是想,顾客至尊,上帝之谓,一个共有的宣传理念而已,上帝有国籍吗?需要有护照证明身份吗?登上一艘大船需要付费吗?即使不付费,他登上大船限定其中随我们在海上漂流,阴着天,干啥子呢……我想见到小微的时候问问小微。小微?她在哪呢?她不会因为我的爽约、不守信,愤然回房间了吧?

我有些慌了。

我从北边一侧的甲板迅速环绕过右边一头的舷梯和小舞台,转到南边的甲板,一一浏览,不敢放过任何一个人。没有小微。看了看时间,已是此国时间:05:59,我绝望了。内心里在为自己寻找解脱的说辞,寻找自我安慰的借口,之后,索性也不再管它,在人群里找合适的位置跻身进去,身体倚着白色的栏杆,随众人朝左侧东南方向望去。云层不是很厚,极薄的间隙透露着初阳的红光,当可以判断出太阳的高度和位置,而且那红光隐约照射在海面上,极远处海水黑色发明,似有波光潋滟,再极远处已无可想象,我们可能是从那里来的,连接到岸和那个港口城市以及它的万千广厦和繁华。它把我送到海上,一个过客,它最初就不属于我,当然,我从来也不属于它。某种——比如在“空间”的意义上,我也把它视为一个过客。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日出:小微出现了!她一身大红,像一轮朝阳。她在向我招手示意,却没有向我奔涌而来,我这才发现,不是一轮朝阳,而是两轮朝阳。在小微的身边,还有一位老人,也一身大红。老人瘦弱,步履蹒跚,小微在和我打招呼的同时,要照护老人走路。如我猜测,那位老人,是她的母亲,85岁高龄,已是耄耋之年。巧合了,和我母亲同岁。这样说,我是否想拉进我与小微“辈分”和年龄的差距,怀有企图,确乎令人质疑。小微在一个劲地向我道歉,仿佛在澄清一个事实,为我擔责。她并知道我爽约在先,她爽约在后。她的爽约,自然是为老母亲的起居。我突然释怀,不过在一条船上,不过约了一起看日出,来自同一座城市,又是小区邻居,机缘偶遇,一起同行,哪来盟誓与承诺的庄严和凝重,就像众人一起来看日出,天阴,哪来的日出;再则,哪里没有日出,在家就有日出,日日都有日出,此一日出为何就赋予了意义,让这么多人激情以待,早起,蜂拥着,要死要活地来看它,人们向上仰起的脸,有如饥饿之人,在等待天上掉下来传说中的馅饼,厚实,喷香,日头一样的圆。天上不会掉馅饼,天上也没有日出,低下头来,收回目光——哦,时间已迟,天光正好,我们来照相吧。小微开始准备,两眼明亮,神采奕奕,她拿出了一条白色饰以些许水样浅绿的纱巾,抖开来,就在风里飘扬,撩惹人立时要跟着生动起来,快速进入剧情。照相具有表演性质。她把纱巾给披在肩上,摆好了姿势。我目测了一下,大为惊奇,她很会摆姿势:面部带动身体微微向上抬起,侧逆光从她背后的左上方投射下来,发丝、额头、颌面、鼻翼、肩、颈项、胸部、乳房,形成的明暗、对比、过渡,及至局部与整体,恰到好处。我怀疑她做过演员和模特儿。我端起相机,透过取景窗,拉近镜头,就觉拦了她的腰肢,猛然把她逼近到我的面前,毫发毕现,气息至微,我怦然心动——你别想多了,我的怦然心动,由于镜头的拉近,生发本能的诱惑,似有一点。所谓饮食男女,食色,性也,上帝特别赋予了人类之爱,尤其男女之间,相互的吸引和取悦,自然而然,并非都是肉体的勾当,更多的是无以明了的感受,就像异性之约和同性之约,非事务性的,比如出行、聚会、观展、诵读、散步、交谈,你必须承认隐约其间的差别。哦,这还是想多了。着实,我那会儿的“怦然心动”,是我发现她尤其精致地化了妆:乌黑光洁的头发,一丝不苟,配以脸型的一抹刘海,俏皮,有中年的孩子气;淡色的粉底和胭脂;略显古典韵味的橘红色哑光唇膏;淡蓝色水滴翡翠耳坠;项链意外,非金银钻石“富婆”的贵气,而是绿松石等杂拌儿搭配的长款波希米亚复古民族风。无疑,她是用了心的。我相信这绝不是她的生活常态。女为悦己者容,小微为谁而容,为我吗?我按下了快门。

她不断变换姿势,白色炫目的纱巾协和着,或扬起,或飘飞,或斜披,或包裹,她完全调动和激发了我的灵感、激情、想象和欲望,空气里弥漫着荷尔蒙的气息。我在她的各种造型中,捕捉时机和灵机,光影和表情,短暂和永恒,流逝和存在;近景、远景,整体、局部,长焦、微距;光影之美,人体之美,肤色之美,相貌之美,情色之美,情绪之美;甚或是感性的,甚或是感人的,甚或是真实的,甚或是梦幻的。我自信我拍出了好片子,大片,风华绝代。

戛然而止。小微说,不拍了。不拍了。要耽误早餐了。给俺老母亲拍几张。

我拿着相机,张口结舌,木然凝固在那里,像一个雕塑。她中断了我的艺术、情感和身体的激情叙事。接下来给她老母亲拍照,便是一系列的机械动作了。对不起。不好意思。其实老母亲除了老年的瘦弱,形象蛮好的,小微像她。残酷一点说,她是老了的小微。——瞬间地,我惊奇于我的这种想法,我如何要这样来作出比喻,险恶,歹毒,包藏祸心。那么接下来,如何自责和平复,我都再也无法面对镜头里的老母亲了。不断按下快门,镜头没有选取,心思已在别处。事情并没有结束。小微让我暂且停一下,她取下肩上的纱巾,过去递给老母亲,并在一旁指挥着,让老母亲也和她那样,或扬起,或飘飞,或斜披,或包裹。老母亲做得笨拙、勉强、艰难,小微便不断过去帮她,兴致不减。她根本没看到老母亲的无辜和无奈,已是痛苦至极,还有我,仿佛她的帮凶,连带自己,也已是遍体鳞伤。我无法阻止她,就像无法阻止一场绝无恶意的美好杀戮。

终于放下屠刀,我们。小微搀着老母亲的胳膊去吃早餐,还原了她的温柔和美丽,和我道谢,一再道谢。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跟我说,我发现了一个照相的好地方,晚上我带你去。短信你。七点。不叫了。我极快地向她点头,仿佛要把她赶紧送走。

她说的那个地方,没猜错的话,就是设在八楼的钢琴酒吧,中间是一个小舞台,昨儿午后,我还在那里一时兴起,伴着音乐和一个孩子跳了一段伦巴,不意赢得一阵掌声。只是老气横秋,我已累得气喘吁吁,朝孩子抱拳,败下阵来。酒吧的两旁便是照耀了全世界的施华洛世奇水晶装饰的楼梯了,璀璨夺目,如梦如幻,绚丽、华贵、大气而辉煌,即使在白天,那里也涌满了照相的人。一到晚上,陡起大潮,海水倒灌,波浪滔天,那情景你可以想象。这几天水晶楼梯一直被一个千人少女微商团队占据着,她们分为几个队组,在剧院、泳池、歌厅、酒吧,授课、培训、拍照、录制节目;她们服装统一,为团队专门订制,纯色、另类,中式、西式,古典、现代,不断变换着,有如表演,走秀。当她们一起出现时,场面惊艳震撼,一派青春气息,咄咄逼人,让人想起海洋风暴和斑斓的鱼群。我在描述这一切的时候,我也在进行有关“场合”的思摸和考量:我可以去吗?有何不能?小微可以去吗?有何不能?小微的老母亲可以去吗?有何不能?问题的终结是晚上七点,我是否要再次去赴小微的私约。

折磨了一天。折磨的本身表明,我无可选择。晚饭后我只对夫人说去拍摄夜景,和所有撒谎者一样,装着平淡无奇,还是心中有事,慌忙逃离开了。在到了钢琴酒吧时,我并沒有急着寻小微,而是在暗处观察,心怀叵测。年轻的外国钢琴师,优雅,风度翩翩,正弹奏着《水边的阿狄丽娜》,略带忧伤。与他联合演奏的是一位外国女小提琴手,身材修美、颀长;低胸V形开领,微露削肩;长发,扎一马尾,有动感节奏时,有力而好看地摇摆,带动听者,跟着打起节拍,高潮迭起。仔细听,这会儿她拉的竟是《夏日泛舟海上》,这是由威尔第歌剧《弄臣》中的咏叹调《女人善变》改编而成,轻松、活泼,并富有动感。我不知道他们如何能将这两首曲子协调在一起演奏,别具风格,又匪夷所思。左顾右盼,心事重重,我没寻找到小微,倒是霍然看见了她的老母亲,坐在北面水晶楼梯的下面。由于苍老瘦弱,她深陷在深棕色的沙发里,一头白发,格外刺目,闪电般,令人惊心动魄。她背后的水晶楼梯,灿烂、奇幻、华丽,还是被微商团队占据着,今天是一拉溜红衣少女,包括领队、导演、摄像。她们不断变换着队形和姿势,拉近、推远、平拍、仰拍、吊臂俯拍,而楼梯下面,挤满了另外要拍照的人,都在等候着她们停歇的间隙和空当。有人怨声载道,忍无可忍,斥责她们不能这样长期霸占公共平台;人群纷扰,人影幢幢,大厅里充斥着激愤之气,躁动之气,暴戾之气,令人不安;有人开始喧嚷,冲动,骂骂咧咧,头发上指,面部扭曲,目眦尽裂;吊灯、壁灯、舞台灯、施华洛世奇水晶,明灭、斑驳、恍惚、混乱,如幻灯图示的世相;小提琴变调,不再轻松和愉悦,在极远处,似有还无,若如游丝,如泣诉之声,有沙哑之声,钢琴则如钢铁敲击。老母亲还在水晶楼梯的下面,在众多少女的下面,在纷扰人群的下面,在浑浊的音乐下面,越发显得空旷和苍老,白发如闪电,伴有雷声,从海上传来。

那是时间的闪电。我闭上了眼睛。突然间,周遭一切都安静下来,那种安静近乎死亡和肃穆,人们不再喧嚷、吵闹、咒骂和拼抢。偷眼看去,有人在后撤,有人在逃离,有人在犹疑,更多的人坐下来,仰望和倾听。闪电里,他们望见了什么?那其中有小微吗?为什么我看不到她,她也看不到我?我们是谁把谁弄丢了?我们谁在寻找谁?是谁把我和老母亲置于此一境地?“场合”意义空间的逼近里,是直面的残酷,是直面自己的残酷,“场合”即现场,现场即现实,闪电照见了别人,也照见了自己。我知道我虽然还没老到老母亲的年岁,但没有翅膀,肉身沉重,自然的轮回里,生命在变轻,言辞在变软,空间在变窄,世界在变小,许多地方已经不再属于我们了。那么我是否也应安静地离开?离开,亦是逃开,亦是敞开。倏然我又转回身来,我想带着老母亲,就像带着我的老母亲,一起。把地儿腾开,让给孩子们。世界过于安静,同样令人不安。

哦,孩子们,小微是吗?是。

忽见舷窗玻璃似有一抹晚霞反射,停下脚步,躬身朝外看,再看,哦,天阴多日,这就晃开了。我有点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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