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勇

镇江的出名，一大半是由于三座山：金山、北固山、焦山。在这三座山中，最为人们熟知的要属金山。白娘子水淹金山救许仙的故事，早已家喻户晓。然而我并不喜欢去法海和尚主持的金山寺烧香，在我心中，他是一个人、坏人，对他没什么好感。北固山就不同了，它与柳永、辛弃疾两个我最喜欢的词人相关，因而对她神往已久。对于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和《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更是耳熟能详，喜爱备至。对于词人的仰慕也是一天天倍增，总想有机会要去寻访词人的足迹。

客居扬州，虽然与北固山只有一江之隔，却一直没能成行。我写词人柳永故事的时候，得知他被歌妓聚钱葬在北固山，才下定决心清明去北固山“吊柳七”。宋代民间也相传，每年清明，妓女们都会携酒菜到他的墓地拜祭。于是兴致一来，便顾不得许多，踏上驶往镇江的旅游大巴。虽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夕阳中的北固山一定更有诗意吧。

只一个小时的路程便到了。烟花三月，正是江南风景最美的时候。镇江古城身处江南，却带着一种北方城市的苍凉与壮美。北固山景区门口有一块很大的石碑，上面镌刻着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的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不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我想这种苍凉的感觉大都来源于这位山东大汉的身上吧，他的词透着一种深厚的爱国情怀，有着一种壮志未酬的悲凉。此词作于开禧元年（1205年），词人66岁，韩伉胄正准备北伐之时。赋闲已久的辛弃疾于前一年被起用为浙东安抚使，这年春初，又受命知镇江府，出镇江防要地京口。词人一方面表示自己“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情怀，一方面对独揽朝政的韩伉胄轻敌冒进，又忧心忡忡。这种悲壮而激烈的情怀都融人到了這篇词中来，成为传诵千古的名篇，而被后人推为他的压卷之作。这其中的苍凉仿佛已经预示着结局，让人不得不敬佩他超前敏锐的观察能力。

是啊，词人凭此一登临，就想到了复兴国家的大业，而我却生在祖国复兴的今日，我没有长江限南北的遗憾，所以我凭吊的情怀中总是少了几分悲凉。然而深入其中，不禁被里面的三国吴文化所笼罩。进门就看见刘备孙权的“试剑石”，这一下子便把我带到当年英雄争夺天下的惊险画面之中。天下英雄谁敌手？我不禁说出了“生子当如孙仲谋”的话来。

是啊，整个中国历史除了项羽、朱元璋是带着南方军队打败北方外，再也没有第三人。在辛弃疾的时代之前，便只有项羽一人。项羽最终自刎乌江，历史最终证明他也是个有勇无谋的人。割据时代，南方真正能与北方抗衡的皇帝可谓寥寥无几，能守得最成功、最长久的，大概也只有孙权一人吧。在一无良将二无谋士的情况下，凭着自己过人的智慧，破格提拔了吕蒙、陆逊这样的年轻将才。在识人这一点上，孙权无疑是成功的。

沿着左边的小道，我拾阶而上。我看到了一个墓冢，前有一个高大的石碑，上刻“东吴太史慈之墓”。太史慈我知道的不多，只记得他是个神射手，是个忠义诚信之人，只活到41岁，很可惜。当时赤壁之战在即，他临死时留下了一句叹息：“大丈夫生于世上，应当带着七尺长剑，以升于天子阶堂。如今所志未从，奈何却要死啊！”孙权得知便是一声长叹，回忆自己曾经刺伤慈马，而揽得慈项上手戟，慈亦得他策兜鍪的情景，怎不令他悲痛。也许那句“年少万兜鍪”用来怀念他，最为确切。

旁边遥遥相望处便是大名鼎鼎的鲁肃之墓，这位仁厚的长者在《三国演义》里着实让人觉得憨厚得很。连诸葛亮对他用计都觉得过意不去，老是子敬子敬地喊着，总觉得夺了荆州是有愧于鲁肃的。特别是当诸葛亮说荆州只是暂借，要写借条与他时，他开心的样子，让我忍俊不禁，鲁肃真个厚道之人啊。比起周瑜的智慧来，鲁肃总显得那么单纯、愚钝。不过也正是他言而有信，能够始终如一贯彻“孙刘拒曹”的策略，使得他受到孙刘两家的信任，至此赤壁一战才能天下三分，子敬功不可没。他的笑容总是显示着他宽广的胸怀，周瑜自命不凡，却输得一败涂地，吐血而亡，可见大智若愚也是一种人生哲学。

我在墓冢之前向这位长者拜了三拜，并将路边采集的几枝黄花放在他的碑前，聊以表示我对他的尊敬。这样一位渺小的我，在大人物面前却愈加自卑起来，我有什么资格对他们评价一番呢，还是去看我的北固亭吧。

沿着台阶，我向最高的山顶攀登。一路亭台轩榭并不能引起我的注意，我就想一口气登上北固亭看我心爱的长江，吟诵我喜爱的词句。

不一会，我就有点气喘吁吁，但还是一鼓作气登上了北固亭。我想辛弃疾在66岁尚能登上此亭，我正值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之时，当然也可以。及至亭前，才知北固亭已经改名为祭江亭，原来孙尚香闻刘备病逝白帝城，曾在此为刘备设祭，后投江殉情。立于亭中，俯视长江，不禁喟叹孙尚香真是一位为英雄所累的刚烈女子。

放眼望去，可以一览长江的苍茫与辽阔，可以一抒胸中的壮志与豪情。浩瀚的长江让人视野开阔，心情也随之舒畅。江边的春风柔柔地吹拂着我的面颊，带来一阵芳草清香，沁人心脾。突然有种想作诗的冲动，然而我肚子里的文学知识实在少得可怜，终是没有作得一首出来。只好还将辛弃疾的那两首词吟诵了一遍，算是对这位爱国词人的缅怀。那句“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作得真是好，把后人该说的都道尽了。

北固亭的旁边是“头头是道”亭，不过是一个更小的亭子，也没有介绍。亭子的旁边却是一座名气极大的楼——多景楼。在此楼中，有许多文人、书法家留下了他们的墨迹。其中最让我欢喜的，莫过于看到了米芾的字。正门上的题字“天下第一江山”，便是他的神来之笔，写的真如东坡所说“风樯阵马、沉著痛快”。在历代书法名家里，我最崇拜的便是米芾的字。在此见到，也算是北固山给我的又一个惊喜吧。

登上了多景楼，四壁挂满了名人的字画，其中有一幅陈亮的词《念奴娇·登多景楼》：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词中直抒胸臆，批判东晋统治者偏安江左，谴责南宋统治者不图恢复中原，抨击清谈误国。词人认为，真正的爱国者应当像东晋的祖逖那样，中流击楫，义无反顾。词人大有横扫天下的英雄气概。

登上二楼，推开北门，凭栏远眺，一时江山如画，迎面而来。又有清风吹拂，如登仙境，真是美不胜收。步入西楼，举头西望，却见一片夕阳的余晖洒满了江面。来的时候还是天气阴沉，只为我登上了此楼，老天方放出了一道光芒，真让我感激万分。要知道夕阳下一片波光粼粼的美景是多么容易给人希望啊！这景象不就是谢胱笔下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的诗境么。

看着滚滚长江水，有谁会思念那些古往今来的英雄，他们早已被大浪淘尽，只有两岸的青山和苍老的大树或许还能记住那些过往的岁月。“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时光把爱国词人催老了，建功立业的机会也都已付之东流，“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这样的感慨中少了江北扬州那一份艳丽、胭脂气，多了一种“还我河山”的悲凉！

都说江南的胭脂气太重，殊不知也有镇江这样刚烈的城市。慷慨悲凉的北固山上，就彰显了江南士子的铁骨柔情。婉约的镇江古城正是因为多了这一份气吞山河的骨气，才变得更加令人尊敬。

下了层楼，看左边小径似乎无路可走，再往前走两步，却发现一条窄窄的长廊。沿着长廊走了一段，旁边有个展览厅，里面陈列着“刘备招亲”的塑像。那些人物一个个被雕塑得栩栩如生，再看刘备，真个气宇轩昂，英气逼人，一点都不像曹操所骂的“织席贩履小儿”。旁边一间展厅则是他们的洞房，传说孙尚香的洞房里摆满了兵器，把刘备吓坏了，孙夫人大笑说，你都杀了大半辈子，还怕这些个兵器，也太胆小了。说得刘备惭愧不已，由是更加喜爱这位孙夫人了。最后一间是刘备夫妇在江边乘船成功归去的情景，留下了“周郎妙計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笑谈。

出得展厅，前有“天下第一江山”的石刻，旁边一条长长的走廊，里面有香火的味道，走到跟前一看方知道是有名的寺庙“甘露寺”，里面供着三尊佛，最中间的是如来佛祖。我虽不信佛，但是看着旁边写着“有求必应”的字幅，还是跪拜了几拜，并许下了几个愿望，把不多的几个硬币投了进去。

走出寺外，阳光早已西斜，天色也渐渐暗淡下来。柳永的墓终是没有寻得，不过这也没什么，因为北固山给了我太多的意外，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于是便顺着甘露寺下面长长的“东吴古道”缓步走了出来。

景区门外又是一个现实的世界，行人纷纷忙碌着，我却如一个落魄的人一样，感觉到自己的无聊。我的“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梦是不是也该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