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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克的诗 (组诗)

2019-09-10桑克

散文诗世界 2019年11期

桑克,诗人,译者,批评家。1967年生于黑龙江省8511农场,198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居哈尔滨。著有诗集《桑克诗选》《转台游戏》《冬天的早班飞机》《拖拉机帝国》《拉砂路》《朴素的低音号》等;译诗集《菲利普·拉金诗选》《学术涂鸦》《谢谢你,雾》《第一册沃罗涅什笔记》等。

论孤独

雨在我的脑子里下,

有时也下炸弹,一颗一颗地下,

但是没有声音。那些碎屑也是没有颜色的。

我看见孤独,但我却张不开嘴叫她。

我想活在一个句子里,

不用吃谷维素就能熬到天明,

但是句子把我吐出来。我看见孤独,

我论述她,没有亲人也能创造一个新字,

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汉字,像显影液一样,

让东拼西凑的坏人也能临时遵守规矩,

让雨也能下在我的肺叶里,

有时也下鸡蛋,一颗一颗地下,

但是没有声音。那些碎屑也是没有滋味的。

我看见孤独,但我却张嘴叫她衰败的绥芬河。

我想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不用打电话就能知道谁在生孩子,

但是心把我吐出来。我看见孤独,

我看见孤独的高铁,沿着弯道把萧条的东北城镇甩在

夕阳的后边。我没办法让一个年轻的姑娘

爱上白雪皑皑的荒山,但却能让她不经意地喜欢

荒凉的河滩。两个人促膝谈论着未来,

扁平的石块掠过废弃的水面。雨在我的脑子里下,

从未体验过湖泊的乐趣,也从未想象过

正在变短的终极时间。

美妙的雷阵雨

把乌鸦嘴掰开,看见其中的红舌

与土地,看不见其中隐身或者引申的达维什,

更看不见披着双重羽衣或者雨衣的杜子美。

过敏症患者侥幸躲过五月紫丁香的袭击,

却无论如何没有逃脱六月白丁香也就是暴马丁香的重锤。

连续不断的喷嚏声彻底粉碎它与怀念之间的

迷信联系,而且牵连了肺叶这一看不见却知其存在的

呼吸长官。他对语言有着深刻的研究,

缩小词汇量的同时也将思维方式简化,更别提

尖锐的对立性部分,仿佛不相溶的水风景和油风景,

谁最先拥有道德优先权谁就能先把对方的风景

置于自己的笔下任意修改。复杂的是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复杂的,他们凭借自己的见识

打理一切,甚至染指核芯、量词革命或者量子计算机,

更别提杨树之中的热情和橄榄菜之中的橄榄核,

或者正在变得陌生的河流。灵机一动的时候,

会表演一种欣喜的表情,面对可以添加

任何内容的绿幕——结果证明这是不负责任的,

连死都不能唤醒即将死去的倒霉蛋,誰又能怪罪

美妙的初扮闹钟的雷阵雨呢?谁又能怪罪

美妙的岸边初生的迷迭香呢?

挖坑的鼹鼠

勤劳地挖坑,

就是为了让人掉进去,

还是为了让自己藏身——

不同认识导致不同的歧路,

犹如禁指与禁止——

汉语怎么那么多相似的读音呢?

松树针只能假装尖锐地

发现凛冽并非冬天独有的秘密。

而一个坑显得那么深刻,

深可以理解,而刻又是怎么一回事?

谁来解释解释这个刻的归属?

谁来解释解释坑?

土壤里掺血和掺雪是不一样的,

颜色即使在色盲者眼中也是不一样的。

淡灰的天空倒映在湖面上,

从来也没有掩饰过甄别的心机。

殃及的蒿苗后悔讲过阴天的坏话,

而勉强逃过一劫的绣线菊,

又在惦记谁的将来?

坑越来越多犹如陨石制造的麻点,

反而容易提防了——

鼹鼠啊,你的勤劳

全都白费了——白白的肺

呼吸着青年。

知  道

有很多方法打发

某个夜晚,喝酒与回忆,

而不喝酒的人也会来一杯,

不回忆的人也会想起

某件值得留恋的旧事。

现在还活着,而以后全是

未知,所以赶紧去和

某人说爱你或者干脆

睡在一起,看星辰在乌云

降临之前努力闪烁,

或者手拉手,闭着眼,

大声诵读圣贤的经文。

一股风或者热浪

在数千公里之外便将

他们汽化。没有不舒服,

也没有不愉快。

何以称之为柳如烟?

柳园春色——

在哪里?积雪尚存

东北的风中。

但是远看,

柳色如同正在释放的

碧色烟雾。

毛茸茸的,

弥漫在枝杈的空隙——

心头一惊!

近看只有秃枝,

但是比起干枯的冬天,

明显润泽。

个别处泛出

微弱的绿意,难道

就是它们——

暗中团结起来,

形成远望者眼中

大团的烟雾?

身边的抵抗者

是看不见的,但是

从高处看来——

它们无处不在,

悄悄呼应着强悍的

柳如烟。

雪夜读书人

下雪对我这个东北人来说

不算什么。不管冬天下的雪还是今天下的雪,

甚至某年夏天下的雪,都不会让我

更吃惊。值得吃惊的事情太多了——

以致于我的表情在镜子中有点儿小小的麻木,

仿佛我是泰山在眼前爆炸面目都没有

什么变化的好汉——也可能是吓傻了——

我明白,我必须接受这些玩意儿,

下雪或者下雨或者下刀子下子弹,

我都必须接受。而我更喜欢这样的场面——

雪下得很深的午夜,我坐在临窗的桌前看书,

关于春天的声音如何在闷罐子车厢中

低沉地回旋……

安全感

它们包围着我们,

从上到下,从左到右,

或者从任何一个方向,甚至是从

看起来温顺的花园里,

而其中一个阴鸷的眼神竟然属于

刚才还在为你递送热毛巾的

友谊——它的影响之恶劣

在于牵扯更多的无辜者,甚至是

你本来比较干净的心——

小心,提防,躲在黑暗之中,

迎接恐怖的脚步声。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杨铭。

不只今天,每一天都应该快乐。

关于五十岁的意味,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我当时也为此困惑,我怎么就到五十岁了?

不相信,烦恼,然后就是纠结——

而今看来,这些又算什么?

我不想说五十岁是人生的转折,

是人生新的起点,我只想说以后的日子,

我们还会一起继续过,不管刮什么北风,

吹什么春风,对我们来说,

它们仅仅是背景而已——

生活是我们的,正如家是我们的,

把它建设好,仍旧像当时那对年轻的朋友一样,

对未来充满热情,对冬天充满

既惊且喜的同情。我们不妨换一双眼睛,

重新打量这个时代这个世界,即便我们都是奴隶,

即便我们已经六十岁七十岁,我们还是

可以拥有我们的灵魂,我们的内心,

以及我们内心深处的光明。

就读这个司汤达

以后碰到的会比现在的景象

更荒谬,诗人肯定会被事实

撵出想象的疆域——夜晚还能

那么单纯吗?不仅是酒精造反,

心和心之间的薄膜也会瞬间消逝。

欲望直接把杠杆原理抬出来,

而且具有铅笔细描的工业化风格——

还抓什么手,司湯达!

还区分什么化学雷呢,司汤达!

就在货轮变脸之时进入超载的

记忆,就在所有人全部消失的

照片里重新出现一批新人——

他们想什么做什么你们怎么

干预呢——问题提给你们了,

难道你们连一个未来的孩子也不放过?

他们是推土机即使是塑料的也会

将你们推到坟墓之中去!

你们不想给电影留点儿口碑吗?

不想给诗人留点儿快乐的阴影吗?

惠而不费的礼帽不会难产吧?

就是这个司汤达,把豆腐分成红与黑,

把薯干分成生与熟,把历史垃圾

分类就算是对灯光负责任了?

谁信谁就是天真汉,谁就是

知识战场的书记官。

断密涧

密公,谁又能劝得了你?

李渊是真龙,你又不是——

咦,你为什么说我搞迷信呢?

王勇自忖——这些不过是对事实的阐释——

中国式阐释是非常有魅力的,

如钻石的雨滴,如坦桑尼亚象牙的光泽。

再说谁会借你兵呢?即使你能

写出新的《陈情表》,熊大人

也不过是再次利用你牵制南方之敌而已,

而你一口一个大叔叫的山羊胡子,

只是看中你青囊中贵金属悦耳的声音。

遥想当年,热气腾腾的贾家楼上,

我们三十六个阶级兄弟,酒碗碰着酒碗——

我们其实更佩服单雄信,但是谁

又能保证他不会被锁困于沼泽之中呢?

至于王勇王伯当,不过是先事朋友后事……

野心家而已。每个人都该清楚——

被动的是奴隶,主动的是奴才——

这里边儿的差异,是叔宝哥托梦告诉我的,

我转告你不过是再次向自己强调,

你是冰你是雪你是临时的小神话——

我穷途末路是注定的,而你意气风发

就显得滑稽了——瓦岗寨不过是一个

关于自由的梦罢了——程知节吹着气球,

而密公你则站在聚义厅中间,兜售着

你从洛阳贩运而来的焦虑之糖。

一旁的我看见你鞋面边缘的织物已经模糊,

并且覆盖着驿路滚烫的尘土——

密公啊迷宫,王勇就此别过——

你看这春涧是你的归宿还是我的归宿——

上天这粒骰子会做出判断的,

即使是英明的李渊,又怎么能预防

李二的花花肠子?他甚至蒙混过了历史,

以闪闪发光的尊容显示于众人面前,

仿佛铁板之上不容置疑的钢钉,

硬邦邦地反射着你我道别的回声——

再见密公!再见瓦岗!

存在的秘密

谣言是不能避免的,尤其是

植物式谣言,它往往来自曾经亲近的人,

因而更加具有说服力——说这个字,

究竟念shuo还是shui取决于帮倒忙的卡车,

或者帮倒忙的乱麻。汤姆使劲瞪着眼后的眼,

他的任何传记作者都是自讨没趣,更何况

那些自以为了解他底细的胡须。

存在的秘密不是文学聚会显示的高潮,

更不是私生活绯闻扬起的淡黑色眉毛——

才能和道德本应缺一不可,但现在却在常识层面

出现匪夷所思的奇景——修养太奢侈啦——

让火星人吃惊,让金星人瞬间转向

青灰色的石头。我们不宜相信谁而应把基本事实

搞清楚,辨别花花草草的谎言或者吵吵闹闹的

孤证,辨别他们的宣誓是在什么范围内的,

每天打电话通报信息的人是谁——

每天若无其事在你身边转来转去的人又是谁——

那么你还会剩下什么?什么都没有

几乎是不可能的,终归会有干净的人

站在最后审判者的面前,理解并且原谅

一切,或者接近一切的某一部分。

正午的千屈菜

招手的是云,

那么点头的又是谁呢?

正午的河滩,

口罩紧盯着蜻蜓。

千屈菜仿佛

染发的洁厕刷,

只有在冬天才会受到

妇人的怜爱。

偏紫的硬须,

苍耳和水飞蓟并不嫉妒。

直挺挺的中学生也没有

柳叶绣线菊刻板。

热蒸汽模糊着

农场的房屋和地平线。

千屈菜也柔和起来,

仿佛晒软的蜡烛。

不是每朵花

都让人喜欢。千屈菜,

甚至不如花楸的小果子,

不如沉闷的玉米叶。

风吹过水波,

吹过千屈菜的孤单。

活着就挺不错,谁还会羡慕

断头断臂的牡丹?

望气者云

气非云也,

那么也只是说说罢了,

铁打的江山不过是气而已,

你再强再硬又能如何呢?

仿佛你没有百年,仿佛你没有

凿穿过钟阜或者长陇。

沧海尚且流变,何况你只不过是

一介凡人。想想寒冬之凛冽,

冰墙高筑于边疆之野,

我们蜷缩在士兵宿舍里,啃骨头,聊天,

或者夸张地描述故都的景色。

时间帮不了我们,但是它也绝对不会

把你列入帮扶菜单。更何况你修筑的雄城,

早已湮没于青苗的拥抱之中,

让背包客指指点点。

紫色的花

大多数紫花

是俗气的,仿佛染坏的

紫裙子,又脏又乱,

而铃兰或者鸢尾,

却是极少数的干净人,

而且绝非因她存在于

水边之故。千屈菜

也长在水边,但它的

毛刷子却好像刚刚

做完清洁工作就跑出来

胡乱挥舞的样子,

而且淌着紫色的

汽油般的水滴。

而苍耳却活灵活现地

图解着什么才是有毒的

心灵——凡是毛糙的,

凡是刺着青的,

凡是和任何人都保持

敌意的。而对紫色,

紫茄子的发言并未受到

应有的重视,紫玻璃

更是被高度边缘化了,

耐心折射着黄昏。

农  场

何必执着于人类的一切——

它们短命,愚蠢,自以为是,

编排万事秩序,并且故作谦逊地

宣称自己正在接近真理——

蒿草就是这么向艾莉描述的,

而艾莉集中精力对付散落在

身边的干枯稻草。她的牙齿和胃

陷落于细节的战争之中,

而头脑却在回忆青草的气息,

又甜又臊,甚至还有一种

没有蒸馏好的淡酒的味道,

这将有助于消化还是暫时蒙骗

自己脆弱的心理,人类并无心思

考虑或者研究。它们的主要敌人

都是自己人,主要追求就是管理

更多的敌人,强迫他们微笑,

强迫他们承认他们和艾莉

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一个提供

劳役,一个提供新鲜的乳汁。

蒿草迷惑并且困惑,为什么艾莉

对自己没兴趣,是因为浓烈的狐臭,

还是另有所图,还是奢望模拟

人类的恶习——人类顶着一把椅子,

向氧气稀薄的山顶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