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坍塌

2019-08-30袁道一

椰城 2019年8期
关键词:雄鸡老婆儿子

作者简介:袁道一,现居长沙,作品刊于《青年文学》《少年文艺》《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湖南文学》《草原》等,出版有散文集《被雨水淋湿的屋檐》。

那年,孙代前砌房子,请我父亲前去下的基脚。

我父亲是附近十里八村技艺最为精湛的石匠,按照乡里习俗,修建房子下基脚的时候,要用雄鸡祭祀。雄鸡抓在手里,叫声越激烈越吉祥,叫声越大预示宅基地后人会发得越旺。

天色蒙蒙亮,雄鸡早已备好,被捆住脚放置在祭台的一边。雄鸡很大,鸡冠子绯红,是祭祀的好家伙。父亲默念一通祭祀之语,用力掐了掐雄鸡。雄鸡不出声,好像吃了哑巴药。父亲很纳闷,但还是指望一会杀鸡涂抹鸡血的时候,雄鸡能高亢嘹亮地叫上几声,给主人家带来吉祥如意。

父亲用菜刀割鸡脖子,先是轻轻地割,血还没有喷出来,这个时候雄鸡依然不发声,只是翅膀在空中扑腾了几下。父亲加大力道,鸡血一下涌了出来,可鸡仍然没叫,父亲只好将鸡血撒在基脚的石头上,扯下一把鸡脖子上的鸡毛,沾在鸡血上。

整个祭祀过程,雄鸡沉默,父亲有些不安,连鸡都没提走,和孙代前说了几句恭喜祝贺的话就离开。本来,鸡是要归下基脚的师傅带回家吃的。

父亲做石匠的生涯中,下基脚无数,唯独孙代前那次雄鸡始至终不叫。关于这个,父亲当然也不会刻意和孙代前说,只是后来种种际遇,在远离乡村之后,多次不经意中,父亲才和我唏嘘论及,言辞之间满是命运的无常和预兆的灵验。和我说完这起往事,还喋喋不休地说:”奇了怪了,奇了怪了!“下好基脚之后,乡里乡亲出工帮忙,房子很快修建起来,尽管地方有点偏,但是居家还是极好的了。

其实孙代前也算能干,没有什么手艺,但是干活肯下力气,田间地头收拾得井井有条,什么农活也不落下。他膝下一女一儿,大的是女儿,小的是宝贝崽。孙代前老婆出了名的慢性子,经常被孙代前训斥。孙代前骂老婆也是骂得狠,什么话都能从他嘴巴里滚出来,粗鲁地落入过路的村人耳里。村子里年岁最大的孙老太婆婆看到孙代前老婆从家门口过,颤巍巍地说:“你啊,要你家代前积点口德啊!这么骂下去,对后人不利啊!”孙代前老婆点头如鸡啄米,回到家里,照样大气都不敢吭。

孙代前在女儿上初二之际,就让女儿辍学去广东打工,年纪小就办了个假身份证,在玩具厂加班加点干活,赚到的钱每个月寄回来。他盘算着儿子要上初中了,要准备点积蓄,供儿子以后读初中。六年级毕业,儿子成绩还算可以,孙代前在那段时间出奇地少骂老婆,房子周边都显得安静多了。

暑假还没过完,儿子有些病恹恹的,脸色白得骇人,接连发烧,村诊所建议孙代前带儿子去县城检查。听到要进县城,儿子变得很兴奋,从没进过城的儿子脸上浮上一丝血色。孙代前在乡路两旁草含露水的早晨,带着儿子进城去。托付正好在县人民医院实习的外甥女,跑前跑后总算检查完毕。拿到检验结果,外甥女一脸的泪水,孙代前不明所以,询问再三,才明白儿子得了白血病。這种病在乡里以前听都没听说过,需要巨款换骨髓,单是巨额治疗费用就够呛。孙代前眼前一黑,当即昏倒在地。醒来,一声悲怆的哭声在医院的空坪里尖锐地升起。

看着儿子一点点熄灭生命的火焰,孙代前忍住悲痛亲手将孩子埋在了自家的山上。在床上一粒米未进一口水未沾,躺了三天三夜,等到他勉力爬起,挪到堂屋的台阶上,又是一顿好哭。哭完,一脸的泪水鼻涕,坐在青石门槛上,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山上的夕阳。夕阳开始红红火火,如一枚红果子挂在山垭口,然后暮色渐渐浓起来,然后夕阳掉下去,夜色漫上来。孙代前在那一刻打定主意,要重新把日子划拉归位。

孙代前温言细语地和老婆商量,不顾年纪大,决计再生个儿子。老婆哪里能有什么反对意见,极力配合。那几年里,孙代前和老婆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包括女儿在外汇回来的血汗钱。到处寻求生子偏方,只要听闻哪里有就奔到哪里,房子里经常冒出丝丝缕缕的中药味。孙代前老婆喝的中药加起来,都有一大水缸,但她也从不拒绝。

孙代前甚至听从别人的建议,在家里做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法事,法事做了三天三夜。能做的都做了,孙代前自觉一定能成功生个儿子,好不容易看到老婆怀孕了,他将老婆捧得像个宝,不要老婆做一丁点的活,连做饭洗衣都揽了下来。孕期五个月,孙代前为保险起见,叫上亲戚将老婆抬到一个私人诊所鉴定性别。怀上的是个女儿,孙代前一个趔趄差点当即摔在地上,缓过神来,他咬牙切齿要引产。高龄产妇引产后,很久都起不来床,他尽心尽力地服侍着,以前那个嚣张跋扈的孙代前摇身一变,成了老婆的孙子。

等老婆身体稍许复原,孙代前又开始不停地折腾起来,不管不顾地将种子撒在老婆那块上了年纪的贫乏土地上。阿弥陀佛,孙代前总算抱上了宝贝儿子。听到这个消息,全村人都打心眼为他高兴,他那折磨得不像个人的模样也真是让人不忍心再看。

孩子满月那天,孙代前大宴宾客,他破天荒地要求凡是来喝喜酒的一律不得送人情礼金,礼金都买鞭炮放。门前来客络绎不绝,鞭炮声连绵不断,整个村子都差点被鞭炮抬了起来。

孙代前像一条累不倒的牛,干着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活。长期劳累过度,一双眼睛都深深凹了下去,把额头衬得格外凸出,脸庞粗粝如过火后的荒地残留着一团一团的黝黑。看到孙代前,估计很多人都想起了云南元谋人,但我们村的人呢没读那么多书,都戏谑他为红毛野人。孙代前渐渐成为周边数村童叟皆知的野人,但他丝毫不在乎这些,他觉得自己干活再辛苦外表再邋遢,只要看到孩子长得白白胖胖,一颦一笑都让他喜笑颜开。难得空闲抱抱孩子,孙代前似乎捧着自己的心肝儿,小心翼翼生怕失手摔地,每一个小小的摇晃都是心头一颤一颤的。

孩子越来越大,孙代前忙乎得更起劲,鸡鸣而起,他习惯性地上山去或下田垄,瘦小的身影麻雀一样勤快地辗转在每一寸田土间,力气下得多,汗水流得多,也许仅仅比别人多收获那么三五斗,但在他看来,都是巨大的成就,积少成多的道理他比谁都懂。就是多出的这么三五斗,孙代前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保证他的宝贝儿子吃好喝少,奶粉比村子里很多人买的都贵。但凡在村子里吃喜酒,孙代前都不忘记带坨精肉回去给儿子吃。村里人都笑着说崽是命,命是崽。他听了,只咧开嘴笑笑,在心里他觉得孩子的命可比他金贵多了。

孩子会走路开始,孙代前就要老婆严加管束。村子里同龄的孩子都是野牛一样,在村里村外、山上山下四处出没,玩得疯,玩得快活,天黑了都不晓得归家。孙代前的孩子至多只能在屋前的坪里听伙伴们玩游戏的欢笑声,想加入的念头总是如一根火柴的火焰,及时被父亲卷起来的一股大风掐熄。别人家的孩子晒得黑亮亮的,也一个个孔武有力,上树猴一样灵敏,下水鱼一样灵活。孙代前的孩子白白净净,穿着一身不染一尘的衣服,好像从城里来的,只是孩子很少说话,眉头间早早地郁结着他那个年龄段不该有的缄默,缄默深藏着莫大的忧伤。这些孙代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就如一个收藏家,把孩子当个宝贝,放在他触手可及的空间里,断然舍不得外人的分享。

孩子上学了,成绩不好也不坏,孙代前对此也表现出极大的宽容,他觉得自己祖坟不会冒青烟,也就从不指望孩子能读书图个啥出息,读到能算数和基本自保就成。女儿出嫁,孙代前很吝惜,给女儿的嫁妆少得可怜,就是在山上砍了几棵树,叫木匠打了几件家具。女儿口头上倒是也没什么怨言,尽管在外没日没夜打工,没留一分私房钱,全部汇给了自己的父亲,她体谅父亲的不容易,在农村重男轻女也不是他一家子的特例。她惟愿自己的娘家能过得好,出嫁后能帮娘家的照样帮,哪怕自己的男人有意见或不满。只是,她对父亲看重儿子,致使弟弟从小就性格不合群有些怨词,担忧弟弟遭受这般溺爱,长大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农家孩子太娇贵终归是个麻烦事情。可她也深知,自己的话语无力,穿不过父亲多年垒砌起来的铜墙铁壁,父亲成了活在他自己那个世界里的固执者,顺带以爱的名义捆绑了自己的儿子。

日子风轻云淡地过,倒也不错。七月里的一天,孙代前那天恰巧地头活多,抓紧天黑之前赶了一阵,回来得晚。迈进家门,只见孩子坐在门槛上,很安静地凝视着外面田垄里越来越浓重的夜色。灶屋里冷锅凉灶,不见老婆在做饭,孙代前火气四冒,骂了一声:“这哈婆娘又去哪癫去了。”孩子倒是响亮地回复了他一句:“妈妈去背后的山上找牛去了。”孙代前对这没放到心上,以前牛也有迟归,常常去路上接,也就接到了。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孙代前老婆还没有赶牛回来,孩子叫嚷着饿,孙代前只好生起柴火做饭。在昏黃的灯盏下,孙代前看着孩子吃得巴头巴脑,心里还涌上过一阵欢喜。老婆还没回来,孙代前前所未有的有了点担心,目光往屋外伸展了好多次。

已经十点多了,外面更加黑咕隆咚,孙代前有些坐不住,孩子已经伏在桌子上睡着了。他把孩子抱到床上,找到手电筒,出门去。一路上,他还在嘀咕:这蠢婆娘找不到牛,自己也不晓得回来了。有风吹来,有点阴气逼人,孙代前打了一个寒颤。他硬着头皮往山上的小路走,过完半坡上的菜土,前头是山林,在夜色里融为一体,恍如一块无边无际的巨石,压上心头。一个人到山林里去找一个人,无异于丢一块小石子沉入大海,徒劳无益。孙代前满脑子突然被一种不祥占据,密不透风,窒息感顿生。

他掉转身子,跑回村里,急促地敲响邻居家的门,把情况讲给邻居,邻居明白了,赶紧代他上隔壁的邻居敲门。一家接一家敲下去,很快整个村子里亮起了无数的手电光,人声开始鼎沸,狗吠一阵紧过一阵。村长牵头组织,把能上山的村民编成三个组,分别沿三条路三个方向进行踩山搜索。

无数的光亮闪入山林,无数的狗儿钻入山林,搜寻队在山林里喊孙代前老婆的名字,声音好像铁石被山林这块大磁铁吸附,得不到回应。搜着搜着,天就亮了。搜寻队在山坳里一块青草坪上找到了孙代前的老婆。她躺在青草丛中,那么安静,好像一个贪睡的孩子。只是,身上的衣服一条一缕的,那是被山林的荆棘扯碎的。天知道,这个女人独自一人在山林里寻找牛,经历了多少的困难和心悸。

孙代前跑到跟前,双膝一软,跪在了他的身边。搜寻的人们以为孙代前会一声嚎哭,突兀而起。孙代前没有痛哭失声,任由眼泪恣肆流淌。他背起老婆,一步一趔趄地往回走。

办丧事的时候,孙代前对祖里主事人说:“我老婆这辈子确实不容易,为了给我生个崽,遭尽了罪,不管花多少钱,都好好给她办个后事。”所有在场的人听了都鼻翼发酸,平日里对老婆恶声恶气凶神恶煞一般的人,心里面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温情和柔软。

孙代前还提了一个要求,村民们按照他的要求,不辞劳苦抬了大半天灵柩,把他老婆埋葬在了她倒下的那个青草坪里。

办完丧事之后,孙代前在家里躺了好几天,白天黑夜交替不知怎么过去的,他的脑海里一一浮现往事,他恍惚看见了患病夭折的那个可怜儿子,也看见了妻子一脸哀怨的眼神,他伸手想去抓他们,一次次惊醒过来,大汗淋漓。不知他在那几天里突然想通了什么,还是脑子被淤积了什么。孙代前起床了,坐在家门口的青石门槛上,眼神呆滞,黝黑的脸庞里透出几缕惨白。宝贝儿子饿了,他也不闻不问,任由孩子到左邻右舍讨吃的。孙代前雕塑似的在门口坐了好几天,让所有路过目睹的人感到有几许不接,继而是不安,担心会出什么事。

果然,出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孙代前突然发疯一样抡起斧头,将堂屋里的木神龛劈得七零八落,然后他把残破的木头全部拖到了门前的坪里,堆上一小捆干透的茅柴,一根火柴丢进去,一会儿就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映现出孙代前一张因为愤怒而变形的黑脸,然后他爆发出一阵一阵莫名其妙的大笑声,旋即是一些粗声粗气的骂声,最后是呼天抢地的哭声,这下周围的人听清楚了:孙代前在指责祖先不力,庇护不够,让他这个老实巴交的人遭了一罪又一罪。既然祖先不保佑,那他也就不敬了。听得人心头一震,有老人不由自主地发出唏嘘声,想上前去劝告,可心底明白孙代前这个犟人想不通,哪怕九头牛也拉不回。他从来没学会过拐弯,在他的思想领域里。所有人都希望他只是一时发疯,一时气急败坏,等他安静下来,慢慢从痛苦中缓过神来,再回到正常的轨道上。

地头的草长势咄咄逼人,换做以前,早被孙代前雪亮的锄头刨净,而今草盛庄稼稀。孙代前的田间地头第一年的庄稼烂在了土里,第二年就只剩下草儿葳蕤。孙代前如疯似癫,见人不语,错身之后,嘴里念念有词,含含糊糊地却又听不明白。他每天在家打坐,一天不进几粒米,很快人就瘦得没有了人形。亲朋戚友去看望他,劝解他,全然无济于事,孙代前半天不睁眼,如痴似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带着一声叹息离去,此后几乎没有人再登门。

孙代前的儿子开始在村子里东游西荡,一天到晚,这摸摸,那抓抓,遇到什么能吃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吞下肚去。村里人看孩子可怜,但凡吃饭时间看见,都装碗饭给他吃。小孩子见风长,百家饭吃下去,倒是比以前健壮,个头窜高。只是整天无所事事地晃来晃去,终究让人隐约有一种说不上的担心。

没有人能持久关注别人的走向,很多年很快过去了,回到村子里,我还能依稀听到关于孙代前的消息:他依然健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他吃上了低保,他的儿子去了外地打工,经年没有音信。

一切坚固的都坍塌了,散尽悲喜人间事,所有的变迁都不可抵挡。一个人的命运再多舛,无论如何,所有的人事,最终都会像河流一样从我们身边流走,微茫如水上的草屑,渺小如风中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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