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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茶棵

2019-09-10沈书枝

读者·原创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茶场泾县杉木

沈书枝

清明去泾县山里给爷爷上坟,回来时走错路,偶遇一片从未遇过的茶园。矮坡上硕大的茶棵一行一行(我的家乡把茶树叫作茶棵),修剪得整整齐齐,新绿蒙在金黄夕光中,远望如一条条巨大的绿茶色滚轴云,又如卷好未切的抹茶蛋糕卷。一家人忍不住惊呼,跳下车来跑过去看。正是珍贵的明前采摘时节,这茶园却不知为何连一个摘茶的人也没有,也无人看管,只有细如雀舌的新芽为夕阳浸透,在静谧中熠熠发光。山坡尽头,杉木投下长长的阴影,一丛高高的映山红盛开着。我们赞叹不已,因为家里有事情,只得匆匆拍了几张照片便走了。

小时候,村子里也有茶园,就在离村不远的林场里面。也是这样低矮的山坡,只是茶棵多不如这样高大,几面相围,连起来很大一片。茶园那时为一个温州人所承包,年年春天,也就是四月间,我们小学的学生都要在老师的带领下,到茶园帮他们摘一天茶。摘来的茶叶倒在林场小屋中的大竹匾里,绿松松的堆起来好高,被掐断的茶叶茎发出好闻的清苦气息。我们喜欢摘茶,但实际上很不爱做这样免费的劳工,只是碍于老师的权威,年年还是要去罢了。我们摘得当然不是很积极,一边摘一边玩,在茶林间呼朋唤友,也是不坏的一天。

当地邻近的妇女,这时候若得一点儿空闲,也会趁机去茶场摘茶,拿一点儿工钱。摘茶的工钱很少,大概一斤七八毛钱,春天的茶芽那么细小、轻盈,不是容易打秤的东西,一个春天的工夫累积下来,也不过十来块钱。钱还不是现给,要先摘几天,累多了才给结算。小孩子因此不耐烦,本来放学后或周末去摘茶,就是想挣几毛钱,回去到小店买一点儿零嘴吃,结果还要忍耐,摘了一次,就不高兴再去,先前摘的茶叶也就白帮茶场摘了。但大人们不这样看,除了种田卖稻,乡下能得现钱的门路极少,摘茶,玩儿一样的事情,不算累!因此,只要不是家里忙得团团转,这个活儿还是有很多妇女愿意干的。

小孩子乐意的,则是在春天放学后到林场去偷茶叶。那个温州人请了本村的一个老头子来看茶场。这个老头子的样子很凶,长年的风吹日晒令他的皮肤极黑,小孩子都非常怕他。我们去偷茶叶,都是本村的几个小孩一起,背着布袋子小书包,摘下的茶叶就装在书包里。等摘了差不多大半袋,就派一个胆大的,故意把一个只装了书的书包揣在怀里,揣得鼓鼓囊囊的,然后拔腿就跑。看茶场的老头子看见了,跟着就追,一面追,一面破口大骂。我们趁着这乱劲儿,赶紧躲进旁边的杉木林里,心里害怕极了,一动也不敢动。直到骂声渐歇,才敢小心地从杉木林后面绕出来,走到回家的路上。一走到看不见林场的地方,我们的胆子就又大了起来,开始有说有笑了。

回到家,这半包茶叶就交给父母,留着晚上炒茶。等吃过晚饭,媽妈把锅洗干净,重新烧热,爸爸就在锅灶上用手炒起茶叶来。鲜嫩的绿叶很快变蔫、变软,空气里充满茶青的香气。等到茶叶渐干渐脆,一锅茶就炒好了。父母把这点儿茶叶收起来,供家里夏天割稻、打稻时泡茶喝。有时候,我们也会去舅舅家屋边的山坡上,在他家的几行茶棵里摘一点儿茶叶回来炒。安徽许多地方的茶叶都很有名,黄山毛峰、祁门红茶、六安瓜片之类的不必说,就是相邻的泾县,说起茶叶来好像也比我们那里有品得多。

但这样普通的自制的茶,正是融入那时我们日常生活的东西。盛夏“双抢”时割稻、打稻、犁田、栽秧,一家人倾屋而出,手里拎着打稻机的木板、润滑齿轮的油瓶、割稻的锯镰刀,还有一大壶茶和一只喝茶的碗。用的茶壶是本地最常见的一种土黄或土褐色烧釉陶壶,质粗而价廉,壶腹上画几根花草,上面一根粗圆提梁。早上出门前往壶里抓一把茶叶,倒满开水拎到田里,藏到田埂下的阴凉儿里,或是扔在打完的一小块稻草堆里,待做事做渴了,茶水差不多也凉下来了,过来倒一碗喝。这样久泡出来的茶水味道浓酽,颜色深重,加上塘水水质不好,有时茶水上面还会结出一层薄薄的茶色的釉,实在不是什么可堪夸耀的味道。只是有味道的水(即便是苦茶味),比起白开水来,更能使辛苦劳作中的人感到一点儿振奋罢了。只有在来了稀客或是过年的时候,才会讲究一点儿形式,用杯子泡了茶叶,给来的客人喝。

生平第一次摘茶得到现钱,是小学三年级的初夏,去泾县的山里摘茶。那时我们从村子上的大人那里听到消息,说泾县的某个茶场摘茶给现钱,称多少给多少,钱也比我们这边的林场给的多。于是我们跃跃欲试,想去挣一点儿钱回来。村子上大大小小几个小孩一起,趁一个放假的清晨一起出发,路途太远,在不断问路终于走到时,已是正午时分。前一刻还是朗朗晴日,忽而便乌云翻滚,下起大雨,我们何尝能料得到,浑身上下被淋得透湿。雨停后,不甘心就这样回去,还是到茶山上摘了一会儿。山林间填满水汽,许多四脚蛇在茶棵间窸窸窣窣地爬来爬去。我们疑心四脚蛇是会咬人的,心里总有些抖抖的。摘了一些茶,看看天色将晚,便赶紧去称。那一天我得了三毛钱。回去的路上,大家都有一点儿无言的丧气,走了这么远的路,以为能摘一块多钱的,谁料最后只得了这么一点儿。

等到时间再晚一点儿,到了夏天,茶叶的嫩头长得老高,林场的茶园就无人看管了,任由它们自己长去。我们偶尔去姑姑家,要经过林场,远处的山坡上,还有另外几小片茶园,每当看见那样嫩油油的叶子,心里总不免爱而可惜,长得这样好的茶叶,摘起来多开心啊!有时候也会揪一点儿回家炒炒。秋冬的茶园更是寂寞,茶叶已全老了,没有人再把眼光放在它们身上,茶园完全失去了春天时的热闹。冬天,茶树开出小小的白瓣黄蕊的花来,花头朝下,不甚起眼,只有留心的人才会注意到。这花晒干了也可以泡水喝,味道淡淡的,有微弱的香气,但这是我很多年以后才知道的了。

到我念初中的时候,进城打工的大潮迅速涌起,村里几乎三分之二的人都离开了农村,去往城市。昔日林场的茶园也渐渐荒芜,逐渐被长起的竹林、杉木和其他杂木荫住,变成森森的杂木林。20年过去,如今在杂木林中,还可以看到零零落落的茶棵,春天依1日发出嫩芽,但已无人采摘。我对茶叶的喜爱也渐渐演变为一种兼具了审美与实用的双重之爱。喜欢茶叶好看,喜欢茶水好喝,但更多的还是小时候对“摘茶”这件事的喜欢的延续,是乡下人对于“实用”的欢喜。好比小时候喜欢捡柴,喜欢捡竹笋上脱落的竹衣,可以给家里当柴烧或是做纳鞋底的材料,都是物尽其用的快乐,觉得自己对于贫穷的家,也多出了自己一份小小的力似的。如今有时候去山里玩,遇到一片茶林或几棵茶棵,看到茶棵顶上柔软新嫩的枝叶,总遗憾现今的我再也不需要——或者说无法——摘茶,即便能够找到茶棵的主人,获得允许摘下来,也没有人帮我将它们炒成茶了。1日日的茶壶不见踪迹,乡下用大壶泡茶的习惯也渐渐消失,只有夏季仍在做着农活的人,用着街上随便买来的什么瓶,灌一大瓶茶水,带在身上出去。

图/丛威水彩画苑Jess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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