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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蚁传

2019-09-04姚辉

湖南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老胡假山乡长

姚辉

一只蚂蚁的世界常常无足挂齿。

但这里却是我们这一大群黑色蚂蚁延续了无数世代的世界。蚂蚁的骨殖堆积在我们自己的世界中,慢慢变成一种滚烫的黏土,或者露水中的日影、月迹。巨大的蚁巢里,布满了千百种幽暗的路径,你可能属于某种遥远的眺望,也可能只是在方寸间就走完了自己仓促的生涯。或许,你顶着额上一小粒黧黑的光,守在某个路口,你守老了倾斜之路。然后,你将那片光芒卸下,将它搁置在其他光亮难以够着的地方,你嘘一口气,看那缕光芒渐次发灰,然后,缓缓滑落。

你在其他蚂蚁的注视里远去,或者反复重现。

蚂蚁蚂蚁,蚂蚁……

蚂蚁,在不断重复着蚂蚁杂乱的道路——

瓶中的酒在灯影里渐渐矮下去。

“你还是说说弯浪乡近期的事吧。”赵一迪放下酒杯,捋了捋一部染得花乎乎的胡子,冲我道。“说什么弯浪乡。还是说说台子上那个胖女人,你听,她的歌唱得多袅娜。”我说。

我和赵一迪坐在麻河边的一家酒吧里,已经吹下去三瓶多老洋酒了。酒吧叫了个“歪方向盘”的怪名字,很是弄了些古怪的花样在里面。装修挺特别,满墙还真都是些各式各样的方向盘,很随意地悬着,被灯一照,就漏出几多扁圆的浅影来,歪,歪了,再歪。当然还有不少与方向盘有关的画和老照片,或小或大,或新或旧,拼贴出种种诱人的模样。洋酒品类也多。每晚都有几拨唱歌的人轮流驻唱,热着场子。间或,还有几个洋妞从城里赶来,倚窗,看曲曲弯弯的麻河,看麻河上描金错银的云霓,然后把几只空落落的酒杯,摇得彩光四溢。

赵一迪有些醉了。我喜欢听台子上那个胖女人唱歌。你看她,摇着大幅撩人眼目的丰腴,将发髻朝弹吉他的少年偏过去,又偏过去。

她叫麻小素,所屬的这个乐队叫“花瓢虫”,这可是歪方向盘酒吧的核心常驻乐队,共四个人。除了她,便是三条俊朗后生。“你看,她唱得脸都花了,要不,你送杯酒上去?”我对赵一迪说。

赵一迪就摇晃晃地,向台上递过去一杯酒。麻小素摆摆手,冲赵一迪笑笑,依旧唱着她悠长的歌。

“……你给说说弯浪乡近来有意思的破事吧。”杯子从赵一迪手中坠下来,他看了看我,含混不清地,又说。

或许你在春光将尽时,看见过一些凌乱而忙碌的蚂蚁。

叶影比春天阔大。一只蚂蚁找到了藏在尘土深处的风向。它知道,飞来绕去的甲虫与另外几只灰黑的蚂蚁共用过一爿狭窄的未来。现在,一只蚂蚁奔跑在那株被风晃动的狗尾草上,毛茸茸的草,藏不住,蚂蚁窸窣的步履。

或许,你将看清蚂蚁在狗尾草上咬出的那几道细痕。风赶过来,在细痕上揉了几下。蚂蚁感受到了某种隐秘的疼痛。

麻河反复找寻着麻河老旧的呓语。夜很空,但麻河还远没有到可以熟睡的时刻。麻河把一层薄薄的波澜推到星盏边缘,它让波澜蜷缩,一如那些刚淬过火的即将冷过去的刀刃。

我也有些醉了。赵一迪看着杯中的酒沫,说不上话来。麻小素还在胖胖地唱着。我喜欢这样肉感的咏唱——厚实,暖洋洋的,圆润,糯,汪着糖一般的光晕,显出一种特别的黏性来。“我们也是一部分正在推杯换盏的弯浪乡呢,不是吗?”我说,我有些酸不溜丢地说。

我知道赵一迪的意思。赵一迪出去了好些年,突然在弯浪乡一冒头,就丢掉了不少方位感和主人翁意识。地皮上删去了许多熟悉的地点及老旧名目,东家不长西家不短的,人也早生疏起来。而矗在麻河边的弯浪乡,依旧划过眺望,像一卷被风卷裹着的泛白的纸。

……有些醉了。可谁又该好好说说弯浪乡近期发生的有意思的那些事呢?

“你可能会被狗的目光淹没。”一只瘸腿的老蚂蚁走过来,对我说。我是那只脚上粘了尘灰的蚂蚁,我的脚被枯叶卡住了。瘸腿蚂蚁走得很慢,我们有着同样铮亮的黝黑,像两粒滚动的暮色。瘸腿蚂蚁转过身,看天,再看天,仿佛天空会突然缩起身,变成一条瓦蓝的狗。

瘸腿蚂蚁直起身来,遍体刻满了预言家般华美的色彩。

其他蚂蚁蠕动。蚂蚁——

蚂蚁蚂蚁蚂蚁……

“——你可能会被狗和狗毛的饥饿淹没。”瘸腿蚂蚁似乎找到了合适的预言,在离开前,它又说了一句。

麻河有麻河自己的弯曲。

大河汤汤,两岸红土浸了全部的血性在波涛里,绞出一绺绺赤色的吟唱——麻河有麻河自己的琐事。

弯浪乡地处麻河大拐弯处,滚滚赤浪在这里弯出一道镰月形的幽光,仿佛在背弃一些什么,又抑或在趋近一些什么。

赵一迪这次回弯浪乡,主要是为了找他表哥张继怀乡长。

张继怀乡长到弯浪乡刚好一年。他到任那天乡里开了干部大会,我也在场。三十五岁的张继怀是麻河县里唯一的硕士乡长,学的虽然是计算机程序设计专业,但做起农村工作来却毫不含糊。在任弯浪乡乡长之前,他已分别在三个乡镇任过副职,干出过不少叫得响的业绩。

我在乡政府办公室工作,跑上跑下的,总能见着张继怀乡长忙碌而充满活力的身影。因为乡党委书记刚落马不久,新领导尚未到位,所以张乡长主持着全乡的党政工作。张乡长戴副金丝眼镜,年轻,儒雅而帅气,工作在他手里,好像被盘出一朵朵花来,办公室的人就常常说:“好个张乡长,肯定会把我们弯浪乡整出些大响动来的。”

那天,快下班了,张乡长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小李,你不是有个同学赵一迪吗,他来乡里办事,我这里忙不开,你去陪他一下。”

于是,我便先在电话里和赵一迪嘻嘻哈哈了一通,然后,找地方整了几杯,然后,又醺醺然地坐在了歪方向盘酒吧里。

一滴雨打在焦渴的土粒上。

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雨了。蚁巢在地面下,虽窝着几缕潮气,但并不明显。日复一日,一些蚂蚁匆匆奔走,似乎在向外驱赶着某些不着边际的灰暗与空寂。

我从它们身边走开,我需要从天光里衔几枚坚硬的亮斑回来,修补蚁巢左下角那些比米粒小的缺口。

一滴雨,带来其他的雨。

我不想对这突然而至的雨说上什么。雨就是雨,落在蚁巢之上的雨仍旧是雨。但密集的雨点打在了我浅黑的身影上。

沉重的雨。

我尖叫一声,我想在突然卷起的水花中,找我自己迷乱的道路。

我和赵一迪已四年多未碰面了。“你找张乡长办点什么事呢?”刚一见面,我便问。“这个……以后慢慢细说,张乡长是我表哥呢。”赵一迪说。

赵一迪酒量不错。几杯下肚,我已大致知道了他的来意。

酒也不错,弯浪乡自己出产的酒,纯高粱酒,看上去晶亮晶亮的,像一些说话的火焰。我和赵一迪已经整下去了一瓶多,他有些醉了,看着我,说:“好好干,你好好干……”

转到歪方向盘酒吧之前,赵一迪接了个电话。“我表哥打来的,他今晚有事,改天再和我谈事情。我们换个地方,再整它几杯……”赵一迪歪斜斜地从酒桌上撑起身来,说。

——我们应该多听听老蚂蚁的话。

蚁巢里,有九十八只老蚂蚁。有的老得严重点,有的老得一般,有的,刚开始在右前腿上老出点微黄的颜色。

一只苍老的蚂蚁在说着什么。

第二只苍老的蚂蚁在轻轻说着什么。另外的老蚂蚁守在黑泥筑就的通道中,候着,它们又将说出什么?

周末,我和赵一迪去了一趟麻河县城。

其实,在歪方向盘酒吧里,我们曾经说起过弯浪乡最近发生的许许多多事,但这些事都算不上是什么要紧的事。花瓢虫乐队的歌变得越发舒缓了,酒滴在瓶中,在杯中,仿佛打起盹来。我们有些喝不动了。赵一迪举着半杯酒,身子斜别在灯光中,像一茎逐渐斑斓的稻禾。

“我要为我们弯浪乡干……干一件大事,大好事,呃……”赵一迪说。

“我不能告訴你是——什么事,你也不能说。”赵一迪说。

“嘿。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什么啊说?”我说。

在县城里,赵一迪对我说了他要干的事:“我要为弯浪乡乡政府修一座假山。当然,也还要再修上点其他什么。”

啧,假山?什么玩意儿?我有些不屑。

赵一迪说:“老同学可不能到外边去张嘴乱说。我可只告诉你一个人哦。这座假山,关系到弯浪乡领导和一乡人的命脉呢……”说得挺重大而艰巨的,让我暗暗惊异。

“你算算,最近这五六年来,弯浪乡是不是已连续有四个主要领导落马了,有书记有乡长,你说原因何在?风水啊,主要是乡政府办公楼那里的风水不好。”赵一迪低声道,“前阵子,我一个看风水的熟人把这个事给我表哥张继怀乡长说了,他死活不信。后来,看风水的人找到我表哥家里,告诉了我表叔。我表叔急了,急马三枪给我表哥反复打电话,要他必须抓紧按风水先生的意见做,把风水调好,所以我才专门跑回弯浪乡去找我表哥落实此事。”

雨滴中杂着三种风声。一种微紫,一种露出业已起皱的淡黄,一种绿莹莹的,宛若甲虫眼眶中旋转的火。

雨滴,淋湿蚁巢边缘的天色。

蚂蚁们奔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在其他几只黑色蚂蚁身上,我,看见了另外一丝比较慌乱的雨意。

赵一迪和我在县城里转了两天。

我见到了那个脸上挂着两圈蓝色眼镜片的风水先生。他姓胡,年纪不算大,半眯着眼,对赵一迪说:“你去告诉张领导,我不图他一分钱,我是为他的人生着想,为弯浪乡人民谋福利。你想想看,一班乡领导你不出问题我就出问题,换来换去的,乡里的工作怎么推进?乡里老百姓的梦想如何实现?”“那是……”赵一迪说。“况且,你们那个乡政府,修得,像一座歪扭扭的牢房,四面八方找找,二指高的靠山都没得,谁去那里当起领导来能顺利?唵?唯一的一条通道呢,却像是一把长刀,从头顶直插进胸腔里,恶象啊凶兆啊,再不整治,还要出大凶事呢。”风水先生转过头,对我说。

“那是,是,真是。”我紧了紧面皮,连声道。

蚂蚁在黄昏经过太多绵长的曲径。

蚂蚁,蚂蚁蚂蚁,蚂蚁……

我夹杂在蚂蚁密密麻麻的队伍中,默然无语地走着。黄昏一如既往,像一片焦煳的叶子垂在风声之侧。我有些疲乏,似乎很难用所有的腿守住一个恒定的方向。偶尔,一只蚂蚁停在路上,蚂蚁队伍前行的窸窣声暂时中断一下,接着又快速地窸窣开来。

我们的队伍举着许多沿途拾掇来的东西:一枚蝶翅,蜻蜓干涩的脸,缀满雨渍的虫壳,稻草的肋骨,几小块被谁踩碎的黑色干板栗,螳螂的后腿,红木棍……我们没有其他旗帜,这些东西,总能够及时成为我们的旗帜——你退远一些看,就会从我们的队伍里看出些许差异来:蝶翅高扬,一小队蚂蚁紧紧跟着,排列齐整,步态有力;稻草旗帜后的蚁群散成风一般的曲线,走得略显飘忽;螳螂断腿周围的蚂蚁,每走一步,似都喜欢把自己的前腿整齐划一地朝天空扬过去,噼啪,扬得煞是耐看;而几小块碎板栗在一大圈儿排成圆形的蚁群中传来传去,这群杂耍高手,让整条道路隆隆作响,让整条道路在风声里,晃来晃去。

张继怀乡长召集开了一个乡领导班子专题工作会,安排部署乡政府办公楼及街道重要区域的环境整治工作。环境整治工作总共包含六大工程,每项工程都由一个乡领导牵头负责。

张乡长从发展和战略的高度,讲了很长一通话。大家都听明白了,也点了头。随后,会议精神迅速传达到了全乡——大家都听明白了,也点了点头,说:“好啊,等着看我们弯浪乡的变化吧。”摆出副很兴奋很幸福的样子。

任务被很快分解下来。任务很多,很细,诸如街道公用设施的完善,公厕的样式、位置,道路拓展规划,水、电、气等管网的铺设,行道树的选择、栽种,文明卫生监督岗的设置等等。这的确是个浩大而全面的环境系统改造项目,包含六大工程呢,而首要的,就是乡政府办公楼的综合改造治理。

张继怀乡长亲自挂帅,负责此项具体工作的是副乡长赵理硕,我呢,则成为了乡政府办公楼改造工程的项目联络员。

弯浪乡,从此步入了一段热火朝天的紧张日子。

蚂蚁能够梦见的事物并不是太多。

蚂蚁的饥渴浩渺无边。蚂蚁对梦境也常常充满了饥渴感,就像此刻,我缩在一块朱红的土块中,对山脊上那片袅动的霞光,称羡不已。

那片霞光有些特别,先呈现出一块马骨般蔚蓝的斑痕,然后渐渐扩散开,卷成三五只蜜蜂嗡嗡作响的身姿,再簌然抖动几下,幻化成一只手不断挥动的千种暗影……

我在霞光上找寻我骨肉里深藏的疼痛,找寻被其他蚂蚁打碎过的疼痛,我还找寻梦境曾经凝结的光泽,寻找被梦境扼弯的第五只瘦腿和它上面斑驳的伤痕。

朱红的土块摇了摇,轻轻跌倒在其他默不作声的土块里。

赵一迪和花瓢虫乐队胖胖的女主唱麻小素好上了。

我喜歡听麻小素唱歌,赵一迪却还喜欢她歌声以外的一切。

我们坐在歪方向盘酒吧里,我,赵一迪,还有弯浪乡街上的几个朋友。麻小素在台上,唱着我们熟悉的谣曲,唱得掏心挠肺的。赵一迪现在已很少喝酒了,他既要忙碌弯浪乡的几项综合改造工程,又要忙碌与麻小素有关的情与欲之类的琐事,他的确忙着呢。赵一迪晃了晃手里的杯子,说:“这猴三(猴子)尿,干脆戒了算了。”“戒不得呢,”我说,“你若戒了这酒,我们以后怎么好找理由坐在这里,为我们伟大的美女主唱干杯捧场呢?”赵一迪扬扬眉,又浅浅地抿了一小口。

赵一迪当然仍旧有再喝醉的时候。

那天,他在外订了一大桌菜送到我家里,然后请张继怀乡长来一起狠狠喝了一顿。

花瓢虫乐队也全数到了我家里。我将门窗全部关了个严严实实,让“花瓢虫”时而悠扬时而激越的歌声只在我的房子里绕,绕。

张乡长喝得挺高兴。胖主唱麻小素给他敬了好几杯酒,说请他多多关照赵一迪。张乡长就笑笑,说:“关心他是你的重点工作呢。来来来,我敬你三杯!”

“你可要把工程项目给我盯死点,小李,要严格按照我审定的规划设计方案落实好。”张乡长对我道。

“好的好的好的。”我连喝了三杯表态酒。

我有些怕那只头上有一块太阳斑的老蚂蚁。

它是我们这个蚁群的画梦师。据说它已经活了很久很久的年岁了,是一只不死的蚂蚁。

在我们这个蚁群中,我所知道和认识的不死的蚂蚁至少有二十九只。其中,有会测水滴深浅的蚂蚁,有能吃火焰的蚂蚁,有可以把脑袋拧下来泡在雪色中三天三夜又重新装回去的蚂蚁,有念经的蚂蚁,有总是把我们蚁群的三个祖传秘方记岔的蚂蚁,有将祖祖辈辈所有蚂蚁的名字编成一支歌反复咏唱的蚂蚁,有撕下紫色阳光做成高跷踩着满地乱窜的蚂蚁,有啃吃其他蚂蚁足迹的蚂蚁,有在蚂蚁的脊梁上雕刻胭脂花和虫声的蚂蚁……

画梦师蚂蚁则能完整地画出我们每一只蚂蚁的梦境。它不需要你说什么描述什么,它看着你,说:“哎呀你做梦了,别动,等我把你的梦境画在泥壁上。”它用一根金黄色的古老木棍刻画梦境,你看它,三五几笔,就把我们一个又一个的梦境画得活灵活现,毫厘不差。

谁也不明白它到底是怎么知道、怎么穿过我们的灵肉,看见我们所做的那些梦的。

——我有些怕它,我怕它胡乱画出超出了我梦境范围的那纯属乌有的一切。

现在,整个蚁巢所有的泥壁上都布满了我们的梦境。梦境叠着梦境,梦境追着梦境,梦境挤着梦境,梦境喊着梦境,梦境套着梦境……这样的泥壁,弯弯曲曲,本身,就好像成了一个繁复、漫长的活脱脱牵扯我们魂魄的梦境。

年深日久,那些被画在泥壁上的梦境却依然清晰。我的确有些怕这个苍老的画梦师,假如有一天我做不出梦了,我该怎么办呢?我听见我的骨头,簌簌作响。

我至少在那些曲里拐弯的泥壁上,找到过我做过的五十八个或短或长的梦。

风水先生老胡在弯浪乡住了已整整一个月。

无数个拂晓之前,总是我和赵一迪陪着老胡,悄不声地拎着个罗盘在乡政府前后转来转去。老胡定方位,择日期,甚至三番五次地背了人在乡政府办公楼院子里烧纸钱,燃香烛,弄得神叨叨的。弯浪乡的系列综合治理改造工程在如火如荼顺利推进着,一会儿这里剪彩,一会儿那里誓师,四下里鞭炮隆隆,好一番大干而正要快上的繁忙景象。

麻烦的是,老胡也喜欢上了花瓢虫乐队胖胖的女主唱麻小素。

老胡和赵一迪差点在歪方向盘酒吧打了一架。

又是在我家里,这次是老胡定了一大桌饭菜送来,张继怀乡长、赵一迪、花瓢虫乐队、我,当然还有风水先生老胡,凑在了一起。

酒喝得有些枯涩。赵一迪眼红红的,一会儿看女主唱,一会儿看张乡长,一会儿看我,一会儿,又看看老胡。

这一次,花瓢虫乐队没有表演节目,三条俊朗汉子也围坐在酒桌上,默不作声地喝着,吃着。

“赵兄弟,你们两个命相不合,不是我硬要横插一杠子,我和小素才算是天造地设呢。”老胡对赵一迪说。

“嘁!吹死牛X,鬼都不信!”赵一迪说。

“我说的是实话呢,张领导张乡长。”老胡说。

酒桌上的酒们比较沉闷。

张乡长突然站起,指着麻小素说:“我不听他们俩废话,你是关键人,你说说你的想法,你说说,你说了就算。”

麻小素端起酒杯,看了看大家,看了看张乡长,然后和赵一迪碰了一下,说:“对不起赵哥,我先走了,我明天要请胡先生去我老家帮忙查验一下我祖坟山的风水方位呢。”

人的脚步总显得巨大而有力。

蚁巢周围,时常会留下些人的足迹、谈论声之类。我和其他的蚂蚁总试图躲闪什么。还能躲闪什么呢?春天的时候,有人号着山歌自蚁巢外走过。那些人影,像一堵高耸的云,嵌在地面上,风吹不皱,且带着火焰熊熊的分量。入秋了,有人背负重物前行,踩得大地吱嘎直响。偶尔,一些稻谷或高粱从人的身影上跌下来,砸在我们张皇的窥视中,冒起大阵浓烟。

某日,一只破旧的鞋随山洪冲下,卡在蚁巢前的石缝中,激起滔天巨浪,差点就淹没了整个蚂蚁的世界。幸好,一个人赶来,捡走了那只鞋,挽救了我们古老的巢穴。

而我总记得画梦师在画我的第四十三个梦境时说过的话。它说,“这个梦,本可以做得更为美满的,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变得有些歪斜、模糊了。”我没有接它的茬,我知道,关于这个梦,画梦师漏画了半只水晶般时隐时现的红色鞋子。

——比人的脚略大几公分的红色鞋子。

有些微微破损的鞋子。

赵一迪好像消沉过那么几天。麻小素的歌依旧在歪方向盘酒吧里响着。晨昏反复更替。麻河的水声依旧弯出一道阔大的弧线,像刻在地上的梦想,被一排排的房屋镶着,拥着,激起阵阵波光。

我和赵一迪在麻河边走着。弯浪乡的确改变了不少,数百棵桂花树被移栽在道路边,早散发出大片感人的浓香来。街道也整洁多了,街前街后共设了七八处文明监督岗,过马路的人讲起规矩来,大人小孩也不再乱扔乱丢。

而我比较喜欢那些画满了弯浪乡各处墙壁的宣传画,有国画风格的,也有油画、版画风格的,很主旋律,也很乡土化。这是张继怀乡长策划并找县文联组织全县艺术工作者到弯浪乡现场创作的。张乡长的这个艺术创作规划做得挺特别,他先确定了几大主题,诸如梦想、创新、文化、历史,以及民俗、典故之类等,然后再组织人员多次讨论具体的创作内容、创作方式及分工。张乡长还请来他同学开办的传媒公司人员,就这次艺术创作进行了“智慧化”的定位和设计。整个艺术创作花了差不多三个月时间。这段时间里,县里的新闻媒体进行了大量的宣传报道。县广播电视台还联合几家数字媒体对一些关键部位、关键内容和重要画家的创作进行了直播,取得了非常良好的宣传效果。

我也画了一幅。在麻河拐弯处一户民居的山墙上,我画了幅大写意的竹子。我画的是本地土生土长的方竹,这是其他地方很少能见到的一种竹子,粗一看,好像有些柔弱,但它的枝叶间,却始终漾着一大汪平平常常的狠劲,像那一声声摇动整片乡土的坚毅而悠远的谣曲。

在距蚁巢大约小半个黄昏路程远的地方,有三只刚刚死去的野蜂。

我认识其中的一只。它有金质的羽翅,透明而精巧的布满神秘花纹的羽翅。它的头上闪耀着褐色的光斑,肚腹上也缀着阳光般弯曲的痕迹。它尾部的刺针呈灰黑色,显得长而坚硬。我和它在野地里遇到过许多次,我们以我们独有的方式交谈,嬉乐。从它的谈论中,我了解了整座山峦花朵的种类与分布,知道了它背部粘结的花粉颗粒中极为稀有的蓝雾之影,懂得了野蜂记住道路的五种特殊方式。

我守在三只野蜂的尸体旁,听斜风荆棘般摇动。

过了一会,大群黑色和红色的蚂蚁聚集拢来,它们吱呀吱呀,商量了一阵,便分作三队,各抬着一只野蜂分别走开。

——我真不知道这三只野蜂为何会在交错的道路上死去。

我紧跟在我认识的那只野蜂的尸体之后。我帮着这些雜乱的蚂蚁将僵硬的野蜂抬到一块青石之侧,然后,看它们把野蜂挪进一个空旷而昏暗的洞穴里。

我在青石边,静静站着。

黄昏很宽,费了很大劲,我才找到了回自己巢穴的路。

张继怀乡长在电视里做着小城镇建设的经验交流发言。

张乡长讲得很到位,角度新,立意奇,站位高,也颇见深度。“人家是个硕士领导呢,这口才,这水平,啧……”乡里组织收看节目时,许多人都说。

弯浪乡已经被县里树为全县小城镇改造的样板乡了。的确应该成为样板。许多工程都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验收阶段,只有乡政府办公楼的环境综合改造还在稳步推进着。

负责乡政府改造工程的副乡长赵理硕和作为联络员的我,一天到晚都在工地现场不停地转。工程推进很顺利,但工程子项目多,工期又紧,张乡长要求极高,所以压力也不小。

“这是项关键工作呢,我们可半点马虎不得。”副乡长赵理硕对我说。

画梦师的腿脚有些不太灵便了,走路老是往左边拐。画梦师的黄昏,因此好似也显得总有点倾斜。

我坐在画梦师身旁,看它和它腿脚外邈远的黄昏。

画梦师在打盹。它已经好几天未给蚂蚁们画梦了,腿脚的确酸痛,也沉重,它在蚁巢的角落里蜷缩了几日。眯着眼,它好像已然看不清太多的东西。它说,“我病了,你们还是暂时不要做梦吧。我一时真没精力为你们画梦了呢……”

但有些梦还是必须做的。蚂蚁们做了,画梦师却一一错过了那些梦。

画梦师醒了,它搔搔黄昏的尾椎骨,将一条腿搁在草虫椭圆的硬壳上,对我说:“你看,这些地方,那些地方,也都堆满了我们蚂蚁轻轻抖颤的梦境……”

歪方向盘酒吧里的人不多。风水先生老胡、我、赵一迪坐在靠窗的卡座里,闲聊。

赵一迪和老胡早已冰释前嫌,麻小素也已与老胡断了那层关系,和其他人重新好上了。

夜色从麻河上徐然而至。麻小素依旧在轻声哼唱那些我们熟悉的歌。

我们在说着乡政府办公楼东面通道的事。

这通道是个难事。按老胡的筹算,原来只有一条路进去又只能掉头按原路返回的乡政府办公楼通道是个大忌,须彻底整治。整治说起来也简单,就是在四面都拓出通道,没有条件拓展通道的,也必须留个大门,这样才能纳气、通畅,得神之庇佑,不碍仕途,并在畅达与流转中积聚起天地独有的灵气。除开原有的自南面进入的通道外,西面的通道已经打开,北面呢,需建假山以配风水,假山外亦设计了通幽的三条曲径。唯独这东面没有办法,为什么呢?东面的围墙外,就是滔滔不息的麻河,其岸陡立,衬着一大片腾跃的涛声,不要说拓通道,就是打开围墙也显得非常不安全呢。

风水先生老胡一筹莫展,我和赵一迪也只能挠挠头,叹上几声气。

然后继续喝酒。

老胡渐渐醉了,走上台去,要唱上一首。唱就唱喽,唱得并不好,声音里像被人下了把沙子。唱了又唱。

我和赵一迪依旧对着图纸上乡政府办公楼东面的通道吁气。麻小素走过来,陪着喝了两杯,看着赵一迪手里的图纸,说:“老胡不是说有扇大门就可以吗?开扇门不安全,就找人画它一扇。”

“干脆就让小李去画一大扇。”麻小素指指我,又说。

“哎哟,好主意!哎哟哟,就这样干!”赵一迪拍了拍麻小素的肩膀,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然后,我们扶起已醉倒在沙发上的老胡,跌跌撞撞撞进了酒吧外灰扑扑的夜色里。

——我偷偷留下了一小片我认识的那只野蜂的右翅。

我把它带回蚁巢,藏在了蚁巢最东头的转弯处。那是一个堆满黑影的角落,平常很少有蚂蚁光顾。这片蜂翅,很小很小,上面旋着几痕浅浅的黄斑,像微风上绾出的几个细小的结。

我始终记得那只野蜂飞翔的样子——地面上,蜂影飘动,或东或西,细看,那蜂影上也布满了纷繁而神秘的花纹。

我看见一片微暗的光,在野蜂的右翅上,慢慢卷曲。

几大桶油漆加上林林总总的油画颜料,三天时间加两大桶汗水,再加上几声吆喝、躯体上酸涩的疼痛、一干人指指点点的评说,大致就可以略等于我在乡政府办公楼东面围墙上画的那道大门了。

大门很大,比真实的门要大上不少。早上,站在乡政府大楼下,朝着太阳出现的方位望过去,你会看见我画的大门架在灼灼阳光之下,像黎明的某种不可或缺的支架——强劲支架。最好的景致当然只会出现在夕阳西下的时刻,红彤彤的阳光照亮巨大的门楣,像在灰色、扁平的静穆中拓出了一个光芒四溢的出口,你简直好像可以顺着这些暖洋洋的光束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你愿意抵达的任何地方。

张继怀乡长对我笔下的这道大门充满了感情,他说:“艺术会在生活打了死结的地方找到解开死疙瘩的方法。就像以前我写电脑程序时所感受到的一样,你设置的所有防火墙上,都好像挂着无数把无踪无影的钥匙,你找到了它,你就成了它的主人。小李啊,你不仅从这堵弯曲、简陋的死墙上找出了这道大门,你还赋予了它鲜活的生命力!简直画得太好了,这是源于生活的感悟与美,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艺术!”

张乡长那双颤颤的手在大门上颤颤地拍抚了好几次。

你可能会听见十二万三千九百六十五只蚂蚁的哭泣。

或者更多的蚂蚁,蚂蚁蚂蚁,蚂蚁,黑色的蚂蚁。但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哭泣。

我在蚁巢外的黄昏中匆匆奔走。我几乎错过了蚂蚁们大声哭泣的时刻。常常,蚂蚁的哭泣就是一种仪式,一种咀嚼时光或者生涯的方式。但这样的哭泣是非常少见的,活了这么多年,我也只遇到过三四次。

我真不知道这一次这规模空前的哭泣是为了什么。

我从蚁巢外的黄昏深处归来,看见了这一正在结束的浩大哭泣场面,我有些吃惊,疑惑。蚂蚁有蚂蚁自己的泪水,蚂蚁有蚂蚁自己的追缅,忧虑,为什么,都会聚集在这一刻,齐声啼哭?为什么,这整整齐齐的哭声,会风一般卷过蚁巢,惊动不倦翻覆的大地?

我也看见了在哭泣的蚁阵外奔走的其他螞蚁。许许多多蚂蚁,奔走,它们好像与汹涌的哭泣无关,它们,反复踩响自己黑黢黢的际遇。

蚂蚁,蚂蚁蚂蚁,蚂蚁……

一些年幼的蚂蚁开始伸直腰杆。

而我,正站在哭泣的蚂蚁和那些不哭泣的蚂蚁的侧后面。

蚂蚁蚂蚁——

桂花喊醒了风声。

清晨,桂花簌簌,偶尔落一些在我们的衣襟上,软黄,温润,抵得上以往读过的大量典籍,或者业已蒙尘的种种经卷。

清晨的桂花真正当得起桂花的名分,阳光照上去,闪射满眼参差的光芒。清晨的桂花,叫得出你颤悠悠的名字。

而桂花在正午时分变得凝重。那些花们,一粒粒立在自己的身影上,像一些试图翔舞的雏鸟。

我恰好站在正午的桂花下,我在看县里一个画家画在墙上的一幅“渔舟图”。

画家比较有名,把这么大幅的“渔舟图”直接画在粗糙的泥墙上是不是有些浪费了。画家画得很用心。几痕参差的船影浸入波涛。其中,一只船横过就近的水纹,上面立着个渔女,红巾袅袅披拂,染了几缕微细的风。

从画上的河道、景物辨认,画家所画的,正是站在这堵长墙前所能看到的麻河景色——当然是提炼过的麻河景色。几条错落的船,明明暗暗的船,处理得恰到好处,好像增加了许多需凭着宁静的魂灵才能触碰到的簇新而深远的东西。画上的人影,我们仿佛也都曾相识。记得画家画此幅作品时,县电视台和几家网站是进行了直播的。但如果不亲自站在这里,的确真品不出这幅佳构的妙处。回去后,我将我的发现告诉了张继怀乡长、老胡和赵一迪。黄昏时,我又陪着他们到长墙前,细细地品味了一次这幅令人啧啧不已的“渔舟图”。

“这墙头上的艺术非常高级!”张乡长对我说:“小李,你去请请这位画家老师,请他到现场来给我们的干部和学生们搞一次实地艺术讲学活动,让更多的人也接受点美的艺术启迪。”我点点头。“这个人,哎呀,他有莫大的才华!”张乡长又说。

黄昏渐深了。

桂花在黄昏时,渐渐慵懒,它们,顺着风势,开始准备着向一些即将出现的星星,聚集……

霜很厚。

霜很厚。蚁巢外的大地长出一层厚厚的绒毛来,在风里,晃。

一只蚂蚁站在蚁巢正中的空隙中,正说着什么。霜很厚。

副乡长赵理硕和办公室主任老涂吵了一架。

吵得很厉害,吵得也很偶然,主要是为乡政府办公楼假山工程相关的事。

假山已经颇见规模了。这座赵一迪找专业公司设计的假山,被命名为“翔”,其状宛如一壁抽象变形的硕大鹰翅。当然,鹰翅只是主山,鹰翅前还配有三重低伏的案山和衬托整体景观的众多林木、小丘壑,以及三处凉亭,两个各呈日月形状的相互连通的大水池。

赵理硕想把日池掘在东面,可老涂不干,因为图纸上这个代表着太阳与活力的日池是设计在西面的。张继怀乡长不在,电话也打不通,无法请示,几十个民工正等着开挖塑形呢。赵理硕有些急。我和赵一迪也觉得原来的设计好像是个问题,但又不敢自行决断。

“挖在东边比西边合理,也吉利,这道理哪个不懂?”争执不休了,赵理硕于是恶声恶气道。

“啥合理?一些人倒是巴不得东边同时出两个太阳呢!”老涂也急了,也不含糊。

于是二人就摸瓜牵藤地大吵起来。

“吵个毬,干耽搁时间!不如我们先去那里挖上两个大坑,是太阳是月亮让他们再去吵再去定。”领头的民工咕哝几句,就带着其他人离开了。

这个世界总有一些蚂蚁是多余的。

就像某一片人影是多余的,或者,某一部分秋天是多余的。

我在蚁巢中慢慢行走着。这是一座古老而复杂的蚁巢,也是一座庞大的绵延不息的蚁巢。世世代代的蚂蚁们,立命其中,安身其里,又将巢穴不断扩展、延伸,让它像秋末的风一样盖满土层深处的幽寂,让它把地下沉潜了千百年的凝重与幻梦顶出些六边形的窟窿,让它用成千上万的蚁骨,叠就一座喧嚣无匹的暗黑宫阙。

蚁巢叠蚁巢,蚁巢套蚁巢,蚁巢连蚁巢,层层叠叠的蚁巢,在地下绕着,旋着,像某种传说。

我走在蚁群吱吱作响的种种身影间——

蚂蚁蚂蚁蚂蚂蚁。

蚁巢外的人影已越来越凌乱了。

你,能不能说说,这个世界的哪些蚂蚁,注定会是比较多余的?

风水先生老胡盘下了歪方向盘酒吧。

老胡在弯浪乡待了好几个月,已待出深深的感情来。这份感情也很具体,一开始是乡政府办公大楼及其他相关工程的改造思路、明里暗里的点子及各种隐秘的方位,然后是胖胖的在吧台上唱歌的麻小素,然后是醉了又醉的酒和工地上精打细算的“经济”,再然后,就是这处老字号的歪方向盘酒吧了。

老胡看重了这酒吧的风水。“这是个生金之地,你看它,借着麻河的水势,把一大溜财气尽揽过来,直往人怀兜里狠揣呢。”和先前的老板签过转让协议后,老胡有些兴奋,扯着赵一迪和我,又在酒吧里整开了老酒。

老胡当然是花了大价钱的。风水先生动了心思要经营,原来的老板就铁了心死劲抬价,直把个老旧的酒吧捧成了个镀金的大稀罕钵钵。老胡虽然舍得出钱,不过出得也还是心疼。

心疼归心疼,老胡还是摆一副特别遂心的样子,陪着我们,把酒一盏盏倒进肚里去。

……时间过去好几个月了。工程在一项项收尾、竣工,桂花只剩了些枯旧的叶子挺在风中,赵一迪和老胡在该花钱和不该花钱的地方大把大把花着花花绿绿的钱,麻河的水,缓缓地,也瘦下去了一些。

蚂蚁中,出现了几只一惊一乍的交媾者。

黑色的天光一粒粒坠下,盖着交媾者燃烧的身影。一盏星,突然,将鹅黄的翅膀撑成一道焦灼的闪电。

我看见了自一条条蚂蚁的道路上静静升起的怀想。

哪一部分世界是蚂蚁真正的世界?

那几只蚂蚁身上,仿佛闪烁着关于未来的某种光焰——

蚂蚁蚂蚁:蚂蚁错杂,蚂蚁闪烁……

蚂蚁,蚂蚁蚂蚁——

我的骨头,瑟缩,遍布交媾者骨肉颤动的回音。

弯浪乡开始有了些七七八八的说法。先是有人说副乡长赵理硕私下里向上级举报乡长张继怀索贿受贿,违规插手乡镇改造工程;接着又曝出妇联主任关某与张乡长老婆在街上大打出手、争风吃醋;几天后,又有消息说赵理硕被有关部门立案侦查,说他涉足黑恶势力,并存在严重贪腐行为;再接着,又说是张乡长很快就会任乡党委书记,填上弯浪乡空缺了近两年的书记位子。

但说法就是个说法,弯浪乡,仍在麻河一如既往的涛声里,延续着自己的嘈杂与静谧。

我和副乡长赵理硕依旧忙碌在假山修建工地上。

张乡长还是张乡长,假山呢却催山赶水的越来越像座假山了。

我喜欢这座假山的整体设计,自然,大气,又在平实间见出种种匠心。鹰翅的力量感很撩人眼目,再配上一左一右两个大水池,将雄健的鹰翅之影含蕴于波光间,随了风,漾出无数的秀美与奇绝。

对了,两个大水池依旧按了原来的设计布局,月池在东,日池在西。对此风水先生老胡有自己的说道,但他轻易不说,至少輕易不随便对其他人说。办公室主任老涂与副乡长赵理硕吵过一架之后,也早绝口不再提什么日池该在东边还是西边的事了。老涂向赵理硕副乡长道过一次歉,说自己口无遮拦,说了些没心肺的话,很是过意不去,幸好那些废话龌龊话已早被风一扫而尽了。真是对不起对不起!

日池浑圆,月池如钩,两汪碧水,静静凝眸,望着日渐成形的假山和与假山有关的那一切。

画梦师跌了一跤,弄断了左侧的第二条腿。

幸好不是用于画梦的那两条前腿。

画梦师告诉过我许许多多关于蚁巢和梦想的轶事,诸如蚁巢中出现的第一个梦的形状、色泽、长度,以及第一只蚂蚁是怎样缓缓枯死在自己梦境中的,等等。据画梦师说,蚁巢历史上最强壮的工蚁的梦里常常有火光出现,“它共计做了二万三千七百五十一个各种色彩的梦,其中,只有九个梦里没有火光。画它的梦,我也差不多画出了一大叠厚厚的罕见的火光图谱。”画梦师说。而一只年幼的蚂蚁的梦启示了蚁巢一场巨大灾难的降临——年幼的蚂蚁梦见了被反复扭曲的彩霞——画完这个梦时,正是正午时分,两头刚交媾完的水牛咆哮的尿液,差点就淹没并烫死了整个蚁巢。我看见过画梦师画出的这幅与彩霞有关的梦境:狭窄,狰狞,蒸腾着火势与尖叫。梦境右下角,很醒目地粘着几点小小的绿蝌蚪状的图案。

在各式各样的梦里,画梦师还画出了种种千奇百怪的哭声与笑意。那些哭声,有的像花朵,有的像水的骨头,或者像一个人脚印上的伤痛,像雨点上的黑斑,像蚂蚁自己微翘的尖臀。而笑意呢,则总是简陋、笨重、单一。十年前的老蚂蚁的笑和现在其他蚂蚁的笑没有多少形和质的变化。这些笑意,有的像镜子上的暗光,有的像雕花的镜子上的暗光,有的像雕花的扁圆的镜子上的暗光,或者像雕了三层花的磨砂镜子上的暗光,以及碎裂的雕了叫不出名字的花的其他镜子上的暗光之类,如此而已。

画梦师画着蚁巢里所有的梦境。这只不死的老蚂蚁,这只比老还要老的蚂蚁,这只见证了整个蚁巢及蚁巢外天地变易的蚂蚁,拍着我的腿,将自己跌断的腿搁在泥尘中,一遍遍对我说着梦境的事。

它说着,头上的太阳斑泛着别样的光泽。

“我老了,我已经累了,我常常看不清你们那些梦的形状了,我好像不想再画什么了。”画梦师拍拍我的腿,说,“你要尽量帮我去寻找一处没有一丁点儿梦的新的巢穴……”

日池和月池里的山影微微皱着。

歪方向盘酒吧还是什么都没有变,只不过老板换了个姓氏而已。麻小素的歌声逼出了四壁上绚烂的光影。我熟悉那些光影,在种类繁多的方向盘老照片及图案中盘旋的光影,有着我们熟知的某些炽烈和深度。

我和赵一迪坐在酒吧中,天一句地一句说着些什么。酒滴低吟,我们还能说出些什么呢?酒滴,在晃动的光影里,变得迷离。

——人很多。麻小素似乎瘦了许多。

风水先生老胡走进来,手里拎着把蛇形木剑。

“我刚去假山背后作了一次法,哎呀,好座假山,有灵有肉,等它建完了,我还得替它添一口真气!”老胡对赵一迪和我说。

“你该叫上我们一起去的。”赵一迪说。

“这是作法呢,顶敬菩萨的事,闲杂人哪能随便掺和!”老胡说。

于是坐下来。于是一起喝酒。

蛇形木剑揣着自己的光,有些冰凉。

——麻小素的歌声,洒了薄薄的一层在酒滴上,那么匀,那么净。

一只蚂蚁从蚁巢的第九层上跳下来,摔丢了三条腿,摔碎了肩胛骨,但并没有按计划把自己摔死。

我不知道它跳巢的原由,也许是天色昏暗,也许是它做过的梦太少,也许是它头脑深处的风湿痛结了层厚厚的痂,也许是它遇见了某种说不出名目的快乐,也许是远处的树叽喳叫了一声……于是乎,它从蚁巢的第九层上叮当一下跳下来,但并没有如愿把自己摔死。

它摔丢了三条腿,摔碎了黑黑的肩胛骨。蚂蚁的疼痛常常就只是疼痛。

但它并没有把自己摔死。

蚂蚁的疼痛,常常可以忽略不计。

“大家要抓紧督促一下乡里所有在建工程项目的进展。目前,我们启动的六项工程已经完成了四项,其他两项,要尽快按期完成。特别是乡政府办公楼综合改造工程,要进一步加快进度,严格按审定的规划设计方案,保质保量按期实施好!”张继怀乡长在全乡的工程项目调度会上强调说。

工程的推进其实还是很正常的。画“渔舟图”的画家又在乡政府办公楼的外墙上创作了不少极具乡土情怀的艺术佳作——“弯浪乡政府领导有担当,有思路,有激情,能够把相当枯燥的乡镇工作艺术化,这一点难能可贵!”在前不久举行的创作现场实地艺术讲学活动上,画家曾这样说。而通过这些新创作的作品,画家也把自己的多种想法融入到了弯浪乡的小城镇建设工作中,画家因此显得很是高兴。

我和画家、风水先生老胡在歪方向盘酒吧里聚过一次。画家并不知道老胡的身份。画家很健谈,而老胡则似乎有些漠然。我夹在二人之间,也只说了些鸡虫之类的闲事。

“弯浪乡有能人,嘿嘿,你看那座假山,嘿,就修得大有深意。”画家说。

老胡的目光轻轻闪了一下,就又暗了。老胡没有接这话茬。

蚂蚁们的盛夏一片炽烈。

阳光像一把把多边形的小锯子,锯着蚂蚁们黧黑的生涯。那只瘸腿多年的老蚂蚁,好像,正在骄傲地死去。

它弯曲的腿上刻满了勋章——这只掌握着蚁族大部分预言的长者,这块平时始终像个哑巴一样活着的老骨头,渐渐开始坍塌。它正在死去,一些预言,正在赴死的途中;一些预言,大约,已接近了最终的泯灭之境。

一粒粒阳光抟成的小球,蹦蹦跳跳。

一粒阳光,打在老蚂蚁焦渴的梦境上。

什么正在死去?

阳光滚动。盛夏是一次提示。预言腾出另外的空隙——瘸腿的老蚂蚁,哦,老预言家,又第九十一次重新活了过来。

一条鱼,经过了麻河的黄昏。

经过了弯浪乡街道印刻在水流深处的那一道道惯常的暗影。

经过了我们平庸、厚实的遐想和惯常的生活。

一条背负着翠鸟抑或蚂蚁梦想的紅鱼。它在浪的洗濯中,保留下坚劲的骸骨。

一条脱离了苦痛与幻想的鱼,它开始游动。麻河的波光,将留下,一抹恒久战栗的赤色。

我想成为梦想的整理者。刻在泥壁上的那些梦境悠长、繁复、琐碎、离奇、坚实……有的已显斑驳,有的随泥土上的纹理逐渐变异,有的则卷成某种花朵的形状,散发出不可言说的芳香。蚂蚁们在自己杂乱而不断变旧的梦境间穿梭。许多蚂蚁甚至都辨不出哪些是自己做过的梦了——我,想代替其他蚂蚁,成为这成千上万梦境的整理者、分析师。

我向蚁王禀报过我的想法。但蚁王已耳聋多年,它听不见我说的话。就在我的禀报中,蚁王睡过去了三次。画梦师守在旁边。而蚁王在第三次入睡时,又做了个关于灯盏的梦,画梦师正一笔一划地,画着蚁王梦里那些与灯盏关联的染色的小三角形。

有时,蚁王还在蚁王自己的梦境里做梦。画梦师画这样的梦中梦时,总是显得异常焦躁。一开始,它常常会弄乱很多笔触,或者把梦的阴影画得过浅,或者错用了梦境的底色,又或者,在连接蚁王梦境中断之处时,将一丝捆束梦想的风声画得歪了,细了,硬了,弱了……但画梦师仍不懈地修改着,那最后的画幅依旧肯定是完美的,与蚁王真实的梦境严丝合缝——蚁王的梦,也总是能通过画梦师的笔,成为蚂蚁梦的经典。

我真的很想成为一个梦想的整理者。

乡政府开会时,赵理硕副乡长发了个言。

准确说,是赵理硕副乡长对乡政府办公楼改造工程提出了尖锐的批评。

赵理硕副乡长说:“我最近听到了一些值得关注的说法,说我们班子里有些人搞环境改造是假,搞封建迷信是真,是在假借乡政府办公楼改造的名义,向神和菩萨乞求庇佑,好让自己能够顺顺利利地升官发财。如果真是这样,我这个项目负责人的工作就是肮脏的,可耻的,卑鄙的!我要查证,如果属实,我要坚决向上级举报!”赵理硕副乡长说得斩钉截铁。

张继怀乡长也说得很严肃,他说,“赵副乡长提出的问题是个很大很严肃的问题,值得大家重视、深思。我们搞小城镇工程建设,是件大事、好事。虽然我们之前已经经过了广泛而深入的论证,完全按相应的法律法规和公开程序立项、审批、推进、督促、检查,但只要老百姓有议论、有疑惑、有質询,我们就一定要严肃对待,认真排查,公开回应!为了切实做好相关工作,要立刻成立专门的工作组,对此事迅速展开调查,给老百姓一个满意的答复!”

工作组迅速成立了起来。当然,工作组的工作范围远不仅只是调查有人举报乡政府办公楼改造中存在搞封建迷信的事,还包括了其他几项工程项目,以及乡里近期摸排出的各类热点、难点问题。

工作组组长由张继怀乡长担任,常务副组长是赵理硕副乡长,其他乡领导及相关部门负责人为成员。成员共有十三人,我也属其中之一。

调查的结果和工作进展均很圆满很顺利:根本没有什么封建迷信行为介入乡政府办公楼综合改造工程;其他各大工程项目也没有发现存在任何问题;老百姓反映的其他热点、难点问题,正在进一步积极调查、落实、解决中。

乡政府还将整个调查情况,向全乡百姓作了公布。

赵理硕副乡长敢于直言的工作作风,也获得了大家的交口称赞。

……

画梦师、瘸腿老蚂蚁、我,以及另外数百只蚂蚁,被一截燃烧的缰绳堵在了弯曲的山道上。

火势汹涌。火势像一大幅斜冲而过的赫赫波澜,燎向几丛杂草。我们被阻在山道上。除了我们,被阻的还有其他一些红色蚂蚁、灰色蚂蚁、黄色蚂蚁,另外,还有几只紫色的蚂蚁。

缰绳很长,火势差点占满了整个黄昏。

有人在燃烧的缰绳边站着,说着,指点着。

喏——三个人影,覆在弯曲的缰绳上。火势汹涌,三个人影,好像溅出了一些十分浓烈的焦煳味道……

“赵副乡长很有些板眼哦,是不?”风水先生老胡说。

我没吭声。我为什么要吭声呢?为了那些调查,我这个工作组成员与办公室另外几个人一起,熬更守夜赶写汇总、上报材料,弄得焦头烂额的。皇帝不急我干着急,我还吭什么声?我还为画在乡政府办公楼东面围墙上的那道大门提交了专题创作说明等相关材料。我已没什么吭声的兴趣了。

赵一迪说:“是啊,幸好我们从没有对人乱说过些什么。这个赵副乡长,真是烧香打菩萨,没得卵子找秤砣吊……”

我们在山道上走了大半天了。假山工程竣工在即,我们跟着老胡,正按照他的古怪要求,满山遍野地去找什么有灵性的黑色蚂蚁。

暮色渐起,我们走得累了,便将手里的小锄、小铲和覆了塑料布的篾丝背篼搁下,坐在山道上,抽烟,歇气。

老胡将路边一截长长的缰绳点燃。

嗬,这是什么缰绳,浸了油一般猛燃起来,腾起一道弯曲曲的绿色火焰。

草虫趋避,风声唧唧,缰绳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一些蚂蚁四散开来——“快,快盯住快跟住那群正在离去的黑蚂蚁!”老胡突然尖叫起来。

是的,我和赵一迪也都看见了,几十只黑蚂蚁,正绕过燃烧的缰绳,惶然奔走——

大地有了某种窸窸窣窣的颤响。

三个人影紧随在我们身后。好像,我们回巢的路也漫长了许多,许多。

瘸腿老蚂蚁走在最前面,它理当占据着这样一个预言者的位置。紧接着是画梦师,它似乎又有些恍惚了,把路走得歪歪扭扭的。我踩着瘸腿老蚂蚁的身影前行,身后,是几十只略显懵懂的其他黑色蚂蚁。

其实我们没有必要走得太快。夕阳新染了大脸膛,像一个唱戏的病汉,洒一地绯红的汗水。风打着旋子,顺着山道在绕。那就让它去绕,反复地绕。路程是有些远,路程的确有些崎岖。三个人影缓缓向前伸着,伸着,一会儿超过了我们,一会儿又缩在了我们身后。

“你,还有你,会被风散落的影子淹没……”瘸腿老蚂蚁说。

“今夜该没有什么蚂蚁做梦了吧?”画梦师说。

我在瘸腿老蚂蚁的足迹上,踩出了一个细小的缺口——

跟在身后的蚂蚁,将一整条山道挠得沙啦沙啦的,痒。

十几天前,麻河县在弯浪乡举办了一次小城镇改造主题研讨会。全县十四个乡镇、街道办事处及相关部门领导三十余人参加会议,县里主要领导莅临并作重要讲话。会议还邀请了一些省内专家进行专题发言,探讨新常态下城镇建设的理念及创新方向。弯浪乡作为县里的示范乡镇,成为会议研讨的重点。张继怀乡长在会上作了交流发言。据专家们评价,“张乡长的发言为探索内陆乡镇未来的建设、发展,提供了新的向度及可能。”

参会嘉宾参观了弯浪乡的六大综合改造工程。“这些工程中,值得认真总结的经验非常多。弯浪乡小城镇建设工作亮点纷呈,立意高远,文化含量足,功能设置全,创新力度大,值得在全县广泛推广!”参观途中,分管城镇建设的罗副县长激动地说。

在乡政府办公大楼改造现场,县领导还高度赞扬了在建的假山及相关设施的设计、施工效果。县领导认为,这个看似简单的“造山运动”,体现了弯浪乡人敢塑高峰、勇争一流的创新风貌。

“你不是还对这座假山提出过些疑问吗?老赵,”罗副县长指着赵理硕副乡长道,“你现在看看这座山,哪有半点封建迷信的意思?唵?是不是。这可不可以算是我们弯浪乡自己为自己塑造的一座主心骨山呢。”

“算,算算!”赵理硕副乡长使劲点着头。

“算算算!当然应该算……”其他人也点着头。

陪同参观的张继怀乡长和弯浪乡的其他领导很是欣然。

“可要抓紧时间把这项重要的假山建设工程迅速建完哦。”罗副县长又说。

我已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曾躲在瘸腿老蚂蚁冰凉的身影里,做了那个展翅欲飞的梦。

从画梦师替我画出的梦境看,我有五对颜色混杂的翅膀,我的确在飞,但翅膀显然太多了,所以飞的方向有些潦草、凌乱:每一对翅膀都在寻找自己的风声,都在设定自己的风向,都在扒拉自己的风情,都在调试自己的风力……这对翅膀开了,那对翅膀合;或者这边三对翅膀正在开呢,那边两对翅膀却忘了合;或者这边那边的翅膀都在半开半合,乃至不开不合……我在我的梦境中忽起忽落,落得仓皇,起得也常不着调调,也常颠仆不已。

但我喜欢那些扇着小风的哩哩啦啦的翅膀。

——那次,我藏起过一小片野蜂的翅膀。我觉得,我梦中的翅膀和那只死去的野蜂的翅膀,有着比鸟略大一点的相似之处。

我真想把我那个飞翔的梦,刻在我经常酸痛的左前腿上。

在歪方向盘酒吧里还能再找到点什么呢?

歌声总是飘忽,总是漫不经意的,与找寻者执着或须臾即逝的找寻相关联。麻小素生孩子去了,花瓢虫乐队的主唱临时换了人,也是个女的,三十来岁的样子,长得依旧丰腴,宛若刚新换了套演出服的麻小素。

新主唱叫高咏,学音乐专业出身,但歌唱得其实挺一般,没有麻小素抓人。

高咏是风水先生老胡的新情人。

就着新主唱不太抓人的歌声,我们又相继醉过几次,我、赵一迪,还有风水先生老胡。

乡政府办公楼的假山快完工了,我们喝酒的次数也越发频繁。赵一迪和老胡都很高兴。当然,我也比较高兴。

“真是大好事啊,千百块石头总算美美地落了地。”赵一迪说。

“造山不易,给某些人造座靠山更是难上加难。我们再抓紧些,尽快结束工程。我还要为假山灌注真气,让它真正活起来呢……”老胡说。

我举高酒杯,缓缓点点头。

假山还真像座不错的假山。假山逶迤,聚拢几多气象,且透出与麻河两岸众多山丘绝大的不同来。简言之,这是座臆想之山,也是座“凝聚着智慧与汗水的山”,是山的某种随想录、自度曲、个性标本、变奏,更是“对山的精魂的浓缩,对山的韵味的提升,对山的性格的彰显”——需要说明的是,我这里引用的,都是张继怀乡长说过的话,这些话被县里各种媒体的记者写在文章里,早已广为流传。

假山的影子很多时候总印在日池与月池中。待太阳或月亮的位置偏转时,假山的影子,也烙了一部分在假山脚下的其他土石之上。

新主唱高咏的歌声,夹在酒的色香间,似乎,荡着些另外的意味。

十一

那三个紧跟着我们的人影越来越浅。暮色低垂,远山隐匿了远山暗暗行进的踪迹。

画梦师提起了瘸腿老蚂蚁那个没做完的梦,它笑了笑,说:“你倒是把它囫囵地做完啊。那次,害得我,连太阳和蚁后都只能按你的残梦画出一小半,你那个梦,是我画的梦里最古怪最不耐看的一个,不,是小半个。”瘸腿老蚂蚁也浅笑一回,问:“我记不得了,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梦呢?”画梦师白了它一眼。

画梦师把肩负的一枚草籽,抛在蚁巢外的泥地里。

风声黢黑。

暮色戛然,掩尽熟悉的山势。

“你看你看,这些黑蚂蚁,真是蚂蚁中的精怪啊,好像是故意躲着我们绕来绕去的,绕了这么大半天,才绕回到了自己的巢穴。”风水先生老胡说,手里的手电筒在蚁巢边的杂草丛上,射来射去。

“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老胡问。

“叫……”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说,“叫……对了,好像就叫推人坳,说是坡太陡,行路人要一个推一个,才能顺利地从下面爬上来。”

老胡兴冲冲在赵一迪肩膀上拍了一下,又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天意啊天意!在推人坳上找到这窝黑蚂蚁,我们的假山真就可以变成一座活的山有灵性的山了。”

“这可是天佑张继怀张乡长哦!”老胡又说。

黑蚂蚁们已从泥缝里钻入了地下,我们赶忙拿出小锄、小铲,急匆匆挖起来。

“这座假山所在的方位非常重要,按张乡长的八字推算,假山上必须要有一窝黑蚂蚁辅佐,张乡长才能顺命理加官爵保平安添富贵。这样的黑蚂蚁,可遇而不可求!哎哟推人坳,好地方好地名,哎呀好一窝黑金子般的蚂蚁。张乡长知道了会高兴得像个活菩萨的!”风水先生老胡又说。

土刨开了,我们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土层下,简直就藏着一座莽阔的蚂蚁的城池——宏大无匹的城池,非凡的城池,雕金错玉的城池,烁今震古的城池,让人全身瘙痒的城池,嘈杂的城池,古旧的奇谲的藏满沧桑的有神入住的城池……看那蚁巢,规整而壮美,复沓而绵延……这是一座可以被挂满种种勋章的城池。蚁巢的泥壁上,漫着些曲折而又似蕴含着无限深意的纹路,像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之外的千种梦境。

“张乡长不是喜欢说什么数据模型吗?这么大而无边的蚁巢,你说它该像个什么样的数据模型呢?”我说。

“快挖!你看那些蚂蚁,跑得多快!”赵一迪说。

我们从蚁巢上,挖下半米见方的一大块,放在覆了塑料布的背篼中,然后用纱罩盖了,哼哼唱唱地将它背回了乡里。

——什么在剧烈地震荡、塌陷、咆哮?

蚁巢好似斜了,碎了,弯了,癫了,摔了,飞了,发出嗡嗡嗡的巨响。

多少世代的蚁巢,就这样抖了,裂了,跳了,疯了,炸了,飘了……

蚂蚁们的身影歪来倒去。蚂蚁们的叫声尖厉如刃。

蚂蚁,蚂蚁蚂蚁蚂蚁,蚂蚁……

星光碎落在蚁巢内,外——

蚂蚁蚂蚁……

什么还在继续轰鸣、滚动、扭曲、捶击、翻转?

我听见了我和无数蚂蚁骨头深处那些断裂与燃烧的声音。

蚂蚁蚂蚁,蚂蚁。

塵灰四溅。蚁巢踉跄,像一缕被陡然撕开的硬硬的旋转的烟雾。

假山顶上偏右的凹隙中,有一个预留下的宽大的泥石相间的大孔穴。这个孔穴与假山内部成千上万的小洞、小孔、小缝、小隙、小洼相互勾连,构成整座假山庞大而复杂的经络体系——这也是风水先生老胡假山设计构想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如果说假山是一只巨鹰,这个预留的大孔穴即是鹰的颈窝,是巨鹰咽喉处最为关键的一个要地。

我们将从推人坳挖来的蚁巢安置在这孔穴之中。

我们把缩在巢穴里的黑蚂蚁和在背篼里爬来爬去乱作一团的其他所有黑蚂蚁全放在了这个掌控着整座假山命脉的巨大孔穴里。

风水先生老胡又在旧镰般的弦月下咿呀呜呀作他的什么法了。手电筒的光芒缓缓晃动,像一些方位难测的路径,穿梭于云天之间。我和赵一迪站在假山前,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假山振翅欲飞的吱呀暗影里。

日池里堆满了一颗星锐利的光芒。

月池也一样,堆满了一颗星锐利的光芒。

镰月清癯。

多少黑色蚂蚁,正不断嘎嘎叩击着硕大而陌生的空隙……

蚂蚁,蚂蚁蚂蚁。

十二

我们被换了一个世界,一个空旷而生涩的世界。

是从一段燃烧的缰绳开始,还是从其他什么时刻、什么地方开始?是从三个摇晃的人影开始,还是从那些雷鸣般的炸裂之声以及其他我们来不及辨识的声音开始?

……我们的世界被颠了个个儿,我们的世界为什么被颠了个个儿?我百思了,不得其解。

我和其他蚂蚁们一起,努力打量并艰难地一点点将自己挪入到这个陡峭、弯曲、充斥着生土气味的世界中。

瘸腿老蚂蚁在锋利的锄声中死了。遥远的蚁巢和我们此际的世界再已找不到这个黑色的预言者了。那些悬空的预言如何跌落?那些预言,如何把自己的光影撒在预言最为合适的地段上?被铲离旧巢时,我曾经异常艰难地摸了摸瘸腿老蚂蚁苍老、冰凉的尸体,我,好像被它尸体上猝然肿胀的预言之影硌痛了两只虚弱的前腿。

我,扛不走一絲一毫某种微不足道而又始终不懈萦绕在古老蚁巢中的古老预言。

我扛不走过多的伤痛,以及回望。

弯浪乡政府组织编印了一本旅游宣传画册。画册很精美,大气,文字为中、英双语对照。封面上,麻河滔滔漫流,而近景则是那座假山——丽日高天下的假山,衬着翠绿的麻河,流光溢彩,很见俏然之韵。

赵理硕副乡长去挂村扶贫去了,时间是两年,前几天刚走。临走前,我在歪方向盘酒吧为他饯行,陪他喝了一通。桌上就他和我,他不同意我找其他人陪他。我们喝得挺开心,热闹。喝着喝着,赵理硕副乡长说:“小李,我们负责的工程还是干得很漂亮的。别人要找法子弄我下去,我就下去,在哪儿都是干,干什么都是干。但我不是为谁在干,我犯不着!是吧小李。”我使劲将他高高举起的酒杯碰了又碰。赵理硕副乡长和我都喝出了满眼的泪水。

酒吧的老主唱麻小素已经生完孩子回来了。她走过来,也陪着喝了一杯。

麻小素指了指旁边的书架,说:“赵领导,你看见没?那本旅游宣传画册封面照片上的假山,好像爬着不少蚂蚁。”

“是吗?”赵理硕副乡长说。我从书架上拿过画册,细一看,还真是,在假山上,那些微微发黑的痕迹,正是一只只灰暗的浅浅的蚂蚁。

“蚂蚁就蚂蚁,哪块土里没有几只蚂蚁?”赵理硕副乡长说。

麻小素走上台,唱起一支熟悉的歌。我们继续喝着我们的酒。

“你啊唱得好啊!花瓢虫,再来两曲!”赵理硕副乡长站起来,甩手将杯子摇了几圈,冲台上高高喊了一嗓子。

我反复找了不少时辰了。我没有找到画梦师。

我问过其他蚂蚁,它们也没有看到画梦师的影子。

我不知道画梦师是在那天猝然而至的挖掘中死了,还是仍活在遥远的旧巢中,继续画着蚂蚁们有些七零八落的梦境。

我环顾着周遭这个歪斜的世界。我们还会做梦吗?我们还会做梦,可已没有一只蚂蚁能画出我们的梦境了。这个宽阔的崭新的粘裹着大量呛人气味的空旷的世界,已注定留不住我们梦想的痕迹。

我追忆着那些画满了蚂蚁们梦境的悠久、漫长的泥壁。我仿佛看见画梦师正倚在泥壁上,打它绵延不休的盹。它,也许会梦见我此刻不断远眺的身影,或者苍茫的脸色。

出了趟差回来,我才知道张继怀乡长也调离了弯浪乡,去县畜牧局任副局长,括弧主持工作。也就是说依旧是正科级,仍然是全县唯一的一个硕士正科级。

“县里在提倡山区畜牧业大数据发展战略,张乡长所学的专业,应该派得上大用场了。”乡政府办公室主任老涂说。

赵一迪在干完所承包的工程后,早缩回县城不见了踪迹。风水先生老胡倒是经常在弯浪乡露面,一方面是来管理管理他的歪方向盘酒吧,另一方面也替人看看风水,夹在山水之间,画符烧纸,做些通魔入神之类的闲杂事。

花瓢虫乐队的乐声照样升起在夜色中。“小李,喝……你还记得那窝令人吃惊的黑蚂蚁吗……喝啊,小李,那些黑蚂蚁,就是假山里游荡的真气。”老胡看着我杯中的酒,说。老胡已半趴在酒桌上了。

麻小素走过来,依然有些袅娜,嚼着半嘴歌声,伸手,在老胡肩背上,拍了又拍。

夜风浩荡,夜风,长满了浓密的须髯。

我站在这座鹰型假山的最高处。山很凉。巍峨的山,好像顶高了某种生涯。谁的生涯?是怎样揪心而无助的抑或让人疑虑的生涯?

星空微斜。我站在山巅。我眺望的远方扇动黑羽。远方在远方翔舞,似乎在揭开一层又一层新的远方。我眺望的远方,漫无边际。

其他的蚂蚁正在做梦。它们将梦见什么?大风在留不住梦境的空旷翻来卷去。画梦师还将在怎样的梦境中游走?它是怎么艰难地凝望我们艰难的梦境的?它还活着吗?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它是否有办法,画出我在假山的孔穴里做的第一个迷迷糊糊的梦?

我站在假山之巅。假山的巍峨并不虚假。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爬到了这么险峻的高处。风很大,须髯飘曳的风,说出我无法说出的遗忘,质询,以及千种凝重的苦乐……

我站在高处,山势穿越嶙峋的骨肉。风很高。我看见无际的天穹中,滑动着无数闪闪烁烁的黑色斑点,那是藏不住自己光亮的蚂蚁吗?

哦,蚂蚁蚂蚁蚂蚁蚂蚁蚂蚁蚂蚁……

黑蚂蚁黑蚂蚁黑蚂蚁黑蚂蚁黑蚂蚁黑蚂蚁……

蚂蚁,黑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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