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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什么?还有我为什么要写诗?

2019-08-30袁永苹

江南诗 2019年4期
关键词:写诗裂缝艺术家

袁永苹

在我小的时候,我经常会在午睡醒来的时候恐惧。这种恐惧的感受十分具体。那时,午后的光线有点昏暗,太阳转到了屋后面去了,家里面没有人,母亲可能去做农活或者去跟别的妇女闲聊了,这时我醒了,带着小小的躯体,模糊的双眼从炕上爬起来,我的脚步急切极了,非常非常急切,恐惧就在我的心里挖,刺痛,它又在我的脑袋的皮肤边缘发电,让我有点灼烧感,我哑默无声,但我必须要走出屋子,仿佛这里是一个坟墓,仿佛这里会囚禁我,我必须要走到有光的地里去,必须见到我的母亲,哪怕随便一个什么有活气儿的人或者动物。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害怕的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这是我的诗和我的写诗的原因。这是一种我无法解释的恐惧,绝对不是孤单,绝对与死亡和别的更深刻的事物相关。这种无法解释的如鲠在喉的,是诗,也是我写诗的原因。

当我10岁左右,我的爷爷去世了。他的死并不突然,因为他瘫痪了一段时间。但是,什么是死?他晕倒了,然后就被放进了一个木头棺材里面,父亲打着灵幡,亲戚们跪在地上哭,我也必须跟着跪,而我为什么要跪?我在拉棺材的汽车要开走的时候,跑到了野地里,我跪在天下面,我祈求着,我认为我的祈求可以挽回这个死。当我回到原地,汽车开走了,尸体被拉走了,他没活过来,证明我不是神而是人,渺小的人。而我为什么有企图挽回死者的野心?我凭什么有这个野心?我凭什么这么去做?一个小小的小孩儿,凭什么去祈祷?这是诗,也是我写诗的原因。

当我恋爱,我陷入到快乐,并同时感觉到痛苦。当我想要得到我爱的人的爱,并且我得到了那份爱,我并没有因此而一直快乐下去,我为什么要爱?我心中有关于爱的模型吗?谁放置了这个模型在我的心中,大脑里?谁企图让我归顺?谁企图让我承认我爱和我恨,我爱与我恨的原因是什么?快乐瞬息来去,我也要死。我的今天不是我的明天,我的此刻不是我的将来。我什么都抓不住,我要写。如果不写,我就彻底失败了。

这是我为什么写诗。

艾略特说的或许对,“一个艺术家的前进是不断地牺牲自己,不断地消灭自己的个性。現在应当要说明的是这个消灭个性的过程及其对于传统意识的关系。做到消灭个性这一点,艺术才可以说达到科学的地步了。因此,我请你们(作为一种发人深省的比喻)注意:当一根白金丝放到一个贮有氧气和二氧化硫的瓶里去的时候所发生的作用。”消灭个性的意义是什么?在艾略特之前的浪漫派的诗风是放纵个性的,取得的成果是人自我的不断膨胀和诗歌风格的浮夸,回避和消灭个性,就是将诗歌中的自我消灭,打碎成为一种普遍性。这个普遍性的背后就是时代的脉搏。我们究竟要如何写时代?不是直接书写时代,艺术家通过燃烧自身来指向一种普遍性,将自我放到人类的熔炉里去锤炼、去燃烧,然后才会绽放出光芒。因此,艺术行业对人的要求是极高的,人必须自我牺牲精神和不断的自我否定的态度才能从事艺术创作。艺术家是牺牲者,必须要敢于将自己放到祭坛上去。艾略特说的消灭个人性不是要诗人泯灭人性到一种非人的迷狂状态(如顾城等)中去才可能出现好的作品,而是艺术家放弃自我意识,将自我融化到时代和他人的汪洋大海中去。艺术家将自己钉在十字架上,然后来实现一种卑微的创造。纵然卑微,但却也是独一无二的奉献啊!

许多人企图给诗下一个定义,实际上诗有千千万种,可以说每一个诗人就是一个种类的诗。诗是写不尽的,诗人只有不断燃烧自己磨炼自己的感官和心灵才能够得着诗的边儿。如果说从本质上给诗下一个定义,便为不可能。

如果非要我说一说我心中的诗,那么我想说诗是人世裂缝。诗就是那些令你感觉到表象之外的裂缝中的闪光。诗是灵晕和灵晕消失之后新的灵晕。

那么,什么是人世的裂缝。人世不是诗,人世的空洞和裂缝才是诗。这些裂缝中,就有尼采所说的深渊。当然,深渊并不一定都是死无葬身之地,深渊中也许有假花也有真花,水晶和宝石,有道路真理和生命。那么诗人作为勇毅者必然要担负起凝视深渊和裂缝的责任,因为要发现道路、真理和生命。诗人要发现日常中的裂缝和震感。

什么叫日常中的震感?就是人在日常当中突然被击倒被振奋被激发,发现了一种人间的裂缝,一种超越,一种打破表面迷惑人的那部分意识进入到的觉悟。这就是好诗的一个侧面。而更进一步说,这个中震感要是个人化的,清理掉传统的,清理掉周遭的意识影响,清理掉美学框架的超越,这种超越之一种复归,方向可以是向上的也可以是入海的。深浅水底的,高耸入云的。但是,这种打破要拥有一种强有力的顿觉,这种顿觉开阔了一个诗的缺口,给日常以猛烈的一击,然后呈现出新鲜的血肉来的。

好,那一个诗人的一生要反复呼召这种神启的降临。好,那一个诗人的全部人生都在为此作者准备。不要标榜生活方式对诗人的意义,生活方式不是内在的力量,那种呼召才是内在的力量。卡夫卡在办公桌上完成的就是这种东西,呼召,一种降临,这是一种人与神界与人界与万万物界的对抗。然后,语言,然后呈现,然后浑然一体。呼召,一种迷狂般的呼召,被归纳出人的框架内的,平衡只是一种事后补救,对,否则冒出体外的物质,人无法控制,就会被脱离出人的框架,变为兽,变为假神。

诗不是漂亮话。现在许多人写漂亮话的诗歌。诗绝对不仅仅是语言,诗是语言之外的庞大冰山。诗是感知之外的无限界,诗是不停地揭开你的天灵盖,一层层的去掉你的意识遮蔽,最后达到一种澄明。本雅明所说的机械时代的艺术品的灵晕的消失,光晕的消失几乎是一种必然。实际上光晕本身就是虚假的,物体自身不发光,如果不是被太阳照亮,不是人眼的介入,事物就只能在黑暗之中。那么诗歌的任务就是照亮事物。然而,我们如何去让物体出现,让事物显现?那么诗人如何去创造自身?如何让艺术呈现一种当代性。

现在,很多人将诗写成一种日常,但诗绝不是日常,诗是日常中震撼和超越。与此同时,诗需要诗人成为一个传感器,不断地感知和接受来自于周遭世界和时代的特征和信号,然后,像反毒水一样将时代伤口中的毒素反出来,这就要求诗人要不断提高自己。当时代的其他艺术形式都已经以挺进的姿态向着人类自身不停的发问的时候,诗人作为语言的雕刻师和时代的传感器,绝不能落后于其他艺术形式。诗人不停顿的与这个时代的美的特征交手,一旦诗人被裹挟到某种通俗美学模式中去,诗人就撤出身体,回到原点,重新思考艺术的形式和实现方式。诗人不停地调动自身,与时代碰撞,形成生动具有心跳的艺术。

对我来说,诗是全方位的。诗可以磨炼我的意志,提高的智识,也能让我在时代的洪流中不迷失自我,诗歌不停地带我去发现我,发现周围的万物,热爱人、热爱生。诗让诗人葆有一颗赤子之心,无论是对待万物,微小如尘埃的东西,还是这个时代的坦克等庞然大物,都能不停的上升,对我来说诗是超越死亡的唯一方式。

同时诗歌的高难度创造,让我愿意去尝试向前走一走,迎接一种挑战,就像希绪弗斯推动石头一样,我的力气虽然小,虽然笨拙,我也想要向前推动一次石头。另外,还想说的一点是,诗需要牺牲。以前,我总想着一边工作一边写诗,一边提高诗艺但是时间上很难保证,现在我辞去了工作,我想我不能白活,我要奋力一搏,我要使尽全力,至于我能在创造上达到什么程度,什么水平,这不是我能左右的,这是造化,但是,我能做的就是我对于自我的要求,对于写作纯洁性的保证,诗是一项对人要求极高的艺术创造,它甚至要求你放弃现世的很多东西,对于这一点,我想有志于诗歌艺术的人,一定不会放弃。因为相对于肉体的速朽,诗真的是永恒的。就像艾米丽·迪金森所言:我为美而死——但还不怎么适应坟墓里的生活。/这时一位为真理而死的人,/来到我的隔壁,/她轻声问我,/为什么而死,为了美,我说。/我是为了真理,我们是兄弟。/就这样,像亲戚在夜里相逢,/我们隔墙侃侃而谈,直到青苔爬满了唇际,/并把我们的名字遮蔽。

我们诗人,为了美而活。如果有人问我,你是从事什么职业的,我想我能够勇气说,我是一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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