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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牲记

2019-09-10虽然

散文 2019年5期
关键词:堂叔小舅族长

虽然

很久以前,族里伙买了一匹马,买来不久,就发现这马很操蛋。操蛋是冀中土语,意为差劲。这匹操蛋的马根本不能下地。

它花了大伙九百块钱。马贩子不知用了什么障眼法儿,蒙住族长的眼,把这匹马卖给了他。刚买回来,大伙围着马不停地夸,夸它骨架子好,肉匀实,一拍就知道有力气。夸了半天,一下地,才知道不能用。

该套车上地里了,它根本不往车边靠,似乎压根儿不知车为何物。硬把它轰进辕条,才往背上搭驮子,它一尥,从辕里跳出,绕着院子跑起来。这么大的牲口在院里狂奔,惊心动魄。族长的妻子、孩子钻到屋里,顶上门子,扒着窗户朝外看。族长飞快地跳到栅栏外,挥着鞭子朝空中甩鞭花。还是马跑了会儿自己停下,他才怒气冲冲搡开栅栏,揪住嚼子,照马的脑门上给了几拳。

族长退了一步,不拉车就不拉车吧,直接去地里拉犁,于是牵着马往地里走。马欢实起来,它脚步轻快,时时小跑几步,脊背轻颠,屁股微颤,皮毛上闪过缎子似的亮光。族长突然想骑马,让马停下,抱住马脖子就往背上爬。还没上去,马脖子一甩,蹶子一尥,族长就躺地上了。他爬起来,揪住嚼子又是几拳头。马才买来,他还舍不得下劲儿打。

马根本不接受往它身上挂东西,铁光闪闪的犁和它没半点关系。它被鞭子抽着,绕犁转圈、喷鼻、长嘶,烦了就往远处跑,跑得又轻又快,十分飘逸。附近地里的人都停下活儿拦马,分站在各个路口,张开双臂,见马过来就放声吆喝,把它逼回族长手里。折腾半天,一分地没犁,族长累得气喘吁吁。族里等着轮流使马,他却迟迟搞不定,这让他十分焦躁。追马追了三天,他开始揍马。

他把马栓到地头大杨树上,马头紧贴树身,只有马身子可以左右走晃。把马拴成这样,族长十分得意,除非把大杨树拖倒,否则这狗儿的跑不了。拴好马,他褪下铁锨柄,照着马背上咣咣地掠起来。

马仰天而鸣,咴咴长叫,拼命尥蹶子,掣得树枝子忽啷忽啷响。族长边打边看马的眼,只要它不服,就接着打。打折了铁锨柄,又褪下锄头柄,折了锄头柄,又用四齿钉耙的柄。马口吐白沫,双眼翻白,四腿弯曲,全身哆嗦,跪了下来。

族长解下它,牵到犁边,顺顺当当套上了。它垂头丧气地拉着犁,无精打采走了几趟,站住了。族长举起鞭子照它屁股上一甩,它朝前走幾步,又停下。挨一鞭子,又朝前走。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半天晃荡过去了。

后半天它更懒,能耍就耍,能拖就拖,还会转着眼珠子看鞭影。念在它已挨过一顿毒打,族长按住气,暂且宽容它。收工时候,这马又欢实起来,它迈着轻快的步子,时不时喷个响鼻儿,全然忘了身上的疼,似乎根本没挨那顿揍。

第二天它故伎重演,绕着犁转圈、跑,人们拦它,追它。族长又折了三根粗棍,才使它就范。它懒洋洋地左摇右晃,病了似的又蔫又茶,三步一顿,五步一停,时时掀起上唇,露出粉红的牙龈叹口气。等到回家,它又欢天喜地。于是它成了一匹操蛋的马,人们提起它就想到族长无能,它成了烙在族长额上的笑话。

族里的男人挨个儿使它,挨个儿揍它,每家都折了几根农具柄。结果一样,它依然撂挑子磨洋工,打疼了下跪,不打了照样耍滑。这样拖过种麦子,地里没活儿了。

族长突发奇想:它该不会是千里马?千里马不屑种地,跑是它的长项,不如让它放开跑跑,看它到底是个什么马。让谁骑着试呢?

堂叔那时年轻,不正干,和这马一样,不爱下地,游手好闲,常挨大爷的骂。听说让纵马奔驰,他来了劲儿,找出破鞍子,爬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肚子,马就跑起来。先是小步慢跑,很快四蹄生风,从里城道一直跑到东侯,又从东侯折回。算一算,二十分钟跑了二十里,合一分钟一里。照这速度一算,虽不能日行千里,也能行八百,可算良马。

怪不得它不爱下地,怪不得偷奸耍滑,它有资格啊。想到它仅次于千里马,大伙都很兴奋。

族长清醒地说:“我们要它有什么用?我们要能拉犁耕地的普通马。”一语点醒众人,是啊,族里几十亩地,指着这马呢,它不下地,怎么办?只好卖掉。它大名远扬,谁要?

堂叔挤出来,我骑着它去内蒙古吧。那里的人识货,说不定能卖高价儿。反正麦子种上了,冬天也不用牲口。”大伙一想,养这么匹不肯干活的马,生不完的气,就让堂叔去内蒙古卖高价儿吧。

于是,堂叔备好草料袋子,穿上羊皮大祆,扎上皮裹腿,骑马出发了。他一路向北,向北,不知走到内蒙古没有。反正从那以后,他再没回来。

狗嘴角挂着几缕亮丝,怔怔地看着我们,友好地摇着尾巴。它突然脸色一变,掉头向东屋冲去,冲进东屋狂奔一圈,又冲回西屋。它抿着双耳,埋头疾冲,一冲冲到了炕上。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它一向懂事听话,从不擅自进屋,更不会擅自上炕。每逢想要进屋,它就蹲在门槛外殷殷地摇尾巴,两只前爪急促地左右挪动,嘴里发出轻微的“呃呃”声,得到允许才起身进屋,

摇着尾巴和我们挨个儿亲热。

它这么朝炕上一蹿,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我爹。他跳起身,飞起一脚,把狗踢下了炕。狗在地上打个滚儿,起来接着跑。它嘴角的亮丝越挂越长,目光狂乱,毛发倒竖。我们终于把它轰出屋子,放倒八仙桌挡在门口,躲在桌后心惊肉跳,猜想这狗是怎么了。狗连撞几回桌子,进不了屋,就昏头昏脑在院里跑,像逃命的狼。我怀疑它已看不清东西,它连连撞墙、撞树,越跑越踉跄。我爹挪开桌子出去,拣起丢下的铁链,开始抽。狗惨叫着,黄毛乱飞,抽搐着倒下了,双腿越挺越直,越挺越硬,终于不动了。

我走出屋子,在它身边蹲下看。这时它有了片刻的清醒,双目温柔又湿润,轻摇着尾巴,伸出黑紫的舌头试图舔我们。它已哼不出来,急促地喘气、喘气,眼里越来越空洞,嘴角涌出越来越多的白沫。

“它肯定吃了什么。”我爹说,“完了。”

我顿时泪水满眶。想起这条狗带给我们的无数欢乐,我越哭越厉害。祖母愤怒起来给我住了吧!我死了你也不肯这么卖劲。”我爹也觉得荒唐:“住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抽泣着不肯动,时时伸手摸狗,它越来越凉,越来越硬,真的死了。我又放声大哭。

堂伯走来:“我在外边就听哭声大震,怎么了?”得知狗已死去,他来到狗前,看看捏捏,下了结论,这狗得三十斤,挺胖,能吃顿肉。我流着泪反抗,坚持把狗埋掉,给它起个坟。我爹蹲在狗前,想了想,该给老人做条狗皮褥子,防潮。”于是定了,剥皮吃肉。

我回到屋里咒堂伯。听到院里又来了几个人,讨论中毒而死的狗能不能吃。只听一个说:“前半年那谁的狗也是这么死了,我们吃了,什么事也没有。”又一个说:“早上才中的毒,毒侵大脑,还没散到肉里。再说,集上买的狗肉你也不知道底细,吃得香呢。没听说吃狗肉吃死人。”总之,都主张吃肉。堂伯已拿来刀具,戴上皮围腰,拽过长凳,提起狗来放上去,开始剥皮。

我透过窗户朝外看,剥了皮的狗已不像狗,它大大变样,剥下的皮像它脱下的黄毛衣,从长凳上垂下。堂伯满意地打量作品,一手執刀一手持钢棍,剥一会儿把刀往钢棍上磨一磨,接着剥。我爹已往大铁锅内倒了水,又搬来硬柴,只等狗肉下锅。

再从窗户朝外看时,狗已少了头和四肢,成了两另红肉。长凳旁多了个大铝盆,切成大块的肉扔进盆里,抬到锅前,入了锅。于是劈柴猛烧,开水冲得锅盖哒哒作响,肉香四逸,又引来几个人。

一伙人又吃又喝,说花椒能鉴定狗肉,真狗肉蘸花椒不麻嘴,假狗肉麻嘴。又说起里贵子一家常年收狗煮肉,什么狗都收,没狗可收就捉街上乱跑的狗。最痛快的是闹狂犬病那两年,村村成立打狗队,家家杀狗,天天吃肉。也怪,那两年听不到一声狗叫,狗知道大难临头,老实得很。

肉吃尽之后,他们胃里装着狗的一部分,醉饱而去。祖母也吃了狗肉,吃完回想哪个村里有熟皮子的,得赶紧把皮褥子做出来。

熟好的狗皮送回来,我扑上去,它软和极了,毛又顺又滑,脊背偏黑,越往两边越黄,隐隐能摸到几对奶头。它被棚在一条褥子上,平整地趴着,像是狗又活了。

小舅赶着牛车来接我们。牛走得慢,它欲行不行,一步三停,先是舍不得出村,出村后舍不得走远。小舅朝它身上甩一鞭子,它就紧走两步,两步之后又慢下来。走到袁流村,面对越来越陌生的风景,它不肯再走,四蹄生根,哞哞直叫。小舅使尽了浑身解数也不顶事,只好和牛僵在路边。僵了半个小时,这牛不知抽哪根筋,又朝前走了。

牛尾巴上吊着一串串的泥团。泥团有大有小,参差错落,个个浑圆,晃动有声。说实话,小舅二十岁,正是爱好的时候,巴不得身边的任何东西都明净悦目。而这头牛,这辆车,都让他感到丢人与滑稽。但这差事只能他来做,四舅要娶亲,别的舅都在娶亲中担任重要角色,只好由他来接我们这一堆外甥。

我们在村口望眼欲穿,一见小舅,管它什么车,纷纷向上爬,分两行坐下,扒住车帮。小舅坚持步行,怕弄脏他的衣裳。有这一车孩子,他走在路上坦然多了,摇着鞭子又说又笑,百般逗我们。而我们,想到要坐席吃肉,恨不得牛生双翅,拉着我们一气飞到西侯。

毫无预兆的,牛突然跑起来。车颠得哐哐乱响,我们前仰后合,上弹下跳。小舅跟着牛跑了几步,试图让牛停下,不顶事,牛根本不听他的,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他被甩下了。看到我们土豆似的弹跳不已,小舅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等他终于缓过劲又追,已被落得更远。他边追边吼:“扒紧!都别松手!”吼完又笑,这样又吼又笑,遥遥地跟着牛车。

我们哭叫着。路上不见人,只有牛拉着车狂奔。我们在剧烈颠簸的车上换个姿势,由坐改为跪或趴。牛尾巴上的泥团像珠子抛上又撒下,互相碰撞,碎成泥块,纷纷下落。它跑得真快,像马一样,前腿腾空弯起,向前一搂,才一落地又腾起一搂,这样一搂一搂朝前冲,十分震撼。都说慢牛慢牛,它真跑起来可一点儿也不慢。

牛车一拐弯,看不见小舅了。我们又惊慌起来,牛要去哪里?它去哪里这车就得去哪里,车去哪里车上的人就得去哪里。于是又哭叫。

小舅从拐弯处跑出来,他已顾不得形象,鞭子早扔了,脸红脖子粗,正甩动双臂奋力前赶。我们齐声大叫,似乎叫一声能抻着他朝前近一分。他也果然近了,我看到他脖子上的条条青筋和缕缕汗水。他看到孩子们一个不少,放下心,又吼:快到了,牛要进村了!我们这才知道牛是一直朝着西侯跑。

它毫无征兆地慢下来,全身是汗,汗水顺着脖子、肚子和腿朝下流,全是黑的。串在鼻子上的圆环又白又亮,脑门上的红缨湿湿溻溻,它缓缓转动耳朵,仪态万方地朝村里走。

小舅终于追上来,精疲力尽,往车后尾上一坐,懒得抬腿,任双脚在地上磨着,狼狈不堪地进了村。

街上吹吹打打,四舅娶亲而回,他坐在一辆带篷的马车上,帘子撩着,看到牛和我们,他笑了一下。一辆辆马车过去之后,我们爬下牛车,说着这疼那疼,朝姥姥家走去。

听说牛惊了一路,姥爷瞪着小舅。他赶紧表白:“牛非跑,我有什么法儿?我也跑了六里地……”

“哪头牛?”姥爷问。

“老黄牛,蔫不嘛的那条,跑得还真快。我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没追上。”想到牛尾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泥团子,和我们土豆似的在车上弹跳,小舅又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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