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淑娟

冬天已经降临，乡村的天短得不行，才四点多钟的光景，太阳就快下山了。

胡霖来到大哥的院子里，嫂子王玉轩正抱着女儿小云。小云一见叔叔就笑了起来，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夫夫（叔叔）”。小云一岁多，正是咿呀学语的年龄，完全不知道世界的凶险，更不知道这个才20岁的叔叔即将面临的命运。

胡霖抱起小云，却没像往常那样把小云举高高，反而老老实实地坐在一张板凳上。小云有些失望，挣脱叔叔的怀抱，到树下和小猫玩去了。

“嫂子，你把小云过继给我吧。”王玉轩听了胡霖的话心里一惊，不由得反问小叔子：“瞎说什么！要孩子你自己去生啊，干嘛要小云呢？”

王玉轩虽是胡霖的嫂子，其实年纪和胡霖一般大小，也是一起打鬼子的战友。她18岁嫁给胡大勋的大儿子、胡霖的哥哥胡立言为妻。胡大勋是运河支队第三任支队长，胡立言担任运河支队侦察参谋，王玉轩也在运河支队帮战士们看枪看家，做衣服补衣服。

运河支队是一支既隶属于八路军，又隶属于新四军的抗日游击支队，由八路军一一五师政委罗荣桓亲自批准组建并命名，是坚持战斗在苏鲁交界、运河两岸的一支抗日武装。1943年，运河支队参与开辟了一条通往延安的秘密交通线，为此加入到新四軍序列，归属四师彭雪枫师长、邓子恢政委领导。

这条秘密交通线和新四军代军长陈毅有关。1943年11月8日，新四军驻地收到毛泽东发来的一份电报：“我们希望陈来延安参加七大……”

在盱眙黄花塘新四军军部，新四军代军长陈毅与夫人张茜在自己居住的茅草屋前合影留念。陈毅戴瓜皮帽穿黑棉袍，张茜穿的是棉袄棉裤黑布鞋。11月25日早饭后，陈毅与夫人告别，从盱眙黄花塘启程，过洪泽湖，经邳睢铜根据地，抵达运河支队根据地贾汪北许阳村，此时已是12月1日拂晓。

考虑到陈毅同志连夜行军，疲劳万分，运河支队领导本打算安排陈毅在北许阳村驻地休息一夜。可是，突然间贾汪日军据点增加了兵力布置。陈毅说：“敌变我变嘛！风餐露宿、昼伏夜出，是我们生活中的常事。”当即决定提前北上。下午3时，运河支队护送陈毅穿越封锁线，有惊无险地和铁道游击队完成了交接。分手时，陈毅感慨地对送他的运河支队领导人说：“运河支队可以写一部大书！”

微山湖上，轻舟快行。陈毅伫立船头，留下一首《过微山湖》：横越江淮七百里，微山湖色慰征途。鲁南峰影嵯峨甚，残月扁舟入画图。

在运河支队、铁道游击队、微山湖大队等多个部队的接力护送下，陈毅安全到达延安。直到此时，运河支队的战士们才知道，那天他们护送的“张处长”“张老板”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陈毅——运河连着延安啊！

王玉轩回忆着运河支队的壮举，知道小叔子此刻说的话不是空穴来风。她喊公爹首长，而不是爸爸，她知道首长对家人要求很严，绝不偏袒自己的孩子，心底嘀咕起来：“小叔子大概是要去执行任务。”

因为心存疑问，王玉轩开始打量小叔子，发现他的小指头上缠了一截纱布。纱布很新，应该是刚缠上去不久。“你的手指怎么了？”

昨天，胡霖在战斗中被打掉了一节手指头，怕家人担心，一直不敢露面。见嫂子发问，正愁找不到借口呢，突然看到对着侄女“喵喵”叫的狸猫，赶紧说了句：“被猫咬了一口。”

说了谎话的胡霖有些不自然，起身要去抱侄女，却疼得“哎呦”了一声。

“你怎么了？”

“我痔疮犯了，不能走路。”胡霖想轻描淡写，又对嫂子重复了那句话：“把小云给我吧，她就是我的女儿了。”

不等王玉轩发问，胡霖说：“嫂子，你得给我保密，尤其不能告诉俺娘。”说起娘，王玉轩才发现小叔子脚上穿的还是那双破旧的袜子，娘一针一线手缝的白袜子还没给他呢。

话匣子一打开，胡霖反而不再隐瞒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今天晚上我要去打仗，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你别跟俺娘讲，她可受不了。娘脾气不好，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要原谅她。哥哥太忙了，你帮我照顾好娘，我谢谢你！”

王玉轩一听急了;“你这是说的什么丧气话，太不吉利了。和小日本打了那么多次仗，你不都好好的吗？”胡霖笑笑，亲了亲侄女，缓缓走进后院。

一株柿子树，立在后院。叶子掉光了，剩几个柿子挂在树梢，干瘪着，却红得耀眼。母亲一见胡霖，赶紧让他坐下，把一双簇新的白袜子递到儿子手里，逼着儿子换上。

胡霖没舍得立刻穿上，他把袜子递到鼻子下，使劲闻了闻，还像小时候那样顽皮。袜子散发着怡人的气味，那是棉花的香味，也是母亲摩挲多少次而生出的香气。

袜子大小合适，袜底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和鞋垫一样结实。胡霖一边穿袜子，一边说：“娘，我要回部队了，明天再来看你。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还有，今后一定要对嫂子好一些啊！”娘见儿子穿上新袜子，高兴得了不得，没注意到儿子眼里闪着光芒，也没看到儿子不同往常的步态。

第二天黄昏。残阳如血，柿子在风中摇摆个不停。儿子还没回来，当娘的坐不住了。问儿媳，儿媳欲言又止。

脚步声响起来，有些凌乱，不是一个人的。是儿子和战友们回来了？当娘的笑起来，想到门口去迎接。几个战士却先进了门，一副担架也进了院。

麻雀惊飞，柿子掉落。

娘掀开白布床单，看到儿子年轻而英俊的脸，看到那双穿了不到一天的白袜子。娘开始为儿子脱袜子，豆大的泪珠无声落下。娘把带着儿子气息的袜子揣在怀里，放到床头，一直舍不得分开。

多年后，娘去世，嫂子王玉轩把袜子接过来，保存起那和着鲜血的苦痛记忆。

如今，这双袜子静静地躺在运河支队抗日纪念馆里，无声，胜有声。

2012年，《运河支队传奇》摄制组来到上海，见到了已近90高龄的“嫂子”王玉轩。老人声音虽微弱，但听起来却慷慨激昂，她唱起了1937年秋冼星海创作的抗战歌曲《徐州是英雄的故乡》：

“徐州是古来的战场，英雄的故乡。挺起胸，拿起枪，冲锋向前方。日本帝国主义一定灭亡！血泪洒成河，战旗放光芒，中华民族永存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