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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翅动物或树叶

2019-09-03铁匠铺

金山 2019年8期
关键词:露丝波普冰山

铁匠铺

蓑羽鹤

在一部讲述冰山沉船的电影中,站在船頭的杰克和露丝张开双臂,仿佛在高高飞翔俯瞰世界。当这种梦幻动作出现时,音乐响了。感人的梦想都需要音乐伴奏。

《泰坦尼克号》是二十年前的老电影了。当年他们摆这个造型,不知心里想到的是哪种鸟。哪种鸟能够帮助他们实现梦想呢?

山鹰能俯瞰荒原,白鹭能俯瞰湿地,绿头鸭能俯瞰湖边芦苇荡,但荒原湿地芦苇荡显然和世界不是一个层级。其他鸟更是等而下之。鸽子看到楼顶有只流浪猫,麻雀目击的是住宅小区的灌木丛,枝头的花朵恰恰是一只蜂鸟喜欢的飞行高度。江上有条打鱼船,船帮上歇着几只鱼鹰,划桨渔夫的身高就是鱼鹰能飞的上限,经过棍棒教育,它们已经忘记蓝天的存在。

珠峰是世界之巅,可是仍然有几种鸟能够飞渡过去,其中就有蓑羽鹤,它的飞行高度达到一万米。人类痛苦不堪地爬上珠峰,扯面小旗做个秀就开始下撤,而此时,蓑羽鹤振动双翼从人类的头顶一掠而过,那种壮观与轻盈,羞死了人类。

那就变成蓑羽鹤吧。飞到万米高空,就能看到喜玛拉雅山脉静静地卧在脚下,它的东边是中国的雅鲁藏布江,南边是印度的恒河——可是,这有什么了不起,即便在万米之上,视野同样有限,更东边的怒江、澜沧江、金沙江,更南边的孟加拉湾和印度洋,还是看不到。就算看到了也不值得骄傲。以上提到的山脉江河,不过是亚洲的一小块,世界大得很。杰克和露丝就是变成蓑羽鹤也不能实现俯瞰世界的梦想,而那座将要撞沉泰坦尼克号的无名冰山正越漂越近。

鸟看不全世界,人也不能。

太空人是例外,他们坐在飞船中是能够俯瞰世界的,可是他们的数量如此稀少,他们的见闻还没有成为人类的共同记忆,我们只好暂时忽略这些特别优异的个体。

麻雀

小时候我是崇拜鸟的,更确切地说,我崇拜的是麻雀。我居住在城市中,城市里哪里会有多少种鸟?地方志里写得热闹非凡,说本地有鸬鹚、鹌鹑、白头翁、布谷鸟、黄鹂、苍鹰、画眉……好几十种,这和我的童年观察严重不符,我看到的鸟几乎只有麻雀。

麻雀很丑,可是会飞,它就成了我的偶像。想飞,大概是我最早的梦想。

为什么要飞起来,我的想法和泰坦尼克号船头的那两名乘客不同。我的想法很简单,要是我会飞,用不着爬树就能伸手到树上捉知了,用不着拿竹梯就能跑到房顶上捡回毽子和羽毛球。如果是乡村少年而又会飞,首先就会飞到高高的枣树上吃个饱。

找毽子或者找红枣,这都是小孩子的玩法。需要再过一些年,长大了,变成杰克、露丝那样的青年,才会猛省,应当飞得高高地去俯瞰世界。梦与梦,终于,有了巨大歧义。

小孩子的梦是小小气球,透明的,装在里面的祈愿简明扼要,手指轻轻一弹,气球就会飘,飘一会儿就往下坠,再弹一下,又飘起来,但最后总是要掉下地的。寓意很深刻:地面是梦想的动力,又是梦想的归宿——但小孩对这类说教向来不存好感,他们继续追着气球玩闹并开心地大笑。

成年人将许多憧憬和宏图塞进自己的梦想。好的东西,无论物质还是精神,太多了,叠加在一起就成为物理意义上的辎重。梦想超重却痴心不改,坚持要飞上天,这就不是一场游戏,而是一项工程、大工程或超级工程了。有一种气球,涂的是粉色系,看上去甜美轻盈,一根指头就能送它上青天,其实那是色彩布下的骗局,这种气球的肚子里,装满了各种抱负、情怀、主义和眼光,飞是飞不起来的,又要个颜面,只好当做球放在地上滚,滚着滚着,碰上石头或铁钉,气球就被戳破,肚子里的辎重甩出来,摔得鼻青眼肿。我们都知道,梦想破灭后,就是一地鸡毛,场面很难看,又很难收拾。

飞天

长出翅膀飞上天,这是逆生长。人类的远祖中就有会飞的鸟,后来这只鸟收拢翅膀,安心地在地上过日子,才有缘分变成人。

有一句话,用脚投票,脚的历史地位高于手,人屹立于大地,要靠脚。笔挺地站立,这是人类独有的身体姿态。天和地,谁的票多?不用唱票,肯定是地多,地上有无数条腿,天上有么?将票投给大地,说我做你的居民,除了人,除了鸟兽鱼虫,还有山头、草木、房子、佛像,它们都要站在地上,才变得雄伟、繁茂、温暖和庄严。天上的云,可以承载神话故事,却连一只鸟都托不住,鸟的飞行全仗一己之力。不能将终身托付给天空,这是鸟的痛切体会。天空给风就是风,给雨就躲进屋檐,给个无月之夜只好拨亮青灯读西厢,逆来顺受,无理可循。敦煌壁画中的飞天能反弹琵琶,人可做不到。天上不是人间,另有一套仪轨。

飞上天的都会落下来。一切鸟,一切飞行器,一切有关飞翔的梦想,都要落地。地面是居所,地面是港湾,地面是制造基地,地面是补给中心,地面是归宿,归宿的归宿,是人类永远的原籍。

创造出“地球村”这个新词后,人类中的技术精英和财富精英又开始谈论太空移民。这些选民是否要用手中的选票向天空献媚?不是的,他们不过是想到另一颗星球上找块空地盖房子。人到哪儿,都要支起一张行军床睡觉打呼噜。支在哪儿?还不是地!

梦露

梦想的要素应当就是诗和远方。鼻尖下面,脚踩着的地方,这是眼前利益,就是有诗,也是鼠目寸光的诗,不会是名篇,名篇一定在远方。泰坦尼克号的梦想当然也在极远之处,于是,船上的望远镜瞄准了远方。眼前?脚下?以诗的名义,老船长睡觉去了。

大船向冰山扑去。冰山也是诗。好多人拒绝读。但冰山仍然耸峙于波涛之上。我们喜欢将目光对准世界,却轻视脚下的立锥之地。重要的东西,不会都以诗的形态出现,远方还有其他文本。度过悠长的人生,我们读得更多的是没有音乐性的普通文字。

杰克和露丝在船头摆出的飞翔造型,已经成为经典。在电影中,他们飞了起来,他们比鸟还像鸟。作为观众,那个瞬间,我也按捺不住,我也想飞,晴空一鹤排云上,飞到海阔天空。这串电影镜头成功地勾引了一个观众。我还被另外两张肖像画勾引过,玛丽莲·梦露的红唇倾城倾国,而切·格瓦拉的眼神让每一个好人和坏人都想去当革命家。两张画都是波普艺术的杰作。明朗、热烈、不加掩饰的挑逗,是波普艺术的惯用画风。这样一联想,泰坦尼克号其实也是一条波普风格的大海轮。

张开双臂的动作,有的动物也会做,比如黑猩猩,它的臂展超过人类,可是将这个爱的动作上升到理论,只有人类。

通常,我们张开双臂是在期待或试图唤醒来自对方的一个拥抱。这个动作更普遍的文化意义是接受,接受下一秒将要发生的事情。此时,精神和身体是放松的,不存戒心。在他的预估中,将要发生的正是他所期待的,通常那也是愉快的、审美的,比如杰克、露丝期待的飞翔,比如我们期待的拥抱。

但这个动作和一个古人撞了车。这个古人叫耶稣,主张非暴力,主张爱,爱一切人,朋友与敌人,他都愿意给予拥抱。遇到的每个人,他都张开臂膀迎上去。张开双臂是耶稣的习惯动作。人类社会之深不可测就在于,你要和平,别人却嗜好暴力,你爱敌人,敌人却将你钉死在十字架上。一个死刑犯要以怎样的身体姿态死去,全由行刑官决定。完全是一种巧合,耶稣受难时,他的两臂被完全打开,定格成一个宽阔无比的拥抱。他以这样的姿势赴死。这是耶稣献出的最后拥抱,这也是有史以来最为震撼的拥抱。让我们来比较一下异同。在海难即将发生的时刻,杰克、露丝抬头看着天空;而在死亡降临时,耶稣垂头俯瞰的是脚下,是脚下的这个人间。天空不需要救赎,只有人间有苦难。

娜拉

海难惨剧发生后,相关各方都要接受审判,法律的审判,道德的审判,舆论场的审判。冰山沉船,船是受害者?不是,船是肇事者,是施暴的一方,每一拳都是这个钢铁制造的巨无霸打出去的,冰山并未还手却蒙冤受屈。

波普艺术还有票房,但波普时代已经结束。追随格瓦拉不再时髦,比梦露更性感的嘴唇售价不断下跌,最美丽的动作还是深情拥抱么,真不好说。社会的多元,阶层的多元,利益的多元,文化的多元,喜怒哀乐的多元,归结为选择的多元,多到眼花缭乱,常常随机选择、无从选择和诋毁选择。多元精神就是鼓励你胆大,只要不包天,胆大可以。胆大就是不按常理出牌。不按常理出牌未必就能赢牌,但社会不会因此耻笑你。多元价值观体现的其实就是古老的游戏精神。我们正在重新温习如何玩游戏。这样的重返——重返游戏场,无疑让人兴奋。重返开始:“飞”还是“不飞”?过去都选飞,现在可以说不了。我不做鸟了,我不想飞,尤其不想飞到一万米俯瞰世界。可是,人生一世,总要梦想着做个什么吧?那就做一种无翅动物,小猫小狗都行。鸟在天上俯瞰我,我在地上一边小跑一边仰视天空。我虽站在低处,如果苦练技艺,也能从眸中射出高傲的寒光,让那天上的鳥识趣地躲远。还可以做一片叶子,一生都挂在同一棵树上,最后坠落,也是掉在同一棵树的阴影中,然后不急不慌地分解、腐烂,就像一个人返回家,气定神闲,将衣服一件件剥脱,钻进被窝,享受他的黑甜一枕古祠中。

会不会有意外发生呢,比如有一片叶子实现了它的伟大梦想,飞到九霄云外,真的将世界俯瞰了一遍?鲁迅曾经提出一个问题,娜拉出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鲁迅的回答是:要不堕落,要不回来。今天的问题是,俯瞰世界之后,这片叶子该将自己往哪儿搁?既然是叶子,就一定要回归到树上,老老实实待在原来的位置上,见过世面的叶子也不能串门,跑到其他树枝上和小兄弟们吹风云世界,更不能说我要换棵伟岸的大树炫耀自己,这不就是想从树上掉下地么?鲁迅的回答同样适用于这片叶子,要不堕落,要不回来。

俯瞰世界和逃离家庭,看上去截然不同的行为,其实是一模一样的精神追求,都是要出走,要脱轨,脱离旧轨,体验另一种活法。“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这封影响甚大的辞职信,可以贴的标签也是脱轨。这是一种觉醒。觉醒者都试图打破一种秩序,而许许多多的秩序其实是公共秩序,通常还和公序良俗混为一谈,平添出不少计划外力量,刚刚戳开它一个洞,一眨眼,竟又满血归来。

不能怪秩序的强大,秩序是建设的结果,而出走——无论是俯瞰世界或逃离家庭,都不是建设。娜拉的出走没有改变任何经济制度,树叶的出走也没有改变自身的基因,不管它有多么了不起的阅历。

原梦也许就是原罪,是原罪的一个小门类。

蜜蜂

蜜蜂的风景是油菜花,只要这只小昆虫愿意,它能通过建设性劳动改变一株油菜花的心情。人是不如蜜蜂的。想想人类的出走,其实很类似一场旅行,但旅行者无法改变风景,更休谈改变风景的心情。旅行者的心情通常是受风景管辖的。蜜蜂很大。人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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