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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春雷小小说三题

2019-08-30曹春雷

金山 2019年5期
关键词:小五村里人青年人

曹春雷

讲个我老家邻居康叔的故事。那年,村里来了六个知青。其中有位青年人被安排在康叔家吃饭。那时叫吃“派饭”。每顿饭知青给农户半斤粮票、一角钱。青年人眉清目秀,说话做事,文质彬彬。

康叔的娘,特意炒了葱花鸡蛋,还烙了两张白面饼,专门给青年人吃。这是自家亲戚来时才有的待遇。但青年人只是用筷子将鸡蛋饼撕了小小的一角,然后将剩下的,连同两张白面饼,都端到了康叔的奶奶面前。

从那时候起,他就喜欢上了这位青年人。康叔那年十六岁。那位青年人,估计比他大不了多少,也就是十七八岁。

两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村南有个石山,村里的青壮年劳力,都要去采石。村里修水库,要用。康叔和那位青年人每天也要去干活,挣工分。两人一组,互助。活儿是,将大石头用钎子分解成砌墙用的小的方石。

两人都是“二半架子”——手艺不精,这不要紧,慢慢学,慢慢来呗。后来,两人居然也干得有模有样了。

休息时,两人坐一块儿,扯东扯西。如果正是秋天,康叔会捉上一串蚂蚱,点着干草烤着吃。边吃边聊。多数时候,青年人说,康叔听。青年人说自己在城市里的事。

青年人下乡之前,经常到城市的青年宫里弹钢琴。青年宫只要有活动,就请他去演奏。青年人在空中翻动十指,演示给他看。样子很优雅。他注意到,青年人的手指很修长,比自己的可要长多了。

那时,村里刚放映过电影《秘密图纸》,里面有个女特务,用来隐身的职业是钢琴演奏师。电影中,女特务穿一身连衣裙,在钢琴前弹奏。康叔憎恨女特务,但对她的琴声却恨不起来。

那是康叔通过电影,第一次看到钢琴,听到琴声。

青年人给他讲柴可夫斯基,讲舒伯特,讲肖邦。康叔对这些人很陌生。但青年人讲得眉飞色舞,两手热烈地起伏。仿佛空中停着一架看不到的钢琴。

山风吹过,鸟声啾啾。康叔屏息凝听,仿佛真的有琴声响起。

但石头还是要采的。青年人和康叔的手一样,起初磨出了血泡,后来,泡破了,指根处起了老茧。无论多累,休息时,青年人还是会给他讲钢琴大师的轶事,然后在空中弹一段钢琴。康叔听得痴,就觉得不那么劳累了。

后来,山顶滚石,青年人没来得及跑开,一条腿被压伤了。被担架抬走时,青年人在剧痛之中,努力朝康叔笑了一下,举起两手说:“没事的啊,我还能弹钢琴。”

康叔听了,也笑,但眼角有了泪。

后来,青年人被送到县里治疗,再后来,听说转到他来的那个城市了。

只剩下康叔一个人采石。休息时,他两手在空中比划,弹无形的钢琴。他再没见到那个青年人。

多年后,康叔成为村里最有名的石匠,大型雕刻最拿手。雕龙雕虎雕狮子,人人都说好。

他家院子里,有个“钢琴”,石雕的。他家其实有真钢琴,是给他孙子买的。孙子学琴回来后,练琴。他就在旁边听。孙子有时拽他,让他弹。孙子不相信,手那么巧,会雕刻石钢琴,怎能不会弹真钢琴呢。他执意不肯到钢琴前去,笑着说自己真不会。

那天,我又进了他家院子。看到他一个人,坐在石钢琴前,背对着我,两手翻飞。

琴键无声。

一只在1988年预谋出走的鸡

它想要出走的预谋,我早就看出来了,这让我有些窥破诡计的小得意。我直着身子,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目不转睛望着它。但它却装作对我的监视毫不在意的样子,懒懒散散踱着步子,偶尔啄—下地面,磨一磨它的喙。

这是一只鸡,1988年的一只芦花鸡。此时,这一年里的我,正在与这只鸡较劲。

母亲去姥姥家前,一再叮嘱我,你做饭时小心火,晚上睡觉插好门。我答应得很干脆:“娘,你放心去就是了,我能照顾好自己。”母亲推开篱笆门,又转回头看我,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赶紧说:“我一定看好那只鸡,您就放心吧。”她这才扭头出了院门。

姥姥病了,病得很厉害,她要去照顾姥姥,一待就是几天。她不放心我,但我已经九岁了,会做菜会做饭,她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她还不放心那只鸡,她怕鸡出院门。但我咋会让它出院门呢?

母亲走后,院子里除了我和那只鸡,还有一条狗、两只鸭子、三只鸡。但我只关注这只鸡。因为只有它下蛋。它勤快,一天下一个蛋。下蛋就下蛋吧,但它不安分,经常离家出走,到外面去下蛋。不能把它关在笼子里,因为一关起来,它就示威,拒绝下蛋。母亲試了几次后,只好放它出来。

可不关它,它经常溜出院子,把蛋下在外面。这怎行呢?母亲等着攒起鸡蛋来,给姥姥带去补补身子。那年月,鸡蛋可是好东西。姥姥没生病之前,鸡蛋攒多了,母亲就挎着到集上去卖。偶尔也给我炒一个或煮一个吃,给我解解馋。对我们家来说,这只鸡屁股,可是个“小银行”。那时候,父亲已去世两年了。母亲种着两亩田,在土里刨食之外,想方设法多赚点钱,供我读书,维持家用。

我对这只鸡特别上心,还因为母亲答应我,如果看住这只鸡,一次也不让它把蛋下在外面,就给我钱,让我买两本自己喜欢的小人书。我听后很高兴,《三毛流浪记》和《野火春风斗古城》,我早就站在集上的摊前,摩挲过好几次了。

所以,必须对它全神贯注。它在篱笆墙下溜达,我的目光也跟着它溜达。看好它,可是件大事。

但尿意突来,我跑着去茅房小解,一边扭头看它。

等我急匆匆提着裤子出来后,却发现,它不见了。我三两步奔到篱笆门前,拉开,到院外去。不见踪影。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嘟起嘴来:咕咕咕,咕咕咕……倒是有几只鸡同时冲到我面前来,但不是我家那只。

我在大街小巷,来来回回找。遇见村人,就问看见我家的芦花鸡了么,然后描述那鸡的样子。听的人都只是摇头。

一直到黄昏,还没找到。我呼唤鸡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了。邻居大妈大婶们,都来安慰我,说没事的,鸡天黑前会自己回去的。我委屈地说:“可鸡蛋一定下在外面了,俺娘让我看好它,还说,要是一次也不让它把蛋下在外面,就给我钱让我买小人书。”大妈大婶们听后,说,鸡会找到的,蛋也会找到的。

天彻底黑了。鸡没找到,蛋也没找到。我咧着嘴,抹着眼泪回家,却发现那只鸡正在院子里踱步。一看就是下过鸡蛋了。我狠狠踢了它一脚,它咯咯地飞开,一副无辜的样子。我抱着膝,蹲在院子里,饭也不想做了。

这时,西邻张婶来了,看到了那只芦花鸡,说:“我说鸡会自己回来,这不回来了么。”她手里一个鸡蛋,递给我,说,“这肯定是你家的鸡下的,我在街上一个草垛里捡的。”我接过來,破涕为笑——我看见那两本小人书长了腿似的,朝我走来。

张婶走后,前邻李大妈和东邻崔大妈也先后来了,也说捡到了我家芦花鸡下的蛋,也说在街上草垛里发现的。

但在第二天清早,我在院子里篱笆墙根的丝瓜下,一个很隐蔽的角落,发现里面卧着一个蛋。一看就知道是芦花鸡昨天下的。

可我家的鸡,一天只下一个蛋啊。

那只鸡,那天真的出走过么?不知道,这是个谜,1988年里的一个谜。

乡闻人物录

小吴

全村人都喊他小吴,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当铜铃清脆地响起时,村里人都知道,是上河村的小吴来了。

是的,小吴来了,左手摇铜铃铛,右手一根竹竿,在地上摸索。他是盲人,算卦的。

村里人娶媳妇、嫁闺女,都要找他挑个好日子。多少给点钱,若手头实在没钱,也没关系,小吴喝碗茶就算了。有人家鸡丢了,也找他,他屈起手指掐算,然后说个大体的方位,这家人就按这个方向去找,可能找到了,也可能找不到,但就算找不到,也不会去对小吴说,哎呀,你算的卦不准。

很多人找小吴算卦,只是图个吉利话,落个心里安慰。有人儿子没对象,找他算一算,小吴就会说:“快了,快了。你等着就是了。”问的人就喜滋滋的。

小吴算卦到底准不准,曾有促狭的年轻人调侃,说村里有人问小吴这几天下不下雨——那时到月底只剩两天了,小吴就说:“嗯,今天不下,明天不下,这月就没雨了。”有人曾拿这事向小吴求证,他也只是憨厚地一笑,并不作答。

我母亲有时会把小吴请进家来,问问他今年的收成会咋样之类的小事,然后给并不多的钱。我笑说母亲迷信,但母亲说,人家靠这个吃饭,咱能帮一点是一点。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小吴的侄子外出打工,出事故死了。小吴从那以后再没出来算卦。他大概是为自己没算准侄子的命而难过吧,村里人这样猜测。

如今村里的老人们还记挂着他,有时想起来就问,小吴不知道如今过得咋样。有知道的人就答:“小吴如今被他本村的侄女赡养着,挺好,有吃有穿。”问的人听了,就吁口气。

宝堂

宝堂魁梧,四十多岁。有人说他是讨饭的,但我认为他是个流浪艺人。他隔上十天八天就来我们村一回,背着一个褡裢,上门讨饭,煎饼、馒头,都行。但不要钱。给钱也不要。也不是白讨饭,他会吹上一段口琴。

他会吹的很多,《北京的金山上》《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主家喜欢哪个,可以随便点。他吹得很忘情,也很享受。眯着眼,仿佛自己正面对成千上万的人表演。

来我家时,我就请他吹《铁道游击队之歌》,我跟着曲子唱。

他没媳妇,有妇人就说:“宝堂啊,给你说个媳妇呗。”他听后,那么大的人了,居然还红脸,连连摆手,说:“我哪养得起人家。”妇人又说:“你这么大的个子,干啥都能赚到钱,去找个活干吧。我保准给你说上媳妇。”宝堂也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宝堂喜欢小孩。有人抱孩子在街上,他就逗弄孩子,吹口琴,或是做鬼脸。

有一次,有只狗要撕咬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冲上前去,将孩子隔离开来,自己的一只胳膊却被咬得血流不止。

因这事,宝堂很受村里人尊重。人们不再说他是讨饭的,而说他是吹口琴的。

小五

小五是突然出现在村里的。从哪里来,没人知道。他高大,帅气,只是眼神有些凝滞。

他在一个久不住人的破房里安下身来。村里有人送来铺的,有人送来盖的,当然,都是旧的。

他吃百家饭。但不白吃,帮人家干活。他肯卖力气,有人家盖屋,他帮着搬石头,有人家打井,他帮着从井下往上运土……不要人家的钱,只要有口酒喝、有口饭吃就行。

村里谁家办喜事,娶媳妇、生孩子了,小五就会来,并不进去,只在院外,主人知道了,就端出一些酒菜来。

小五能喝,五六茶碗酒喝了,也面不改色。

据说小五仅醉了一回,被主人家搀到床上躺下,他却翻来覆去喊“云朵”,好像是喊一个女孩子的名字。第二天,这家主人就问他“云朵”是谁,他眼神依然迟滞,并不搭腔。

有人知道了,小五可能是隋痴,为情所困。

小五感冒了,并不拿药,大热天里躺在大路上,一动不动,过上一段时间后,站起来就走。感冒竞好了。

村里有人问他家在哪,想送他回老家。他茫然不答。

当村里人习惯小五的存在,把他当做编外村民时,小五却不见了。正如他突然来,也突然消失了。

他是一片飘过村庄的云。他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没人知道。只有风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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