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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荣誉

2019-09-04吴国恩

湖南文学 2019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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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苦苦打拼的底层公务员,十多年后终于获得升迁的机会,现实却和他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一盒不翼而飞的避孕套,成为第一颗簌簌掉下的小石子,引发了一场危机,导致人生的全面坍塌和溃败。吴国恩用他粗犷而又细腻的笔触,向我们揭示现实中的无奈在于:人生如此脆弱,一件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足以改变命运。许多时候,我们即使穷尽生命的力量也无法抵达真相,善良无以自明!

可贵的是,无论生活如何残酷,总有人拒绝妥协。坍塌的只能是人生,绝不是信念。小说中杨昆的坚持,让他溃败的人生饱含意义,也饱含希望。

得到升职消息的那天下午,杨昆正骑在高高的屋瓦脊上苦口婆心。屋是乡下最常见的木屋,五柱六个猴子。乡下把落地的柱头叫柱头,不落地骑在半空的柱头叫猴子,很形象。从下面看去,骑在瓦脊上的杨昆像一只猴子,瓦脊硌着他的裆,有一种说不出的酸痛,那不是可以安逸盘坐的地方。杨昆一边用手撑着瓦脊以减少裆下的痛苦,一边对着扎古佬说,扎古佬,别冲动,有什么话好好讲,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你这是做哪样?你想想你爹妈,他们把你养大容易吗?你要是这样跳下去,摔断了颈根,你狗日对得起哪个?杨昆一边说,一边不易察觉地向扎古佬那边移动着屁股。

扎古佬骑在瓦脊的另一头,像另一只猴子。扎古佬神情激动,随时要跳下去的样子。扎古佬说,杨法官,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跳了。扎古佬作势要跳,杨昆连忙说,别别,我不过来,我不过来。扎古佬放心了,在瓦脊上正了正身子,说,杨法官,你别劝我了,我想死,我真的活不下去了,你行行好,就让我死吧。杨昆说,扎古佬,你狗日胡说什么,你开大车跑运输,一个月有万把块,比老子工资还高。有吃有穿,有婆娘儿女,怎么就活不下去了?扎古佬说,我这样活,比狗还不如,比死还难受,比王八还窝囊。扎古佬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杨昆突然就有点心酸,扎古佬说的一切,看来是真的了。杨昆说,扎古佬,有什么委屈你到司法所对我讲,老子给你主持公道。我那里有好酒,哥俩弄一壶酒,什么都可以说,怎么样?扎古佬说,我没脸说,杨法官,你下去吧,你是个好人,可是你救不了我。

杨昆说,那也是,好话难救该死的人,我是救不了你,要是你想死,阎王也救不了你。不过,扎古佬,你有什么没脸说的,不就肚脐眼下三寸的事儿吗?你婆娘对不起你,她熬不住,偷人了,可你的娃娃们没对不起你,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是吧?你这一头栽下去,你是解脱了,但你的娃怎么办?多好的一对儿女,你忍心让他们当孤儿?没有爸爸,他们怎么长大?杨昆说得动情,扎古佬的眼泪流得更急了。杨昆想有戏,这话戳心了。杨昆学过心理学,知道许多闹自杀的人无非是一种羞耻感在作怪。羞耻感是一个气泡,捂不得,捂到最后也得破,而且破得惨烈,不如当众戳破它。戳破了,脸面一下子丢光,也就如释重负了。扎古佬在外面开大车,他老婆在家熬不住,偷人了,就这点破事,扎古佬怎么也过不了心里那个坎,闹着要跳楼。吓得他老婆一早就跑来司法所,要杨昆去劝劝。

扎古佬不再闹着要跳楼,而是不停地说没脸活下去,也活不下去了。杨昆又说,扎古佬,我知道你委屈,你开长途没日没夜,风里雨里受苦,娘们却在家和野男人快活,换谁也难过,换谁也要跳楼。但是呢,你难过也不要走这条路,人生在世谁没个委屈?有点委屈就想死,那是怂,是懦弱,是软蛋!你他妈死都不怕了,你还怕什么?!扎古佬说,杨法官,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心里有多苦。杨昆冷笑说,哪个男人不委屈,哪个男人不心苦?!就说我吧,你以为老子穿着制服,拎着公文包,人模狗样就舒坦得很?扎古佬擦了一把泪,看着杨昆问,你也有委屈?杨昆说那当然,老子的委屈有天大,比天还大。你老婆也偷人了?扎古佬问。杨昆说,狗日的扎古佬,你骂人呢。算了,老子不计较,老子的委屈有一大箩筐,想听吧?扎古佬点头。杨昆说,想听就跟我下去弄一壶酒,老子都讲给你听,看我们俩谁最惨,谁最该跳楼。

话说到这里,扎古佬就完全被杨昆带住了。扎古佬讪讪地说,你要是没我惨,我還要跳的。杨昆暗笑,扎古佬这是给自己找梯子下了。杨昆不理他,对屋下面看热闹的人喊,搭梯子来。看热闹的人就搭了长梯子上来,杨昆踩着瓦片先下去了,然后扎古佬也慢慢地下到地上。地面上看热闹的人们就拍起手来,拍得啪啪响,掌声雷动,像电影里一样。扎古佬下到地上,脑袋勾下来都快夹到裆里去了。杨昆扎煞着两只手把看热闹的人都赶走,说,大家都回家吧,两口子吵架,有什么好看的?散了散了。大家就都散了,杨昆大大咧咧说,扎古佬,你狗日不会连一壶酒都没有吧?我说了这半天,口干得很。扎古佬感激地看了杨昆一眼,说,有,有酒。

扎古佬婆娘一边抹眼泪,一边到屋边抱了一些干柴,在火坑里生了一堆火,然后自己去厨房里办吃的。扎古佬鼓捣出一瓶矿泉水瓶子装的白酒,两个人脸对脸喝了起来。喝酒的时候,扎古佬一脸期待,等杨昆说自己的委屈事。杨昆想,看来还真要把自己说得比扎古佬惨才能让他心理平衡下来,狗日的人性!

杨昆骑着单车从扎古佬家出来,已经是傍晚了,风很硬,像耳光一样抽在脸上,抽得生痛。杨昆心里有些郁闷。按说他应该高兴,他化解了一场事故,这对基层司法员来说,应该有相当的成就感,可为什么自己反而郁闷起来了?作为一个导演,自己为什么那么快就入戏了?有一会儿杨昆确实是入戏了的,他被自己夸张的叙述感染,模糊中也认同自己确实过得很惨,以至于到最后,扎古佬居然同情起他来。

杨昆的人生其实并没有他对扎古佬说的那样惨,虽然也有诸多不顺,但进入四十岁以后,这些不顺也淡了。四十岁生日那天,杨昆喝了点酒,挥笔在宣纸上大书四字:随遇而安。写好后,要老婆春芸借去县城学习的空挡拿去装裱。春芸看了四个醉意盎然的字,笑着问,想通了?杨昆说,想通了,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这话在春芸听来多少有点无奈,有点凄楚,男人不是那种庸碌之辈,也有一颗进取的心。以前杨昆写得最多的是乘风破浪应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几多豪迈,几多雄心壮志。可是生活一直在和他开玩笑,风躲开他,浪却一直在缠着他,别说扬帆,他甚至连船都没搭上就到了不惑之年。怀着一种怜爱,春芸抱住杨昆的头,说,杨昆,别难过,这样挺好。知道吗?我就喜欢这样,我想象中的男人是这样,我想象中的生活也是这样……

春芸的语气有一些不够真诚,杨昆听出来了,有一瞬间眼眶红了起来,心里泛出一丝无奈,一丝酸楚。春芸也意识到了,男人不需要安慰,安慰是一片薄刃,本想弥合伤痕,却往往划出新伤。怀着一种歉意,当天晚上春芸把自己铺成了一滩浅海,既任男人畅游,又不必担心沉溺。春芸就是那样的女人,体贴,温柔,浅显而又深邃……

以前,杨昆还没有准备好随遇而安时,把自己的人生简洁地概括为他妈的人生,这是一句意蕴丰富的粗话,欲说还休,充满无奈。十六年前,杨昆大学毕业,和春芸分配到同一所中学当教师,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开家长会,恋爱,结婚,毫无悬念地生下女儿小茵……生活按部就班,丝丝入扣,仿佛经过无数次彩排。杨昆喜欢写作,业余时间写点散文,也写一点新闻报道在报纸上发表。乡党委书记看到了,把他找到办公室说,小杨,你这小伙子有才气,当一辈子教书匠可惜了,我们乡里缺个秘书,怎么样,有没有想法?杨昆嗫嚅着说没什么想法。书记笑了,说怎么会没想法呢?你说你当老师,顶多混个中心校长,能有什么前途?!年轻人要有梦想嘛。杨昆不知道怎么回答,梦想是现实的观照,从杨昆他爹往上数,八代都是农民,凭空怎么会有从政的梦想!书记笑笑,说,这样吧,不急,你想想,想好了来乡政府找我。

杨昆心里就像藏了一只兔子,回到家一关门就把春芸抱住。春芸害羞带笑,说你猴急什么,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没喂饱你?杨昆说这都能饱?杨昆意趣盎然,春芸倾情奉献。春芸是个凡事顺着男人的女人,床上也是。事做完了,春芸说,杨昆,你是有什么事了吧?杨昆神秘地说,好事。春芸说,不想说别说,还卖关子。杨昆说,乡党委书记找我了。春芸一愣,问道,学校和乡政府丈八竹竿打水溅不着,沟是沟岸是岸,书记找你做什么?杨昆就一五一十对春芸说了,最后杨昆说,春芸,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春芸用食指戳了一下杨昆的脑门心,说,你都决定了还问我?杨昆笑了,春芸是个聪明的女人。没错,杨昆决定了,书记说得对,年轻人要有梦想,虽然没有历史和现实的观照,但书记给了他这个梦想。

杨昆要改行去乡政府当秘书的事,在学校引起不小的轰动,大家都说这是步入政坛,登上庙堂了呢,杨昆品行高洁,才华横溢,此去必定鹏程万里,步步高升。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没多久杨昆就拿到了调令。临去报道的那天晚上,小两口激动了一夜,彼此折腾得浑身瘫软。天快亮的时候,杨昆还想要,春芸体贴地说不行,你该休息一下了,不然脸青眼肿的怎么去报到?春芸把脸伏在杨昆胸上,幽幽地说,杨昆,你从政了,要是有一天发达了,官当大了,会不会变心?杨昆开玩笑说,那难说,男人有钱就变坏,我还真保证不了。杨昆是开玩笑的,可春芸的泪水却漫出来了。杨昆连忙把春芸抱在怀里,说,哄你呢,还真是多愁善感。好不容易才把春芸哄笑了。

杨昆去乡政府报到,书记亲自接待了他。书记告诉杨昆,他的职位是乡政府秘书,但不是现在上任,还得等等,等乡政府换届,老秘书选上副乡长,职位空出来才能接手。至于乡政府换届之前,他的工作当然是协助办公室工作。虽然说是协助,但杨昆不久后将接任乡政府秘书已经是全乡上下的共识。一时间,杨昆前途似乎一片光明,无可估量了。杨昆也偷偷在心里对自己的未来做了一番谋划,一谋划,越觉得自己改行完全正确,甚至英明睿智。

可是事情却发生了变化,乡换届选举还没有开始,党委书记调去县上当了一个无关痛痒的小局局长,怏怏地走马上任去了。赏识自己的伯乐走了,杨昆的后背就空了一块,着不上力。屋漏偏遭连夜雨,接下来换届也出了意外,现任秘书落选,秘书的职位空不出来了。

杨昆一下子进退失据,成了一个有编制的闲人,没有具体职务,协助办公室工作,却又最苦最忙,谁都可以使唤他。书记、乡长,副书记、副乡长们指使自不必说,那是他的直接领导,他当然是为他们服务的。可是连妇联主席,团委书记,民政员,计生专干,七站八所的头儿都可以使唤他,这就不免令人气结了,谁叫他是一个闲人呢?每天都有写不完的材料,公家的,私人的,都扔给他来写。你还不能不写,不写,就会被人说是骄傲,看不起人,同事关系就处理不好。于是只好日夜加班,绞尽脑汁,一年下来,眼眶乌黑,面容憔悴,连性生活都提不起神来。人在乡政府上班,可乡政府没房,家还借住在学校,有段时间杨昆真是害怕回家,一回去,老师们总要问这问那,面露羡慕之色,杨昆只能苦笑。好在春芸是个识大体的女人,经常安慰他,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春芸大学读的是中文系,孟子背得溜熟。但这一套背下来,杨昆总有如芒在背之感。那几年,杨昆分外觉得孤独,特别是到了年底,那份孤独就加倍了,打了捆地压在心上。年底到年初那些天,县里各条线都开会,总结,部署,乡干部们都去了县城开会,只留下杨昆孤零零地守办公室,应付临时找上门来的各种事务。闲下来,他就坐在秘书的座位上,从窗子里看出去,看空荡荡的政府大院,看蹦蹦跳跳在院子里觅食的麻雀,心里不免要生出一种彻骨的孤零感,仿佛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又过了半年,乡司法员调走了。新来的乡党委书记找到杨昆,说,杨昆同志,秘书这个位子,看来五年内是空不出来了,你就接手司法员吧。杨昆不同意,说当初调我来是当秘书的,怎么去当司法员?书记笑了,说,秘书不是有人干着吗,都是革命工作,分工不同而已,挑肥拣瘦,拈轻怕重,那可不是我們共产党员的规矩,就这样定了。书记的话无可反驳,就这样,杨昆成了司法员。乡财政出钱买了几套制服给他穿着,远看和警察一个样,近了才能看到臂章上有司法二字。司法员的职责是普法和调解民间纠纷,乡下人不懂,把调解称为断案,把杨昆叫杨法官。开始杨昆还解释,说我是司法员,不是法官,职责不同,权限也不一样……可不管他怎么解释,人家还是叫他杨法官。一来二去,杨昆也懒得解释了。

杨昆上任司法员那天,书记乡长找他谈了一次,很郑重。二位领导对司法员工作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作了一番阐述。书记说,杨昆同志,你当司法员是乡党委政府对你的信任。司法员是一项特殊的工作,夫妻吵架,兄弟失和,家长里短,邻里纠纷,都必须调解。你的工作就是充当灭火器,垃圾篓,要能受得了委屈,吃得了冷饭,当得了沙包。你调解工作做得好,乡党委政府领导才能集中精力去抓经济工作,好好干吧,相信你的努力组织上会看到的。一想到组织有眼睛,能看到,杨昆也激动起来,忍不住就拍了胸脯。

但是,尽管杨昆十分努力,却什么也没改变。同事们科员升副科,副科升正科,有的还升了副县级。连从农村请来做饭的女炊事员也转了正,当上了乡妇联主席,他还是原地踏步当他的司法員。眼看着奔四十岁了,再过几年升副科的年龄期限也就过了,这让杨昆心里不是滋味。杨昆不是天生豁达淡泊名利之人,虽然也装模作样用毛笔写上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联语,私下里也难免憋屈得慌。平心而论,他工作踏实,干得不坏,即使论资排辈,也该轮到他了。杨昆因此把自己的人生概括成他妈的人生,直到四十岁的前一天。那天杨昆要下村去调解纠纷,推着单车刚走出司法所大门,迎面就见几个同事兴奋地窃窃私语。见到杨昆,副乡长龙林向他招手说,杨昆,来来来,过来。杨昆问,龙副乡长,有事?龙林说,告诉你一件事,咱们乡书记让纪委带走了。杨昆当时就愣住了,这不可能。龙林说,千真万确。接下来,大家不再管杨昆,兴高采烈地谈论起来。原来,就在昨天,乡党委书记在县里开会时被纪委直接从会场上带走了,据说贪污受贿数额巨大,私生活不检点。那个年轻漂亮,由炊事员转正提拔的乡妇联主席也被带走了,说是协助调查。

杨昆愣怔半晌,像迎头的一记闷棍。他什么也不说,事情太突然了。当天晚上,杨昆躺在床上,一条胳膊搂着春芸,一条胳膊搂着女儿,紧紧地搂着,仿佛一松手她们就会离自己而去。春芸奇怪地问,你怎么了?杨昆说,春芸,我不再想着升官了,副科正科,副处正处,都不想了,现在这样就不错,平安是福。春芸奇怪地看着他,黑夜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就伸出手来在他眼睛下抹了一把,以为会抹了一手泪水,但没有。杨昆拿过女人的手握在手心里,把它贴在脸上,说,春芸,我是真心的,我不是难过才说的。对不起,我也许一辈子都给你长不了脸。春芸说,这样挺好,杨昆,这些年,你累了吧。杨昆的眼泪一下子让春芸说了出来,伸手拿起被子悄悄地擦掉了。

第二天傍晚,春芸和女儿给杨昆过四十岁生日。喝了一点酒,杨昆写下随遇而安四个字,书法风格一改以前的奇崛峥嵘,变得拙笨、平和。杨昆想,所谓淡泊,其实就是一种无奈,淡泊的背后,谁不是彻骨的冰凉呢?

风更加锐利起来,一划拉一道口子,看来快下雪了。杨昆略有醉意,脸上发热,倒也不觉得太冷,反倒有些畅快,心里的压抑也似乎随风而逝。随遇而安以后,他有了新的目标,把纠纷调解当成一门艺术去追求,当成研究心理学的实践,每一次调解,他都穷尽一切可能去做到最好,从中获得一种成就感。有了这种心态,枯燥的调解工作就不再枯燥,变得兴意盎然。显然,这次调解很成功,扎古佬不跳楼了,他女人也表示洗心革面,小两口还抱成一团哭了起来。这不是一般的成功,简直完美!当然,也有遗憾。为了让扎古佬心理平衡,杨昆把自己描绘成一个汲汲于名利,对十多年原地踏步耿耿于怀的人。回想起来,不由得有些脸红。

杨昆一路想着心思,不提防前面突然冒出来一辆皮卡,吱的一声在他旁边停下了。杨昆下意识刹住单车,差一点摔倒。杨昆有些生气,这车怎么开的?!杨昆正想骂两句,车门一开,一个人跳出来,喊道,杨昆,可把你找到了。杨昆一看,原来是乡民政员王大海。杨昆说,大海,你开的什么卵车,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你这样开车,终有一天要出事。王大海说还不是为了找你嘛。杨昆心里一扑通,出案子了?王大海笑,说,你司法员干上瘾了啊,开口闭口案子,哪有那么多案子?杨昆说,没案子你会开车接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王大海笑,说,有事。王大海接过杨昆的单车往车厢里放,说,上车。

上了车后,王大海打倒往回开。杨昆问道,大海,什么事?王大海笑,好事,大大的好事。杨昆问,你老婆生老二了?王大海是个半边户,按政策可以生二胎,嚷嚷着造人都快一年了,他老婆肚子还是没有动静。王大海一边开车一边笑,说,是你的好事,你小子霉运到头,红运来了。杨昆说,什么红运黑运,别卖关子了。王大海这才说,龙林书记找你谈话,你要升了。

杨昆愣怔起来。王大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没事吧?杨昆说,没事。王大海这才放心,你小子别像范进中举啊,熬到头了,千万别牺牲在黎明之前。

杨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到乡政府的,事情太过突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这不怪杨昆,与其说杨昆早已淡泊功名,不如说他死心多年来得恰当。随遇而安之后,杨昆心如止水,岂止是止水,简直是死水。现在这潭死水让王大海扔了一块石头,当下就晃荡起来,沉在水底的好多东西都晃荡出来了。

皮卡在乡政府院里停下,杨昆下了车,去车尾拿单车。王大海说,我来,你快去吧,别让书记等久了。

杨昆笑笑,直接就去了龙林的房间。龙林正在和几个乡干部斗地主,脸上贴满了纸条。杨昆一进去,龙林就说,不打了不打了,手气背。大家都笑着散了,临走时都说杨昆老兄,恭喜恭喜。杨昆不知道要如何表达,只是笑。等大家都散了后,杨昆才开口问,龙书记,你找我?龙林指指凳子说坐吧,一付促膝长谈的架势。龙林不急着说话,点了一支烟。杨昆也不急着问,这种事情他必须保持矜持,不能显得太着急了。

杨昆终于开口了,说,杨昆,你司法员干了十多年吧。杨昆说是,心里却想,龙林这是在摆架子呢。杨昆上任司法员那年,龙林才大学毕业分配过来,龙林升副乡长,他是司法员,龙林当了乡长,他还是司法员,现在龙林当书记都快满一届了,他仍然还是司法员。龙林能不知道他干了多少年?不过杨昆不说,尊重领导,这规矩是必须的。杨昆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快十五年了。龙林说,十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杨昆笑笑,龙林这种同情的语气没法接茬。龙林接着说,杨昆,马上又要换届了,经过研究,组织决定你作为副乡长的候选人之一,希望你能抓住这个机会。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话由龙林嘴里说出来,杨昆还是有些激动。杨昆说,谢谢书记,谢谢组织。龙林说,你干了十几年的司法员,也该提拔了,慢是慢了点,不过,晚熟的瓜最甜,大器晚成嘛。咱们乡下的稻子,生长期长的都比早稻品质高,你说是吗?龙林比杨昆小十多岁,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颇有点诲汝谆谆的意思,不过听出来倒没什么别扭。杨昆不知道说什么好,客气或者过分表示感激都不合适。好在龙林不需要他回应,接着说,这段时间很敏感,你自己小心点,别出什么岔子。杨昆这才找到话说,我会注意的。龙林说,你先把手头工作放一放,这次拟提拔的干部要去县党校学习一个月,办公室给你报名了,明天就去。

杨昆想,龙林书记要自己小心一点,是好心,可也有点杞人忧天,我没职没权不贪污受贿,能出什么事?!杨昆不抽烟,很少喝酒,没婚外恋。如果说爱好,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写作,研究研究书法。这样的生活,能出什么岔子?!

回到家,春芸还没放学,她带毕业班,现在毕业班竞争非常激烈,她放学后常会留学生补课。女儿杨小茵放学了,正坐在沙发上翻看着什么书。见他回来,小茵扔了书,小鸟一样飞到门边,扑楞着翅膀就往杨昆怀里扎。杨昆一手拿着公文包,一手抱着小茵走进屋里。小茵十三岁了,还常常赖在杨昆身上不肯下来。杨昆很享受女儿这种娇嗔痴怔,他把小茵放在沙发上,就准备往厨房走。小茵说,爸爸,你和妈妈真浪漫。杨昆惊讶地盯着小茵,小茵从茶几上拿起刚才看的那本书晃了晃,你们的爱情故事,我都读过了。杨昆愣了一下,女儿手上拿的是杨昆的剪贴本,上面贴着杨昆发表过的一些豆腐块文章,基本是心灵鸡汤什么的。杨昆和春芸恋爱的经历,被他写成小散文,发表在地区报纸副刊上,小茵说的应该是这篇文章。杨昆说,小茵,你怎么没经过允许就乱翻爸爸的东西?小茵吐了一下舌头,切,我都十三岁了,甄嬛十二岁进宫,十五岁都当贵妃了。杨昆吓了一跳,现在的孩子太早熟了。杨昆说,小茵,你该做作业了。小茵扮了个鬼脸,是,皇阿玛,跑进她的小房间去了。

杨昆也不去厨房了,在沙发上坐下来翻看着剪贴簿。剪贴簿上,不少作品被划上波浪线,显然是小茵画的,看来小家伙读这本剪贴簿已非一日了。杨昆翻着翻着,就陷入回忆,想起和春芸恋爱的往事,想起初婚,想起女儿出生后的日子,总之一直在想。不提防小茵的房门打开了,探出个小脑袋,皇阿玛,格格我饿了。杨昆哦了一声,并没有起身。

天快要黑了的时候,春芸回来了。一进门,春芸惊奇地发现杨昆不在厨房里,春芸问,怎么,不舒服?杨昆说没有。春芸说那怎么不做饭?杨昆说,我们去外面吃吧。杨昆话音刚落,女儿就从房里冲了出来,欢呼着跳到杨昆的怀里,吃馆子啰,吃馆子啰。杨昆不由得一阵心酸,到外面吃一顿就能让女儿如此激动,他有一些愧疚。

一家三口往外走的时候,女儿一直赖在杨昆背上不肯下来。春芸一边走一边观察着杨昆,十几年来那句惯用的问话脱口而出,你没什么事吧?杨昆压抑着心跳,说没事,今天拿了点稿费,请你们娘俩吃一顿。小茵说爸爸,多少稿费?杨昆心虚地说,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够你吃就是了。小茵高兴地说,是不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杨昆说当然。小茵就从杨昆背上滑溜下来,大呼小叫地往前跑去了。

晚上,小茵做完作业睡了。杨昆拿着一本书靠在床上,一个字都没有读進去。春芸批改完作业洗漱后推门进来,还没睡啊?杨昆笑笑,身子让了一下。春芸脱了衣服上床,问,你有什么事吧?杨昆说,没。春芸说,你还没学会骗人呢。杨昆说,春芸,我明天去县里学习,要一个月。春芸正坐在床上脱羊毛衫,手一下子就停住了,目光怪怪地看着他。杨昆尽量平淡语气,说,看什么,常规学习。春芸还要问什么,杨昆打了个夸张的呵欠,说,睡吧。杨昆一睡下,就打起了呼噜。其实他并没有睡着,他是装睡,他还不想把这事告诉春芸,八字还没一撇呢。再说,要是说了,自己难免就会露出点兴奋来,那随遇而安就真是装了。

一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这次学习尽管时间短,却很愉快,因为愉快就显得时间更短了。学员中有正科,副科级干部,大多是实职。还有一个企业的副老总,那个经营矿产的企业富得流油,副总就承包了大家的班费,金额不小。充裕的班费让班会活动开展得活泼多样,精彩纷呈,大家甚至还去K了几次歌。杨昆很享受这次学习,要说遗憾当然也有,他是这一期学员中年龄最大,级别最低的,这不免让他有一种在人多的时候最沉默,笑容也寂寞的感觉。期间春芸还把女儿扔给小姨子,单独来看了他一次,夫妻俩在党校的单身客房里住了一个晚上。春芸是搭龙林书记的小车来的,龙林说,杨昆,嫂子我给你送来了。这话让杨昆暖心。

那天晚上春芸又把自己铺成一片浅海,让杨昆觉得又回到十多年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杨昆和春芸夫妻之间的事淡下来了,也疏下来了。春芸是一个有心的女人,每一次夫妻房事,她都会在挂历上的那一天划一个红色的小五星。初婚的时候,挂历上红星闪闪,后来,就变成闪闪红星,再后来就寥若晨星了。但彼此都没有遗憾,爱情远去了,亲情顶上来。杨昆和春芸讨论过,两人高度契合,与爱情相比,亲情更是弥久愈香,也更靠得住。躺在松软的床上,杨昆和春芸说了很多。路上,杨昆拟提拔为副乡长的事,龙林已经告诉春芸了,因此也不用再瞒着。春芸责怪杨昆为什么不早告诉自己,语气是责怪的,神情却很高兴。

毕业前几天,班委会决定全班学员去省城考察一趟。这一期学习班以乡镇干部居多,乡镇干部一年到头在乡下忙碌,和农民打交道,很少有机会出去遛遛,大家都想借此机会出趟远门,开开眼界。一般来说,党校学习班结束时,由班会提出,学校申请,组织部批准,出去考察一次,名正言顺。杨昆有些担心,出去需要费用,他如何向乡政府领导开这个口?他还不能不去,集体活动,没理由不去,你总不能说自己向乡政府要不到钱吧?说了,大家会觉得自己没能量,在单位混不开,让人看不起。不知道春芸从哪儿知道了这件事,给他打来电话说,杨昆,你去吧,钱没关系,我们自己出,我出得起。不知道吧?我拿了优秀班主任奖,有一千多呢,钱我打你卡上了,你查一下看到账了没有?杨昆接了电话,就有一种温暖到想哭的感觉。

考察很快成行,说是考察,其实就是旅游。当然,必须正正规规地考察几个地方,回来时还要推选一个人写出考察报告交县组织部,否则就交不了差。确定好路线,还联系了各个点的导游,几天后,一台大巴拉着杨昆等四十多位学员就出发了。

杨昆怎么也不会想到,考察的第一站,成了他的滑铁卢。

考察的第一站是长沙,大巴是下午到的,直接就住进了湘韵大酒店,那是在湘江边上的一个四星级酒店,时尚,豪华,大厅垂着巨大的吊灯。生活委员分发了房卡,每人一个单间大床房。杨昆一只手捏着房卡,一只手拖着行李箱来到2218房间前,正要刷卡,却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杨昆以为走错房间了,看看房卡又看了看房号,确定没错。这时,门从里面拉开了,一个漂亮的服务员走了出来,彼此照面,都有一瞬间的愣怔。女孩说先生您好,欢迎入住,我是16号服务员,负责本层客房的服务,您的房间已经整理好了。杨昆说,谢谢。女孩说,您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拨打总台电话,说完,迈着无声的脚步走了。杨昆走进房间,房间很好,宽敞,淡雅,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雪白的床上,摆放着一朵玫瑰。一朵真正的玫瑰,用手碰触,能感受到玫瑰花瓣上悦人的质感,杨昆不由得有些欣喜。

杨昆放下行李,简单洗漱一下后,坐下来就给春芸打电话,告诉她说到酒店了。春芸说到了就好,难得休息几天,你就好好玩吧,不要担心家里,小茵有我呢。要是有时间,你可联系一下同学们,许多年没见了,联络一下感情,以后当领导了,没准拉项目什么的能帮到你。杨昆说,只在长沙住一个晚上,就不联系了,时间不够。再说,十多年没联系,连电话都找不到了。

吃晚饭的时候,班长重申了一下纪律。本届科干班班长是组织部一位副科长,脸刮得白净,额头很高,戴着眼镜,一副不苟言笑深不可测的样子。班长说,大家在基层都很辛苦,难得出门一次,要玩得尽兴,玩得开心。但有几条红线是不能碰的,大家都是即将提拔的人,千万注意。一个调皮鬼说,班长,我们窝在山里就像坐牢,出来一次不容易,跟监狱放风一样,别太严了。大家都笑了,七嘴八舌央求宽限宽限。班长说不行,我是班长,出了事,我担不起,谁也担不起。班长拟提拔为组织部干部科科长,更加慎言谨行。杨昆说,听班长的吧,出门谨慎一点的好,平安是福。大家看着杨昆,眼里的意思很不屑,似乎杨昆在拍班长的马屁一样。杨昆就不说话了。

晚饭后,大家包车去橘子洲头看焰火晚会,到那里时,正是黄昏,晚会远未开始。杨昆和大家一起沿着湘江徜徉,突然就想起自己的大学时光来。那个时候,他经常和初恋情人一起来橘子洲头散步。初恋不是春芸,而是一个叫周悦芝的女同学。湘江河畔,绿杨荫里,十里长堤,留下过他们的许多足迹,留下许多甜言蜜语。周悦芝家在省城,是一个什么廳厅长的独生女儿,活泼,大方,也有一点任性。问题出在杨昆,乡里孩子根深蒂固的自卑,让他主动结束了那段恋情。毕业后,特别是和春芸结婚有了小茵以后,他和悦芝的一切早已淡去,沉沦在记忆的最底层。十多年了,她变了吗,变成什么样子?杨昆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才想到自己没有周悦芝的号码,有些怅然。这时,心有灵犀一般,电话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杨昆滑开接听键,说,喂,你找谁?对方说,杨昆,我周悦芝。杨昆不由得提高声音,说,悦芝。那头说,怎么来省城了也不联系?杨昆说,你怎么知道我来省城了?对方说你别管我怎么知道,你在哪里?杨昆说,在橘子洲头,集体活动呢。周悦芝说,见个面吧,十多年没见了,我在枫林茶楼等你。杨昆犹豫了一下,对方感受到了,说,怎么,不想过来?杨昆说,都在呢,我怎么好脱离组织。那头就笑了起来,说杨昆,你还是那样矜持,好吧,你住哪儿?我来看你。周悦芝还是那样直接,那样高效率。杨昆说,我住湘韵大酒店,不过我回酒店会晚一点。那头就说,没事,我开车去那儿也要一个小时,再见。

放下电话,杨昆怔忡起来,眼前浮现出悦芝的脸,健康,红润,有一丝捉弄人的笑容。

天黑了,焰火升了起来,在空中也在湘江水面上灿烂绽放,激起人群一阵阵惊叫和赞叹,杨昆渐渐就被焰火吸引住了。晚会一直持续到十点钟才结束,大家随着人流往外走。人很多,车不容易打到,回到酒店已经快十一点了。杨昆和大家道了晚安,来到自己房间前,刷卡,推门走了进去。

走进房间后的杨昆几乎要惊叫起来,宽大的双人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睡得正香。开门声惊醒了她,她缓缓坐起身,是周悦芝。杨昆张开的嘴还没来得及闭上,悦芝开口了,才回来啊。悦芝声音平淡,似乎一个妻子在等候晚归的爱人。杨昆说,噢。悦芝笑笑,说,在你床上歪了下,没想睡着了,我报了你的名字开门的。杨昆又是一声噢。悦芝反客为主,说,坐啊,怎么傻站着。杨昆就坐了下来,说,你没打电话,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悦芝指指茶几,茶泡好了,可能冷了。杨昆说没关系,杨昆拿起茶杯喝了起来,茶果然冷了,看来悦芝来了不止一个小时。

接下来就是沉默。悦芝还是那样漂亮,不,应该说更漂亮了,有一种成熟女性的妩媚和性感。杨昆笑了起来。悦芝说,你笑什么?杨昆说,你没变,还那样年轻。悦芝舌头轻轻地弹出一个切字,说,奔四的人了,能不变?杨昆说真没变,更漂亮了。悦芝说,虽然知道你是在骗我,还是爱听,女人喜欢人奉承,千古不变。说到这里,杨昆才慢慢放开了。

接下来无非是东拉西扯,打探其他同学的近况,谁谁开了自己的公司,谁谁当了上市公司的高管,谁谁混成了副厅正厅,还有谁谁出车祸不在了,谁谁离婚了……悦芝不问杨昆的现状,杨昆也不说,他想既然她能找到自己的电话,想必对他的一切也了如指掌。杨昆当然也不去问悦芝的现状,不是不想,是感觉不合适。

两个人这样聊着,渐渐就到了凌晨一两点钟。有一阵子,两个人似乎再也找不到话题,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一沉默,气氛就有些暧昧。悦芝双手倒腾着手机,突然问,杨昆,不想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的吗?杨昆说,啊?噢。杨昆不想问,但悦芝自己说了,我自由了,三年前,他扔的我。杨昆问,为什么?悦芝说,还能为什么?他在外面有人了。杨昆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好在她似乎并不需要他安慰。悦芝说,他事业成功了,我爸也退休了,没有利用价值了。渐渐地,杨昆听明白了,悦芝毕业一年后结婚,丈夫在悦芝的厅长父亲的帮助下,事业一步步做大,他们生了一个儿子,正读初中。后来厅长父亲退休了,那个男人有了外遇……在悦芝的嘴里,那个男人是一个心机男或者腹黑男,一成不变的肥皂剧剧情。

悦芝说这一切的时候,神情很平静,但杨昆能听出她克制的痛楚,有一瞬间,她眼角湿润。杨昆当时有一种冲动,把这个受伤的女人抱在怀里……

但这一切没有发生,倒不是杨昆有多高尚,多么柳下惠。杨昆欠起身来蠢蠢欲动的时候,悦芝的手抖了一下,手机掉到地上。夜深人静,手机掉在地毯上的声音居然有点石破天惊的味道。

杨昆欠起的屁股重新回到椅子上。

悦芝恍然惊醒一样,说,啊,都这么晚了,你休息吧,我走了。杨昆说,行,以后多联系。杨昆嗓音干涩,不自然。悦芝伸手拿过自己的包,站了起来。杨昆说,我送你。杨昆送到电梯口,悦芝就不要他送了,悦芝说车在地下停车场,不要送了,有机会我联系在省城的几个同学,一起给你接风。杨昆说不用不用,我们明天就走了。

电梯门开了,把悦芝吞了进去。关上的一刹那,杨昆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度过一劫似的。洗了澡到床上躺下,悦芝的痕迹还在,枕上飘浮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杨昆有些恍惚,恋爱的时候,他和悦芝只拉过手,连亲吻都没有。杨昆想,要是没有手机掉地,也许会发生一点什么,悦芝很紧张,把手机弄掉了,这是天意。杨昆审视自己的内心,确实蠢蠢欲动,有欲望,也有挣扎,欲望的矛很锐利,挣扎的盾很薄弱,如果不是手机掉地的声音,事情会水到渠成,那是两个人的共同期待。当天晚上,杨昆做了一些零碎的梦,梦里似乎也有悦芝,倏忽之间又变成了春芸。杨昆梦里害怕醒来,想让自己继续梦下去,但电话铃响了,是叫醒服务。

杨昆拉着自己的行李箱下到大厅,班长和叫罗雅的生活委员已经在大厅里等着了。杨昆把房卡交给罗雅,自己在一边等着,其他人陆陆续续下得楼来,把房卡都交了,由罗雅统一退房。大家都很兴奋,几个女学员叽叽喳喳,像歇了一树的鸟儿。一个女学员问杨昆,说杨大哥,昨天晚上来你房间那女的是谁。杨昆一愣,说什么女人?大家笑了起来。杨昆想,难道大家都看到悦芝了?杨昆正想解释,另一个女学员笑着说,杨昆,别理她,给你下套呢。杨昆这才恍然大悟。那个下套的女学员说,大家看,杨昆脸红了。大家就都朝杨昆看,杨昆就感觉脸发起热来。女学员不依不饶地说,没想到杨昆哥那么单纯,你们这些臭男人,多向杨昆学一点。

这时,罗雅在前台那边叫道,大家都过来一下。大家停止说笑,拖着行李箱走过去。班长说,罗雅,什么事?罗雅说,前台小姐说有一个房间有消费,要补三十块钱。班长说,是吗?服务员说,是的,有一个房间产生消费了,是谁消费的,请自觉补上三十块钱。

班长看着大家,说,哪一位用了房间里的收费物品?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吱声。班长对服务员说,你弄错了吧,没人消费。服务员说,有,查房查出来了,我们不会弄错。一个学员有些焦躁,说,不可能,你们敲诈也要看对象,我们都是国家干部,要是消费了,能不认账吗?其他学员就随声附和说,对,没有消费就没有消费,得实事求是。再说,即便消费一盒泡面,也不过是十块钱,不可能一个人吃三盒吧?话说得难听,服务员就有些生气,说,谁敲诈了,以为我们没见过钱啦?我再说一遍,有一个房间消费了收费用品,三十块钱。谁消费的谁自己明白。服务员的语气显然有了火气,班长很稳重,对大家说,大家再回忆回忆,有没有动房间里收费的东西?大家都想了一下,最后都摇头说没有。班长对前台服务员说,小妹,你应该是弄错了。服务员说不会弄错,查房的阿姨报的,不会错。

一个学员气愤起来,说,这明明是敲诈,真不像话。服务员也是个不好惹的,就和那个学员怼了起来,彼此都动气了。这时,司机已经把大巴车开到门口,班长说,算了,不就三十块钱吗?罗雅,再给她三十块。罗雅就掏出三十块钱来没好气地扔在台上。罗雅有点用力过猛,三张钞票全飞到地下去了。服务员感觉受到了侮辱,盯着罗雅,要她自己捡起来。这一下,大家都不愿意了。

事情就这样向着不可收拾的方向急剧转化。争吵声引起了酒店保安的注意,几个保安围了过来。这时,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恰恰走进大厅,是酒店的经理。出什么事了?服务员说,他们有一个房间消费,不肯认账。经理转过身来,看向大家。班长说,这样吧,服务员,是哪个房间,消费了什么?服务员说,按规定不能说。团队里就有人嘀咕,说有什么不能说的,明明是敲诈。班长说,没关系,你说。服务员说,是2218号房间,客人叫杨昆,消费什么他自己清楚。杨昆此时正蹲在地上修理行李箱的轮子,螺丝掉了。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发现大家都盯着自己看。杨昆直起腰来,说怎么了,都看着我干什么?服务员冷笑了一下,说,真会装。杨昆说,我装什么?!服务员说,就是你住的2218房间发生了三十元的消费,还装。杨昆一愣,不可能,我消费了什么?服务员说,你自己清楚。杨昆说我不清楚。服务员冷笑了一下,说,那我就说了?杨昆很坦然,说啊。

服务员嘴里就石破天惊地蹦出三个字来:避、孕、套!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大家的目光全聚集在杨昆脸上,露出一脸坏笑来。一个学员说,杨昆,你他娘的原来是个闷骚型人才呵。杨昆一愣,臉一下就涨红了,回头瞪了那个学员一眼,把他一脸坏笑都瞪回去了。杨昆对前台服务员说,胡说,我没有。服务员伶牙俐齿地说,替客人保守秘密是我的责任,是你逼我说出来的。杨昆说,你冤枉人。服务员说这么多人,我为什么单单冤枉你?杨昆就张口结舌,百口莫辩了。前台服务员洋洋得意,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杨昆大脑里一片空白,喃喃地说,我没有消费,我没有动避孕套。杨昆辩解的样子是那样无力,一个聪明的学员捡起地上的钞票,走上前去对服务员说,算了,不就三十块钱吗,给,别耽误我们的行程了。服务员接过钞票,胜利地说,我本来也不想说,是你们逼我说的。

服务员准备把钱收到抽屉里的时候,杨昆突然出手了。杨昆劈手把钱夺了过来,说,不是钱的问题,我没有!杨昆五官扭曲得可怕,不是钱的问题,我没有动房间里的避孕套,没有就是没有!杨昆的神情把服务员吓住了,也把学员们吓住了。班长息事宁人地说,算了杨昆,不就是三十元吗,那么认真干什么。给她,我们走!大家就拉着拉杆箱向大门口走去。

杨昆没有走,眼睛充血,神情吓人。杨昆再一次大声地说,我没动避孕套,这事必须说清楚。

总台服务员问,你想说清楚什么?

杨昆有些蒙头,他想了一下,说,也许,你们忘了在房间里放避孕套了,却说是我消费,对,这不是不可能。

因为着急,杨昆语速很快,而且像鹅一样转着脑袋,四处看着,似乎想寻找援军。但怎么会有援军呢,大家都站着,含着揶揄的,讥诮的,还有就是鄙视的目光看着他。杨昆有些失望,就在这时,他看到昨天那个服务员正好从旋转门走进来,远远地站着,一脸煞白的样子。杨昆走向女孩,说,就是那个妹子,她负责我的房间,你们问问她。

总台服务员就叫,丁丽,丁丽,你过来。

那个叫丁丽的服务员,从杨昆面前经过的时候,脑袋低了一下。

总台问,你昨天在2218号房间放避孕套了吧,我们查了记录,你有签名的。

丁丽犹豫了一下,这一下让杨昆看到了。杨昆说,妹子,你回忆回忆,会不会忘了放那东西,我真没动过那东西,这对我很重要,你明白吧?杨昆近乎乞求地看着丁丽,期待着丁丽嘴里吐出一个是字。丁丽看了看杨昆,目光却转向站在杨昆身边的酒店经理。

杨昆说,你说话啊。

2218号房间,我放了避孕套。丁丽轻轻地说。

总台服务员看着杨昆,这位先生,你还有什么说的?

杨昆绝望了,翻来覆去地说,我没有消费,真没有,你们不能冤枉好人。

酒店经理说话了,先生,要不要调视频记录?我们的走廊都装有监控镜头,任何人走进你的房间都能查到。

杨昆脱口而出,可以。但立即,他的脸色变了,变白,又变青。

酒店经理明察秋毫地看着杨昆,说,你确定要查监控吗?

杨昆张口结舌。班长和两个学员交换了一下眼神,三个人折了回来。班长息事宁人地对酒店经理说,算了,钱都给了,还看什么视频,我们还要去外地考察,没时间。两个学员半搂着杨昆的肩膀,手上用了点劲,一边说,杨哥,鸡毛大个事,和她们计较什么?走走走,赶路要紧。

杨昆被几个学员挟持着,走出酒店大门,上了大巴车,自动车门关上了。杨昆脑袋一片混乱,回过头,看到丁丽躲闪开的目光。

考察终于结束了,一路上杨昆如坐针毡,说不出的难受。开始,大家还小心翼翼,讳莫如深,生怕伤他的自尊,后来禁忌慢慢没有了,一些学员开始拿那件事开玩笑,要他交代问题,那天晚上和谁在一起。有的人还开玩笑说,没想到杨昆看起来老实,却是个闷骚型的,等等。杨昆难堪,愤怒,都有一种想跳下车扬长而去的冲动。

班长是一个稳重的人,他制止了大家的胡闹,安慰杨昆说,杨大哥,这事有什么想不开的,不就是一盒避孕套吗?别说你没干什么,就是干了,也就那么回事。男人谁没个……班长话还没有说完,杨昆生气地打断他,我没干,我没干为什么要承认干了?杨昆的态度让班长有些恼怒,班长说那好吧,算我多嘴,你干不干,我不想管。只是,既然你什么都没干,为什么不让他们查视频证明你的清白?

杨昆当下就噎住了,经理说查视频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但话一出口,他马上想到悦芝头天晚上来过他的房间。要是调出悦芝来过的视频,他怎么解释?而且,会对悦芝有什么影响?他只能选择沉默。

沉默就是默认,这他妈是谁说的?

接下来,大家的好心就更让杨昆如鲠在喉了。不知是哪个老好人开头,大家纷纷表态,说这事翻过了,大家都烂在心里,谁也不要宣扬出去,毁了杨昆前程。说得好像杨昆真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杨昆不能忍受的,还有大家无所谓的态度。大家认为,在酒店里叫一次特殊服务,也不算什么有损私德的事。受一次小小冤屈也不值得小题大做,忍忍就过去了。丰富的社会经验告诉他们,计较的成本远远高于忍受。这些好意,似乎坐实杨昆确实干了招嫖之类见不得人的事实,令他辩无可辩。好不容易熬到考察结束,杨昆连聚餐都不参加,直接就回到乡政府。

杨昆回到家那天,春芸准备了一顿丰盛的饭菜给他接风,还准备了红酒。小茵欢呼着去翻杨昆的行李箱,最后失望地说,爸爸,你没给我带什么礼物吗?杨昆强作笑脸,向女儿道歉,哎呀,忘了,下次一定给宝贝补上。小茵小脸上写满了失望,泪水都快溢出来了。春芸连忙哄她,说爸爸这次是去考察,太忙,改天爸爸妈妈带宝贝去选一个,好不好?小茵仰起脸,问,随我选?杨昆答应说当然。小茵这才破涕为笑,说,我要选一个这么这么大的芭比娃娃,她夸张地张开双手。

吃了夜饭,杨昆去龙林书记房间汇报学习和考察的情况。龙林说,杨昆,乡人代会马上就要召开了,这段时间乡里不安排你的工作,你多下几个村,走访村干部和乡人大代表,给自己拉拉票。龙林说得很直接,人代会选举之前,候选人下村看望代表,拉近彼此的感情,既是规矩,也是必须。杨昆答应着,心里充满感激。龙林书记又说,以杨昆的群众基础,这次顺利当选是板上钉钉的事。杨昆心里却总是不踏实,满满当当的是一种要出事的感觉。他一脸凝重的样子龙林注意到了,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杨昆说自己有点累,敷衍过去了。

当天晚上,夫妻俩躺在床上,春芸蠢蠢欲动,双手在杨昆身上柔情蜜意地游动着。杨昆却大盯着眼睛发呆,毫无兴致。春芸奇怪地问,你怎么了,不在状态?杨昆说没什么。春芸说,不对,你一定有什么心事,你出去那么久,连孩子的礼物都忘了买,这可不像你。杨昆说,真没什么。杨昆话语里似乎缺乏底气,春芸欠起身来,用一只手托着下巴,用开玩笑的目光探究地看着他,杨昆,你不会在外面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吧?杨昆强装笑脸地说,你就胡说吧,我是什么人,你还不了解。春芸说,我相信你,不过人都会变。杨昆努力集中思想,和春芸做起旧功课来,然而不管他怎么努力,效果都不好,好在春芸并没有责怪他。

过后一段时间,杨昆过得有些提心吊胆,与其说是担心落选,不如说是避孕套事件阴魂不散。候选人虽然有三个,但杨昆相信自己能赢,十多年的司法员生涯,他走遍全乡二十多个村几百个组,有群众基础。但杨昆总是有一种预感,那件事会爆发,这让他不安。春芸和小茵似乎也懂得他的焦虑,在家里做什么都轻手轻脚,怕打扰了他。春芸甚至说,他这是典型的选前焦虑症,外国那些竞选总统的一样有。也不知道春芸是怎么打的比方,竞选乡长,能和竞选总统比?

人代会终于召开了,开得很好,是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继往开来的大会。杨昆获得三之分二强的选票当选副乡长。宣布杨昆当选副乡长的时候,杨昆还恍然如梦,反应慢了一拍。人代会结束后,乡党委开了个会,班子成员分工。杨昆分管政法和农业农村工作。龙林书记说,杨副乡长,新任司法员还没有到位前,你除了抓好分管工作之外,還得辛苦点,把民间纠纷调解一并抓起来,怎么统筹,你自己看着办。杨昆说没问题,不过,新的司法员什么时候可以到位?龙林说,也许不要很久吧,我们会向县里反映,尽快配一个。

上任之后,杨昆比以往更忙了,除了分工的工作,他还兼着司法员,恨不得一个人当成两个人用。一忙,避孕套事件也就慢慢淡忘了。班长说得没错,无非是一盒避孕套不翼而飞,如此而已。杨昆回想当时自己的过激反应,感觉可笑,自己也许是太爱护自己的羽毛了,这确实有点迂腐。

就在杨昆把那一切快要忘光的时候,事情却突然发酵了,事情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他猝不及防。那天杨昆正在给各村的调解员上课,培训村级调解员是司法员的工作之一,以前杨昆多次向乡党委、政府申请举办一次村级调解员业务培训班,却一直没有成功。领导不批的理由很多,没有经费啊,中心工作太忙啊,等等。作为司法员,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现在自己是分管领导了,事情就好办一些,每个分管领导的口子都有一点经费,杨昆就办了这么一期为期三天的培训班。杨昆自己既当领导,又当后勤,还当老师,备课,上课,安排学员生活,组织讨论,都一个人干。那天杨昆正讲解调解书制作时,门被推开了,乡政府秘书在门口向他招手。杨昆要学员们等一下,就走了出来,问秘书,有事?秘书低声地说,有人找你。杨昆说,我正在讲课,可能还要一个小时。秘书加重语气,说,你马上去吧,是县纪委的,找你谈话。

杨昆脑袋里嗡的一声,立即有一种东窗事发如雷轰顶的感觉。杨昆努力平息了一下心跳,佯作镇静地对秘书说,请对纪委的人说,我必须完成这节课。秘书意外地看着杨昆,点头走了。杨昆重新回到会议室接着讲调解书的制作,最后却跑题了,突然说起自己十几年的司法员工作来,他说请原谅,也许在调解工作中我说过许多重话,做错许多事,比如弄错了事实真相,有时候真相是无从证明的。大家不可思议地看着杨昆,这些话显然离题了,而且有些太过艰涩,有点临终交代的意味。

下课后,杨昆来到乡党委的小会议室,一老一小两名纪检干部等在那里,显然已经很不耐烦了。龙林书记在一边陪着,一支又一支地敬烟。杨昆坐下后,年纪大一点的干部咳了一声,说杨昆同志,我们是纪委派来的,找你了解些情况,我姓王,他是小廖,希望你如实向组织说清楚。杨昆说,好,我不会隐瞒什么。老王单刀直入地说,有人举报,你在上次党校科干班学习考察期间,有招嫖的嫌疑,请你把当时的情况如实说一下。杨昆说,我没有招嫖,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酒店丢了一盒避孕套,我什么都没干。老王说,别激动,事实总归是事实,杨昆同志,你还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下吧。小廖就摊开纸笔,准备记录。

杨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但隐瞒了悦芝来房的细节,他不想影响悦芝。杨昆说完后,大家都没有说话,老王用锐利的目光平静而威严地看了他好久,说,杨昆同志,我们对组织必须诚实,你明白吧?杨昆说,明白。老王说,我看你没有明白,你没有说实话。杨昆愣了一下,老王的目光里,有一种洞悉一切的镇静,当然也有观看拙劣表演的嘲讽。杨昆心里一激灵,说,对不起,要说的我都说了。

小廖放下笔,插话说,不对,你没有全说,你对组织打了埋伏。杨昆又是一愣,意识到纪委可能已经看到酒店的监控视频了。果然,小廖接着说,想不到吧?接到举报后,我们去酒店做了调查,那天晚上,有个女人进了你的房间,至于她是谁,我想你自己明白。杨昆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倒是龙林书记说话了,语气里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严厉,也有一种保护。龙林书记批评杨昆的同时,也向纪委的同志求情,说杨昆是个好同志,只是偶尔犯了点小错误而已,而且我们乡人代会刚刚开会,他也刚刚当选副乡长,建议组织上从爱护干部的出发点出发,从宽处理,让他有改正错误再出发的机会。老王含笑点头,说会把乡党委的意见带回去云云。最后,老王还问杨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杨昆说,没有,我什么也没干,但我没办法解释清楚,我只希望这事不要让我家人,特别是女儿知道。小廖笑了起来,说,你既然什么都没有干,还怕家人知道?杨昆就彻底闭嘴了。

从会议室出来,杨昆看到院里聚集着许多干部,大家窃窃私语,兴高采烈。见他出来,都装着若无其事地散开了。杨昆昏昏沉沉地向外面走去,心里只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就是希望这事不要让春芸和小茵知道。这些年来,他们的家还安在乡中学。杨昆也曾向乡政府领导要求分配一套房子,好把家搬过来,这事一直没有落实。当年他有些抱怨,现在却不免要感激了。学校离乡政府有三公里,也许消息不会传得那么快吧。

家里门关着,小茵还没有放学,这让杨昆很有一些庆幸。此时的他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一个坏人,一个招嫖者,恍惚中对自己也不自信起来。杨昆关上门,把自己扔在沙发上。累,无与伦比的累,身子仿佛散架一样。杨昆就这样坐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好久,最后被钥匙转动锁的声音惊醒过来。

女儿小茵背着硕大的书包走了进来,见到靠在沙发上的杨昆,怔了一下。爸爸,你在家也不开灯,吓着我了。屋里确实很暗,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昏睡了一个多小时。小茵开了灯,昏暗的房间一下子明亮了。小茵扔了书包就往杨昆身上扑,说爸爸,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杨昆说当然先听坏的。小茵说,坏消息是,我来月经了。杨昆吓了一跳,小茵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的不自然。小茵又说,爸爸,这算不算坏消息?杨昆说,这不是坏消息,这是好消息,我的女儿长大了,告诉妈妈了吗?小茵说当然,妈妈给我买卫生巾了,妈妈也说是好消息,可是来月经真讨厌。小茵嘟起嘴来。杨昆说,那好消息呢?小茵嘟着的嘴马上变成了月牙形,凑在他的耳边吹气一样说,我的作文获奖了。小茵前些日子张罗着写作文,说学校组织作文比赛,自己关着门写了几个晚上。杨昆问,真的?小茵说,当然是真的,爸爸你看。小茵变魔术一样拿出一个玩具一样的奖杯,在杨昆眼前晃了一晃。杨昆说,作文呢,怎么不让爸爸看看。小茵神秘地说,不给。杨昆问,为什么不给我看?小茵鬼精鬼灵地说,你看了要打我屁股的。杨昆明白了,说,那就是写爸爸了,对不?小茵说,爸爸你真神,就是写你的,你看了可不许打我。杨昆说肯定不打。小茵說,那好吧,你闭上眼睛。杨昆听话地把眼睛闭上了。小茵一边用余光瞟着杨昆,看他是不是闭上眼睛,一边在书包里掏着,突然把作文本举起来,唱道,当当当当——。杨昆睁开眼,接了作文本说我看看。小茵说,现在不许看,我进房间后才许看。

小茵进自己房间去了,房门刚刚关上又打开,露了个鬼脸,说,看了以后不许自我膨胀啊。杨昆苦笑,小茵的小脑袋瓜里不知道还装了多少东西,总能说出让你始料不及的话来,就像一个魔术师,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她会给你变出个什么。

杨昆翻开作文本,一下子找到那篇作文,《爸爸是我的骄傲》。杨昆的心就一下子沉了下去。

晚上,杨昆把房门反锁,语气平静地把一切都告诉了春芸,春芸听得一脸错愕。杨昆说,春芸,我瞒着你,是以为这事会很快过去的,看来我错了。

春芸沉默许久,这种沉默很有重感。杨昆问,你会相信我的吧?春芸不说相信,也不说不相信。春芸说,你那几天魂不守舍的,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事,你以后准备怎么办?杨昆说,我无所谓。春芸说,怎么会无所谓呢,你刚当上副乡长……杨昆说,副乡长这个,我真的无所谓。我告诉你,只是让你相信我,我什么都没有做。春芸说,你既然无所谓,为什么还要说?杨昆说,我担心小茵。

春芸沉默了,杨昆说得对,这事要是被小茵知道,才是他们不能承受之重。春芸说,那怎么办?杨昆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这事迟早会传到小茵耳朵里。春芸想了一下,说,杨昆,我们调走吧,去另一个乡镇,也许会好一点。杨昆说,没后台,调动哪有那么容易?再说,即使能调,也未必能躲得了。春芸不再说什么,翻过身背朝着杨昆睡了。杨昆想,春芸也许并没有相信自己,谈恋爱的时候,春芸知道他曾经和周悦芝好过,好长一段时间对此耿耿于怀。女人的心眼,真不能要求她像大海那样宽阔。

第二天,杨昆早早从乡政府回家,因为在等候处理,他不下村,没事可干。下午五点多一点,小茵回来了,没像以前那样直接蹦到他身上,而是默默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小茵的眼睛有些红肿,似乎哭过的样子。杨昆手上还拿着小茵的作文本,他叫住小茵,问,你怎么了?小茵的泪水就流出来了。楊昆说,同学欺负你了?小茵摇头。小茵回避着杨昆的眼睛,杨昆心里咯登一下,仿佛心脏里的一根什么东西被折断了。杨昆伸出手去,想把女儿抱到怀里,小茵惊恐地后退着,眼里是一种厌恶。不,小茵说,我不要你抱,你不是我爸爸……

杨昆的手僵在半空,喃喃地问,你怎么了?小茵说,问你自己。杨昆说,你都知道了?小茵说,你都没问我知道什么,看来,你真的像人家说的那样。杨昆脑海里一片空白,虚弱地说,小茵,爸爸什么都没有干。小茵却说,你是不打自招。然后,小茵推开房门,走进自己房间去了。

小茵没有像杨昆设想那样歇斯底里,大哭大闹,只是关着房门不出来。门从里面反锁了,杨昆敲门,小心翼翼地叫着小茵的名字,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杨昆叹了口气,去了厨房。

春芸回来,见杨昆还在厨房里忙,也不问小茵,走到杨昆身边,无力地依靠在杨昆的肩上,杨昆的事,学校的同事们也都知道了。夫妻俩什么都不说,就那样静静地靠着。好一会儿,杨昆腾出右手,安慰似的搂住春芸,说,小茵很反常,她应该知道了。春芸说,全校都传开了,她怎么会不知道。杨昆无奈地笑笑,说,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你去劝劝孩子,她不给我开门。

春芸就去敲小茵的门,低声说,小茵,开门,我是妈妈。好久,门无声地开了,春芸走进去,门又关上了。杨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吃饭的时候,小茵的房门开了,春芸搂着小茵的肩膀走了出来。尽管春芸故作轻松,但吃饭时气氛仍然很沉闷,大家都不开口,只有克制的咀嚼食物的声音。终于,春芸说话了,小茵,刚才我说的全是真的,你爸没有那些事,你爸回来就跟我解释了。小茵说,嗯。但小茵的神情却作出相反的回答。

杨昆说,你应该相信爸爸。小茵头也不抬,我谁也不相信。这话不像一个十三岁孩子说的话。春芸说,小茵,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爸爸说话。春芸还想说什么,小茵把筷子一放,低着头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春芸要追上去,杨昆止住了她,两口子面面相觑地坐了好久,什么话也没有说。杨昆想,交给时间吧,小茵只是一个孩子,时间会消磨掉一切,也许不要几天,小茵就会忘掉这些不快,变回从前。

小茵没有像杨昆预期的那样,很快忘了那些不快,她变得沉默寡言,忧郁而敏感。以前喜欢粘着杨昆的她不再没事就往他怀里蹦,杨昆抱她的时候,她也会很乖巧地让他抱着,却没有亲热的回应,那种抗拒明显地从她小小的身体里传达出来。

有一天夜里,杨昆还在修改一份调解书,春芸走进来,低声说,去看看小茵吧。杨昆问,小茵怎么了?接着他进了小茵的房间,小茵睡着了,手却不时抓挠着,嘴里含含糊糊地咕哝着,爸爸不是坏蛋,不是……小茵是做梦了,杨昆夫妻看着孩子,相对无言。杨昆心里仿佛坠着一块石头,向无底的深处坠去。他什么也不说,回到书房,面对着电脑发呆。春芸默默走过来,似乎想要安慰他,但站了一会儿,又悄悄地走开了。

县里的处分决定下来了,来得非常快。

那天杨昆正向新来的司法员米洁移交工作,把司法员的职责,权限什么的都说一遍。米洁文静地坐着,双手紧紧地插在并拢的双腿间,只是点头,不时简洁地回答一两句。最后,杨昆把一些已经结案的笔录,调解书档案搬到桌上,要米洁抽时间读一下,熟悉一下业务。这时,光线一暗,王大海出现在门口,说,杨昆,你出来一下。杨昆问,什么事?王大海说,你出来说。杨昆心里微微一激灵,要来的,总归要来。

王大海转身就走,杨昆只能在后面跟着。来到没人的角落,王大海站下了。什么事?杨昆说,现在可以说了吧。王大海说,处分下来了。杨昆的脸一下子白了,他不再问什么,王大海自己会说的。王大海默默地看着杨昆,说,党内严重警告,撤销副乡长职务,当一般干部。

杨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栏杆上靠上去,让自己稳下来,处分结果其实他想过许多次,想得比这更严重,但真正听到还是有点不适应。王大海伸出手在杨昆肩上拍了拍,杨昆,你说你他娘的怎么就熬不过最后五分钟,一定要牺牲在黎明之前呢?杨昆不接这个茬,把手一伸,问,文件呢?王大海就把处分决定递过来,杨昆接过文件,回头走了,扔下的话,让王大海愣怔了好久。

大海,相信我,没有什么最后五分钟,老子什么都没有干。

杨昆回到办公室,米洁还在认认真真地翻阅着档案,不时用笔记着什么。见杨昆回来,米洁抬头笑了笑,叫了一声杨副乡长。杨昆脸色阴沉,已经不是副乡长了,以后叫我老杨吧。米洁一愣,刚刚还是分管政法的杨副乡长,怎么一回头就不是了。米洁说,您太谦虚了,杨乡长。杨昆打断米洁,加重语气,我说了,我已经不是副乡长了!杨昆的语气愤愤不平,有些迁怒于人。米洁吓了一跳,嗫嚅地说,对不起……杨昆迅速平静下来,心想这算什么,为什么迁怒于一个无辜的女孩?杨昆乞求原谅地笑笑,声音低下来,是我不对,对不起。杨昆把处分文件放在桌上,苦笑着说,你看看吧。

米洁狐疑地拿起文件,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以后叫我老杨吧,不要再叫错了。杨昆拿起文件揣在口袋里,大步走出办公室。乡政府大院里,干部都聚在一起,似乎在议论着什么,杨昆走过去,大家就闭口了。杨昆脸色平静,从大家面前走过,去了政府办公室,对秘书说,我请几天假。秘书心知肚明,宽容地笑笑,说,有事就去吧,请什么假。

杨昆回了在小学的家,家里静悄悄的。校园里琅琅书声,让家里更显得空寂。杨昆把文件扔在茶几上,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发起呆来。窗帘紧紧地拉着,光线很暗,正适合杨昆此刻的心境。

不知呆坐了多久,门被推开了,春芸走了进来。春芸一眼看到枯坐着的杨昆,吓了一跳,怎么下班那么早?杨昆说,哦,请了半天假。春芸狐疑地盯着杨昆,一转眼看到了茶几上的文件,这是什么?杨昆说,处分文件,副乡长被撤了。春芸抓过文件,飞快地浏览了一下,担心地看向杨昆,说,你没事吧。杨昆苦笑了,说,我能有什么事?春芸强装笑脸,说,没事就好,你不是说要随遇而安吗?咱们就随遇而安好了。杨昆说,有点不甘,你说我这运气,当一个月的副乡长就被下了,连袁世凯都不如,人家好歹还当了八十一天皇帝。春芸这下是真笑了,虽然笑得有些苦涩。春芸说,你还开得起玩笑,我就放心了。

春芸就要把文件收起来,杨昆说就放在那,别动。春芸说,女儿就回来了,她会看到的。杨昆说,让她看吧,总有一天她会知道。春芸放下文件,去厨房了。

天快黑时,小茵回来了,仿佛没有看到杨昆,一进门就往房间走。杨昆说,小茵,你等下。小茵站下来,看着杨昆,似乎盯着一个陌生人。杨昆说,我有话和你说。小茵坐了下来,我还要做作业。杨昆沉默了一会,说,小茵,你长大了,有些话,我想要告诉你。爸爸的副乡长职务,被撤了。小茵扬了一下眉毛,立即又垂下去了。爸爸没有做错什么,请你相信爸爸。当然有一些事实是无法澄清的,有一些冤屈是无法申诉的,也许你长大后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的事并不是努力就可以达成,人类个体许多时候是无能为力的。

杨昆没有意识到他说得太过概念,太过艰深,孩子无法听懂。他还想说什么,小茵打断他说,我要做作业了。杨昆愕然地看着小茵,小茵眼睛看着地下。杨昆嗫嚅起来,你会相信爸爸,对不?小茵用轻得听不到的声音说,我可以进去了吧?没等到杨昆答应,小茵背着书包走向自己的房间。一声沉重的关门声,似乎把杨昆的心夹住了……

十一

杨昆去了省城,一是找悦芝,二是查清避孕套的事实。事前他和春芸商量,春芸不置可否。春芸说,悦芝不会答应的,既然你们什么也没干,为什么她要作证,她这一作证,岂不是越抹越黑?但杨昆坚持,杨昆说,死马当活马医,我得试试。春芸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吃了一惊,春芸说,杨昆,你不会是做给我看的吧?杨昆看向春芸,春芸不看他,看向一边。虽然,我也愿意相信你,杨昆,但我心里……

春芸不再往下说,杨昆心里却有了一种冷浸浸的感觉,像一截身子泡在冰水里。杨昆嗓子眼发干,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能说的。出了这样的事情,要让妻子相信自己什么也没有干,实在有些勉强。

果然,悦芝拒绝了杨昆的要求。一见面杨昆就发现悦芝态度比较冷淡,完全没有了上次的热情,客气中有了一层隔膜。这是男女之间常见的情形,上次杨昆的表现让悦芝不自觉地在他面前衿持起来。杨昆结结巴巴地说出自己的困境,话没说完,悦芝就明白了。悦芝说杨昆,你不会是要我来证明那晚上在你房间里的是我,而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吧?杨昆说是的,是这样。悦芝说,我做不到。悦芝说得很干脆。不是我不肯帮你,我帮不了你,杨昆,即使我承认那天晚上是我在你房間里,你也无法自明。因为房间里没有视频监控,谁相信我们孤男寡女的坐了半夜,却什么都没有干?再说,杨昆,不是我不相信你,天知道,我走之后,你还干了什么?

杨昆一下子呆若木鸡。你不信任我?

对不起,悦芝继续说,我不该这样说,我道歉。还有,杨昆,我想告诉你,我又恋爱了……

杨昆就不再说了,悦芝的话外音已经说得很明白,她又恋爱了,当然不希望别人知道,她曾经深夜在旧恋人的房间里呆过无以自明的两三个小时。接下来杨昆就光喝茶不说话,再谈下去就过分了。悦芝说,杨昆,不管人家怎么说,我愿意相信你,至少,你没对我做什么。杨昆苦笑,你并没有相信我,你刚说的。悦芝顿住了。杨昆又说,没关系,你可以选择相信我,也可以选择不相信,因为你相信和不相信,这一切都没用。悦芝说,那要谁相信才有用?杨昆说,我女儿。悦芝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说,杨昆,假如我出面澄清能解决问题,我会这样做。可是这是无法澄清的,只能越抹越黑。而且,只会伤害更多的人,你明白吧?

杨昆说,我明白,谢谢。

杨昆又去了湘韵大酒店,找到了酒店经理。经理一看到杨昆,愣了一下,说,是你啊。杨昆说,是我,我想要弄清那天发生的一切。经理笑了笑,说,你是绥城县的吧,公务员,而且即将升职?杨昆说,你知道的不少。经理说,你们县纪委找到我们这里,还调看了监控录像,你说我能不知道?杨昆说,我是冤枉的。经理盯着杨昆看了好一会,说,老兄,你年纪比我大,为什么心智那样不成熟呢?那件事是你自个儿弄砸的,不就三十块钱吗,值得你较真?杨昆说,不是钱的问题。经理问,那是什么问题,人格,荣誉,或者是什么中看不中吃的东西?杨昆血冲了上来,说,没错,人格,荣誉,不要把这些看得那样不值一提,拜托你。经理就不说话了,盯着杨昆好久,说,我第一次听说那些东西那么重要,我道歉。我相信你,没有人会给自己找麻烦。杨昆说,帮帮我吧,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干,我可以发誓。经理笑了起来,说,我已经先说过了,我相信你,问题是我帮不了你,那天晚上确实有女人进入你的房间,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干,也没有动避孕套。经理说,这事你们县纪委已经查过,当天值班员确实配置了避孕套,也签名了。杨昆说,能不能把那个女孩叫来,我问问她?经理立即如临大敌,说,老哥,你千万别干什么傻事,人家小姑娘的人身安全,我这个经理得保障。杨昆说,我不会把她怎么样,我只想问问,她也许忘了把避孕套放在房间里了。经理说,要问也可以,那得有公安在场,万一你以后对人家小姑娘做出什么来,我怎么解释?

杨昆绝望了,他得承认,酒店经理说的有理有据。但为这点事去惊动派出所,又不是杨昆希望的。杨昆一脸失望的样子让经理看在眼里,他同情地拍拍杨昆的肩膀,说,老兄,我得说说你,到此为止吧,别折腾了,没用。哦不,只有反作用。让时间去解决,不是吗?

走出酒店的旋转大门,宽阔的大街上车流如织,人们熙来攘往。杨昆却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一时竟不知道要去哪里。回过头,酒店的外墙玻璃反射着炽热的光,令人目眩,一个人影在玻璃门内一闪而过。

十二

丁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追到旋转门外,向那个男人的背影看上一眼,也许是内疚,也许还有什么,说不清。还在上班的公交车上,她就接到总台姐妹的电话,说,丁丽,那个男人来了。丁丽问,哪个男人?姐妹说,就是那个,避孕套,上次他们县里还来人调查过,估计他已经倒霉了,一脸的晦气。丁丽说,他来干什么?姐妹说,找麻烦呗。我说,你今天不要来上班了,我给你请个假,万一那男的纠缠你怎么办?丁丽心跳了一下,后面对方说什么都没听清。她努力回想那个男人的脸,有些模糊,毕竟事情过了几个月。但她还是记得那个男人认死理的神情。妹子,你回忆回忆,会不会忘了放那东西,我真没动过那东西,这对我很重要,你明白吧?他把避孕套称为那东西,似乎不好开口,可见他是一个好男人,他说这话时恳切,乞求的样子几乎要使她脱口而出,承认是自己拿了避孕套。如果不是经理也在,她也许就承认了。

事情太过凑巧。

她是半年多前才到酒店上班的,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她来自遥远而又偏僻的乡村,初中毕业的她,却有一个读大学的男友,这样她就来到了省城,不知被拒绝多少次,才找到这份酒店服务员的工作。她很满意,能和男友在同一座城市,一起住进他狭小的出租房,像新婚夫妻一样生活。男友像陈世美那样中了状元,但没像陈世美那样甩了她,这是她的荣幸,更是她的幸福。他们经常没日没夜在出租房的床上,做青年男女爱做的事,特别是周末他不上课的时候,他们甚至可以整天睡在床上。

那天是周末,丁丽早几天就接到通知,说会有个大团入住,酒店很重视,经理都亲自来了。她头天晚上上夜班,本来早上九点种可以下班的。但经理说她长相漂亮,是酒店的门面,要她坚持到客人入住完毕。那天下午,她在2218号房间作最后一次房间检查,手机响了,是男友的。男友说,丽丽,那个没有了,记得带盒回来。她和男友还年轻,谁也不想怀孕。男友很粗心,经常丢三落四,而他们功课也做得太勤了一点,经常事到临头才发现套没有了。酒店会给每个房间提供一盒避孕套,收费服务,每当男友打来电话,用潮润的声音说那个没了,带一盒回来的时候,她就从推车上带一盒回去,第二天再多走一站路,从自助售货机里买一盒还上,便捷而又隐秘。

那天只是一个例外。男友打来电话来时,装有斢换物品的手推车已推回仓库。恰好在2218号房间检查的她随手拿了一盒。她知道,其实客人消费酒店房间的避孕套机率很低,只要第二天还上就行。没想到第二天客人那么早就退房,当她走进酒店大厅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了。

现在,那个男人又来了,还去找了经理,要一个清白。他确实是清白的,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和有义务为他去澄清,那也许会让她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她只能抱歉。就这一份抱歉,让她鬼差神使地追到前台大厅,朝那个怏怏不乐满是怅然的背影来了个惊鸿一瞥。

下班路上,丁丽的手机又响了,不用看,是男友的,潮湿的声音,还是那句话,那个没有了,顺路带一盒回来。丁丽下了公交车,走两站路去自动售货机那里,看看左右无人,才掏出钱塞进去,听到轻微的咚的一声货物落下的声音,一切驾轻就熟。然而这一次,一只手灵巧地先于她伸进机器的肚子里,取到了那盒多乐士避孕套。

她回过身来,嘴不由得张大了。

十三

半个小时后,杨昆和丁丽坐在附近的一个咖啡馆里。丁丽向他承认了一切,并且真诚地道了歉。她说得很详细,连一些令人面红心跳的细节也和盘托出。可是她不愿意出面作证,她说虽然她只是违反规定临时借用了一下房间里的一盒避孕套,但这足以让她丢掉酒店的工作,她珍惜那份工作。而且她才十八岁,还没有结婚。她请求他的原谅,她说她办不到。

杨昆没有勉强那个女孩,她向他和盘托出一切,这就已经勇气可嘉,再让她去县纪委,去乡政府解释一番,或者出具一份证明文件,似乎太过残忍。另一方面,杨昆觉得谁都没有责任,自己没有,女孩也没有,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命运注定要有的劫难,无非是命运假了丁丽的手,如此而已。事情那么巧合,像冥冥之中神的意志,他們四十多人,四十多个房间,她偏偏拿了2218号房间的避孕套,这不是命运是什么?!到最后,杨昆看着姑娘负疚至深的泪眼,反倒有了一种负罪感,像逃跑一样地出来了。

得到了真相,却无异于一无所获,杨昆心情非常落寞。回到家里,杨昆把真相告诉了春芸,说得很详细,尽可能原原本本。可是春芸听后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她早就知道是这样。春芸再一次说,杨昆,我们调走吧,离开这里,也许就会好一些。杨昆说,我不走,我要在这里拾回清白,我要让大家看到,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会用时间去证明。春芸不同意,春芸说,都这样了,还讨什么清白,你还有清白吗?春芸的声音很轻,但在杨昆听来,却是一声闷雷。杨昆看向春芸,她双手伸在洗菜盆里忙碌着,不与他对视,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杨昆发现,短短两个月时间,春芸瘦了,眼圈乌青,显得分外憔悴。杨昆心里难过,这一切,确实是拜他所赐,只是,他又是拜谁所赐呢?

更让杨昆难过的是小茵,孩子郁郁寡欢,经常一个人掉眼泪,和爸爸已经没有交流了。每当杨昆向小茵走去,想把她抱在怀里,她就急急地掉头避开,眼神中的惊恐,忧悒,令人不忍卒睹。原来在班上前几名的她,短短两个月时间成绩一滑千丈,而且还在急速下滑,似乎永远看不到底。虽然谁也没有说什么,但家庭气氛却十分压抑,死气沉沉。许多时候,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谁也不说话,连眼神都相互躲避,气氛像结了冰块。杨昆经常想,再这样下去,他们三个人中,必定会有一个人疯掉。

晚上,小茵忙完作业后睡了,杨昆和春芸上了床,各拿了一本书,默默地倚着床头看。杨昆捧着书,其实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一版一版的字跳动着,像一群蚂蚁。杨昆干脆扔了书,看向春芸,问,你白天那话是什么意思?春芸说,什么话,哪句?杨昆说,你知道是哪句。春芸说,我一天要说好多话,怎么知道是哪句。杨昆说,清白那句,你也不相信我是清白的?春芸说,清白不清白,只有你自己知道,谁相信和不相信都没用。杨昆还想说什么,春芸啪的一声把书扔到地板上,一伸手关了灯,身子一拱躺下了。

杨昆默然了好一会儿,搂住春芸的肩膀,说,春芸,你不会也不相信我吧?春芸呼的一声直起腰来,大声说,你睡不睡,你不睡,我要睡了。说着,像一截木头一样倒下去,拉上被子盖住自己。

杨昆失眠了,一直到深夜两点才朦胧睡去,没睡多久,又被杂乱的噩梦惊醒了。睁开眼睛,窗口上,透过薄薄的纱窗的缝隙,夜空泛着朦胧的清冷的光,更衬得卧室里黑黢黢的。杨昆怕惊醒春芸,身子都不敢翻,但接下来,他却感觉到一种震颤通过席梦思隐隐传来,隐秘然而清晰。杨昆向春芸那边翻过身子,发现她双肩在微微颤抖着,显然,她也没有睡着。杨昆怀着一种歉意,扳过春芸的肩膀,把她的身子扳过来,她却犟着身子,但最终还是被他给扳过来了。

黑暗中,春芸泪流满面。

对不起,对不起……杨昆一迭连声地说,试图让春芸平静下来。不安慰则罢,一安慰,春芸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她拉过被子塞进嘴里,剧烈地呜咽起来。看着春芸痛哭的样子,杨昆禁不住地眼窝发热,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更为珍贵的东西,不可挽回……

一个月后,杨昆离婚了。

事实上,离婚二字在杨昆夫妻之间传递着,谁都知道会这样,但谁也没有提出来。离婚是小茵最先提出来的,那天下午,一家人坐在桌前准备吃晚饭,杨昆想把这些事向妻子和女儿再作一次解释。但没人听他的,小茵飞快地吃了饭,起身去了自己的房间,走到房门前停了下来,头也不回,一字一句地说,妈妈,我觉得你应该离婚。杨昆吃了一惊,说,小茵,你胡说什么,大人的事你不该管,你什么也不懂。小茵的大眼睛里噙着泪水,说,我懂,我全懂,你们离婚吧,我会好好地长大。我长大了,决不嫁男人。

小茵!春芸制止地叫道。

我是认真的,小茵强调道,推开门进去了。

杨昆和春芸面面相觑,各人的眼神都很复杂。春芸回避似的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碗碟,进厨房去了。看着春芸闪进厨房的背影,杨昆的心一阵阵抽紧,像被一根细钢丝绑住一样。那么多天以来,夫妻之间彼此都小心翼翼,刻意回避着什么,又似乎都在努力维系着什么,但裂痕却越撕越大,无可修复。夫妻生活已经没有了,每当杨昆试着把手放在春芸身上的时候,她就畏寒一样拉起被子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像结了一个厚厚的茧。杨昆其实也根本提不起兴趣,主动试探只是一种义务,一种想让夫妻关系重新正常起来的一种努力,床头吵架床尾和,这是一个朴素的经验。然而这种努力毫无疑问都宣告了失败,小茵一句不知深浅的话,把那层薄纱揭开了。

那天晚上,他和春芸认真的,心平气和地讨论了离婚的问题,彼此取得的共识是与其在如此怪异的家庭气氛下过一辈子,给女儿心里留下阴影,不如离婚。确定离婚了,春芸反而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回忆他们的恋爱,回忆孩子的出生,回忆了一切。到最后春芸哭了,说,杨昆,原谅我,我不能让小茵在这种气氛里生活下去,我也过不了心里那个坎,虽然我愿意相信你,可我骗不了自己。杨昆心里涌动着一阵阵的悲凉,却还要去安慰春芸,不要她那样自责。事后,春芸睡着了,他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爱情,家庭,事业,这一切在他是那样的脆弱,比一个避孕套还要单薄,轻轻一挑,就支离破碎,难以复原。

因为是协议离婚,所以一切办得很顺利,王大海以同情的眼神看了他们一会儿,打电话给米洁,对她说,米助理,有个离婚案子,你调解一下。离婚之前必先进行调解,这是一般流程。杨昆和春芸静静地坐着,心里不由得有些悲哀,一个从事基层调解十多年的司法助理员,现在却成了申请调解人,这很荒诞,但却很真实。

一会儿,米洁夹着公文包走进民政助理办公室,看到申请调解人是杨昆夫妻,不由得愣住了,结巴起来:杨……杨大哥,你们……你们……

杨昆笑笑,说,小米,还记得民间纠纷调解的程序吧?第一步,先对当事人双方进行问询,做好询问笔录……

十四

离婚后,春芸迅速办理好调动手续,带着小茵去了更为偏远的另一个乡中心学校,这是他们一起商量决定的,留在这里,孩子心里的创伤将无法愈合。杨昆选择继续留在这里,他没有再说什么还自己清白的话,他也明白了,这几乎没有可能,而且于他来说,也完全没有必要,这次是真正的无所谓了。他选择留下,是因为他觉得调走无疑是逃跑,杨昆不想当逃兵。

春芸母女离开那天,他们决定一起去馆子吃顿饭,算是最后的晚餐。那天,正是鄉下赶集的日子,他们一顿饭吃了两三个小时,直到乡集快散了才算完。

一起吃饭的时候,夫妻俩都沉默不语,特别是春芸,她觉得对不起杨昆,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把他扔下。气氛太沉重了,杨昆想把气氛弄得活跃一些,但一想自己是个天生缺少幽默感的人,只好作罢。倒是小茵表现得可圈可点,像个小大人一样调和气氛。小茵说,爸爸,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杨昆说,要听妈妈的话。小茵连连点头,说,我会的。又说,爸爸,希望你不要沉沦下去,要振作起来,世界上犯错误的人很多,特别是男人,男人是长不大的孩子,所以特别容易犯错误,不过改了就是好男人,是吧妈妈?杨昆苦笑,说,让爸爸妈妈离婚的也是你。小茵说,我好多同学爸爸妈妈都离婚了。不过,主要是因为你做了错事,你不能怪到我头上。春芸制止地叫了一声,小茵!小茵嘟起嘴,说,大人犯错误就不许人说了?春芸说,你爸爸是冤枉的。小茵说,骗人,那你为什么和爸爸离婚,其实你心里也不相信对吧?男人都一样德行,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杨昆没有说话,小茵太早熟了,也许这是一种错觉吧,也许她并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搬家公司装满家具的车在饭馆外面等着。饭吃了一半,杨昆要了一瓶白酒,问春芸,喝一点?春芸看向小茵,小茵说,我不反对。春芸喝了约二两酒,不知是酒辣还是想哭,她的表情越来越让人难受。杨昆把剩下的酒两三口喝光,说,不早了,你们走吧。

春芸牵着小茵的手向外走去,杨昆看到,春芸眼眶再次红了。看着母女俩上了车,杨昆没等汽车发动,扭头向乡政府方向走去。小茵从副驾座窗口伸出脑袋来,说,爸爸再见!这个小大人并没有长大啊,她不知道离婚对人生意味着什么,对她自己意味着什么。对她来说,离婚,只不过是一场过家家那样的游戏。也许对这个孩子来说,她一直想尝试另一种生活呢。

汽车发动,轰鸣着,慢慢向乡头开去。

杨昆脚步踉跄,急急地走着。酒意一阵又一阵地涌上心头,他努力咽下喉咙里即将喷涌而出的一切,强迫自己不要回过头去,生怕那一回首的离心力会把窝在眼眶里的泪水甩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