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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不孝之子

2019-09-10耿立

意林彩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灵车老家妻子

耿立

我现在在夜里,还能听到母亲在隔壁费劲地喘息和叹息。我有时抱母亲到客厅,有时和儿子一起,我抱母亲的上半身,儿子挟着奶奶的脚踝到洗手间,或者妻子像喂孩子一样,在汤匙里把药弄碎,母亲嘴角耷拉,药从嘴角流下。

母亲,把她的全部衰老展现在我面前,就像给我展现数年后自己的模样。我现在40岁,正是母亲生我的年龄。

母亲一辈子生育了五个儿女,但前两个都只活了几天。当母亲真正做母亲的时候,她快三十岁了,所以,她十分看重孩子,而且,像大多数农村母亲一样,重男轻女的思想十分重。她十分娇惯我,我8岁时,背着土布织的书包从完小回家后,还要偎在母亲怀里吃奶。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常在夜里发烧、抽搐,母亲常常以为我会死去。在我写这段文字时,我还能感到我发高烧的迷糊状态,有时像飞,有时像屋子旋转。

母亲守着我的童年、少年,一直到我到縣城读书,后来我每次去见母亲,就像走亲戚,一年只有很少的几次。

晚年母亲戒了烟(姥姥在年轻的时候,随着丈夫到了山海关外的煤矿,学会了抽烟,而母亲在生哥哥的时候,大病了一年,每天一服汤药,最后味觉麻木,母亲想到了抽烟),戒烟后,平时常和几个老婆婆玩纸牌,是水浒叶子,上面写着宋江几万、燕青几万。记得一年夏季,我回老家看母亲,母亲和几个老婆婆在树荫下乘凉,她们都脱掉了上衣,那样凉快。我看到了母亲那干瘪的乳房低垂着,满是青筋,肋骨像农村的房屋的瓦垄,一排排触目惊心。几个老婆婆见我回来,都说,我们不怕你笑话。说完依旧从容地在树荫下打牌。母亲说,她一天能赢八毛钱。母亲的脑子好使,她打牌很少输钱,我大舅打牌,是乡间高手,他会记牌,他家里每年的吃盐点火的钱,都是从纸牌里赢的。

后来,母亲把打牌也戒掉了,一是眼花,再是记不清我给她的钱放在哪里,母亲说糊涂了,糊涂了就是快死了。

母亲在晚年曾中风几次,慢慢地调理就熬过来了。但就在2005年夏季的晚上,我接到姐姐的电话,说母亲摔倒了。那晚我和妻子的朋友把母亲接到了我住的地方,当时母亲小便失禁,我抱着母亲,像童年时候我依偎在母亲的怀抱,我小时候不知多少次把小便尿在母亲的衣襟上。在老家,人们还用一个老旧的词“孝”来评价人。也许,“孝”在现在是个尘土遮蔽的词了,但一想到这词,我总有一种亏欠和不舒服。

也许,在人们眼里,我是孝子,每次回家都给母亲钱,有时也接她到城里居住,当母亲在大哥或者姐姐家里住的时候,我也会给一些钱,邻居都说母亲的命好,有个好儿子。但我总觉得,我不孝。

哥姐说每家轮流养母亲四个月,当母亲在我这里住的时候,我也只是满足母亲的温饱。而精神上呢?我只是把母亲当成了一个需要供养的老人,用钱和衣食来打发罢了。我们注意过母亲的叹息、母亲的忧郁吗?老年的孤独,像枯干的树。我有时是以在老家的一个有出息的农民之子来想着母亲,其实,母亲要的不是儿子的腾达,是平安,是孝,是不对母亲造成心灵的伤害。

母亲是有性格的人,但也有那个年代乡间女人的褊狭,特别是男女授受不亲。妻子曾说,有次一个修理洗衣机的人来我家,那是个男工,母亲就在她的卧室一直吐口水,一直用拐杖敲地板。

母亲在老家过她人间的最后一个旧历年的时候,妻子回到了老家,见母亲额头有伤。邻居说,是被某些人打的,而有的人说是磕的,我是宁愿相信母亲是被打的,老母亲被打不是一次两次。在母亲的棺木前守夜的时候,大哥告诉我,母亲在春节的时候,用拐杖把他家的玻璃敲碎了。我想,该是什么愤怒,才会让一个母亲敲碎儿子家的玻璃呢?况且,她是我们儿女无论给母亲怎样的委屈,她都能承受的一个老妈妈啊!

母亲住在我家时,大哥来看过母亲。到了晚上,母亲开始高烧,开始惊叫:“救救我,救救我!”是什么唤起了母亲恐惧的回忆?

母亲卧床,话已经说不清楚了,我的应酬很多,但我出门前会先给母亲喂饭吃药。久病床前无孝子,写这篇文章时,妻子说,我们没有资格谈孝心,老人给我们十个,我们是否报答了一个?妻子的话使我十分内疚。

母亲去世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天降大雨,我为她盖被子。

那天的雨真大,灵车在妻子“娘,咱回家”的哭泣里,在平原的雨里穿行,农村的路在雨天里变得泥泞,灵车围着村子一圈一圈环绕,想找一条回家的路,但最后灵车仍然不能通行。在雨里,我们把母亲从灵车抬下,妻子哭着:“娘,你活着的时候没有坐着车围着什集(我的老家的名字)转过,你死了,却围着庄子转。”

母亲在老家放了三天就下葬了。

那是中午,我随着母亲的棺木,穿过玉米地,那砍出的玉米过道,犹如地道。

人都是要死的,小时候就知道,人死后到黄昏子女要给老人到坟头上灯,如果上灯回来,后面有人喊,千万不要回头。童年我一直害怕这事,等我知道这事由哥哥办,才庆幸自己作为老小的幸运,可以免于黄昏到坟头上灯的恐惧。

父母生前争执了一生,死后将他们合葬,不知这是否符合老人的意愿,但我看到了墓坑里,父亲的棺木还没有腐朽坍塌,那黑黑的颜色还在。

母亲看到了我的生,我看到了母亲的死,也许是机缘,母亲说我是天要明的时候出生,母亲是天明时死。

40岁了,没有了父母,以后无父无母的日子,没有了父母的遮拦,衰老就慢慢临近了。父母给我们遮蔽了死亡,当父母已去,我们要学会向死而在,向死而生了。但玉米地里的墓园,那些蓊郁的玉米,那些气息一直在我的口鼻里存留,当黑夜到来的时候,母亲该怎么办?她一直是惧怕黑夜的,我思考着这个也许对死去的人是个无所谓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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