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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弼士

2019-09-10曾颖

百花园 2019年11期
关键词:小人书城里人草药

曾颖

土弼士是小学三年级那个暑假从我生命中匆匆闪过的一个孩子。他本名叫什么,我至今也不清楚。他的绰号,来自一本没有封面的小人书,里面有一个个头儿不高但肚子却异常大的人,叫洋弼士。我觉得我的小伙伴跟他有点儿相似,只是这家伙一副土得掉渣的样子,于是我就叫他“土弼士”。为了念准“弼”的音,我还专门查了字典。

土弼士并不在意别人怎么叫他。他觉得“土”是好东西,什么种子埋进去,都会发芽吐绿长出果实来。

土弼士的爸爸是钢筋工,每天一大早出门,到晚上才回来。于是他们那间9平方米的小屋,白天便成了孩子们的世界。几乎半条街的毛头孩子都挤进这间小屋子,能吃的不能吃的,能玩的不能玩的,都拿出来吃、拿出来玩儿。为此,土弼士的脸上和屁股上,没少添伤痕。

守门的陈爷爷看不下去了,老脸一抹扮起了张飞,把所有外来的孩子挡到门外。我因为是建筑公司家属,不在被挡之列,就和土弼士有了单独相处的时间。这时我才知道,他其实是不喜欢太多人的,但想着人家都是城里人,愿意给面子到家里玩儿,怎么好往外赶啊?请都请不来呢!在他的头脑里,城里人和乡下人的概念是非常明确的,而且前者无限高于后者。这种意识,是他爸爸给他种下的。他爸爸在城里,卑微且不被待见,但一回到乡下那个小院子里,便是王。他的每一句话,都如铁做的令牌,叮叮当当砸出来,不容任何辩解和违拗。

他爸爸不喜欢回乡下。那个经妻子努力支撑才不至于散架的破败的家、孩子们那几张排在一起比筲箕还宽需要食物去填充的嘴,都是令他恐惧和想逃离的。这是土弼士从小没有被父亲抱过的原因。父亲对他的态度,进一步强化了他对城里人的敬惧感。这也是与我这个“城里人”的友谊令他开心的原因。殊不知,我和他完全一样,都是人嫌狗弃的穷家孩子,而且还有天不怕地不怕的顽皮。

在一起待久了,总会有些小小的摩擦和磕碰。大多数时间,土弼士都是克制和隐忍的,虽然论年龄他比我还小半岁,但他觉得退让就是他的义务。他避开任何形式的对抗与争斗,因为他能拿出的武器,总是让他气短和心虚。

当然,他和我暗暗搞过几次“军备竞赛”。他拿出珍藏已久的小人书,我很快拿出更新而且有封面不缺页的相同版本;他拿出玻璃球,表面模糊且色彩杂乱,被我清一色的金瓜蛋子给比了下去;他拿出纸烟盒,最厉害的王牌不过是一张“大前门”,而我光是“大中华”就有两张;他的王牌武器弹弓,也被我的钢丝枪轻易地就镇压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种较劲儿很无聊,也很令人悲伤——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即使同为穷人家的孩子,一个城里孩子能拿出的东西也是乡下孩子没法比的,这并不能说明前者有多了不起。有些所谓胜利,除了让你失去朋友,便无别的意义。当土弼士意识到与我在一起只能让他感到处处不如而徒生烦恼时,他便开始回避我。

在他的所有理由中,提得最多的,是治病。这是他进城来的主要目的,是他妈妈跪求了他父亲半天的结果。他父亲对此并不热心,他把土弼士带进城,没去费钱费事的县医院,而是去了不花钱的公司医务室。值得庆幸的是,这里有一个从大医院下放来改造的周爷爷。周爷爷看到土弼士大得有些发亮的肚子,有些可怜,就自己动手配草药给他治。他说:“这孩子的病,一是缺营养,二是可能有血吸虫。”

于是,采草药成为土弼士疏远我的最好理由。那段日子,只要我去找他,他就会不自在地拎起小竹篓和铲子,做出很忙的样子。我就只好默默地站到一旁,看他踽踽的背影,消融进疯长的野草丛中。

我本可以与别的小伙伴们玩各种游戏,但却被土弼士那落寞的背影牵着。有时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家伙,但每一次努力,都加强了对他的关注。

那些日子,土弼士采了很多草药,配上周爷爷给他的中药,用一个搪瓷盅,熬得整个宿舍楼的过道里都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仿佛整個春天都被按进了那小小的盅里,被炉火一熬,散发出集纳了百花与百草的香甜与青涩,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口。

我向土弼士表达了这个愿望,他迟疑了片刻,用勺子舀了药水,用力吹了吹,喂到我嘴里。从那一天起,乃至在我漫长的后半生里,我没再起过要与谁比较的念头。

有人说,人一生遇到什么人,都是注定的,他们都是来让你明白某个道理的。10岁那年我遇到的土弼士,也许就是这么一个注定。他让我未来的人生,少了许多的浮躁和浅薄,使我的生命元素中,从此多了些悲悯。

周爷爷偶尔会问我,他说:“那孩子应该补充些营养,可是家里太穷,我让他抓些小麻雀来炖汤,他口头答应,但从来没办过。对他来说,掏个鸟窝抓几只小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土弼士是一个抓鸟的高手,这我是知道的,他像一只灵巧的猫儿,穿越于瓦檐和望棚之间,眼神一盯住,小鸟仿佛都不飞了。那是他唯一胜过我的一次——在我生病的时候,他送了我一盅鲜美的鸟肉汤。

那是他在城里唯一一次抓鸟,为了生病的我,也为了小小的一次胜利感。后来,他就没再抓过鸟。他说:“妈妈说,如果抓的是小鸟,鸟妈妈会伤心的;如果抓的是鸟妈妈,那它的孩子们就完了……”

这话我没给周爷爷说,我只是装作老练地告诉他:“他很好,还一直熬你的药呢……”

那年暑假之后的好多年,建筑公司木材垛的缝隙里,长出了许多色彩斑斓的小花。那是土弼士撒的格桑花种子,每一朵里都有一个他的影子。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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