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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客日记

2019-09-10泽让闼

散文诗世界 2019年11期
关键词:佛光黄龙云海

泽让闼

也许是故乡的冬季太过漫长了,从来等不及绿意从大地长出来。当寒风的锋刃渐渐变钝,看着山川河流从被冰雪锁了半年的桎梏中挣脱出来,每天都在留意路边的野草是否变绿,河边的杨柳是否发芽。且年年如此。

雪线从山峰消失没多少时日,黄龙的摄友打来电话,说那边的杜鹃花开得正繁。杜鹃花期短,如果再遇上连日阴雨,很快就败了。我们急忙相约去拍杜鹃花。

清早出发。在川主寺驶向通往隧道的岔路时,同伴跟那边联系,挂了电话,他说隧道要八点半才能通行。我心想,难道隧道晚上是关闭的吗?寻思间,车上的人都说还好先打电话确认了一下,不然走到隧道口再返回就耽误时间了。

我们折回,朝雪山梁子进发。已经有很久没去雪山梁子拍照了,那里可是我们摄影爱好者们去得最频繁的地方。雪山梁子垭口海拔4000多米,天气好的时候,被誉为“岷山之宗”的东方海螺圣山雪宝顶一目了然。曾几何时,我们发疯一般天天朝山上跑,拍日出、拍云海、拍佛光、拍晚霞、拍星空,沉浸其间,乐在其中。

第一次听说有摄友在雪山梁子拍到了佛光,我着实吃了一惊。从前,因为各种宣传,我以为只有峨眉山才有佛光,后来才慢慢知道,有些海拔高、有云海的地方也有佛光显现,只是罕见。然而,在自己生活的地方居然也能见到佛光,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啊。

过后,为了拍到佛光,我们观察天气,然后天没亮就上山等候。佛光的形成比较特殊,它是由阳光透过云雾中细小的冰晶与水滴形成的独特的圆圈形彩虹,经过衍射和漫反射作用,将人影投射到彩虹上的自然奇观。佛光的形成需要阳光、地形和云海等诸多自然因素的巧妙结合,所以拍佛光还需要不错的运气。因此,来来回回在雪山梁跑了几年,有的人十有八九都能遇到,而有的人却每次都“饿死相机”空手回来,不是因为天气变幻,就是云雾舒卷瞬间消散,因缘总不能聚合。

拍佛光需要好运,但是拍星空就需要耐心了。第一次拍星空时,我们约好时间,两队人马分别从县城和黄龙出发,然后在雪山梁垭口汇合。

夜色如墨。抬头仰望,穹顶如盖,漏万点银光。浩瀚的星空中,每一颗星星都那么清亮,都离我们那么近。壮阔的银河弯一道弧形,伸展腰身跨过整个天宇,安静而又磅礴地横亘在我们的头顶。睁大眼睛看着星光遍布的夜空,我们不但被有始以来的洪荒寂静包裹,更是在绚烂飘渺的星空中穿行。

风大,且冷,尽管穿得不算薄,但我感觉像光着身子站在山梁上一般。选好机位,架好脚架,对焦无穷大,快门速度30″,然后一边按快门,一边在讨论中不断调试ISO。看着照片一张张慢慢接近自己心中所想,看着浩瀚的宇宙被框进小小的取景器里,心里止不住兴奋,激动。那天,我们一直拍到深夜两点过才下山,走的时候,有摄友还恋恋不舍,建议大家当晚夜宿山头,拍到天亮。

那段时间我们迷上星空,天气晴朗的夜晚总约着朝山上跑。拍星空固然好玩,但是昼伏夜行,在别人的眼中看起来难免有些鬼鬼祟祟。为了不受到光污染,拍摄星空总是在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而那些地方恰恰又是附近村寨的牧场,好几个摄友都曾被人当成偷牛贼,不只被质问,还被搜察,看摄影包里是不是藏着绳子、食盐或者刀子、口袋之类的作案工具。

一次我跟同伴去拍星空,选好的机位就在一个圈着牦牛的栅栏旁。黄昏时分,有个四十多岁身材魁伟的男子从山上下来,看见我们行踪可疑就不走了。他询问几句后,坐下来跟我们闲聊。因为我跟他用藏语交流,他的敌意比开始减轻了,不过看似聊天,却是套话,语气中总掩不住怀疑。我请他喝酒,他不肯接。自从经历了第一晚拍星空的寒冷后,我们晚上出行就会带上一瓶二锅头。

“照相?天这么黑怎么照?照出来可能什么都看不见吧。”

怎么跟他解释?光圈、快门、ISO对他来说肯定是一头雾水。我见天色昏暗,已经看不见手上的掌纹,虽然星辰寥落,但还是起身给他演示了一张。快门老半天才“咔嚓”一声。他见到取景器里清晰的山峦,蓝色天空中比肉眼看见的还多的星星,惊叹一声:“晚上还真的能照相!”

他好奇地陪我们等,但依然不肯喝酒。天终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变着参数拍了好几张银河星空,他才心满意足而释然地走了,走时还热情地邀请我们到他家里歇息。

过后摄友们聚会的时候,各自把这类遭遇当成话题,说来一番好笑。然而说起拍星空,印象最深的还是找到雪莲花那次。

那天我们出发早,将车停在垭口后背着装备徒步上山。山陡路远,海拔渐高,脚下的草甸慢慢变少,碎石却越来越多。在一处冰磺砾石滩中,有人发现了一株大苞雪莲花,采了来,拍夕阳时我们用它作前景,逆光下,雪莲花那黄色花瓣上的脉络清晰可见,美轮美奂。

晚霞散褪,色彩消尽,随着西边的天幕越拉越低,星星這里一颗那里一颗悄悄冒出来,闪闪烁烁,犹如微弱的心跳。站在山巅,山风更是强劲,几乎让人立不住身。群山朦胧的影子在脚下变得十分渺小。

夜色浓重如墨。头顶星河,光华灿烂,兜头罩下,气势逼人。

垭口渐渐起雾,流泻间形成了云瀑。打着光柱的车灯从黄龙景区的方向,沿着回环曲折的山路爬上山腰,消失在云雾下,接着,一团黄色的光圈顶着雾罩缓缓移动,一番艰难跋涉,最后从山梁的另一边露出来,两柱清晰的灯光又顺着回环曲折的山路朝下流向川主寺的方向。车一辆接着一辆,基本都是赶路的游客。偶尔也有车反向行驶。连绵的车灯把山梁上的云海照得橘黄而温暖。

因为拍星轨或者延时,看了会儿山下的风景,我们窝在一个避风的凹陷处喝酒,聊天。我裹紧藏袍,拉高衣领仰面躺着,听冷风在鼻尖上方呼啸。烈酒入喉,火焰般的热气在身体里扩散,暖意洋洋,如沐春风。

第二天,拼好星轨,见星空以北极星为中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胶唱片。云雾下,车灯的光轨沿着山路拖成了一条曲线,而漂浮的云海被车灯染成了五彩祥云。

那时候,我们不只在银河下照各种剪影、延时、星轨,还玩着花样拍光绘、拍恋爱的图片故事,几个摄友还为一对恋人拍了星空下的婚纱照。后来,大家还计划哪次再拍点星空下的火锅,或者星空下的麻将这类好玩的题材,可惜因为各自繁忙,至今都没实现。

我们来到雪山梁,今天也遇到了云海。停车找点,见“海”对岸扎噶神山的白崖上正照着一束光,不过因为天气变幻,正在慢慢变淡。

我们沿着牧道狂奔到山脊,喘着粗气才按了几张,光就散了。因为今天的目的地是黄龙,我们这队出发得晚,但是另外一队人想拍日出云海,凌晨就上山了,看刚才的光影,他们该是拍到好片子了。

风时大时小,云海很快起了变化,转眼间从脚下倒卷而上,升腾飘渺,我们瞬间置身于潮湿、朦胧而灰色的世界里。我们腾云驾雾般往回走,几米之外就是白色空无的世界,我忽然想起《失明症漫记》里描述说世界变成了“牛奶般的白”,感觉我们身处的环境中竟生出一丝凄迷的美。

黄龙那边来了电话,问我们怎么还没到?

“隧道不是要八點半才能通行吗?我们在山上拍云海。”

“啊?谁说隧道了,我说的是索道,景区上山的索道!”

原来是听岔了。不过,因为误听,我们再次路过雪山梁,拍到了云海。自从雪山梁隧道通车后,大大地节约了路程,节约了时间,可也让过客错失了欣赏山上美景的机会,就连我们自己都已经很久没走这条路了。

匆匆赶路,另一队人在山脚的杜鹃林边等着我们。小溪对岸的山坡上,杜鹃花开得正艳,红的粉的白的,层层叠叠,绵延数里。杜鹃林后,绵密深绿的杉树林紧靠着晶莹洁白的雪山,明暗相依,浓淡相宜。下了车,本想好好拍几张,可“一天过四季”的天气今天给遇上了,刚才在山上,天气急剧变化飘起了雪,此时下降几百米,车窗外却是细雨。我们躲躲闪闪地遥拍了几张,但雨点很密,怕相机被淋湿,只得赶紧回到车里,想等雨停。

车窗外,一幅墨色未干的山水画直入眼帘。雨浸杜鹃,湿润的花色更加饱满诱人。前方高耸的山崖,在雨中闪着湿润暗黄的光泽。漫山遍野的杉树一片墨绿。群山峰峦叠嶂,染着深深浅浅的蓝,向遥远的天际洇湿而去。

黄龙那边再次打电话来催,看雨势也没有要停的意思,我们只得继续出发。然而才几公里的路程,当我们在索道门口下车的时候,雨已经收了。上得山来,走在林间的栈道上,见左右两边的杜鹃花上挂着晶亮的水珠,笑靥娇艳,婷婷动人。我们一路走走停停拍照,络绎不绝的游人亦是。

其实走在景区内,我是不太想动相机的,这不是说黄龙的风景不美,而是这边的管理局有好几个摄友,他们不管摄影还是拍视频,都非常优秀。因此,不论是彩池花卉,森林雪峰,他们已经春夏秋冬、昼夜朝晚、东南西北、远近高低、包括航拍360°无死角地拍过了,且张张好片。所以,不管我把镜头朝向哪里,脑海中总有相应的片子冒出来。我想不出我还能拍什么。然后再想想,即使我拍了,结果跟网上那些烂俗的“到此一游”的照片一般模样,那还有什么意思呢?于是对拍照兴味索然,干脆一门心思欣赏美景更让人畅快。

穿林入谷,一路风景。在五彩池转了一圈,开始走路下山。彩池边的草丛里或者灌木下,到处是待开的杓兰,我们自然聊起了六月即将举办的黄龙兰花节。黄龙保护区海拔落差有一千多米,植物种类极其丰富,单兰花就有70多种,且每年都有新品种发现,这里已是世界各地植物学家研究兰花的重要基地。

说过兰花节,自然又谈到了每年农历六月十五日黄龙庙会的热闹。黄龙除了有“世界自然遗产”、“世界人与生物圈保护区”、“AAAAA级景区”等等一些列桂冠,在我们的心目中更是一处人文名胜佳地。传说大禹治水,黄龙负舟,劳苦功高,后于此修行,在农历六月十五日得到成仙,后人感念,修庙奉祀。

黄龙寺又名雪山寺、白鹿寺、藏龙寺,自明代建庙以来,庙会的热闹延续至今。庙会期间,从四面赶来的各族群众挂经幡,撒龙达,点香蜡,燃纸钱,拜神拜佛,许愿还原,赏景野炊,会朋聚友,唱歌跳舞,尽情玩耍,活动前前后后延续一周左右。

在我们的传说中,绚丽的五彩池是神灵献给雪宝顶的净水供,水清池艳,圣洁庄严。因此庙会时,常看见有藏族老人一边赶路,嘴里小声地念着关于雪宝顶和五彩池的颂辞经文,一边朝两边的彩池抛撒五谷,以敬天地神灵。还有的老人蹲在那些能够靠近的彩池边,左手握着一把青稞,几粒几粒朝水里漏,右手攥着铜制的模子,不停地拍打着水面,快速而娴熟地印着水“擦擦”,嘴里自然也是念念有词。

遇到这样的节日,我们自然会多拍一些民俗活动的图片。毕竟相对而言,自然风光是“死”的,内容基本可以“复制”;人文风情却是“活”的,每一张图片都独一无二,几乎不可能“复制”。

中午我们在大湾村用餐。听人说,大湾村从前只有几户人家,由于地势偏远,生活极其艰辛,以致有些人家房子歪斜了也无力重建,只得用几根椽子撑住,不至房倒屋塌。旅游业对一方的经济带动是惊人的,自从黄龙风景区开发以来,声名鹊起,天南地北的游人都想一睹人间瑶池的风采,距景区只有3公里的大湾村就此改头换面。如今,村里已发展到70多户,高房大屋立于街道两旁,楼下皆是商铺,楼上不是住宿就是茶楼一类娱乐休闲的地方,一派欣欣之气。

然而,旅游业也是脆弱的。2017年,受茂县山体滑坡道路阻断和九寨沟“8·8”地震的影响,游人锐减,继而断绝,旅游链条上的所有行业也像是遭遇了地震,遭遇了泥石流,纷纷歇业关门。

那年10月,我们去平武县虎牙乡的一户亲戚家参加婚礼,路过大湾村时在那里吃早饭。街道开阔,冷清,几乎不见人影,我们几番寻觅,只找到一家本地的小面馆勉强开着。

由于下了一夜的雨,空气清凉,山河湿润。雾气在对面秋叶尽染的山腰上漂浮,流动。我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现代村庄,感受到它正沉浸在难以名状的孤寂和寥落中。

女主人在给我们下面条的时候,我们这边有人跟她攀谈起来,话题自然扯到地震、泥石流、游客和生意,最后落在了生计上。

“村里的男人们都上山挖草药去了。”

“他们还挖药啊?”

“那咋个办嘛,现在没得任何经济来源,总要找点活路。”

“你们搞旅游这么多年,难道没存下一点钱?”

“存啥子哦,都是有好多使好多,再说也没挣到啥子钱,现在不去挖药又做啥子嘛。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你们说是不是?”

女主人的满脸愁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听同行的一个老人独自用藏语感叹:“哎!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没有福报了,靠着景区舒舒服服地挣了那么多年的钱,现在没有游客了,居然就不能关门清闲地享受兩年。”

我心想,地震到现在才两个多月,他们哪会那么快就拮据成这样,这只不过是不愿闲下来的托词罢了。可是,又不便点破,任女主人继续愁容满面地诉苦,老人不住口地喃喃感慨。

而今,黄龙的旅游又恢复,不但景区里游人如织,大湾村街道两边也停满了车,繁盛自不必言。

下午我们到了丹云峡。

丹云峡是黄龙风景区的一部分,从玉笋群峰到扇子洞,沿峡谷河流18公里,加上1300多米的海拔落差,山峰陡峭,形状奇绝,茂盛的植被和植物的多样性也就让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植物王国”。几年前,中科院的印开蒲老师到丹云峡考察,当他无意中发现路边的“西康木兰”,激动无比,说他在阿坝州的境内跑了那么多年,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发现以“西康”命名的这种兰花,遂拍了很多照片。

印开蒲老师是在重走“威尔逊之路”。多年前,他根据英国植物学家亨利·威尔逊留下的照片,找到原点,拍下对比照片,并出版了《百年追寻》这本书。翻开书页,百年沧桑,一目了然。后来,受到印老师的启发,我们将县内各地几十年、上百年的照片找出来,然后四处奔波,寻找点位比对着照,忙活一年,出版了《忆——松潘》这本书。当年,威尔逊从小河沿松平古道到松潘古城留下了很多老照片,我们在拍摄的过程中,看他取景,不由得佩服起他的摄影水平来,丹云峡境内那些奇特的山峰,基本都被他留下了影像。

丹云峡这边天气潮湿,加上下过雨,雾气缠在山谷间,游移飘娜。我们在峡谷里拍了几张就把相机收了。丹云峡还是要到秋季才能彰显出它的美,到那时,河谷两岸,群峰色染,漫山遍野的红叶如国画渲染,色彩缤纷,绚烂无比。

除了幽美的自然景观,这里作为涪江流域的源头,茶马互市的东线路,自然也有许多古旧栈道、摩崖石刻、碑刻、悬棺和墓葬等等人文遗迹。每次在峡谷间看见的“石马关”这一石刻,与公路隔着流水,咫尺相望,清晰凝重的大字伴着夏绿秋红,伴着激流水花,仿佛游移在时间之外。

我们在丹云峡管理处晚餐的时候天已暮。几栋房屋掩映在高大的白杨林下,四面环绕的山峰孤绝高耸。暮气上涌,化为薄雾,漂浮在对面光滑灰色的巉岩上,犹如置身仙境。

看着眼前这幽静而给人无限遐想的世界,我忽然心想,要是能在这与世隔绝般的山水里闭关一段时日,静下心来写点东西,岂不是一桩梦寐以求的人生美事?

2019年7月24日   古城  松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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