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这辈子接到过多少请柬自然是记不得了，但让我头皮发麻的仅有这一次——打开后，那四个字让我傻了一会儿：死亡盛宴！

朋友刘博士久居旧金山，堪称双料博士，在中国拿过中医学博士，又在美国拿了医学博士，常对人咕哝：民间流传的“食物禁忌”究竟有没有一点道理？为什么代代相传？为什么没人敢较真地试一下呢？在旧金山通往萨克拉门托的路上，有她一个小农庄，那天的农庄布置得像一座地狱，入口处，竖着一块大木牌，上面用中英文写着：欢迎品尝死亡！

农庄内到处是端着盆子，兴奋地游荡着的人们。那些平时不太在意的食物，现在都是可疑的。

“黄牌警告区”人头攒动，挤进去一看，不禁食指大动，老菱烧肉，不正是嘉兴的名菜吗？一旁的告示牌上写着：猪肉与红菱合烧，食之立即腹痛；看他人还在犹豫，我叉起猪肉红菱尝了一下，只有一个字，棒！如果“食之肚痛”，我愿意吃光它。旁边一个菜更跩：牛肉烧栗子。都知道“栗子烧鸡”乃一等美味，牛肉烧栗子还用怀疑吗？尽管它的告示牌写着：牛肉+栗子= 呕吐！一个红头发的老外踌躇了一下，便熊扑上去，顷刻就三分之一没了，他还自嘲地摇摇头。

几经碾压，既不“呕吐”又无“腹痛”，大家开始横扫这个区域，什么鲫鱼烧竹笋，食之脚踝酥软；萝卜黑木耳汤，皮炎或荨麻症；兔肉烧芹菜，脱皮脱发；韭菜拌蜂蜜，腹痛；什么红枣蒸海鲜，腰痛；驴肉与猪肉，腹泻……我看到一个老外大肆吞咽着“驴肉炖猪肉”，边吃边跷拇指，没有内急的迹象。那么“红牌警告”会给点颜色瞧瞧吧？兔肉烧生姜=霍乱，这个太扯，有个爱吃兔肉的老外大口吃，抱怨着姜片太多。鸡肉与兔肉同食，成泄痢，这个有点恐怖，华人中没人敢试。但有个墨西哥人不停地吃它，我后来不断地注意他，也没见他上厕所。

蟹与柿子共食，会剧烈腹泻，古书说“杀人”。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们几个混着吃了，果然觉得隐隐地不舒服，蹊跷的是，老外又没事，一个叫查理的，吃了两只蟹，两只柿子，还想吃，刘博士解释说，老外体质偏热，大冬天仍然喝冰水，区区“蟹寒”与“柿寒”能奈其何？

但在“黑色警告牌”前，没人敢叫嚣。

首当其冲的是著名的“虾类与维c同食”，告示牌上写着可能生成砒霜。所有来宾都被它镇住了，刘博士却大勺大勺地吃，又大口地喝橙汁，“这是个流传最广的谣言”，她说，经计算，要想通过吃虾和维c产生砒霜，需要一顿吃40公斤虾！于是大家一阵哄笑，虾仁很快没了。事实上，“黑色警告牌”下，耸人听闻的告示还很多，都是有记载的——咸鱼炖西红柿，强烈致癌；猪肉烧菊花，易中毒直至死亡；猪肉与獭肉同食成遁尸；黄鳝烧荆芥，令人吐血；青色鳝鱼（毒鳝）每次食用250克有致死危险；竹笋烧羊肝，致盲；豆腐拌蜂蜜，致聋；甲鱼，红足杀人；蟹，目赤杀人；鲇鱼赤目赤须者，杀人；玄鸡白首者，食之杀人……说实话，在证伪前，谁都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冒险，但对于明显的恫吓，大家最好的回答就是，吃！

“死亡盛宴”的设计者，大概希望把最后的一道冷餐变成隐喻：一只滴眼瓶里注满了褐色液体，旁注：“寒鸦目睛汁注眼中，则夜见鬼神”；一只铝盒里放着满满的骨灰：豺狼头骨烧灰，拌酒喂食坏脾气的牛马，它就驯良了，更依附人；一桶鸳鸯肉的上方，吊着一块铜牌：吃了鸳鸯肉，令人美丽，如夫妻不和，悄悄地给他俩吃了，即立马相爱也；一个竹编里盛着加州所产大麻子，旁注：要见鬼者，取生麻子，加入菖蒲，鬼臼，用石杵捣烂为丸，弹子大，每天早上对着太阳服一丸，服满百日即见鬼也……

刘博士正经地说，这些说法都是有来历的。分别来自《食疗本草》《本草綱目》和《医心方》，请各位不要轻慢古人，我坚定地相信，每天吃一颗大麻丸根本不用百天就能“见鬼”……

这时南瓜灯拱门突然亮了，它高大巍峨，狰狞中闪烁着几分幽默，我回头一看，那小桶鸳鸯肉，不知何时已被悄悄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