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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淋哈批

2019-08-30莫独

椰城 2019年8期
关键词:哈尼族哈尼

作者简介:莫独,哈尼族,1965年生于云南绿春。中国作协会员,云南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作品发于《诗刊》《民族文学》《大家》《星星》《《散文百家》《滇池》等国内外百余家报刊,出版《守望村庄》等17部。

一路忍受着酷暑,从深深的红河谷底翻山越岭来到高山上的哈批村,屁股还没坐稳,雨水像是要配合大家此刻的心情似的,就窸窸窣窣地下來了。雨水不大,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地落在五月的哈批身上,也落在大家的心上……

哈批是红河县石头寨乡一个普通的哈尼村寨,也是哈尼族诗人艾吉先生的衣胞之地。

我们到达时,正是中午一点,村里比想象的安静。

村口的那棵万年青树依然那么庞大、苍劲,虽然有一些老枝干空空地伸向高空,但长着叶子的地方还很多,一簇一簇的,还那么碧绿,并且有许多是新叶,鲜翠、透亮,反射着午阳的光芒。应该是有人打过了电话,艾吉提前来到村口,站在大青树下等着我们。他满脸通红,一看就知道喝过一定量的酒了。“刚刚对付了一窝,就是刚走的那批。”一开口,他就说酒事。酒像他隐形的影子一样,有光没光,都和他形影不离,何况是在这个人生悲欢离合阴阳相隔的时刻,这三两天,估计这碗苦水对他就更难缺了。他的身子有些晃悠,两人走近,我想拥抱他,伸出双臂,却没敢把他搂住,只是在他身上轻轻拍了拍,说:“阿哥,这段时间你事多,酒上,要多节制些。”他嘿嘿笑着,说没事没事,又提起刚才的话题,强调自己一个人如何单挑对方几个大汉。说着,并一一与大家打招呼。其实,谁都看得出来,在这弟兄碰见的瞬间,他想有意回避和转移今天的主题,这个平时可以把比石头还硬的难事都咽得下的汉子,今天,他内心里肯定堵得慌。以前,逢年过节,或者平常的日子,多少弟兄没少到过他家,嘻嘻哈哈,吵吵闹闹。但这次不同。

艾吉家就在村口,从村口大青树下的空地上下去十多米就是。同行的几个以前就都先后来过,也不等他带路,就在前面自管走着进了家门。

老人的灵堂就设在正堂上,棺木正前方,用一些花花绿绿的像剪纸类的东西,做了装点,这是我在汉族人家的灵堂上才见到的情景。这或许受了其他民族的影响,或者虽然都是哈尼族,但十里不同天,各地的风俗习惯会有所不同,所以也不觉得奇怪。贡台前的遗像,那么年轻、英俊、洒脱。我的脑海里,立即跳出十多年前来哈批过哈尼年时,许叔热情、爽朗的神态和身影。等一行人一一跪下磕过头,主人家立即在露天的院落里还摆着的一张桌席上收拾出部分席位,大家相继落座。到了此时,好像才顺理成章地进入了今天的主题,大家纷纷举起酒杯,明知那几句常规的劝慰话毫无作用,但也你一句我一句地向艾吉重复着诸如“节哀顺变”之类苍白无力的话,然后,把杯中的酒水一口闷掉。

随着这杯酒,雨,就在这个时候,顺着天井上面窄小的空间,下了下来……

雨,下在大家围桌而坐的身子上、下进了刚刚热好端上来的菜碗里、下进那些刚放下的酒杯里,下湿了那些低缓、沉郁、零碎的话语。

雨,也下湿了关在一旁笼子里的那些鸡,这都是村里人家和远方亲友们贡奉的牺牲。

晴空和白云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掉了,天空布满乌云。院落里的光亮,也随着雨水的到来,一下子明显地暗了下来,墙壁、桌凳、农具以及四散的家什,都一下笼罩在暗淡里。看上去,连大家的表情,也随之更加黯然了一层。

是雨,想迎合大家此刻的心情?还是天空本身,也想对今天、对大地、对乡村一位普通的老人的去世,要表达什么?

雨脚密起来。席,被搬到过道上。

大家重新落座,话题,重新回到今天的主题上。艾吉说,按照哈尼族的计算法,他的父亲今年已经有75岁了。若在过去,这个年纪,在哈尼山寨已经是高寿了。但现在,随着各种条件的改善,生活水平的大大提高,精神生活的极大丰富,人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也更多,对年岁的概念也有了很大的放宽,这个年纪,在老年人中还算“年轻人”哩。何况听艾吉说,他父亲平时也没有什么大病,现在儿孙们都有自己不错的职业,安居乐业,老人正是好享福的时候,这个年纪去世,的确叫家人痛惜。哈尼族给年已古稀的老人举办的传统葬礼,是把丧事当作喜事办,吹唢呐、跳乐作,在阵阵铓鼓声中,什么棕扇舞、铜钱舞、乐作舞等等民间舞蹈轮番上演,吹吹打打,乃至有年轻人把灵场当作爱情的牧场,在守灵的长夜,异性之间加强接触,谈情说爱,在过去那种社交活动和方法相对封闭、简单的年代,村里老人的去世,给大家提供了一个公共的临时场所。哈尼民间就有一种说法,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三喜,即出生、嫁娶和去世,一个人也许可以活得很窝囊,但一定要死得很体面。而给逝者表现体面的方式之一,就是儿孙们要以各种方法,把老人的葬礼办得热热闹闹。其实,那是表面上的强颜欢笑,是这个多愁善感的民族对悲痛的一种特殊的处理和表达方式。

雨,不大,却仍在漫不经心地下着,不休不止。

一桌的大老爷们,酒喝得有点沉闷,挂在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是僵硬的。按照哈尼族的规矩,丧席是不兴碰杯敬酒的,各人只管抬起杯自喝。今天的席上有其他民族的朋友,不管这些,想是为了打破压抑的气氛,有人频频敬酒。对于凡人的日常日子,喜悦和悲伤,都离不开酒,只有这碗苦苦辣辣或清澈或浑浊的水酒,才能真正让人依赖,才能替人清楚地表达,才能让人灵犀相通。

这样的酒席,时间很长,有时桌子就这么一直摆着,昼夜不收。但食客是流动的,放下酒碗,一搓人走了,一搓人又来,坐下,重新换上碗筷,热下菜,让酒席继续。也就是说,在老人刚过世的几天里,来祭奠的人,是没有时间性的,除了深更半夜,从早到晚,随时都会有人提着鸡、酒、烟、米等物品而来。

按照哈尼族传统的丧葬礼仪,老人出殡前的一天,要请哈尼神职人员莫批念一天一夜的指路经,同时,出嫁的姑娘们和有血缘的本家们,也要各自组队,前来参加送葬活动,有的家族庞大的,还要分成几支。我听说,就在这红河流域的乡村里,各支队伍不但牵牛赶猪拖羊,还会带自己的乐队,场面十分热闹。据说,因为日子不合,这次许家离出殡还有一段不短的日子,所以,这灵就还得守上一些时日。

老人是安详的。不安的,是天地和后人。

该喝的酒喝了,该吃的饭吃了,有人起身,说要到村子里去走走。我也想去重温一样往日的景象,就起身一起出了门。

此时,雨停了。但村道上湿淋淋的,就连村子里流淌的气息也是湿淋淋的。我们在艾吉家门前最近的一条村巷的通道往里任意而行。

时光如梭,十多年过去,村庄还是变了很多。譬如房屋,许多人家盖起了钢筋水泥楼房,个别人家还盖的是高楼,四五层,在墙脚下走过,需要仰望。艾吉散文里哈批村真实的乡村爱情天堂——鲁西公园,竹棚、棕榈树还在,石头也还在。但其它早久物是人非。且不要说那些忧伤动人的民间情歌,那些独特风趣的民间表达方式,年轻人们的爱情,随他们的身影,不知哪个年月就一阵风般搬到城市的娱乐场所里去了,这里,已经只剩下他青春早期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混杂的记忆。而村脚下那些以前水洼洼的梯田,多半变成了旱地,尚在保存的几丘田,在这个季节,原本应该是稻禾发青的时光,里面却种满了水芋。村小学操场上的红旗,在轻风细雨里与竹叶一起高高飘扬,而两层的钢混教学楼,却鸦雀无声,这并不仅仅因为今天是周末,听说全校就只有7个学生了,许多村里的孩子,像离巢的雏鸟,小小年纪就跟随外出打工的父母,四处分散到不同城市的各个角落里。

其实,更多的变化,我们是看不见的。

风来雨去,世事轮回,生命更替,这是自然规律。抬头看去,村子上面的那片林子,依然还是那么茂密,郁郁葱葱,经过雨水的清洗,整个林子,那么清爽、透亮。有一種树,正在开着碎白的花朵,密密麻麻的,开满了枝头,在绿叶浓郁的密林间凸显出来。有人问到是什么树?有几个人说出了几种名称,又互相猜测,但最终没有人明确得了。林子下,一棚茂密的竹林里,有一棵竹子的竹节上,大大小小横长出七八条尖长的嫩芽来,感觉,它们的生长是如此的不动声色,却又势不可挡。头顶,叶片轻颤,树下,余水滴答。那股劲头十足从密林里冲出来的山水,已经在出口处修了水池,被先关了起来,再用管子放出来,并被起名叫幸福源。这个没错,水,是生命之根嘛。

清风徐徐。一会儿,雨又来了,小小的,又把我的思绪,带回到今天的事件中。

这几天,哈批村子是要禁止做活计的。这也是哈尼族的一个规矩,但凡村里的某位长者去世了,村子里要停止一切劳作,大家自觉遵守,统一休息几天,该祭奠的祭奠,该帮忙的帮忙,共同表示对逝者的怀念和追悼。不需要祭奠也不需要帮忙的,就自个休养生息,以一种静穆闲暇的状态,表达对安息者的告慰和送别。在水沟边的村道上,就碰到一处砸碎的墙体,砂石尘粒遍地横散,就是因村里许家老人的突然去世而为此暂时停工留下的。这天,我们一行人在村里走动,来来往往碰到的村里人,都是手里提着烟、酒、鸡和粮食,前来奔丧磕祭的人。

一会儿,我发觉自己的长发和肩头,就被淋湿了一片。

地上,是稀散的落叶。偶尔,又有叶片,随雨丝一起无声地轻轻落下。大家都没事般走着,没有人说躲下雨。大家的脚步声也很轻,好像没走到实地上。其实,大家都漫不经心,东拉西扯有一句没一句的话题,也零散琐碎、绵软无力,无非就为了对当下的心情,有所掩饰。

最终,几个人在村子里走了几圈,但仍然走不出那种伤愁的氛围,就像走不出小雨绵绵的淋打。

淅淅沥沥的雨,像你耳际窸窸窣窣的叨念,还在轻轻地下着。我知道,这雨,是说着什么的,在这个五月,在这个名叫哈批的哈尼山寨,在这个生死往往来来的人间,只是我们听不懂,或者不需要听懂。而山寨却是如此安静,甚至寂静,一如既往地,仿佛担心自己稍微一吵闹,就会打扰了一位老人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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