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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方钓鳟鱼(组诗)

2019-08-27横行胭脂

野草 2019年4期
关键词:鳟鱼乌鸦

横行胭脂

钓鳟鱼

我曾把一个老妇人看成一条有鳟鱼的小溪,最后只能求她原谅我。

“抱歉,”我说,“我还以为你是一条有鳟鱼的小溪。”

——理查德·布劳提根《在美国钓鳟鱼》

哪里都有鳟鱼的。现在我相信到处都有。

不需要去美国钓鳟鱼,也不需要去菜市场买鳟鱼,

也不需要去月亮上。

在心里,七千米以下,有鳟鱼。

甚至不需要垂钓,鳟鱼会自动游来。

我是一条有鳟鱼的小溪,七千米深。

月圆之夜,鳟鱼肥美而忧伤。

秋风夜凉,鳟鱼肥美而忧伤。

一条穿粗布裙子的小溪,被你早已遗忘。

在溪水的镜子里,鳟鱼年轻,衰老,但不死亡。

我是一条有鳟鱼的小溪,你会钓到鳟鱼的纪念碑——

那种永恒的鱼,你把它叫做石头?

可它明明,带着心跳,自尊,和心碎。

命运交叉的汽车旅馆

卡尔维诺没有写出的那家汽车旅馆

其实就在我们北方,空荡着

空荡了一百年,甚至更久

两个薄情的人,始终没有来此相会

譬如,一个带着黄鸟,另一个带着鲑鱼

一个在街上不顾一切地呼喊另一个

穿过积水的洼地,向另一个奔跑

跑到他跟前,仿佛他即将阵亡

剧情没有发生,汽车旅馆空荡着

其实说汽车旅馆空荡着,也不合适

因为其中居住着看不见的客人

灰尘里埋伏了三只蜗牛,蜗牛住在旅馆的挂钟里

三只蜗牛抱住三枚死去的指针,用触角修理它们

挂钟偶尔响一次,像绯红脸色的少女复活一次

杯子里的水前一天被蓄满,第二天被喝干

这当然不是蜗牛干的

蓄水者和喝水者也不是同一个灵魂

我们北方的人说,别猜故事

任何一個地方的生活都是百年孤独

陆上行舟

我们把那个矮小的人送进坟墓

松树林之上,星星一颗都没有少

我们中间还有一部分人在小声哭泣

不哭泣的一部分人仔细瞅着自己脚下的影子

那个矮小的人住进了大地深处的海

大地深处,岩浆岩之下,有海

我们还在陆上行舟,每个人怀揣绝技

在北方,我与一棵废弃的杨树同立于时间之侧

在荒野,遇见指向标,我是惊喜的

遇见归雁排在空中,我是惊喜的

遇见骑马的人在荆棘中独行,我是惊喜的

遇见一辆拉木头的车套着两匹马,费劲地爬上陡坡

我呆呆地站立一旁,观望,直至它消失在陡坡的背面

我并没有赶上去与车子的主人寒暄,互叙衷肠

有一次我经过两天三夜的旅行

连一只鸟也没有碰到

而突然,一个妇人跃入我的视野

她在练习用膝盖折断一棵树枝

她鼓足了劲,她两只手的力度刚好能把树枝掰弯

一截枯黄的枝条,也不是很粗壮

但对于这个妇人,依然是不容易

她的围裙抵达了膝盖,她脸部有一种意志力

她用膝盖抵住它——那根枝条

我急切地想听到那“啪”的一声,我竖起了耳朵

最终那个妇人沮丧地跌坐在地上

我不免有些遗憾地撤回我的耳朵

有一次我行走在山谷

早晨的阳光沿着两座山谷的一道缝隙

射下来,刚好落入一片河水,河面金线粼粼

河边的草丛中,有两个小女孩在玩耍

两个在河流洗衣服的女人

弓着背,用衣物搅动着水声

水鬼都被她们吓跑了

我常常是静静地凝望眼中之景

把寂寞的还给寂寞,把热闹的还给热闹

在北方,我崇拜一棵废弃的杨树

在我走累了,我便立于树下,稍歇

偶尔还会打个盹,梦见自己是一块青铜

八月鲸鱼

那些古老的东西,贯穿了我们的生活

树木,风声,星月

当然,我们会谈起身体

乳房和睡眠

展开大地万物和我们的关系

时间是我们的深渊

时间给一切涂上斑驳的釉彩

在早晨清凉的气息中

窗帘还没拉开

蓝色的海浪却扑了过来

我们在一个西部的城市里

突然看到了八月的鲸鱼

要知道,整个八月,我们曾因干燥而差点陷入绝望

从此刻到日出

此刻,我告诉你,我在秦岭山麓

褐色群山连绵逶迤,蓝色雾气覆盖群山

渭河滩涂掷石子的野孩子们

收起玩性,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回家

惊起最后一群鹭鸟

此刻,我不再讲述落日详情及其他

风吹北方大地,夜寂静得像掉进深海

白天我写诗献给无限的少数人

夜里我发觉诗歌应该献给隐身的亡魂

行走的北极星,向我眨眨眼睛吧

以便我能摸到孤峰和白云

向我暗示,坐在台阶上的无数个深夜

不只有风声是珍贵的

还有缓慢旋律的星星,直接接轨大海

此刻,我焦急,我说不出未知的那一部分

未知数那么龐大,我每写出一个词

蝴蝶就往深邃处躲进几分

辽阔的海域,不知疲倦地吹气泡的人

不害怕一个破灭,又一个破灭

升起与破灭之间是一片蔚然花园

从此刻到日出,我在北方继续我的执念

北极星的磨损,与我祖母的铜镜一样

我从祖母的铜镜里,看见光阴和祝福

北方的航海者

不靠近海,甚至不靠近一条河流

有个老人在北方的荒野开了一家造船厂

三间石棉瓦屋,就是厂址

他带领工人们起劲地干活

抛光木头,加固卯榫,给船上清漆

一板一眼,每年造一艘船

他造的船没有出售过

也没有下过湖泊和大海

他造的船是一群孤独之船

没有去过乌云垂落的海港

没有和蚁族般的船只并身停泊在海港

这些没有见过世面的船

没有装载过渔网和打鱼的人

也没有运送过眷侣与孤客

甚至老人和他的工人也从不坐进船里歇憩

经年累月,船里装满了沙尘

可这一带的人都很敬重这位老人

说他是一位成功的航海者

植物标本

那是去年,银杏树在过它古老的秋天

悬铃木的筋骨,也在秋阳的金羽下发光

北方原野上的乌鸦整日沉睡

天空干净得像被擦拭过的屋宇

人们在原野上牵着白云走来走去

我们(我和你)戴着白手套走向苍茫的山脉

因为每年都要采集植物标本,完成史记

去年秋天也不例外

太阳倾散在我们身上的光线,长如翎翅

这个季节,北方干燥而野烈

我们身后有三座博物馆

我们只去过前两座

一座苍老古旧,打着瞌睡

另一座怀抱一只滴答作响的时钟

祖父的咳嗽声总是让银杏树和悬铃木颤抖

祖父的遗产将来会存放在第一座博物馆里

母亲提醒我们,父亲正在为我们修建第三座博物馆

等父亲修好,父亲就变成了祖父,我们也升任成父母

去年秋天,我们还很年轻,我们刚刚相爱

投宿记

沿着一条积雪的道路走出很远

远望群山,连绵不绝耸入天际,令你莫名的感动

乌发,白发,青春与固执的流逝

我们握手,又松开

在这里,在北方,更多的岁月里

我们损失过爱,损失过爱人

就像泾水散漫地拐向北边

而渭水依然滔滔东流

现在,你一个人走了很远

脚步声嵌入了雪中

一只鸟在雪树上为你唱歌(也许不是为你)

“它是为它自己的时间和岁月”

你这样想着

在一节长着松茸的木头上坐下来

“也许不是松茸,只是一种菇而已”

一轮落日让雪野发出炫目的光

鸟群飞过来,盘旋在你四周

鸟的大翅膀抖下雪粒

“当年那个——十八岁出门远行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夜的平面越升越高,落日的锦绣已经收起

太阳会在前面那一道缓坡上死去

不知道今夜,你会在哪一家失眠旅馆

找到一间门牌为“208”的房间

站在门后,等一个人来敲门

黑银河

我很享受你走后带来的那种空与古老的思念

我将每一天都敲打成诗篇

但我还没写出最好的一行

也还没找到一种信笺,配得上我古老的思念

每天落日降下树木之前

平原上电线杆的影子拉得修长

我穿过一条街道去寻找另一条罕见的街道

白石在黑石上跳跃

我的脚步那么快,银河很快垂下来

我想起你的咏叹调,是一堆缓慢的炉火

变成灰烬的过程,你喜欢使用重章复唱

你喜欢慢,抑制,那样更戳心

你是个狡猾的艺术家

对于艺术是虔诚又忠心耿耿

对于我,不免有些残忍

说明白了,你喜欢让一片树叶在炉火中死两次

我承受过孤独的折磨,如果你能知道该多好

可惜你不知道

时间一直在纪念它的囚徒

有时候落雪了,我看到一座城市

雪在铁质的管道上堆积

我知道,这些雪,永远不会融化了

十四米处的北极星

那日是终结,北极星由动词变成了"词”

北极星不再照耀,它在十四米处成为一个

——宏大而空阔的“词”

那日之后,我伸出双手,再也没有接住星光

灯火缭绕,我们彼此互为长夜

北方的孤独让我不安

城堡的拱形门被风吹得变了形

乌鸦在城堡外啼叫,乌鸦懂得旷野的悲欢

我时常在夜里诵祷,化身修女

提一篮子椭圆形的面包

穿过变形之门,去喂食黑夜里的乌鸦

我时常在喂食乌鸦的夜里跌倒,眩晕,或心悸

总之,多种不适,源自于星光缺少症

而没有一颗北极星,我也还将活着

活着奢想下一颗北极星的诞生

我们是拘谨的人,不是自由的人

我们充当x,也充当y,我们言词闪烁

我们甚至说不需要北极星

是的,我们说过

于是,北极星死了

十四米,像乌托邦……和尾声

有时我想到一个拘谨民族的辛酸

人们都没有得到过深情

秦岭暮色

一场风吹倒了屋前小树

几棵小树,倒地并未身亡,继续开着白色小花

她佝偻着腰,走过小广场的纪念碑

十字架在暮色中挺立,村庄的树木矮下去

远天静谧的蓝,衬着一点橘色霞光

乌鸦飞过十字架,消失于空阔远天

遍布群山中的幽灵,傍晚出来唱歌

居于秦岭山麓的人都听得到

落日滑到电线上,又滑到孩子的头顶

孩子穿着爸爸的皮鞋,像穿着一只船

摇摇晃晃在巷道断塬上走

佝僂着腰的老人,从礼拜堂折返

她走进一座带着铆钉的大门

走进庭院幽深处

两扇门被风晃荡着,吱呀吱呀

把今夜的西安火车站描述给友人

你知道今晚多么喧嚣吗

我用全部才华描述不了

有那么多的人需要被运送到祖国各地

人们以陌路人身份相逢在候车厅

终以陌路人身份分别在不同的车次上

广播员辛苦啦

那么多车次从你口中准点出发

那么多次列车从你口中晚点抵达

2672次前往太原方向的列车停止检票

136次广州方向停止检票

8204次列车检票3站台上车

750次开始检票4站台上车

294次开往汉口方向检票

8190次检票4站台上车

1309次检票2站台上车

然后两个妇女吵起来了

用比男人更粗野的语言

恨不得杀了对方

然后杭州方向114次检票上车

深圳方向132次5站台上车

候车室外时而小雨时而大雨

下了三个多小时啦

我心中想有一轮凶猛的月亮

不确定的碎片

我们共知乡村塑造史

由古井、古井上的天空、投井的人构成

我们共知时间,一面敲坏的铁皮鼓

一个还乡人,立于残垣断墙,身影破碎

我们共知烛火,亏欠夜色的完整

那些年,我们的晚餐,往往在烛火被风吹灭之后

一家人谛听风声,愉快又悲伤

群山中的村寨

墓碑和十字架

我忘了那些岁月,是怎样的爱过你

幻灯片

1

同一天,我们观看了海豚的葬礼

犀牛的葬礼

野马的葬礼

我们看见给狼和熊的身子打补丁

也看见他们拔掉大象的牙齿

将雏鸡驱赶到水里

将灰熊扔进冰海

岸上密布箭矢和弓箭手

2

至于给草坪刷水泥,给天空涂乌云

我们没接着看下去

听说午餐是一只听话的活豹

它乖巧地立于餐桌

等待五十人团体吃一顿体验餐

午餐后的促销产品则是史密斯夫妇制作的一款神器

可以将不听话的孩子翻转90度至270度

“像烙饼吗?”有人提问

”烙饼利用升温法,这个得利用降温法。“有人回答

我们身上有些冷,仿佛粘了一层冰霜

含混的冰块在很多部位发炎

我们从观影厅鱼贯而出

3

我们住所楼梯的转角处

住着一群鸟,不同种类

没有人叫得出它们的名字

我们细致地走每一层台阶,生怕打扰它们

它们还是会被细小的声音惊吓

惊恐地飞,四处碰,翅膀落下羽毛

我们怀疑这群移民,来自非洲或者阿拉伯

也怀疑来自加勒比海或者底特律米德尔塞克斯大街

4

”我们通晓地球到星辰的广袤空间,

却在地面到头骨之间

迷失了方向。”

辛波斯卡的诗,我每天吟诵两遍

如果无所事事,我还会听听新闻

昨天的新闻说,我们板栗色的城市,杀死知更鸟的人,长出了长喙

5

其实当初,我也曾带着一把利斧出门

现在,我为此举深感羞愧

作为一个诗人,身揣兵刃处世

暗藏杀机,此等野蛮,当斩

6

我们住所楼梯的转角处

欢迎海豚、犀牛、野马

狼、雏鸡、灰熊

欢迎知更鸟,也欢迎辛波斯卡

礼拜五见到的六个女人

礼拜五十点,从马额镇赶集回家的妇女

提着新买的锅碗瓢盆油盐蔬果

她看起来像去镇上澡堂里沐浴过

头发散乱地滴着水

水打湿了后背衣衫

她在贾家村下车

消失在村头巷子里

礼拜五十二点,顶着毒日头给荒原浇水的妇女

将盆子倾斜,用手往外扬水

她像挥霍黄金那样舍不得

水几乎呈粒状落在快要冒烟的土地

无济于事,地表仍旧闪着白光

荒原的饥渴一盆水无法解除

礼拜五十五点,场景移回小城

一个中年妇女走出小区负一层的麻将馆

她化着浓妆,像刚从地质队走出

她和我同乘电梯,身体就要占领整个空间

她尽量做出往内缩了缩的姿势,示意我进去

她摁下“16”,我摁下“8”

礼拜五十七点,我在树林里见到一对旅行者

男人背靠树木坐着,捧头沉思

女人趴在行李上熟睡

我自她身边经过,听见她响亮的抽泣声

男人并没有摇醒她,任由她睡梦中尽情哭泣

礼拜五十八点,我陪着猫在铁轨上散步

从猫的眼睛里,我看到一个陌生女人

我对她产生种种质疑:你是我吗?

你如此苍老,皮肤渗着硫磺味!

而且,你丢失了那对三十年的翅膀!

我惶恐地命令猫关上镜子

猫闭上眼睛后,在铁轨上重重摔了一跤

礼拜五,早晨草地上坐着的少女中午作坊里拔鹅毛的少女

夜晚房屋中提灯盏的少女

是同一个少女

这个少女是邻家之女

时常向我打听她妈妈的下落

我帮她张贴过五十回寻人启事

她的妈妈应该快回来了

仪式

5.12地震之后的一天

婆婆死了,死于心肌梗塞

乌鸦在她的葬礼上唱哀歌

五月的麦子正要被收割

婆婆死了,一个村子的人都停下农事

沿着村道搭起了一长溜凉棚

厨师带着炊具、食材和伙计来了

我们没有请鼓乐队

整个村道的白杨树上聚集了数以千计的乌鸦

它们的叫声比鼓乐声更凄神寒骨

孩子们在凉棚下欢乐地奔跑

在厨房里偷好东西吃

亲戚和邻里也都很欢乐,打牌,喝茶,聊天

他们说,婆婆八十岁,属于喜丧,不必要悲伤

我也没有哭泣。主事的安排我去慰问打墓的人

穿过三块麦地,走四五里路

跳下高坡,那块凹地,碎石废瓦成堆

六个打墓的人坐在那里抽着烟

他们向我索要了一些钱,平分后就开始干活了

我捧了一抔土,用衣角包住

慢慢走回家。沿途碰见几个熟人

他们和我打招呼,我当作没听见,没有回话

主事的人吩咐过这件事,必须把土放于灶壁间

方可与人言

夜里守灵的人们喊腹中饥饿

厨师回家了,只好由我给他们下面条

从大锅里捞出二十碗

每一碗洒上葱花和香油

人们吃面的声音很响

吃完后很多人又喝一碗面汤

连续几夜,月亮都很亮

不属于我们这个镇子的乌鸦,都过来帮忙啼叫

我们这里的乌鸦,就是这样,很有情义

踩冰碴的人

冰雪覆盖了道路,延伸向森林

踩冰碴的人

脚前已开垦出一大片融化地

他低着头,专注于脚下

他并不是狠狠地跺着双脚

他只用右脚踩,用左脚支撑身体

他右脚的力量里带着怜惜

不久,一片素色的水域里,现出

一个穿着蓝色滑雪服的男人的身影

以及近处的一群树木的身影

水里的影子有些破碎,影子上还带着细小的冰碴

我想他会继续踩冰碴

为整片森林找到它们的镜子

我看见那些树木站立,并不交谈

我并不知道树木需要怎样的生活

或许,踩冰碴的人也不知道

小城白描

乳白的月亮在山上,这是一座

山脚下的城市

黄昏的静谧里,车辆静静驰过

石头风化的街道,曲折幽深

一堆招贴画和海报镶嵌在巷子的墙面上

腋下夹着足球的孩子

沿着墙根走向远处

三个老人坐在门前,诵经或者默祷

杂货店的生意冷清

老板在门口仿佛枯坐了一个世纪

拿着水管的男人站在平房顶

清洗一堆旧物品

他的女人坐在蓝色的房子里

手上托着一只绿色的鸟

一棵新柳在某處废地发芽

很少有人看见它

走出小巷后,我们走向灰白的斑马线

我们没有说话,你搂着我的腰

破冰

一定是与这个世界对峙,对话,短兵相接又水乳交融

一定是灯盏灭了又亮起,体态臃肿之年怀抱一轮圆月

一定是遥望过,思念过,隐藏过,原谅过

最后连同灵魂飞翔过

一定是没有出过远门的人,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醒来

又在一个秋日穿越了地平线

无题

我望不见颜色和地平线

寓言、柴油机厂、机械厂

不休不止的白屋、岩石、大海

我望不见寓言、柴油机厂、机械厂的黑烟囱

我也望不见白屋、岩石、大海的倚靠的地平线

我活着,与岁月同苍老

“对酒已成千里客,望山空寄两乡心。”

我读诗。

“流水白云寻不尽,期君何处得相逢。”

我涕下。

心里的爬山虎顺着屋檐疯长

初心等于彼时胸中沸然而起的万古愁

立秋

去年的小镇立在细雨中

秋天并不带给我们多余的怀想

拎着一杯豆浆去乘公交车

在站牌下低头喝完它

那些公交车并不负责运来熟人

更不运来爱人

因此上车后不需与任何人交换一个眼神

人群在身边十万八千里

车辆运行,站牌后退

去年的小镇立在玻璃窗外的细雨中……

立秋后我们每天过的每一天

都是冷静的一天

那种静极了的压迫感使我恨不能抽身而去

终没有抽身而去

终无法脱身

等待

圆形是使命。破碎是夙命抑或真实层面

夜是圆形。失眠是破碎

土地失窃已久,她站在虚空中

真担心啊,收件人变成了寄件人

他会掌握底牌一一一旦摊牌

秋天和冬天费尽心机的词句

就被取消了意义

一百米比一千米更费力

一百米比一千米比她预计得更费力

一千米的冬天,手冻得通红

她用嘴不停地对着手心和手背哈着气,以免冻僵

她支持这只手不顾寒冷

伸向一一过去的收件人,如今的寄件人!

冬日的枝桠,挂满白雪

电线上站着浓雾

她在关中平原埋首于一段抒情诗

“因为你的光,我没有了宇宙感……”

还剩一百米,将抵达春天

失眠的人,等待乌鸦衔来结局

对,是乌鸦掌控着,不是别的什么鸟掌控着,更不是喜鹊

她在耐心地等待乌鸦

她并不质疑乌鸦,亦不诋毁乌鸦

没有什么好值得归罪于一种鸟!(乌鸦一定会送来黑色书信吗?)

她在地上寻找过彩虹

她当然希望看见春天送来的奇迹!

她的焦躁并不来自乌鸦,而是这一百米的长途

一一“一百米比一千米长得多!”

这一百米,使她延伸出祈祷的倦意和对圆形的疑惧

现在和其他日子

常常在夜里,一次次回旧日的家

银杏树的秋日,那么多的欢乐时光

储存着我年轻的激情

那些年,我从心脏里出走

去寻找大海的七个方向

迷蒙的港口,大雾中的呼吸

多么迷人又局促

我欢快地抓住我爱的人的手

在薄霜中尖叫

很快,我脚踝下,一粒星星升起……

那些年,环绕我的,是蓝色的季节和雾气

时间的线条闪着光

现在,每日增添了沙子的重量

我和我爱的人之间隔着很多场雨

隔着……距离……

由墙壁与岩石制造的距离……

时间变旧了,沙子使银杏树失去了光泽

沙子落进颈项,我对远方的眺望越来越少

徘徊镇收钉子的老人

每天他走回镇子,右胳膊下都夹着一捆钉子

我们疑惑,他是不是走街窜巷挨家挨户收钉子去了

我们跟踪他,来到一片荒野

惊奇地发现,荒野上密布钉子

每颗钉子都及膝盖!荒野难以行走!

老人用铜拐杖敲击,松动钉子扎入地底的根基

一颗一颗,耐心取出

对付荒野的野蛮,的确需要耐心

我想起徘徊镇另一个老人

他想把树木种到天上去

他砍掉原野上的木头,制造梯子,爬到云端

我们起初都很赞成

后来听说,他在天上种了一群树木

他的斧子在天空飞

我们对他的斧子生出反感

偷偷撤掉他的天梯,并付之一炬

徘徊镇的老人,有一个骑马

能安然无恙地穿过城市的大玻璃

马其实矮小,骑马者威猛,身体是马的两倍

但他们一旦组合,就获得轻盈之力

穿行于玻璃内部,如履平地

还有一位老人,豢养一只病虎

终年坐在壁炉前,陪着老虎烤火

我们都知道,他以病虎为妻

徘徊镇,我的祖父一百五十八岁

头戴祖母遺留的一个褪色花环

他的牙齿实在不行了,只剩一颗龋齿

虚无记

借僧活命。

应该摒弃七情六欲。逃难至寺庙。

天空孤独,仿佛要落下疾雨

楚音和秦声

在同一经纬上相遇

依然属于方言的地方割据

今日,虚无有庞大的回声

深入肝胆和肺腑

若以树为琴,树弹奏落花一曲

若以流水为帛,只能题写无意之辞

卦象上前途未卜

我已丢掉九条命

剩下的一条也不能与你相依

这是个孤苦而悖论的时代

谁若怀揣锦绣之爱谁必毁灭更快一一

盛大的尘埃,渺小的鲜花!

唉,只有寺院的早晨

鸟鸣翻开诗经

阳光扑入内心空白的审美地带

天地深仁,不再发言即是慈悲

唉,油菜花已长成自己的祖宗

天上流云养活自己的病历

时代遍布无力小儒

孤独症患者和我

终南有山

任何山都可以叫终南山

任何山都请别叫终南山

终南山悲伤极了

卧在秦岭的臂上

终南山云绕雾封

我站在南五台念祷文:

"如月之恒,

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

不骞不崩。”

我站在楼观台遇见跳进苍茫深渊的人

他用五千年前的嗓音对我说:

“先生君,若无田野可寄

便随云雾弹琴。"

然也。然也

大往小来之徒诺诺

山林空阔,终未听见回声

拱手揖礼,未见一亩桃花盛开

屏息静气,未见白云推开朝代

终南山悲伤极了

见虚浮之世之人

无法把山林收起来避之

请回吧,请吧

别说你来过终南山

别说你见过的这座山叫终南山

你的否泰与此山无关

雨夜诗

混乱而强悍

这连绵的生活还在考验每个人的耐心

雨声带来了故人的消息

有一些温暖,一些缠绵

我幸运,粗蛮的日子里我还有柔情

一根针埋伏在胸口

我热爱它游走的战栗

没有人对我道声晚安

这算不了什么

没有亲吻的时刻,没有凝望的眼睛

这样的日子太久了

可贵的是,我并没有生锈

我爱上了曲终人散,人远天涯

爱上了流泪的乡村公路,废弃的瓦砾

我爱悲剧,但我不曾想捅剧情一刀子

那疲倦的月亮

忍住了所有过往的疼痛

还要从一卷黑云后钻出来

讲述

不是在故乡,也不是在异乡

是在无数遥远的时刻

内心的梦醒来,又睡去

城市灯火辉煌

戴着面具的街道

在落日的低处欢宴

狂欢的车流让我惊慌失措

流水般的人群裹挟了我的方向

我处在生活的第一现场

第一现场的生活有些粗鲁

时代赋予的伤痛和孤独

刚好我经历了,是荣幸啊

这一生还会有多少未经的生活来煎心

我只能尽力讲述我的故事

世事万端

慨然以深情养育肝胆

如果在我讲述的故事中

你听到了你

我要再三感谢你一一某一时刻的沉默和呼应

即使你我走遍世间,终未相遇

终未相遇

我的支教地

傍晚的铁炉镇,街道空空

守着自身的孤寂,在时光里存在

这个小镇在春天黄昏的这种情态

让我产生悲秋一样的情绪

不是红光满面的铁炉镇

不是俱怀逸兴壮思飞的铁炉镇

像进入暮年,像等着衰朽

像等着陈子昂来怆然涕下

扑克牌

去年我错过了信使,安娜。

去年我运气欠佳,

我满腹抱怨,

對楝树上的太阳发脾气,

也对盘子里的浆果发脾气,

归根结底,我有些抑郁。

五十四张扑克牌,我常常数不准,

而且尤其不喜欢黑桃和梅花,

和我打牌的人也不怎么喜欢我,

我也没什么好办法,

我也根本不去想什么办法。

星期六那天我错过了信使,

那个信使再没往小镇送过一封信,

那个信使,失踪了。

失踪了,也好。

薄雾街

时常有人在薄雾街喊人

管理林木的人,将树木用铁丝相连

每天清点树木

树木总是丢失一棵

一只鸟被拴在树桩上

鸟睡着好几年了

秋天总有踩着满地落叶逃走的人

秋天总有悲伤的寻找者

林木管理员在空荡荡的街上寻找树木

有时候也大声呼喊树木的名字

“冷杉—苏铁—滇杨—蓝桉—”

薄雾街也许并没有那么多的树种

多的部分,也许是树木管理员的一种虚构

薄雾街应该少,少于已知和未知

时常有人在薄雾街喊人

我也在薄雾街喊过人

我喊的是你

那时候你和我捉迷藏,我没有找到你

那时候薄雾街就在

有分叉的小路,形成迷宫

那时候,薄雾街因为我们而形成一种忧郁的雾

怒红

——致好友

我还有一点点写诗的能力

要在今夜挥霍尽

今夜,城市这么喧嚣

但一定有什么在沉睡

在信箱里

在道路上

在天宇边

在茫茫的假日

这个巨大的城市有着我说不清的秘密

我起初不爱它的陌生

现在却爱上了它的陌生

爱上了在这个城市里

“叫我自己亲爱的

感觉自己

在这个世上被爱”

文学解决不了文明的孤独

我们都在浩荡的生活中掩饰自己的悲伤

亲爱的朋友,你能否理解我这样的时候

艰深的小巷,一棵树的阴影罩住了秋天的阳光

我多么渴望获得

一丝丝照耀

哪怕,一丝,也好

当我真心处事,有时候却逆转而下

我失去了那么多的美

我还要失去那么多

我曾为此痛哭

那些卡在路途上的美啊

那些卡在日历上的美啊

没有人能给我一份像样的生活

没有人在远方想我

没有人生死爱我

没有人告诉我世态炎凉,春秋换季

炊烟那么轻

布谷鸟那么轻

昆虫那么轻

我是生活在植物眼里的

一个憂伤的动物

——极度不安

极度不安,风还在摇摆

极度不安,灾难还躲藏在一隅

极度不安,秒针走得哗啦啦地

极度不安,经卷从手中脱落

极度不安啊,夜里总有人离开

极度不安

我看见电表的度数增高,气温增高,火气增高

极度不安,我坚硬地对对手说

你不用客气

一辈子何为

世间生是大事,死是大事,爱是大事

历史纵横,每一天枝叶交错

花朵遍地,人间事事皆有深意

我承担着众多的身份

女儿,母亲,妻子

写作者,失业者,生存者

每个角色我都演不好

岁月就要征服一棵树,一朵花

又春天了,那些背弃的人不会再回来了

又春天了,我心疼世上的女性:

“如果花朵,一生那么危险……”

多高的才华才可以仰望到星辰?

天空之下,鸟儿有弯曲的弧线,优美的业绩

飞行八万里,八千万里,到南海,到生死之海

只用一刻钟的肉体……

我有能力完成自己的品质

但需要很多未来的时间

曾经无限受惠于那些可敬的人们

带给我柔谧的、安逸的、感动的刹那

你是这些可敬的人们中的一部分

我愿意有一个珍贵的朋友

听我讲述在秦岭的漫长时光

抽丝剥茧的时光,连绵的意味

被遮蔽的草木

呕心沥血地生活着

“世界如此荒芜,我还是爱你

如同落日爱上它的重量”

祝福我吧

祝福我像一块耐火砖

祝福我像一块顽固的石头

祝福我像不干涸的江流

祝福我像能生育一千个孩子的妇女

祝福我心在天上,肉体在地上

祝福我一天一两黄金

祝福岁月,降大任于我身上

祝福我吧,祝福我将来失去了红尘的速度

在澎湃的死亡中

占据一席之地

亲爱的朋友

夜里,旧机器一点点锈

一点一点锈下去的气味

是迷人的

世界上蜷缩着更多的才子

一盏灯与一盏灯互为秘密

哦,一百个华丽的夜晚

我们无限倦怠的青春与雪

拥抱。拥抱。拥抱。

再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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