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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壮的小鸭子

2019-08-27谢长华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竹笼油渣老母鸡

谢长华

雪峰山中,一年只能种一季的水稻终于纷纷低头撒籽,露出了黄澄澄的面孔。

临近秋收的一天,家里的老母鸡终于发出“咯哒咯哒”的孵窝信号。

爹爹忽然宣布:“快把家里那些有照子的鴨蛋全部孵上,小鸭子孵出来后,正好可以用来捡拾稻田里四处遗漏的谷子,不用买什么食料,这群鸭子就可以顺利长大。华伢子,今后放养鸭子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你要认真负责,鸭生蛋,蛋再孵鸭,咱们家又可以重振家业啦!”

那个时候,家家都不富裕。爹爹已经年近六十,头发稀疏。说这话时,我才满十岁,我看到他又稀又细的头发被风扬起,依然显得意气风发。

在妈妈的精心安排下,二十多个“有照子”的鸭蛋全部塞进了老母鸡温暖的身子底下。

成功受精的家禽蛋被称为“有照子”——把蛋往强光下仔细照,如果蛋内有一个明显的圆点,就表示它是受精卵,可以孵化出家禽来。

一个烂谷箩垫着干稻草,静静地摆放在堂屋角落里。

那只兢兢业业的老母鸡,除了偶尔出来喝点水、吃些料或排个便,就整天整夜地趴在烂谷箩里,不时翻动着身子底下温热的鸭蛋,嘴里发出温柔的叫声——它在呼唤着自己的孩子,希望它们能尽快从蛋壳里钻出来。

老母鸡分辨不出自己正在孵化的是鸡蛋还是鸭蛋,只要是它亲自孵化出来的,它就会将这些小鸭子当作自己的孩子照料。

这只烂谷箩承载着全家人满满的希望,我是最热切的一个。

家里原来有两只老鸭子,一公一母。它俩根本不用家里人多照料,每天清早外出,晚上归来。晚上归来的母鸭总会产下一个鸭蛋——它很少把鸭蛋产在野外。

家里的针线盐醋,基本上靠那些鸭蛋换取。但妈妈总是把那些照子好的鸭蛋留存下来。

可是好景不长,前不久,两只老鸭子清早外出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任凭家里人如何呼唤、寻找,也不见踪影,如同茫茫沙漠里消失的两颗露珠。

爹爹无奈地叹道:“唉,饥贫出盗贼,能有什么办法呢?”

好在妈妈事先留存的这些鸭蛋给了我们无尽的希望。试想,二十多只小鸭子全部孵化出来,它们长大后所有的母鸭纷纷生蛋,蛋再孵出一群群小鸭子来,没两年就是茫茫一大片!我们山区溪流纵横交错,小溪里多的是小虾和小螺,我作为“鸭司令”整天赶着一大群鸭子驰骋于溪流或田野间,多神气啊!

然而,二十多天过去后,却只孵出四只小鸭子。

并不是这些鸭蛋的照子不好,而是这些鸭蛋经常莫名其妙地失踪……到后来,只有这四只最幸运的小鸭子被孵化出来。

爹爹开始怀疑是老母鸡嘴馋,监守自盗,偷偷啄食了鸭蛋,可孵窝的谷箩里根本没有发现一点儿鸭蛋壳的碎屑啊!

爹爹疑惑地说道:“真是奇怪啊,这些鸭蛋怎么会不翼而飞呢?如果是盗贼,怎么每次只偷走一个鸭蛋呢?连箩带鸡和蛋一起抱走那不更简单吗?”

大家疑惑不止,遗憾了一阵后,爹爹对我说:“四只鸭子就四只鸭子,华伢子,你还是得把这四只小鸭子照料好,它们长大后照样可以鸭生蛋,蛋再孵鸭,只是发展的速度稍微慢一点儿而已。”

可是,这个大打折扣的愿望,又被一次次意外无情地击碎了。

那天晚上,堂屋角落里突然传来小鸭子一声脆脆的哀叫,老母鸡紧跟着惊慌地大叫起来,老母鸡粗大的嗓门惹得我们一齐向烂谷箩奔去!

在突然拉亮的电灯光下,只见一根长长的尾巴快速消失在堂屋角落的地板底下——是一只大老鼠的尾巴!

妈妈赶紧抱起老母鸡,全家人往烂谷箩里一看,只见一只小鸭子正在稻草窝垫上翻滚、挣扎、抽搐,刚刚被咬破的脖颈上还淌着鲜红的血……

不一会儿,这只小鸭子就停止了挣扎……

一家人惊诧、惋惜之际,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那些鸭蛋是被这只大老鼠相继偷走的!而刚刚孵化的小鸭子毕竟不同于沉默的鸭蛋,它发出的惨叫声终于惊醒了老母鸡,继而惊动了我们。

看来,在那只狡猾而凶残的大老鼠面前,老母鸡根本无力保护这剩下的三只小鸭子。

爹爹立即把这三只小鸭子转移到一个竹笼里,并把竹笼放在杂物房的方桌上,严密保护起来,任凭失去孩子的老母鸡“咯哒咯哒”地整夜叫唤着。

做完这一切,爹爹还不解气,为了除掉那只罪恶累累的大老鼠,他连夜去邻居家借来一个沉重而古怪的玩意——“木猫”。

木猫其实是一个精巧的捕鼠装置:木架上悬着一个沉重的立方体木锤,灵敏的触发板设置在木架下方的四方木盒内,在触发板上摆放一些老鼠喜欢的食物,老鼠只要爬进木盒,一旦踩到木盒底部的触发板,木架上沉重的木锤立即砸落下来,再大的老鼠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为了提高铲除那只大老鼠的几率,爹爹拿出一些香喷喷的油渣儿,撕碎后轻轻放在触发板上。

一年中难得吃上几回肉的我,自然对猪肉油渣儿垂涎三尺。要知道,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才舍得拿出这些过年时熬油留存下来的油渣儿招待啊!

爹爹把木猫轻轻放在堂屋角落里就转身离去了,我多想伸手从木盒里的触发板上抓一些油渣儿解馋啊,但我既害怕木锤将我的手指骨头砸碎,也憎恨那只罪恶的大老鼠,就强咽了几下口水,离去了。

但愿木猫能尽快将那只大老鼠缉获归案,为鸭蛋们和那只小鸭子报仇。

第二天一大早,我立即去堂屋角落里察看战况。

可惜木猫昨夜无战果:木锤没有砸落下去,木盒中触发板上的猪肉油渣儿依然散发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我正在考虑如何安全地将触发板上的油渣儿取出来吃掉时,后面的杂物房里忽然传来妈妈的惊叫声:“天啊!这老鼠竟然把竹笼咬烂……只剩下两只小鸭子了!”

我们赶紧往杂物房跑去。

光线昏暗的杂物房内,晨曦通过低矮的窗户透漏进来,只见竹笼上两片粗厚的竹块被咬出一个大洞,细碎的竹屑洒满了老方桌,像倒了一滩盐末。

爹爹连忙拉开竹笼的活动门,我们往里面仔细看去,果然只剩下两只小鸭子——它俩惊慌失措地挤在空荡荡的竹笼一角;另一只小鸭子已经完全消失,连血迹都没留下……

爹爹愣愣地打量了一会儿,叫道:“太狡猾了!这个家伙太狡猾了!放着香喷喷的油渣儿不吃,偏偏咬穿竹笼把小鸭子叼走了……”

爹爹嘀咕了一阵,赶紧修补咬壞的竹笼:“华伢子,今天的太阳好,你把这两只小鸭子带出去游游水吧——鸭子迟早得下水。我还要想想别的办法,让那只罪大恶极的尖嘴巴尽快伏法。”

“尖嘴巴”是老鼠的另一种叫法。很多人相信,老鼠是听得懂人话的,如果在家里谈论怎么对付老鼠,得尽量回避“老鼠”这个字眼,以免老鼠听到后不肯进入人类的圈套。

我把两只可怜的小鸭子带到屋前的小溪边,小鸭子一看到清亮的溪水,就相继跳入水中,在小溪里游玩起来。

两只毛茸茸的小鸭子如同两片黄色的落叶,在溪流中寥落地游来漂去,我老是担心忽然涌来一阵大浪,将家里的希望卷走。因此,就算回家吃饭时,我都不敢让两只小鸭子离开我——我一直带着两只小鸭子进进出出,如同带着两团熊熊燃烧的憧憬。

晚饭过后,爹爹把两只小鸭子重新关进修好的竹笼,然后将木猫触发板上的猪肉油渣儿收集起来,放进锅中重新用油炸了,同时撒入一把珍贵的稻米。

油渣儿和稻米都被炸得焦香四溢,爹爹把油渣儿和稻米捞出来,轻轻摆放在木猫的触发板上。

爹爹信心十足地说:“这一次,如果那个尖嘴巴还不被收拾了的话,我就不姓谢了。” 他把木猫轻轻摆放在杂物房的老木桌上,和竹笼并排摆放着。

我相信油炸香米和重新炸过的猪肉油渣儿有不可阻挡的魅力——反正我是不停地咽着口水上床睡觉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被爹妈同时发出的惊呼声吵醒了:“它吃小鸭子吃上瘾了……”

惊呼声还是从后面的杂物房传来的。

我迷迷瞪瞪地跑进杂物房,在昏黄的电灯光下,只见竹笼再次被咬了一个大洞——竹笼里只剩下最后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鸭子了!

爹爹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这家伙成精了,那么香的米和油渣儿都不去吃,却专门对付小鸭子……看来,我得下点儿狠招了!”

这天早上,我对那些香米和油渣儿再也没有馋念了。我也没有去放那只孤单的小鸭子,因为爹爹说:“别再耽误时间去放这只小鸭子了,不管它是公是母,反正无法繁殖更多的鸭子了……”于是,那只孤单的小鸭子再次回到了老母鸡的窝里。

我却依然对那只孤零零的小鸭子心存念想:如果它是一只母鸭,长大后它还可以和邻居家的公鸭产下有照子的鸭蛋呀。

一整天,爹爹一直板着面孔剖着竹篾,细心修补着此前被老鼠咬坏的谷箩和米箩——过两天就要秋收了,这些破了洞的箩筐是不能用的。

我在协助爹爹修补这些箩筐时,爹爹忽然闷头闷脑地说道:“也不知道这个狡猾的祸害是从哪里来的,如果不除掉它,秋收之后,只怕家里的谷仓和米桶都会被它咬坏……”

晚上,夜深人静之后,爹爹来到堂屋角落的烂谷箩边,从老母鸡身子底下抓出那只可怜的小鸭子,然后走到木猫前……

我大惊:“爹,您这是……”

爹爹把那根粗糙得有些变形的食指按在我的嘴唇上,轻轻说道:“小声点!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今晚就要用这只小鸭子做诱饵,捕杀那个祸害……”

我听后有些害怕,不敢正面反对爹爹,只好吞吞吐吐地说:“爹,您不是说过‘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本身就是错误的说法……”我只能以这种方式暗暗抵触爹爹的残忍行为。

爹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不敢再嘀咕下去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爹爹抓着那只可怜的小鸭子,小心谨慎地操作着木猫。

爹爹曾告诉过我,“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原本是“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因为套狼是个辛苦活,必须跑烂几双鞋子才有可能套到凶残狡诈的狼。可北方人不明白南方人的方言“鞋”发音为“hái”,这话传到北方后,就误以为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于是以讹传讹,成为广泛流传的俗语。

试想,谁舍得拿自己的孩子作为套狼的诱饵啊!

然而,这一次爹爹确实是拿一只活生生的小鸭子去诱捕一只大老鼠。

由于小鸭子是个活物,它在木猫灵敏的触发板上不断挣扎,这怎么能行呢?

好在爹爹一向心灵手巧,他在木猫的触发板上临时设置了一些小机关——小鸭子尽管在触发板上不断挣扎,它也无法触发上面沉重的大木锤。

忙完这一切,爹爹满意地拍了拍手,拉着心情无比复杂的我,钻回了睡房。

我多么希望木猫今晚不会有收获啊,一整夜我睡得很不踏实。

凌晨时分,杂物房的木猫突然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我立即惊醒过来!

我还来不及作出反应,爹爹已翻身而起,奔向杂物房!杂物房里的电灯被爹爹拉亮了,木猫的大木锤被爹爹提了起来,他手上提着一只硕大的老鼠——起码有两斤重,像一只肥壮的小野兔。

爹爹兴高采烈地提着这只四肢抽搐、鼻头正在淌血的硕鼠的尾巴:“哈哈,这只罪大恶极的老鼠害死了我们家一整窝小鸭子,现在总算抓到它啦……”

我把双手伸进木猫下方的木盒里,捧出那只受了惊吓的小鸭子,贴到脸颊上,泪如雨下……

小鸭子身子颤抖着,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前。我的心中又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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