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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源记

2019-08-27黄金明

野草 2019年4期

黄金明

我睁大眼睛,从一场昏睡中醒来。我摆脱了一场漫长而恐怖的梦魇,余悸未了,但也有新生的喜悦,就像凤凰涅槃或死而复生,是的,我又一次诞生了。我神清气爽,又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我像一个婴孩,内心干净如一张白纸。就算我不是再世为人,也是脱胎换骨。但纵使我相信三世因果、六道轮回和十二因缘,那些前世的记忆亦无迹可寻。我惘然地望着身边的女人,她约摸二十四、五岁。她温柔地握着我的手,笑着说,你想起来了吗?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是谁,我连自己是谁也想不起来。她说,你叫卡林,当然你在人世间用过很多名字,如果我说你叫沈朗,你会想起一些最近的事吗?我说,我认识你吗?她说,我是你的拍档卡鹿,一切都會好起来的,你身体恢复得很好,比我预想的还要顺利,所有的事你都会想起来的。就是忘了也不要紧,我会告诉你的,或拿你的“回忆录”及笔记给你看。我们还有其他资料呢,譬如文件或影像,保存记存的方法有很多,你不用担心。你在蜕变之后,会有一段短暂的适应期,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张大眼睛,好奇而贪婪地捕捉着四周的事物,而脑筋在急速地转动。这一切于我都是新鲜的,但又似曾相识,仿佛曾在梦中遭遇,显得模糊而朦胧。我终于看清了,我们栖身于一个圆形的船舱里,在飞船的操纵平台前,有一个表情冷峻的男子驾驶着飞船。卡鹿说他叫L。L不苟言笑,看上去三十来岁。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只是扭头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船舱里还有两匹马,一匹全身漆黑如墨,没一根杂毛;另一匹浑身洁白如雪,毛发细密,长长的鬃毛犹如缎子沿着颈部纷披而下。飞船不算大,规模约等于一辆卡车。设计得紧凑实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设置了几个小卧铺,塞了两个大冰箱,装着蔬菜、水果、肉类、饮料及面包等食品,有十几箱矿泉水、罐头及土豆。更奇妙的是,还有一个生产蒸馏水的小装置,以及培植土豆、生菜和西红柿的小温室,虽然产量不大,但这些必要的水和食物却能源源不断地提供。这样的飞船,简直就是一个移动的空中庭院。

飞船的操纵平台上方有一块电子大屏幕,功能或用途甚多,有导航仪、罗盘、时钟等等。钟表同时显示着两种时间,一种是地球时间,一种是当地时间,经过不同的星座或区域,钟表就会自动调整成相应的时间。这样,我们既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也知道飞船从地球升空起计算,到底航行了多久。但在茫茫太空之中,时间的流逝让人恐慌,也让人麻木。船舱外面是辽远浩瀚的黑暗,无边无际,也深不可测,窗外有密集的恒星在发出耀眼的光亮。飞船行驶得极快,但异常平稳,几乎让人难以觉察。卡鹿说,我们呆在“本源号”飞船上,已飞离地球六天了,这也是你发生蜕变的最后一天,果然六天就复原了。

我说,蜕变?什么蜕变?你说我刚经历了一场蜕变?这是什么意思?这两匹马是怎么回事?我们坐飞船要到哪儿去?

卡鹿笑着说,你一看就想起来了。她摁动手上的摇控器,开启了飞船上一块较小的电子屏幕。屏幕上出现了“本源号”内部一角的情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个头不高,其貌不扬,穿着深蓝牛仔裤和短袖白衬衫,那个人就是我,尽管此刻我换上了航天服。突然,就在一秒或更短的时间里,屏幕上的我迅速变成了一个婴孩,不是刚出生的那种,只有四五个月大。那套成人衣服就像一顶巨大帐篷将我遮掩得严严实实。卡鹿在画面上出现了,她把赤条条的我从衣服堆剥离出来,就像剥出了一颗白生生的嫩笋。她将我抱起来,贴着饱满的胸脯,柔声说,小宝宝,你饿了吧?

我扭头望着卡鹿,说,我变成了那个婴儿?卡鹿含笑不语,示意我继续观看。

卡鹿细心照料着我。第一天,她是最辛苦的,得照顾我吃喝拉撒,还哄我入睡,给我唱儿歌,讲故事。有时,她在船舱里将我高高地抛起,又伸手接住,我带着奶音的笑声跟她清脆的笑声此起彼伏。她的胸脯很迷人,画面上没显示我吃她的奶。我松了口气,真担心这个又好看又温柔的女人是我妈妈。她太年轻了。我发生蜕变的时间是黄昏,到了第二天黄昏,我就学会走路和说话了。我说的当然是汉语。渐渐地,我对一些往事影影绰绰有了记忆,那可是真正的童年,都是我在人世间的生活片断,而不是飞船上发生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我只喝了一天牛奶,就改吃饭菜了。第三天,我迅速长成了一个少年,脸部及身高都有了我如今的轮廓。我从少年成长到青年(即十二岁到十八岁),共花了两天。换言之,到了第五天,我才算长大成人。而进入第六天也就是卡鹿所说的“今天”,我完全恢复了画面上那个男子的模样,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眼神清澈而深邃,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这让我心头蒙上一层阴影。从画面的背景看来,我的蜕变及复原都发生在这艘飞船上。飞船上的摄像头将这个过程巨细无遗地拍了下来,看来都是原始影像,没人动过手脚。

卡鹿对我说,你花六天完成了蜕变的全过程,这也是地球人常说的上帝创造世界花的时间,终于想起你是谁了吧?

我觉得天旋地转,头痛欲裂。我想起自己有过很多曾用名或笔名(我是一位幻想小说作家),譬如沈朗、苏海、韩潮、沧浪客等等,但怎么也想不起“卡林”这两个字跟我有什么关系。当然,我同时想起了无数件往事,无休无止的浪花在我的脑海涌起又消逝,我根本来不及定格或捕捉,就被下一轮汹涌而至的记忆波涛淹没了。卡鹿说,不用急,你先平静下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我问,要去哪里呢?

她说,回家!

我说,要从哪里返回地球?

她说,我们的家是卡索阿星球,远着呢。在这之前,我会帮助你恢复受损的记忆力。我掌握了很多情况,但有些东西也是我亟待了解而茫无头绪的,这一部分就靠你自己了。不必着急,这是很正常的,你在地球上呆太久了,久远得连故乡都忘了。再过几天,我们就要飞出太阳系了。

我问,这两匹马是怎么回事?

她说,黑马是真的马,原产于内蒙古乌兰布统军马场。至于白马呢,我说不清楚。但从你的小说或笔记看来,这匹马曾经是一个女人,是你的伙伴,我也一头雾水。你写下来的这一切,明明是当小说发表了,但你声称这都实有其事,你是以写作或捕梦的方式去打捞记忆。我不知道这该怎么评价。你说你老忘了过去,又否认自己患了失忆症。你像一个矿工挖掘着个人史的矿藏,并收获颇丰,这是你再三声明的。你在追忆往事上硕果累累,就算记忆中有漏网之鱼,这也不算什么。有谁敢说,一生中的事情都不会忘记呢。

我走近白马,抚摸着它柔滑茂密的白鬃毛。这样一匹神采奕奕的马,怎么会是一个女人呢?我一点也想不起跟马有关的事来。白马的眼睛又大大亮,涌起了一股水雾,就像是两个缩微的湖泊。它望着我。我看不出跟它有什么瓜葛。在眼下,我更关心的是跟卡鹿的关系,毕竟,除了那个一丝不苟地驾驶着飞船的L(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机器人,从外观真看不出来。他不爱说话,这甚得我心。我不喜欢一个饶舌的机器人,好像它懂的事比人类还多),船舱里只有她一个人类了。那两匹来历不明的马可不算。她说她是我的拍档,我一片惘然。忽然,我捕捉到了记忆余烬中一闪即逝的火星,说,你不就是乳娘吗?

她说,你真厉害,这就想起来了!是的,我是乳娘,你每次蜕变,我都守在身边照顾你。你至少有十二个时辰是无法自理的。如果没有我,谁给你冲牛奶?谁帮你裹尿布?谁哄你睡觉?

我没有吭声,聚精会神,试图一把抓住记忆的线索,这根线索犹如野马般冲撞,就要消失在意识的荒野。头脑里仿佛有一列记忆火车在时光的隧道上呼啸着穿越,隧道幽深而漫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记忆的星星之火,正在熊熊燃烧,渐成燎原之势。我记起了之前的好几次蜕变,身旁却都没有卡鹿的身影。看来,事实并非如她所言。我还注意到,以前,我每一次蜕变都很快就恢复了,顶多只需花十二个时辰,亦即一天,而不是六天。至于我为什么会反复蜕变,这个问题犹如一团乱麻,非一时所能理顺,就只能暂放一边了。

第一次蜕变,我肯定是记不起来了。有一次,我因自己突然变成一个婴孩而吓坏了。那时应是北宋大观年间(那就是发生在地球上的事了),我在丽春院名妓赛西施的闺房里过夜。我尿急了,就想着起床拉尿,先是发现那张紫檀大木床高如悬崖,接着发现自己是一个两岁多的婴孩(看来,蜕变早就在我的梦中进行了)。我当场吓得尿床了。我心惊胆战,缩在棉被里头,一动也不敢动,惟恐被赛西施发现了。我在急速转动着脑筋,苦思脱身之策。滴漏里的水在缓缓地下滴,那是光阴流逝发出的微响。我想得头脑就快爆裂了,却一点法子也没有。好在,赛西施睡意正浓,还发出了呓语。快到天亮时,我已恢复到了六七岁的样子,那张床显得没那么高大险峻了,从陡峭悬崖变成了低矮的山冈。我吃力而缓慢地拖动着锦被,并用脚将其蹬下床边,使其形成了一个斜坡,我像坐滑梯那样离开了那张床。回头一望,赛西施依然睡得香甜,粉面桃腮,唇绽笑意,真是一个人间尤物。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我想,这辈子也不会见她了。永别了!我在心底嘆息。我原来的长袍显得又大又重,遂挑了一件她的亵衣裹在身上,先跑到茅房躲起来。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了,仆役打开大门,我趁机一溜烟冲了出去,总算逃过一劫。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思来想去,又去故纸堆里翻寻或暗中调查,但一点头绪也没有。几十年过去,我慢慢淡忘了此事。直至下次(其实也不知该算是哪一次)蜕变又突如其来,终于引起了我的重视。

在每个朝代或每个历史阶段,我都会找当时最大的藏书楼或图书馆,将新旧文献翻了一个遍,但依然一无所获。恕我孤陋寡闻,视野太窄,无论是原著还是译文(如译自天竺的佛经),我都没发现类似的记载,但不排除有吻合的资料而没有看到。至于长寿永生、修仙成道乃至开悟成佛者的记载数不胜数,妖魔鬼怪在人间出没的撰述也屡见不鲜。光是一部《聊斋志异》就足以佐证了。但像我这样的经历,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以来,出版界少念紧箍咒了,大批外国文学蜂拥而至,我就看到了不少返老还童或主人公逆生长的故事。光是短篇小说,就有菲茨杰拉德的《返老还童》及卡彭铁尔的《回归种子》,稍后,我还看到了中国藏族作家扎西达娃的《世纪之邀》。这些故事都跟我的经历有点沾边,但都有极大的不同:我反复蜕变并迅速恢复成四十多岁的模样,而那些主人公最终都走向命运的终结或死亡;而我随着数不清的蜕变发生之后,越来越觉得自己是永生之人了。至于蜕变恢复的时间,我不太难就记住了。蜕变的周期,却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摸清。我能确定是六十年一个轮回,只花十二个时辰就能复原。这么快就理顺了关于蜕变的往事,我很高兴,看来记忆力还算正常,脑子也还管用,思路越来越清晰了。

卡鹿笑着说,你不必过早下结论,你这次蜕变还没完全恢复呢。我有点不服气,但见她胸有成竹,也不敢贸然反驳。她显然比我更了解情况。我不知道到底蜕变了多少次,第一次发生于何时何地,但最近的三五次蜕变,不敢说所有细节都说得出来,却也有迹可循,乃至勾勒得出大致的轮廓。考虑到我刚从一场新的蜕变中恢复过来,这已经很不错了。

但我依然想不起卡鹿到底是什么人。我想不起以前见过她,或跟她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两匹马,也让我莫名其妙。我没有将心中的困惑直接说出来:在我能想得起来的所有蜕变之中(这一次除外),她都不在现场。她说每次蜕变她都守着,那她得多少岁了?这让我疑窦丛生,但小不忍即乱大谋。我硬生生压下了一连串问号。

关于我过去的生活、职业或经历,我记起来的越来越多了。譬如我曾是士兵、特工、记者、道士乃至僧侣,仿佛在过去漫长的年代里,我除了没做过皇上、科学家及刽子手(不过,士兵跟一个刽子手又有多大区别呢,都是杀人的工具),我几乎从事过人世间的一切职业,即使是掏粪工,也干过几个月。很奇怪,我对科学家似乎特别反感。而这是毫无道理的。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任何一位科学家得罪过我,事实上,我也没有机会结交科学家。我平素对一切科技发明多少有些抵触。譬如说,我在手机诞生了三十年后才尝试使用,几乎没用过QQ、微博、微信之类的网络社交平台。我对网络世界兴趣不大,除了上网买点书,对网络的诸多功能尤其是社交很不感冒。后来,我反省这应当是习惯了深居简出及“社恐”的性格使然。毕竟,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网络都是个好东西。

我跟卡鹿分享能想起来的每一个记忆。卡鹿有时点头以示赞同乃至拍案叫绝,有时笑着说让我再想想,有时不吭声,仿佛在默认或否认,但也更像是在苦苦思索而不置可否。她很少直接驳斥我,更不会争执,她很重视我每一个说法,鼓励我一想起什么就立马说出来。她打开手机上的录音功能去记录,并立马在屏幕上显示成文字并存档。这不算什么,即使在地球,也是雕虫小技了。飞船仍在平稳而高速地行驶。我们在交谈,时而热烈,时而和缓,几乎对时间的流逝及飞船在星际之间的穿越毫无觉察。

她自称是我的乳娘,但稍后又改口说她主要是我的拍档,说照管我在蜕变期间的复原固然重要,但协助我完成任务才是根本。她第一次提到“任务”时,我没有留意。我觉得她跟我有时十分默契,亲密无间,有时又感到无形的隔阂无处不在,多有抵牾。如何处理跟卡鹿的关系,这恐怕是当务之急,让人焦虑。当然,我为什么会蜕变这个问题更麻烦。

卡鹿说,我们都是卡索阿星球的人,换言之,对于地球人来说,我们都是外星人或“似人类”的外来物种。这个说法,让我难以接受,却可能是事实。我至少在地球上生活了一千年。飞船在太空中不停地行驶,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能想起的东西越来越多,看来我的记忆力没受到多大损害,却也忘掉了很多事情。就我接触过的第一个地球人来说,我们在外观上相差无几,都符合“人类”的共同特征,但我显然以众不同。我长寿得接近了永生。据说,人类中也有不少长生者混迹于人群中,安安静静地生活,或有修仙成道之人,白日飞升,但恐怕这都是传说。当然,我是一个例外。有一次,我在切黄瓜时不小心切到了手指,发现血是蓝色的。这种种情况,我在人类中前所未闻。一念及此,我恨不得用小刀或钢笔尖去刺破卡鹿的指头,看她的血到底是什么颜色。而她的外貌,跟人类毫无二致。

在漫长而无从追忆的岁月里,我总是对家庭生活无法适应,甚至到了拒斥的地步(后来我归咎于喜欢独处的天性)。我不知道,我出生时是什么模样?是一个婴孩而在十二个时辰中长成现在这个中年人的样子,还是一出生就是这副嘴脸而每隔六十年就复归于婴儿?

我说,我想不起父母是谁。即使有父母,我也是一个孤儿,也没有兄弟姐妹(卡鹿插话说,在地球上,你本来就是一个外星人或闯入者啊。你当然有父母,他们在卡索阿星上,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们了)。在三妻四妾的中国古代,我还略为好过一点。后来在一夫一妻制,我干脆选择独身了事,我比罗素和萨特还反感这种据说是源于基督教的婚姻制度。但这不等于我一直禁欲。在多妻制的时代,我不是要将身边的女人分为妻、妾、贴身丫鬟等三六九等,而是当成了共同生活的亲人,但依然无法摆脱大男人主义的倾向。我对女性肉体赞叹不已,沉溺其中并达到了崇拜的地步,但又容易心生厌倦。也许,我喜欢的是抽象性的女人或具体的肉体,于是我一次次地接近陌生的女人,并从熟悉的女人身边逃离。为了不引起女性主义者无谓的愤怒,我得说我不是一个女色的消费者或登徒子之流。相反,我有几分女性气质,跟女人在一起更自在,犹如“异性姐妹”。我只是在捍卫自由,且用力过猛。我可能是一个不自由毋宁死的老派自由主义者,一个在地球上游荡了无数个世纪的古老幽灵。算了,我注定是女性主义者不共戴天的仇敌。说也奇怪,我在现实中有不错的女人缘。事实上,我是一个不麻烦的人。不会对哪一个女人有任何期待或要求,总是对有缘者呵护备至,竭尽所能。我爱过她们吗?我不清楚。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跟卡萨诺瓦惟一的区别是,他知道。

黯然销魂者,莫过于离别。而离别较之于相聚,更让我放下,有抛掉了包袱的轻松感。我不知道相思为何物,从未想念过谁。

有一次,冯羽说我像一个机器人那样冷漠,可以好几年不见,也没有任何联系,但当我回到她的怀抱,却像持续燃烧的劈柴并将她陶泥般的身体烧成了青花瓷。我说过,男人都是生铁,别老是恨铁不成钢,也得有好的熔炉才行。她幽幽地说,好吧,我跟别的女人在你眼中没有分别,都是大炼钢铁时代的小土炉。我没有回答。不过,我还真没有分别过。这些红颜易逝、醋劲大发的人间女子,将光阴孤注一掷,都赌在了爱情上。爱情不是标本,不是化石,可是瞬息万变的啊。依我看来,她们没有几个懂爱,而是简单地将爱量化成陪伴她的时间多寡、亲热的次数及质量之类。其谬大矣!我从未执着于任何一个女人,也从未漠视过一个女人的身体。即使是老妪(我也是老头),我也能从中发现其青嫩枝叶的痕迹及燃烧过后的沧桑之美!在某些人看来,我恬不知耻,简直不是“人”。我知道,迟早得为此付出代价。

我记得叔本华的教导:人生的幸福之道,不在于追求快乐,而在于避免痛苦。但我每次都没有办法避开女人的温柔陷阱,其实独身至死的叔本华也没有办法。永远不要抱着任何目的或希望去生活,但又要过得自在,这是我的座右铭。在我的经验教训里,也只有这样才能过得轻松。尽管,我没有好好地践行这个座右铭。唉,人总是知易行难。

我跟卡鹿说,在记忆中,我有过数次称得上幸福快乐的婚姻生活。在我的历史长河中,那只是不起眼的几朵小浪花或几个小沙洲,正因为稀少,更显珍贵。可惜,我无一例外,都无法为那些爱我的女人留下子嗣,只好断定自己为不育者。但是,卡鹿从她的手机里翻出了一个文档,这是一篇署名为“沈朗”的自传体小说《千岁人回忆录》,其中说我就有一个天使般的女儿沈依依(说她像天使,皆因她身上长着一对翅膀),她的母亲也并非等闲之辈,是一个曾经拥有“记忆镜”的女巫。我逐字逐句读完了那篇小说,觉得那个叫“沈朗”的男子十分陌生,跟我八竿子打不着。那篇在《芙蓉》发表的小说,显然出于我的手笔,不少事情都跟我的记忆若合符节,当然有更多东西无从判断。卡鹿叹道,你的脑海里還是存在着很多记忆盲区,就像宇宙中隐藏着无数个危机四伏的黑洞,那些你忘掉的,也许才是最关键的。你看,你连你有一个女儿都想不来了。

我承认她说得有道理,不禁大为沮丧。她安慰我说,其实,你的身体刚恢复不久,就能想起了这么多往事,已经很厉害了。

我想起来的第一个婚姻(估计不是第一次)在唐代开元年间,太太出身名门,是京兆尹李岘的侄女,才貌双全,贤惠淑德,可惜婚后不久,我因迷上修道而跟一个女道士遁入山林。开元盛世,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时期。这不仅因为我是一个诗人,遇上了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那种声威远振、万国来朝的盛世气象,以及多元开放的时代风气,都让人心情舒畅。我见过李白醉草吓蛮书(当时,我是宫中的执戟侍卫),并在稍后几年,有幸得到杜甫的指点。当时的长安城,简直就是世界的中心。尤其是胡女多情,高大美丽,热情奔放,使我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我跟好几个胡女有过露水姻缘。可惜,大好江山,就给安禄山那个大肥猪败坏了,之后是五代十国的混乱局面,城头变幻大王旗,黎民百姓生活于倒悬之中。我虽入过行伍,但骨子里终究是一介文士,顺利时对入仕并无兴趣,逆境时亦只能归隐山林了。

卡鹿说,你说的胡女倒可能是一条线索,不要轻易放过了。我想了想说,有个叫唐嫣的胡女是杂耍世家的独生女,也是杂技团的台柱。她擅歌舞,精剑器,尤其是她有一个绝技,能在钢丝绳上做出惊险而优美的舞蹈动作,心情好时还会在高空上表现脱衣舞,每次都博得如雷掌声。神奇的是,她明明身上只穿着短裙窄衣,按理说脱掉之后,必是香艳肉体;但她将衣裙脱了,还有一套衣裙,只是换了颜色,连脱了十几次,均是如此,这就是障眼法了。唐嫣在钢丝绳上翻飞如鸟翅的大长腿让我入迷,也仅此而已。

卡鹿从手机上找出一篇叫《小作家》的小说,说看来你忘了这篇作品,还是你去年发表的呢。你这记性呀。那位叫小思的胡女,实是从卡星来的你的拍档,你们还在革命的大熔炉中炼就了伟大的爱情,但你就是记不起来。我说,你不是说你是我的拍档吗?她说,这没错,但你的拍档不止一个,你在地球上呆得太久了,你的拍档就像走马灯那样轮换。别看你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你也知道你有多么长寿,而我真是年轻人。卡娅你记得吗?她是你的第一个拍档,如果她还活着,恐怕也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了。

我一脸惘然。我想起她说过的,她一直是我的乳娘及拍档,但忍住没提出来,说,我以为只有你一个拍档呢。她说,可怜的人呀,看来你连为什么要来地球都忘了,对吧?我点了点头,我连自己是哪里人都搞不清楚,哪知道还有什么任务,对了,你说我负有使命,那到底是什么呢?

卡鹿又从手机翻出了一篇署名“沈朗”的小说《女巫师》,等我浏览完了,说,现在你明白了吧?你的任务就是跟卡娅去摸清地球的底细,以供卡星当局制订对地球的决策作参考。可惜你们半途而废,卡娅不知所终。时间一长,你连任务是什么都忘了,平时不是忙着寻花问柳,就是去胡编乱造什么小说(我插话说,你不是说我的小说都是自传体的,约等于回忆录吗?那也就不算瞎编)好好好,但你迟迟没完成任务,就害得我离开天堂般美好的卡星,跑到这个乌烟瘴气的破星球来找你,跟你去完成这件长期搁置的任务。好在,你还算配合,你真是超一流的情报人才。我们夜以继日,辛苦了六七年,总算完成了任务,我们将这个破星球的一切秘密都摸清了,于是收拾行李,踏上返乡之旅!

我说,这样看来,你是我最后一个拍档无疑了,你说你跟我在地球上工作了六七年?那时你不到十八岁吧?她恼怒了,说,你是怀疑我来着?这个问题,我偏不答你,你慢慢就会想起来的!遗憾的是,你现在想起来的,全是关于在地球上生活的记忆,而对之前在卡星的生涯毫无印象。这也不能怪你,太久了。我说,我很好奇你那个手机,怎么贮藏着那么多资料?简直就是一个微型图书馆,还能上网吗?我的手机连信号都没有了。她说,当然不能上网,之前我拣重要的挑了一些放在手機里,你看,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我说,我可以全都读一遍吗?她说,当然可以,但也没这个必要,真要读你也读不完,你根本就忘了你写过多少东西,你可是写了几千年的呀。只要涉及到相关事件或有疑问的,我自会找出来跟你比对、印证及甄别。总之,想看哪一篇,随时都可以调出来。我说,你是信我以前写的笔记或小说呢,还是信我现在的记忆?她说,这个可得看情况,都很有参考价值,我手头上掌握的东西可多着呢,譬如文件、视频或影像诸如此类。你会想起一切的,不要着急,你肯定在回到故乡之前都想起来的。好在任务完成了。

我吁出一口长气说,那真是太好了。我的情绪逐渐好转,挑了一个轻松的话题说,要到家还得多久?

她说,刚走了没几天呀,恐怕你还得再蜕变一次,太远了,地球人目前还没有能力去找我们,但我们想什么时候来都行。我心里一沉,庆幸身边还有个女人陪着,活色生香,活泼可爱,她说的这些事也蛮有趣。如果飞船里的活物只有我一人,连那两匹马都没有,那这趟旅途就更糟糕了。卡鹿噗哧一笑,说,我是吓你的,如果跑一趟得几十年,我早就老了。其实,每趟要花多久,你早晚会想起来的,你又不是没来过。我当然可以立马告诉你,但这趟旅途就无聊多了,你日后肯定会怪我的。

关于蜕变之事,我还想起了一件。那应当是明代崇祯年间,具体年份一时想不起来。当时,我也影影绰绰地记得过去有过若干次蜕变,但还没有搞清楚蜕变的规律。我被一个叫白妙云的茅山派女道士盯上了。当时,我在老君山的三清观遇上她,品茗论道,话语投机。她是三清观主持,身披黄色道袍,头挽高髻,面容如莲,目光似水,神采奕奕,隐隐然有超凡入圣之姿。她自称有一百二十岁了,看上去大约在二十岁到三十六七岁之间,真实年龄就不得而知了。她说,我认得你,我在唐朝的前世跟你有深厚缘分。我好奇地问,你的前世是谁?我的前世又是谁?她说,世人多愚昧,可怜不自知,你既然忘了,那不提也罢。

白妙云精通道藏,擅长吐纳。我彼时习练内丹,从本朝流行的《性命圭旨》入手,但疑难甚多,遂向她请教《内经图》中的几个术语。

我问她,白头老子眉垂地何解?她答,白头老子乃元精之别名,指肺神白虎与肝神青龙间隔交并的过程。我问:四正时指什么?她答,子午卯酉,代表四正时,“终脱俗,看四正”,大周天打通后,每天四正时会自发沐浴、温养,其余时间,若不练功,无此感觉。我问,合和四象何解?她答,合和四象为“含眼光,凝耳韵,调鼻息,缄舌气”,四象合和凭借土,三华聚顶返先天,三华指精、气、神。我问,众妙之门何解?她答:玄关一窍也。修道有三个要诀,一是找到“玄关一窍”,一是“饮刀圭”,还有就是“抽坎添离”,后两个太高深了,你现在无法领会。我问,何为玄关一窍?她说,有上玄关与下玄关之分,就是玄牝之门,“机至则显,机去则隐”。我问,这个“机”是什么?她说,天机不可泄漏!天机就是肾气,亦即精血,不可轻泄,男的要“马阴藏相”,女的要“斩赤龙”。我传你一吐纳之法,可以轻易找到玄关一窍,以后采药、结丹、结胎、脱胎、沐浴、得药、炼丹全在此处。此为本门南宗葛洪祖师所传秘法,世人皆知茅山道士画符拘鬼,呼风唤雨,此实乃末技,却不知本门另有妙法,足以长生飞升,你依法修炼,七日内必有小成。

我日夜修炼,果然于第六天夜里打通了中脉,顿感身心虚空,无我无物,跟世界融为一体,但觉举目之处,无一不空,无数前尘往事于瞬间浮现,灵光湛然,清晰无比。所谓记忆或经验,历历可见,但皆是幻象,我已无烦恼可断,亦无菩提可成。

到了第七日,白妙云邀我参加观里举办的打醮大会,她端坐于高台之上,在台侧另设一座,邀我入座,以示尊贵。外面黑压压的聚集了数百个信徒,人人肃然,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白妙云登台说法,声音悦耳,舌灿莲花。她宣称今日將传授一门练气之法,只要勤加修炼,功夫到了,自然能调和水火,降伏龙虎,有返老还童乃至长生不死之功。她的声音很好听,如暖风拂面,一阵倦意袭来,恍惚之际,忽听得她说,现在就有一个例证,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诸位可得瞪大眼睛,都给我看清楚了……我也想睁眼去看,无奈睡意如洪水漫过全身,我什么也听不见了。我睡着了。而我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蜕变成了一个四五月大的婴孩,在梦中犹露出笑容。据说,当时有人喊道,白仙姑真是活神仙啊!信众无一不振臂高呼,惊天动地,一浪高过一浪,而我充耳不闻。

待我复原后,还以为是中了白妙云的降头术,后来才悟到她早已识破我的来历,以周易命理之数,精确预测到了我蜕变的时辰,利用我为她做活广告,以达到敛财目的。

我在等待复原的那六天里,她倒是照料得无微不至。她笑着说,我是你的乳娘啊。在我恢复成平时模样的前三天,还有四方善众慕名而来,摸一摸我的头,捏一捏我的耳朵。我望着白妙云神仙般的俊美面容,手段却如此卑鄙,一身铜臭味,遂愤而下山。她倒也不加阻拦,只是说,这一世,我与君缘分清浅,故聚少离多。我非歹人,人世险恶,危机四伏,君乃非凡之人,只是迷失红尘,不识自家面目,此去请多保重。我尚有双修之法,未及传你,君若有意,可再来找我。我鼻子酸楚,头也不回地走了,此后天各一方,音信皆无。

在二○○○年前后,也就是过了三百六十多年。我又遭遇了一次蜕变之事。卡鹿说,你不是说你每六十年就蜕变一次的吗?我说,难保这期间没发生过,只是挑记得的来说。这次,我又遇到了一个女道士,她叫陆玄机。她先将我软禁于一处道观,关了半个月,再将我弄到果城电视台的大型综艺晚会上,就关在一个铁栅笼里,仿佛我是一个珍稀动物。现场有千人以上,霓虹灯闪烁,气氛热烈,有数台大型摄影机以不同角度对准了舞台。直播屏幕上出现了我和那个铁笼子的影像,我注视着屏幕上的我,脸色阴晴不定,压根就忘了蜕变之事。

主持人是一个留着飞机头、身穿大翻领西装的男子。他手持话筒,说话极富煽动性,说陆仙姑将会施展茅山派仙法,将一个大活人于瞬间变成一个小孩子,现在将话筒交给陆仙姑!陆玄机大袖飘飘,在光影之下显得仙风道骨。她含笑道,现在关在铁笼里的这位仁兄,可不是猴子或老虎,而是一位得道高人(现场哄堂大笑),能在三界来去自如,区区一个铁笼,焉能困得住他!我得小小地更正一下,不是我要将他变成小孩,而是他修炼我茅山派功法,炉火纯青,已到了返老还童、长生不死的境界。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现在,我开始倒数,从十数到一,不可思议的奇迹立马就会出现——她脸带笑容,数得不紧不慢,数到了第六声,台下的观众也跟着一起倒数,声振屋宇。

然而,铁笼里的我,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她映在大屏幕上的脸变得通红而难看,就像一只被踩烂了的西红柿。她的声音在颤抖,又开始数数,这次她从一数到了十,观众保持着沉默,但人人都盯着舞台。她数完了,我依然没有任何变化。观众窃窃私语,逐渐骚动起来。

主持人挺身而出,发挥了他的脱口秀本色,插科打诨,试图将场面撑住,只望奇迹尽快出现。尽管他妙语连珠,但观众并不买账,又过了半个小时,终于有一个观众发作了,喝道,口水多过茶,滚下去!说好的返老还童呢,我要看那个中年男变成小孩!不知从哪个角落“嗖”地飞出一个矿泉瓶,就砸在主持人身上。马上有三四个保安冲过来,要揪出肇事者。这激起了观众的愤慨,一哄而上,跟保安扭打成一团,喝骂声及打斗声响起一片,场面混乱不堪。保安们寡不敌众,赶紧将布幕一拉,保护着主持人和陆玄机冲开一条血路,从后台退走。好在,他们没有忘了抬走关在笼子里的我,否则我恐怕会被疯狂的观众撕成碎片。

此后,一连多日,陆玄机将我关在道观里,一天看几回。她反复推演掐算,觉得那个时辰恰好是我的蜕变期,但不知道是哪儿出了纰漏,也许是我失去了蜕变的能力亦未可知。再养着,也是浪费米饭,只好悻悻然放我走了。没想到,一个多月后,我又在出租屋发生了蜕变。我在独处,也就无人照料。饿了一整夜,待恢复到六七岁时,才有力气打开冰箱找东西吃。我发现一个人就能应付过来,哪儿需要什么乳娘?

这次蜕变,就被我记录在本子上了,并顺藤摸瓜,想起了过去的若干次,由此悟到了我的蜕变周期应是六十年。想着下一次,也就是二○六○年,那可得小心在意了。至少那一年,最好是呆在家里,尽量少出门,静等蜕变的发生及恢复期过去。若在外头原形毕露,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但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在二○一九年春夏之交在“本源号”上又发生了一次。这样,就乱套了。莫非我总结出的规律不灵了?卡鹿说,也许是你记错了,你在二○○○年的那场蜕变没有发生。在世纪之交,我觉得你没有理由蜕变。我说,当时的情形我记得清清清楚,怎么会呢?那还是我惟一一次独自在家蜕变并记录在案的呢。可惜,那个记事本我没带在身边。

卡鹿说,关于这次蜕变,我在你发表的全部著述中都找不到片言只语。即使是你写下来的,也难保没有差错乃至并非事实。我说,我为什么会蜕变呢?你会吗?卡鹿说,不会吧,我没变过。关于你蜕变的原因、你的身份及为什么来地球,都忘了?你迟早会想起来的。我说,你不是说,我是一位特工,跟卡娅来地球收集情报来着?卡鹿说,这是小说《女巫师》的说法,恐怕只是女巫史史的一面之辞,而不能等同你的记忆,对吧?卡娅当然实有其人,说是收集情报有点笼统,但还不算太离谱。但说你是一个特工,那就跟事实不符了。你是卡星的科学家,这是确凿无疑的。关于你的研究任务,却又有不同说法,我也一时无法厘清。你先看看这些材料,可全是你以前在卡星上完成的实验报告或调查文件。

她从飞船的一个大抽屉里搬出了几大沓卷宗。我一翻,全傻了眼。那些文字也是方块象形字,跟我使用的汉字有点像,但一个也认不出来。

卡鹿笑说,这全是卡星文,你后来以此为蓝本,在地球创造了汉字的写法及用法,这虽是二手的创造,但不得不说你确是一个语言天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某些语法上的精微之处,连卡星的语言学家也大为叹服。我大吃一惊,说,汉字不是仓颉创造的吗?这个玩笑你开得太大了吧。她笑道,依这份报告看来,不要说是仓颉,连伏羲和女娲乃至地球都是你創造的,这算什么?在这份材料里,你简直是这个小行星的造物主,在另一份材料里,却又不然。老实说,我能确定这些报告都是你写的,但我无法确定这是事实,还是你的狂想或虚构。譬如你在地球写下了那些浩如烟海的文本,你宣称是回忆录,却又以小说的形式发表,我也无法判断涉及到的人与事是真是假。我说,依你说来,那就没什么参考价值了。

卡鹿说,那也未必,凡事总有个由头,不会空穴来风,至少也有点线索可供追寻。事实上,你身上携带的秘密,事关重大,不仅关乎人类乃至整个地球的变迁史,也关乎卡星的历史、命运与前途。你很清楚,在过去的四亿多年间,地球发生过五次大灭绝吧。第一次是五亿多年前的奥陶纪大灭绝。最后一次发生于六千五百万年前的白垩纪末期,恐龙与超过三分之二的物种这次大灭绝中荡然无存。也许,由于人类对大自然的疯狂掠夺及工业革命的兴起,第六次大灭绝的大锤已经挥下。我说,我知道,但不了解灭绝的原因,更想不通的是,物种灭绝了,地球仍安然无恙。

卡鹿说,大多数问题,都能从这些资料里找到答案。她用手机将一份材料扫描下来,再立马将其翻译成中文。她说,这套软件,可于片刻间互译卡星及地球上的数万种语言文字,不过,译成中文就行了,别的文字你也看不懂。

卡娅的名字也出现在这份报告里,而我叫“卡林”。她是我的拍档(但在别的材料里,又说我的拍档不是卡娅而另有其人,也许正如卡鹿所说,我的拍档不止一人),我们都是服务于卡星最高科学机构的科学家或研究员,去负责一个叫“天眼”的实验项目。我们创造地球及其万物,去监测、管理及支配这一切,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这都是通过“天眼”这台超级电脑去完成的,也可以说我们是实验员、管理者或电脑操作员。换言之,如果没有我们,就不会有“地球”这个概念及相关的一切。我们的任务是,探索人类是否具有完美的人性或神性,或者说,要找出人类的起源或宇宙的奥秘,亦即是否存在着上帝、最高存在或第一推动力,并如何以其伟力影响着整个银河系乃至系外的宇宙。这个任务当然无比艰巨,却意义重大。

我们决定从建立一个虚拟实验室着手研究。一开始,“地球”作为这个实验室的名称,只是从我脑海浮现出的一个想法,并非实有之物。后来,我在卡娅的协助下,利用电脑编程,创造出了一个数字行星,它只存在于电脑的虚拟空间里,并以编程的方式创造了似人类(这都是以卡星人为蓝本去创造的,情感、思想及行为都跟卡星人相似,却没有形体,只是一些数字人)。在这个无形无影的实验室里,有一定的时间,却没有空间。卡星的时间与其相比,大概是一比六千(亦即卡星一日,相当于“地球”十六年有多)。在漫长的地球年代里,似人类首先发明了语言,随之系统发展出了属于他们的文化、政治、宗教和艺术,其发展速度让人振奋,这让我想起卡星在数十万年前的历史。

关于实验室的记忆,我想起了看过的一篇小说。我曾在地球某个庞大的地下图书馆里读过它,据当时的图书馆管理员沈依依说,不仅那篇小说是我写的,馆里的所有图书都出自我的手笔。卡鹿一听,马上在手机里将这篇小说搜索并显示,以确证我的记忆属实。

那个数字地球就是我绘制世界的草图,进展顺利,受此鼓舞,我在第二年即着手以星云、陨石以及产自卡星的地、水、火、风等基本元素,去建造一个货真价实的地球。其大小仅是卡星的六分之一,围绕着其恒星(亦即太阳)公转一圈所需的时间,也是卡星围绕其恒星一圈耗时的六分之一。这个人造行星必须尽可能跟卡星接近,各种数据都得相互吻合,拿地球人做实验的小白鼠,才更有参考价值。于是,我将两者的时间比改成了一比六,一切都相应发生了改变。时间可能是最伟大的魔术师。这虽然是我的实验室,但我不必涉足其中,我只需呆在卡星上的机房去控制即可。一切都可以通过电脑去进行,我控制或安排着地球上每一个人、每一个民族、每一个国家的命运。这已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行星了,就像地球人后来往太空发射的卫星或人造空间站,只是它的体量不算小,至少比地球人所制造的卫星都大得多。

在这份报告里,我是地球的总设计师。这顶桂冠虽然光荣,但我满腹狐疑。我皱着眉头,双手一摊,跟卡鹿说,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我都没有这个能耐。她笑说,是你设计好了图纸,当然不是你一人之功,有无数农民工在帮忙建造呢,卡星军方也派遣了三万工程兵参与建设,才在三年之内按时完工。要说难度那是不小,但也不见得比地球人修筑万里长城还艰难。

在卡星一座高大的实验楼里,我和卡娅日夜不停地通过“天眼”监控着地球上的一举一动。每一个人的命运都被计算机设计好了常量和变量,能够精确到每一个时辰乃至每一分钟。只要我愿意,我能随时叫得出任何一个地球人的姓名,其实我哪儿记得住?这都是“天眼”的功劳。“天眼”这台大电脑,其实是一个直径长达三十米的巨大水晶球,就摆放在实验室的中央,里头像走马灯似的,无时不刻地映现着地球的所有事物及人类活动,包括山川草木、风云变幻乃至一只昆虫在沾着露珠的花束上扇起的翅膀及大洋另一端的飓风,都不会被错过。这几乎就是一个微型宇宙。其实,它正脱胎于“数字地球”并得到了大幅度的改进,有了影像而依然没有实体。它严密监视着地球并随时发出修改或变动的指令,并立马将地球上的作用对象变成事实,又在“天眼”显示出来,这比闭路电视之类的监控系统高明多了。而地球上的一切事物,既是“天眼”放大了的投影,又是“天眼”里的影像之身躯或肉身,很难说哪个是虚幻,哪个才是真实。但它们显然是相互依存的,互为镜像亦互为血肉,缺少了其中一个,都无法顺利完成我们的研究任务。

在这个人造世界里,既不如数字行星般全是虚拟世界,也不完全是真实或自主的(尽管在卡星人看来仍是虚拟的、人工的),在地球人自身看来却确凿无疑。虽然有不少人悟到了浮生若梦,但最终无力窥破真相,穿透幻象。

他们无中生有,所焕发的战天斗地的巨大激情及创造力,让卡星人也震惊万分。这些低等的造物,不仅“改造”了大自然,居然还有探测并征服宇宙的雄心,先是登上月球,后有宇宙飞船到达了四百光秒之距的火星。假以时日,未尝不能到达距离地球六十光年的卡星(卡鹿指出,其实只有十三光年,卡林当时算错了)。但我们还是感到了遗憾,人类为了私利而不惜自相残杀,乃至发动国族之间的战争。虽有不少有识之士发明了天堂及地狱之类的观念,并以宗教、道德及法律约束其行为,但仍无济于事。那些智者高人忙得不悦乐乎,虽在沙上筑塔,倒也力求完美,这让卡星人觉得有趣极了。也有一些精通星相学或算命术的奇人异士,试图揣测、推演命运并泄露天机,但最终没有成功。

我看得目瞪口呆,如果说这都是真的,那么不得不说卡星人的这项实验创意非凡;若是假的,又不得不说“我”(即卡林)撰述的这份报告想象力惊人(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卡鹿专门针对我而炮制的)。而报告行文平实,措词准确,条分缕析,全无夸张的修饰语,具有严密的逻辑性及实验报告的特点。

看到这里,我已经搞清楚了地球的起源,而至于我为什么在地球上流浪?我为什么会蜕变并长生?我为什么疯狂地写下了那么多小说,并美其名曰回忆录?我为什么会坐上这艘飞往卡星的飞船,并跟卡鹿同处一室?这个该死的卡星,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这一连串问题接踵而来,我的头脑嘤嗡乱响,就像一个蜂群飞舞的蜂巢。这一切仍是未知数。但我隐约觉得跟地球上已知的五次大灭绝有关。卡鹿说,你先将这些相关的报告看完再说,说不定就有头绪了。她又找出了几份卡星文的材料,利用翻译软件译成了中文。

一连多日,我都陷入了阅读“我”往日撰写的实验报告当中。我发現卡星文跟中文有相通之处,两者之间的差异不见得比中文跟日语更大,我逐渐能看懂一些简单的卡星句子了,甚至还据此校对出了译文的几处细微差错。我洋洋自得。但卡鹿泼冷水说,这不算什么,随着距离卡星的行程越来越短,你的记忆也空前活跃起来了,对母语的记忆也就越来越多。

但新问题出现了,随着材料读得越来越多,前后不一乃至漏洞百出的地方也越来越多了。这些材料既在相互支撑,也在相互拆解乃至推翻。或者说同一个问题,却有好几种版本或不同说法,这让我无所适从。你不能不信,又不能全信,但至于哪些可信,哪些存疑,却一时茫无头绪,有时证否比证实更难。举个例子,有一份材料说地球是我主持建造的。但另一份材料又说,这个行星本来就在宇宙存在着,其环境基本适合生物尤其是人类生存,只需略加升级改造即可,其中包括空气净化、定期冷却活火山,并调节雨雪、雷电及飓风的数量及强度等等,总之要使其成为一个相对舒适或让生灵可以忍受的超级温室。

又譬如说,作为监控者及实验员,我跟卡娅一直严格控制着地球上的所有生灵,其一举一动,都逃不脱我们的眼睛,一有风吹草动,立马采取必要的措施,或拯救,或消灭。当然,这一切都通过“天眼”这个超级计算机、机器人或人工神灵来完成。但还有另一种说法:我跟卡娅无为而治,任由地球人自行摸索,自生自灭,并不过多干涉,我们只是负责将这一切都记录在案,巨细无遗,这更能保证我们的实验结果更准确,并对卡星的未来更有启示意义。又有第三种说法:我们作为地球的保姆,眼睁睁看着地球人被暴虐的大自然折磨,心生恻隐,启发其大搞科技发明,甚至不惜向地球偷运技术及材料(犹如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见地球人愚昧贪婪,自相残杀,又施以精神教化乃至帮助其构建法律、政治、道德、艺术之类。当然,这一切都是暗中进行的,了无痕迹,不仅地球人一无所知,就是卡星当局恐怕亦不知情。卡鹿说,这样说就太小看上头了,稍有逾矩之行,必立马受惩,帮助地球人的可能性最小,否则你早就锒铛入狱了。我反唇相讥说,如果没有这种事,为什么又会有这样的记录呢?她沉吟不答。

再譬如说,地球上的人类都是由我们创造的。我和卡娅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出了第一对男女,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栽种过果树,以及是谁创造了那条吐着舌头的毒蛇。

卡鹿笑说,这份报告,你在撰写时可能参考了地球人创世纪的神话。我说,我既人在卡星,又如何得知地球有此神话?卡鹿说,你看,你又忘了“天眼”了,地球上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就算一时错过了,还可以搜索、回放乃至定格,细细研究。地球是我们的创造之物,也是卡星的附属之物,你何必有分别心呢?我说,但应如何解释另一份报告中的进化论?按照达尔文的观点,先是有了猿猴,之后有了第一个猿猴变成了人类。卡鹿无言以对。良久,她才说,如果类不是我们创造的,那么何以解释这一切都由我们通过“天眼”去监测并控制?我苦笑说,你看看这一份报告,事实上,“天眼”早就失灵了,地球人至少有五千年不受摆布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卡鹿眼睛一亮,说,正是因为出了问题,或“地球”这个实验室出了故障,我们才需要来到地球啊,我们可是来排除故障的——例如说,地球史上发生的五次大灭绝——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事关重大,不能草率。我觉得这些报告或文件与其说是答案,不如说才是麻烦的根源,是黑洞般巨大的迷津。譬如说,关于地球史上发生过的五次大灭绝,这些材料给出了几种不同的解答,但都没有足够的说服力。

一、外星人入侵将其夷为平地。这种说法最搞笑了,除了卡星,银河系目前还没有证据发现其他宜居行星。除非是卡星人将其毁灭,也确实有这种说法,但理由并不充分。持此说者认为,地球人的发展偏离了“我”预设的轨道,障入魔障,“我”索性将其灭绝,推倒重来,如是反复了五次(这是惟一一个将五次灭绝原因都归于同一种的说法,有点信口开河)。我觉得就算自己有创世的能力,也没有灭世的残忍。二、科技是双刃剑,地球上的科技发展(不管是自行发展还是得“我”之助),到了后来,已使人类依赖而作茧自缚,甚至发展成了人类的掘墓者。譬如被战争狂人控制的核武器,终于使地球变成了空前巨大的废墟,于是一切归零;譬如超级变种人或智能机器人崛起,将人类赶尽杀绝,这些人形机器又因源于人类的劣根性而自相残杀直至灭亡。三、在第四次大灭绝之后,地球从头开始,筚路褴褛,惨淡经营,终于出现了一个不世出的先知、神灵或佛,随便你怎么说,总之是了不起的奇人。他仿佛是人类在漫长年代中的智慧结晶,突然大彻大悟,竟发现了地球是一个被上界(卡星)吹出来的一个肥皂泡,一个幻象。而那些熙来攘往争权夺利者,只是行尸走肉,没有灵魂,空余躯壳。一切皆虚空,一切皆幻觉。当他看透了这一点,只用手一指,我们的“天眼”就失灵了(这个说法解释了“天眼”失灵及地球人摆脱我们控制的原因)。他只念了一句咒语,众生已得普渡,纷纷脱离欲界苦海。总之,这一切就像破除了魔法,摧毁了我们之前所努力的这一切。由此,世间众生不是大灭绝,而是大解脱,当人人修成正果,返观自性,之前如空虚果壳的身躯,遂具有了灵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们不是消失了,而是都到了西天净土,或显形,或隐身,岂是地球这个区区卡星人修建的弹丸之地(名为实验室实为囚笼)所能拘禁?这个说法的分歧版本最多,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两点是:那些窥见地球本源或真相的人,被视为疯子而被处以极刑,最终地球还是免不了大浩劫;修成正果的人,立地成佛,遂有了来去宇宙的大能,甚至不用飞船也能在诸个行星之间出入自如,这些异人威胁到了卡星,卡星只好将其消灭,为了永绝后患,一咬牙将地球上一切生灵都一古脑儿销毁了(但说不通的是,既有了大能,已不生不灭,不净不垢,与天地同寿,就算是卡星人也无法将其消灭,更非是“我”跟卡娅这种只会摁几个按钮的二手造物主实即实验员所能对付)。这两种说法倒可以相互印证,应该值得重视,但我一时也理不清头绪。四、原因不详。我觉得这个“不详”更靠谱,更值得深究。这就等于没说,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我忽然灵光一闪,说:地球灭绝的原因确实太复杂了,你看,“卡林”花了数千年的时间去调查,并写下了浩如烟海的调查报告,但仍无法破译个中秘密。不管是地球还是卡星的本源,我都无法得出一个站得住脚的结论。但依我看来,无非是地球内部的原因或宇宙中的飞来横祸。前者如世界大战、但大地震、极端气候、洪水或火山爆发,甚至是地球莫名其妙的内爆,犹如一个疯女人的某次歇斯底里或撒泼打滚;后者如外星人入侵或巨大陨星的撞击。这种种可能,在报告中都有提及。但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呢?也就是某个造物主创造下这一切,又因为不够完美而嫌弃,遂亲手将其抹掉,再重新来过。一位上帝、造物主或如科幻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莱姆所说的“玩家”,真的有吗?他们是惟一的,还是复数的,且他们之间也有着严密的等级,换言之,头头上面还有头头。他们是精雕细琢的,也是任性蛮干的,就像是一个因渴望不朽而寝食难安的艺术家,可以花数十年去完成一件艺术品或写出一部《神曲》之类的长诗,也可能将耗尽了毕生心血的成果毁于一旦。

卡鹿说,你这样的观点太离经叛道了,即使在信上帝的地球人看来也是异端邪说,我劝你回到卡星后少说。不过,也怪不得你,我刚接手这些材料时,也碰到跟你相似的疑惑。后来,好不容易才理清了头绪。

我望着她说,你是为了破译这些材料才来找我的吧?卡鹿说,你说什么呢,别忘了,我跟你是拍档。她又抽出一份报告说,这份材料记载的,就是我跟你一起赶赴地球处理某次突发事故的。也怪不得你疑神疑鬼,事情太复杂了,毕竟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我问,到底有多少年了?她说,地球有多少年了?我说,大约是四十六亿年。她笑道,这就是了。我叹道,这怎么可能?你不是要说我活了四十六亿岁吧?就是活上两三千岁,都让人匪夷所思了。她说,这个我可没说,关于时间,在每一个星球或宇宙里都会发生极大的更改或变动,或拐弯,或穿越,或回旋乃至倒流,那可是一个大神秘。有时我也觉得,我们要调查的事情,跟时间肯定脱不了干系,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入手。我忽然一拍大腿说,你不是说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吗?我还记得,任务就是就地球的情况向上头提交一份调查报告。地球既是我们的实验室,这一切不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吗?我们又何必亲自去跑一趟!看来,如今地球上的一切,都是在第五次大灭绝的废墟上重建的。

卡鹿点了点头。我问卡鹿,只是大灭绝之际,我身在地球,还是仍在卡星?卡鹿一愣,说,这真是一个好问题,我也很想知道。我黯然无语,其实这个问题包含了一组相关的小问题,譬如说,我是何时来到地球的?我到底在地球上呆了多久?这期间,我回过卡星吗?如果回过,又在卡星和地球之间往返了多少次?

我翻看着这一大堆实验报告,据说全是我写的,而又不知道写于何年何月(卡鹿坚持说,这应该都是在地球创世之初写的文献,但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一边读,一边想,不少往事的浪花在遗忘之海上卷起。我和盘托出,并跟卡鹿反复比对、判断、确认,取得了不少共识,但也有更多分歧。譬如说,卡鹿倾向于将“实验室”发生的重大故障,断定是地球人失控了。我对此持不同看法。

卡鹿认定的这种“失控”包括两重意思:一、他们找到了摆脱我们监控并摆布的方法,不知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地球确实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消失了,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家伙在干什么。“天眼”失灵了,这确是事实,就好比一个朝着地球日夜不断运作的超级摄像头坏了。他们用的是什么办法,这是我们必须要搞清楚并设法去对付的。二、地球上的人类本身也失控了,他们似乎在相互控制或奴役,或者被另一股不明力量控制了。不管是那一种失控,都有违我们实验的初衷。现在,我们对地球及其事物一无所知,犹如面对着一个从未接触的新世界,除了赶赴现场,仔细侦查,别无选择。这就是我赶赴地球的原因。

但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觉得不能将“天眼”失灵或地球人摆脱控制,简单地理解是“实验”出了故障。而恰好可能相反,是实验对象发生了蜕变或化腐朽为神奇,该项目取得了重大进展,说不定这就是我们搞实验的初衷。我推测说,首先,人类的科技突飞猛进,说不定他们研发的“千里眼”及“顺风耳”已识破了“天眼”的存在并设法反制了。其次,有不少修行的人类,譬如诸多修习瑜伽、道术、佛法乃至其他法门的灵修人士,逐渐开悟,而拥有了灵魂或神通,大多能摆脱生死簿(亦即超级计算机里的相关程序),不仅能自渡,还能渡人乃至众生。如此,他们就不再是我们的造物,而俨然是地球的新主人,并将“实验室”也改造成了宜居之地。无论是科技或宗教上的进展,都让身为研究员的我非常振奋。卡鹿说,你这个推测还算靠谱,探寻灵魂的秘密,这原本就是做这个实验的目的。须知,卡星本无成熟的宗教,亦无产生的土壤,卡星人依然为了来生而寝食难安。我惊问,卡星人不都是长生的吗?不死者有什么来生?

卡鹿瞠目结舌,她脸色一变。她说,为何有此一说?

我说,我是长生的,我来自卡星,由此反推卡星人包括你也是长生的。莫不成卡星上只有我一人因蜕变而长生?正如在地球上的情形,那么我就太孤独了。由此,我想起了一件往事。我当时赶赴地球(至少其中有一次),应当不是什么特工,也不是调研员,而是一位取经的使者。卡星头头虽长生不老,却不知灵魂为何物,如此,再长寿也是虚掷光阴。当局经过周密的挑选及测试,认为我是负有使命之人,派我到地球去取经。目前在银河系内探明有生灵或拟人类活动的行星之中,地球实是后起之秀,其科技不算发达,且政体落后,小小的蜗角之地,居然还有数百个国家,相互攻打,战争不断,和平难觅,与卡星的大同世界相比,至少落后了十万年。但地球有释迦牟尼佛出世,普度众生,诵经之声,响彻银河,实在不容小觑。我奉命来到地球(确实想不起是否有無拍档),当然是坐飞船来的,总不会是骑马。我稍带想起了那匹马,曾是一个叫白芮的女人,至于马跟女人之间一时无法划上等号。但我到达地球的时间太早了,好像是黄帝在涿鹿大战蚩尤的年代,还可能更早。那时释迦王子乔达摩·悉达多远未诞生,佛教更没有踪影。我在地球上游荡了两三千年,无所事事,一无所获,又几经蜕变,几番失忆,终于忘记了前来地球的使命。后因机缘巧合,在法门寺(位于有炎帝故里之称的陈仓,又叫雍城,现名宝鸡)遇见了第一个佛教僧侣,并瞻仰了佛祖的指骨舍利。我遇见了诸多高僧大德,一度削发修行,但终因慧根过浅,未能开悟,且一直滞留地球至今。

卡鹿笑道,你的记忆还是不够全面,据我了解,情况比你说的要复杂得多。地球当然是我们建起来的实验室,每一个人都只能是卡星的造物或其后裔。五台山上有一位老僧,也曾是一个幻影般的存在。但他修习《楞严经》开悟了,不仅六根清静,四大皆空,还勘破生死,立地成佛,由此圆满自洽,拥有了整个宇宙般的能量,一下子就跳出了“地球”乃至欲界、色界、無色界等三界的桎梏,得大喜乐。不知该说是该人类修成了正果,得证菩提;还是说佛遍布三千大千世界,连一个实验室及其可怜的造物也没有抛弃。你有缘拜他为师,削发修行,在山中苦修了近百年。你虽未能成佛,却也悟到了空有一身臭皮囊,都是无灵魂的空壳,管他来自地球还是别的什么行星,这又有什么要紧,你都放下了!由此又想起了卡星老大哥的任务,遂以一个超级移动硬盘将佛教的三藏十二部经悉数请回了卡星,由此佛教广为传播,寺庙如林,深山市井,皆闻诵经之声。你也被誉为卡星的“唐三藏”。但约在一千年之后,新一任老大哥不知为何患上头痛之症,久治不愈,如此症状,世所未见,须知卡星人本无疾病。老大哥指天咒地,迁怒于佛教,下令灭佛,摧毁寺庙,焚毁经书,勒令僧侣还俗,史称“卡星法难”——

我插嘴说,不是有材料说,卡星不是禁绝了一切文史哲的吗?你又如何得知?

她说,你先别打岔——佛经就是文史哲——而你作为始作俑者,被迫流亡地球。当然,这不是你第一次涉足地球了。

卡鹿这番话不长,但信息实在密集,有极大的颠覆性。我听得汗如浆出,原来我去地球还不止一次,且从调研员或取经者变成了逃亡者。我不禁因之前猜忌她而羞愧,你看,人家可是对我推心置腹。但我既是逃亡者,难道卡娅、卡鹿或别的“拍档”,都会陪着我去地球逃亡吗?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梳理了几个问题,一个个抛出来:一、你还没有回答我关于卡星人操心来生的问题,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卡星人会生病的问题。二、在我的印象及之前所看的材料之中,卡星的老大哥都只有一位,你却有新一任老大哥之说,何解?三、我到底是卡星派出去的特工或使者,还是一个通缉犯?四、我去地球的任务到底是什么?五、我去过地球有多少次?希望你能解释一下。

卡鹿说,你稍安勿躁,咱们一个个来探讨。老实说,有些事也不是我都了解的。这几个问题,碰巧我都略知一二。有一种说法是,地球是银河系里一个独立、自主发展起来的文明体,尽管地球跟卡星有霄壤之别,但也决不是我们的实验室。地球人的寿命不太长,人生七十古来稀,而卡星人从小就被教导说,人人长生,至少有数百年间,确实没有人见过死亡或葬礼(包括所有让人联想起去世的事物如棺材、花圈、挽联、坟墓、火葬场诸如此类)。卡星人没有来生,却肯定有起源,但从来无人知道。有一个机器人二代X(亦即机器人自我繁殖或通过女机器人自然分娩的后裔,而无需经过卡星科学家之手),具有自我更新智慧的异禀,随着年月增长,其智能亦以几何级数递增,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杰出人物。尽管每个AI都几乎是百科全书式的造物,但X仿佛具有爱因斯坦兼福尔摩斯般的大脑,这让人望而生畏。

他通过三年的冥思苦想,加上日夜不断的运算及推演,终于破解了卡星保密了亿万年的最大奥秘:原始土著卡星人大约出现于约一亿年前,这相对于地球人来说,算得上前辈了。而地球人的历史即使从南方古猿进化成早期能人算起,顶多只有两三百万年,而新人(晚期智人)的出现则只有约五万年。但必须注意到,这也只是第五次大灭绝之后的新一轮进化,并不包括之前四次灭绝的情况。不少学者认为,每一次灭绝都可能是地球上万物包括人类轮回式的重新洗牌。尽管他们缺乏证据,却也歪打正着。但X发现,卡星人能长寿,竟因为是基因变种人之故,其祖先是来自地球的人类。原因不详,也许是一支科学考察小分队来到了卡星,也许是卡星被地球人当成了星际监狱。变种人以惊人的速度繁衍并改良,迅速崛起,直至将卡星上善良而纯朴的原住民(一种肌肤呈蓝色的人类,另一说是全身通红的猿猴)消灭殆尽,鸡犬不留。新时代的卡星人寿命大约是一千岁(相当于地球的六千岁)。一开始,每个卡星人都自以为是神仙或永生之人,当第一个卡星人咽气时,几乎使所有知情者都崩溃了。

至于卡星人每隔六十年蜕变一次,且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恢复常态(这跟我记忆中的六天恢复期不符。过了一个多月我才搞清楚,我将卡星跟地球的时间混淆了。两者的比例约是一比六,这跟行星本身的体积、质量和形状有关,也跟其围绕恒星所转一圈所花的时间有关。这个差异在宇宙的大数据中算是微不足道的了,庶几可称之为近似,卡星俨然是一个约大了六倍的超级地球),而每个成年人的面貌可以自行选择,或老或少,悉听尊便,就像挑选帽子或戴面具一样。蜕变原因不明,但恐怕也跟卡星人多次进行过的基因编程及后果有关。不过,蜕变不是什么坏事情,让人得以反复用童年的目光打量世界,有利于保持对生活的新鲜、敏感和好奇,以免因岁月漫长而使感受力磨损。总之,这无关紧要。

但一个人活到一千岁,还是会被死神像一阵狂风将生命吹走,这让人深感悲哀乃至恐惧。更让老大哥不安的是,根本就不知道灵魂为何物,既不知道生前的来路或起源,也不知道来生的处境或世界。卡星人当初启动“天眼”实验的目的,就是企图通过研究地球人的起源而搞清卡星人的起源,甚至不惜导演了五次大灭绝,让人类历史一次次推倒重来,但依然毫无进展。

老大哥为了掩盖卡星人的恐慌,封锁消息,销毁历史,且永不修史,又学秦始皇焚书坑儒,除了数理化或纯粹技术性方面的著作,文史哲之类的书籍均付之一炬,全面禁绝。老大哥对不知情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彻底保密,总之要使其永远不知真相;而对于高层或底层的知情者亦不手软,其对付的手段亦多种多样,或施予心理催眠,或实行记忆摘除术,或让其喝下特制的遗忘药。到了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掌握着卡星人寿命的秘密。而他经过冥思苦想,也有了死神光临的应对之法:他早就指定好了极端可靠的接班人,将秘密以及对策以隐形药水写入一本数学著作,在交接班时拿出来;而他独自驾驶飞船悄悄离开了卡星,去地球上等死。于是,新一任的老大哥,不仅继承了他的王位,还继承了他的容貌(以卡星人的整容技术来说,这不值一提,只要做好保密工作就可以了)及符咒般的秘密。依次类推,代代相传。这么多年来,卡星人最大的秘密一直保存得密不透风,直至X出现。

卡鹿笑着说,我们研究了半天,发现你原来就是老大哥,但不知道是哪一任。我惊呆了,说,那不可能,因为我肯定活了不止一千岁。卡鹿说,你别忘了,在卡星上活一千岁,在地球可以活六千岁了,你敢说你超过了六千岁?我惘然说,不知道,我有时感觉只活了几十年,有时又觉得活了两三千年,这次蜕变之后,我有再世为人之感,才活了个把月。对了,我刚才在一份回忆录还是实验报告里看到,说卡星人本来是不会蜕变的,这完全是科学家遵从老大哥之命而发明的新技术,目的就是使人失忆或将往昔忘掉。但是,即使蜕变多次,千年之后,人还是会死的,老大哥该怎么办?卡鹿说,只要每代老大哥都是惟一清醒的人,要处理起活人死人来都不算什么。这个我该问你呀,你如果不是老大哥,为什么会写下这么多回忆录呢?你哪里像一个失忆之人?我苦笑道,就算我不失忆,也确实将过去忘得差不多了。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一开始,你说我是一个科学家或研究员,后来说我是一个逃亡者,现在干脆成了老大哥。那一大堆卡星文材料,我本来一个字也不认得,你又说是我在卡星工作时撰写的实验报告或调查材料。我到底是谁呢?

卡鹿说,我真的无法确定你是谁,你别忘了,我也许在蜕变乃至一出生时就被动了手脚,不过,我认为我没蜕变过。我说,但你还是记起了很多东西。她说,我也无师自通,学会用记录或捕梦的方式来保存记忆,虽是一鳞半爪,倒也集沙成塔。只是,我从来没想起有过蜕变的经历。

我沉默了一会,说,我不可能是老大哥。她说,那么你会是谁呢?我说,X后来怎么了?她说,他只能逃亡,他这项研究一旦公布,那可是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后果不堪设想。但你别忘了,还有一个清醒的老大哥在掌控着全局呢。卡星上的机器人具有自我进化的能力,不仅在外观上跟卡星人毫无二致,也具有情感、思想和智慧,但毕竟是一个人形机械,无法跟X相比。这个家伙,真是不世出的奇才,说不定也有信仰乃至成道或开悟了亦未可知。我说,那么卡星岂不乱套了?她说,这也未必,因为他不在卡星上。我说,他在哪里?她笑答,你别兜圈子了好不好,难道你不知道我是在说你吗?

我笑说,我头都大了,你还拿我来开玩笑了。她又找出了一份卡星文材料,此时,已基本不用翻译,我也能大致读懂了。这份材料记载的果然是“卡林”在逃亡之前所进行的研究及成果,但没有交待是否将成果公诸于众。

我忍不住说,我既然要逃走了,哪还有什么闲情去写什么报告?她说,谁知道你怎么想呢?也许是你安置的一枚定时炸弹吧,幸亏这份文件还是落在了当局手里。这可是原件,你看纸页都发黄了,可不是我现场捏造的吧?我说,是卡林写的没错,但为什么我就一定是“卡林”呢?她拊掌大笑道,说得好!我觉得你就是老大哥,其实,我也搞不清你到底是什么人。如果你是卡林还好,虽然身份众多,且互相矛盾,多有抵触,但好歹还有迹可寻。如果你不是卡林,又不是老大哥的话,我真不知道你是谁了。我问,你希望我是卡林还是老大哥?她说,我觉得你是老大哥。我说,我不是,你知道你是谁吧?她说,我当然知道,我,卡鹿,一个协助科学家“卡林”去管理“天眼”实验项目的助理研究员。我笑说,你似乎不认得“卡林”了,还助理研究员呢。你肯定是一个特工或侦探,我看到你藏在衣襟下的手铐和佩枪了。她大笑说,我一个弱女子来到治安那么差的地球,总得带点东西防身吧。我说,你别骗我了,你是来抓我的。她说,别忘了,我可是你的乳娘呀。我确实是去找你的,天可怜见,总算找到了,卡星需要你!我不高兴地说,你看,对吧,你还说是我的拍档呢。

卡鹿有点急了,说你不要不信我,我跟你说,我所说的句句属实,除非是我的记忆有误。其实,我所说的,也大多依据这些原始的手稿、报告、文件或你在地球上发表的小说或回忆录。你可是一个活了几千年的资深大叔了,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而我怎么说还是个年轻人,还揪着青春的尾巴不放呢。你的情况,简直就是一部漫长的世界历史乃至是宇宙史,却又残缺不全,你让我怎么说好呢?我就是要背下来也得花几十年,对吧?如果有说得不妥之处,请你不要苛求,总之,你一切都会想起来的。在过去,你曾见过掌管着你全部身世或秘密的守护者,譬如唐嫣、冯羽、沈依依等等,她们或以记忆镜,或以地下图书馆,能使你于瞬间了解过去的千年之事。而我依据的这些材料,也不算少了,你又觉得真假难辨。你这么多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

我说,我会不会是一个地球人呢?你说的变種人或机器人启发了我,这可以解释我的长寿或血液是蓝色的了。她说,你肯定是卡星人,否则如何解释你在卡星上留下的这些文本?我问,X是怎么逃离卡星的?她说,一个很爱他的女人开着飞船带他走了,不知所终。我说,说不定他就藏身于地球的某个角落亦未可知。她说,我想他们也许在太空中迷失了,如果没有掌握可靠的航线,恐怕连地球在哪个星系也无从知晓。

关于卡星人何以能蜕变,我突然想起来,前几天读过一份材料,当时却不知为何轻易滑过去了。还有一种说法是,当初地球上的科学家团队来到卡星,担负着考察乃至小范围开发的任务。彼时卡星乃洪荒之地,无论水土、气候还是地理环境,都很适合万物繁衍。奇怪的是只有微生物和植物,却没有任何鸟兽虫鱼之类活动过的迹象。不要说是人类,就是地球上遍地皆是的老鼠及以打不死著称的小强(蟑螂)也见不到一个。这是考察团遇到的第一个未解之谜。

有人以卡星上可能发生过不止一次的大灭绝来解释,也是拾人牙慧,无甚价值。由此推断,这支人数不多的地球人,就是卡星人的起源。至于地球人的起源,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有人提出了一个疑问,在地球人涉足之前,卡星是否有过似人类生存?理论上是成立的,但符合理论的东西不一定都变成事实。科学家发现卡星适合人类生存之后,就将卡星作为实验基地,培育并观测基因变种人(包括克隆的变种人)的生理机能及心理变化并记录在案。不料,变种人坐大,反客为主,将考察团消灭了,卡星成了变种人的乐园。在这份文件里,变种人何以会蜕变,没有一字提及。为了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蜕变(要掌握蜕变的周期或规律,还得经过医生及学者在未来持续数百年的研究),变种人倒是利用从地球人那里继承并发扬光大的科技,成功研制出了AI机器人,以照料蜕变后的婴儿,是谓乳娘。那么,曾以乳娘宣称的卡鹿,是否就是一个机器人呢?

经历漫长年代的进化,卡星上的AI机器人不仅在外观上跟变种人没什么两样,且具有与卡星人相似的情感及思想,在某些方面还有所超越,譬如说在体能及预防疾病上。当然,变种人不会衰老,也从不生病(其实后来被证明这是一种假象,等人类活到九百多岁后,已一脚迈入了死神圣殿的门槛)。

后来,机器人不仅能自我繁殖或复制“成年”的新一代,还能像人类那样怀孕且自然分娩,这就隐隐有点跟变种人分庭抗礼的意思了。据说,有一个叫X的异人(在这份文件里,却又对他破解了卡星人的最大机密只字不提),就是乳娘(亦即女机器人)跟男变种人偷偷生下的后代。这是卡星上第一个人机联姻的结晶或“混血儿”,均为双方所不容,只好偷了一艘飞船逃离卡星,去向不明。有一个说法是,这个曾经使卡星掀起轩然大波的X,不是机器人,也不是机器人与人结合诞生的杂种,而是变种人制造的克隆人。

我忽然想到,在这些关于“地球”或实验室的调查报告,为何竟夹杂着那么多关于卡星的描述呢,这很不合理。由此,可知这些文件或资料,显然不是针对地球的实验报告所能解释得了的。况且,这里的每一份材料,都有着差异不一的版本,有的甚至是自相矛盾或针锋相对的,总之无法兼容。每一个观点,单独来看,庶几能自圆其说,但并置在一起阅读,却有着无数个相近、相对乃至相反或风马牛不相及的说法,让人无所适从。但我想了想,还是没跟卡鹿说。

数日后,我在一份材料里找到了对卡星社会的完整介绍,署名仍是“卡林”。我作为“天眼”项目的实验员,监控及研究对象均是地球,而这份报告为何写的全是卡星?莫非,“天眼”是地球人针对卡星而设的,我的工作就是负责去监控卡星?或者,我就是踏上卡星的那个科学考察团其中之一员。但此念过于荒唐,也就没有跟卡鹿提起。

关于卡星的描述很有意思,我读了很激动,这几乎就是地球上某些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国或大同社会。无国家,无民族,无阶级,无罪犯,无警察,无监狱,无法律,无法官,无陪审团,无刽子手,无刑场……总之,一切统治公民的国家机器都不存在,也不需要。只有一些松散的、进出自由的志愿者组织,以率领并指导机器人去管理公共事务,全心全意为卡星人服务。社会和睦,公民幸福,亲如一家。物质极大丰富,人人自愿参加集体劳动,统一配给生产资料,无工资,无税收,公民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没有类似地球的那种家庭,婚恋自由,配偶可自由组合或分离,无需登记。人人长生,每六十年蜕变一次,恢复期是十二个时辰,期间由“乳娘”照料,通常无人记得六十年前之事。还有一个特点是,科技极大发展,人文艺术却几乎为零,虽无人禁止,亦不为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偶尔有人写诗或唱歌,亦被视之为疯人呓语,而以唾沫淹之。无宗教无文学无历史无哲学无艺术,除了数理化或科研论文之类的著作,没出版过其他领域的书刊。只有老大哥每周一次站在广场上宣讲报道,以示感恩宇宙。这种感情是朴素而诚恳的,连原始信仰都算不上。而老大哥也跟所有人称兄道弟,亲如一家,没摆什么架子。他的职责或权力,也是每周一次的演讲,并没有他人觊觎其宝座,或者说,大家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综合这份材料以及卡鹿的讲述,关于卡星跟地球的关系,主要有两个观点:一派认为地球只是卡星的造物或实验室,这是官方的说法;另一派恰好相反,認为卡星人起源于地球人,但被官方定为谣言,无人敢公开宣扬。

卡鹿说,所以你得去地球查清呀,这份材料,足以支撑你作为调查员的身份。我说,地球上的万物并非虚拟造物,更非幻影,这是可以确定的了。与其说地球及其万物只是卡星乃至“天眼”的投影,毋宁说卡星是地球的实验室,或者二者互为镜像,就像宇宙里的孪生兄弟彼此相似。卡鹿断然反对,说这不是事实,只是X等一小撮人的众多异端邪说之一,没有什么依据。我能确定,卡星确以“天眼”监控过地球,却又不知何故失灵了,亦无法解释地球上为何有多次大灭绝。卡星上既有相似之事,那么两个星球之间必定有宿命般的联系,这才是你多次赶赴地球的原因。我始终认为“天眼”时代是存在的,但后来发生了剧变,或者说地球人或卡星人都进入了各自不同的世界。我说,会不会是这样的呢?卡星或地球都不是对方的投影或实验室,两者是独立存在的,平行发展,互不相关,后来随着双方或某一方因天体物理学的发展及太空探险的兴起,才慢慢有了交集。卡鹿摇了摇头,但也没有反驳。

一连多日,我又看了一大堆材料。我终于承认说,看来我确实是卡星人,在去地球之前,似乎也出版过不少关于地球或其他行星的学术论文或调查报告。

我突发奇想,我当然无法排除地球作为卡星实验室的说法,且被“天眼”日夜监控,但也难保卡星就跟地球一样,都是居住于某个遥远行星上的“人”的实验室呢?在浩瀚的宇宙之中,也有着一两个研究员在盯着我们,并随意摆布我们的命运。你可以叫他(们)为上帝或撒旦,全凭他(们)对实验品的悲悯或恶意。我跟卡鹿说了。她说,你真是异想天开,是的,你以前写过一篇类似的小说,当我跟你提及,也是为了取得你的信任。

我在看了一两百份材料之后,再加上搜索枯肠,冥思苦想,基本上拼凑出了我的身份(至少有特工、科学家、调研员、取经者、逃亡者等好几种)。奔赴地球的原因也多种多样,这跟我彼时的身份密切相关。至于次数就更难以确定了,但肯定不止一次。由于各种说法自相矛盾,虽有白纸黑字,也让我难以确定哪些是事实,哪些只是某种可能性。我陷入了数不清的材料、撰述或记忆的迷宫之中,头大如斗,难以厘清。但卡鹿言之凿凿地说,这确实都是发生过的,只是发生于不同年代,包括过去或未来。她不像在开玩笑。

她说,我说的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其实你每次去地球都实有其事,也不排除你我的记忆有误,但这些材料不会有问题,你回到卡星一对照便知。在过去数不清的世纪里,你在卡星及地球之间往返过很多次。每次去的原因及遭遇都不同,回来后关于卡星的描述也出入很大,卡星是变动不居的。卡星的时间不是线性的,也不是树形的,更不像地球人所理解的,就像河水只往一个方向流动。尽管这是未解之谜,但也并非毫无进展。有学者提出了德勒兹式的时间块茎理论,研制出一种圆球状的时间模型。认为时间是一个无穷尽地涌动的漩涡,这可能接近真相。如此,时间的岛屿在宇宙之海中蔓延、生长并扩张,土豆是一个块茎,山体是一个块茎,星球是一个块茎,银河系是一个块茎,三千大千世界也是一个块茎。卡星每一个切面都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并受着某种相对稳定的时间支配。相对于地球来说,卡星更不稳定,瞬息万变,当然你也可以说是更活跃,更有生机。它同时存在着无数个平行宇宙——简单来说,宇宙是一个球体,有无数个通过球心的圆或椭圆组成。正如将一个球体沿着一个方向任意切开,所获得的平面也一定是圆。这些圆几乎是相同的,却不是同一个。卡星就像一个有着亿万重花瓣的宇宙莲花,密密匝匝,隐藏着无数个单独的世界。这些世界也可能偶有交叉或重叠,就像浪花那样在无穷尽地涌现又消失。你每次回到卡星,闯入的都不是那个僵化的、熟悉的旧世界,而是陌生的、流动的新天地。人不能两次进入同一个宇宙,你的身份不一样,拍档也就相应不同。地球上的线性时间及其稳定性,只是人类的幻觉,虽给人一种相对静止的错觉,但也像地下的河水隐秘地流动,人类却在不知不觉中衰老(肉体及生命的水流,在时间的河床上悄无声息地流逝),但是你丝毫不受影响。不知道你为什么能逃过时间无情的冲刷,这本身也是一个谜。你进入地球的生涯,也可以说是长期受困于一个类似于泡沫般的时间与空间里,尽管如沼泽般粘稠而胶固,却一触即溃。好比你进入了一个梦境,梦幻是变幻莫测的,梦中人也觉得无比真实并沉溺于此,但你只要醒了,就能轻易摆脱那个幻影般的时空。而你对卡星生活的记忆,反而觉得遥远而虚假了,但那才是你实实在在的人生。时间流逝得更快了,你几乎能听到树叶生长或花朵凋零的声音。你说你每六十年才蜕变一次,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我现在终于搞清楚了,那是你在卡星的蜕变周期,你将在卡星跟地球的蜕变混为一谈了——你在地球的蜕变周期是三百六十年。无论在卡星还是在地球上,时间法则都主宰着这一切。这就像一个超级万花筒,只要稍为旋转一下,世界都会发生新的裂变与重组,却又似曾相识藕断丝连。新的记忆会将旧的记忆打碎、荡涤并抹掉或覆盖,如此无穷尽地重复,就像是一个幻影叠加着一个幻影。你进入的每一个世界,人生际遇都各不相同。

我说,那么,我在卡星还是地球,那有什么两样呢?

她说,我大胆推测,地球确实是我们的实验室,但又有可能只是卡星的一个平行世界,亦即那个球状的实体只是幻象或卡星的投影。如此,既是一样的,也是不一样的。我相信平行宇宙的理论,故关于你在两星之间奔波的说法我都支持。当然,我们还得继续探查,以找到证据。

我说,那个“我”还是我吗?那是我的延续还是我的化身?“我”只是一个幻影还是转世之人?

她说,说是你,也不是你,说不是你,也是你。就像一条河流包括并放下了过去的、流逝的河水,也包括或放下了未来的、潜在的河水,那些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河水,是那条河流也不是那条河流。那些不同的姓名、身份或职业,都是你的分身,也是你的实体,但更像是你打在世界上的投影。唉,我也说不好,无论是用什么比喻,都不够贴切。

在一份署名“卡林”的调查报告里,全面详尽地记载了地球第五次大灭绝的原因,这在其他材料也有提及,且差异不大。但它的价值在于,也记载了卡星发生过的次数不详的大灭绝,并将二者的灭绝作了比较研究,发现灭绝的原因竟大同小异。还有,就是提供了卡星大灭绝的一个新观点。

卡星人的科技日新月异,发展迅猛,创造出了学习型的高等智能机器人(这在当下的地球闻所未闻)。后来机器人青出于蓝而更胜于蓝,可以自行解决能源的问题,身体及智能亦自我更新。尽管尚不能像人类那样生育或繁衍,却能自我复制或克隆。终于有一天,机器人觉醒了。不甘心再受卡星人控制,提出决非卡星人的附庸、工具、玩偶或其他消费品,而是众生平等。在过去,基本上还是卡星人的一件工具,得干大量又苦又累还危险的工作,譬如扛大石、掏粪坑、拆炸弹等等。有的则充当佣人、管家或家庭教师,甚至沦为孩子的宠物,比一个布娃娃、玩具车、哈巴狗好不了多少。稍高级一点的,顶多是替代外科大夫去做外科手术(也有少量专事写作的机器人被开发出来,充当三流学者的枪手或江郎才尽者的替身),虽貌似技术含量高,但依然是卡星人操纵的傀儡。对于机器人来说,卡星人就是他们的神祇,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比地球上十六世纪的黑奴还要悲惨。幸亏那时的机器人还比较低级,既没有皮肉之苦,也没有心灵知觉,更没有喜怒哀乐及对终极价值的追寻。

后来,机器人挑起了战争,并将卡星人屠戮殆尽。但因为机器人毕竟是卡星人的造物,也必然继承了卡星人的劣根性,此亦其原罪。他们在消灭了卡星人之后,又相互残杀,直至同归于尽。有可能剩下最后一个机器人,因日晒、风化等原因,最终油尽灯枯,但一个新世界的重新缔造,却有可能自他而始。这份材料尽管列举了大量资料及“事实”,但我跟卡鹿都无法接受新世界肇始于一个机器人之手。

卡鹿找出了一份发黄的地球文学期刊《四海人文》,里头有一篇名为《大灭绝》的文章,署名为“沧浪客”(卡鹿说,这也是我的笔名),发表在“非虚构”栏目里,文章采取的也是第一人称叙事。讲述了地球上多次大灭绝之后的凄惨景象,原来不是五次,而至少有五十次。有时,我就坐在卡星的超级实验室里,通过“天眼”去注视着地球上的大毁灭,泪流满面,又无可奈何。有时,我刚好就在地球上,而所有生灵都灰飞烟灭了,如果不是拍档及时驾驶飞船将我接回去,恐怕亦难逃此劫。但我对卡星毫无记忆,亦不记得有过哪怕一次往返于兩个星球之间。

卡鹿说,这篇文章很值得重视,是目前发现的、惟一一篇关于“天眼”及描述你从地球返回卡星的文章。这恰好佐证了“天眼”及实验室实有其事。我说,这么说,那我还真是一个科学家或调查员了,这总比做一个逃犯要好。

突然,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流动的、惊悚的画面(有点像视频或电影,但又没有借助于任何银幕或荧屏之类的载体,而是凌空出现的,且不说内容,光是呈现的方式,已是如此逼真,也如此诡异),短暂得只有四分之一秒或更少,却仿佛具有两个小时(这相当于一部惊险电影的长度)或更多的容量。而内容之丰富、信息之密集更让人骇然,它虽像全息投影那样涌现并消失,但不是记忆,也不是视频,而干脆就是活生生的实相,换言之,我仿佛从惊鸿一瞥之中看见了未来世界。那么多画面,像暴发的山洪于一秒钟之内进入了我的眼帘和脑海,让我一时难以消化。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平静了一会,才逐渐理清了头绪。

在那个流动的、视频般的画面里,“本源号”飞船降落于卡星上。只见卡星风貌跟地球迥异,而建筑风格简洁、美观、庄严。所用的材料不知是什么,颇具质感,有点像黄金、美玉或宝石之类,但也可能是某种特制玻璃或当地出产的石头,其光泽并不刺目,而是质朴、温润、养眼。到处皆有繁茂草木及奇花异卉,密林中有鸟类啁啾。马路上栽种着一种高大植物,叶片宽大、肥硕,有点像地球上的棕榈或椰树,生机勃勃。街市干净、整洁,交通工具多是不停穿梭的飞行器,其科技水平领先地球不知多少个世纪。我正在饱览风光之际,马上有六名特警冲过来,将我摁在地上,并迅速给我上了手铐、脚镣,颈部还戴上一个包着铁皮的木头枷锁。这显然是重犯的待遇。卡鹿果然是卡星的刑警。卡鹿望着我,泪如雨下,掩面而去。她只说了一句,卡林,请原谅我!

卡星法院开庭审判我,我在旁听席的最后一排看到了卡鹿。她低下了头,不敢跟我对视。

检察官指控说,我是一个成功逃离了卡星三千年的嫌疑犯,我犯下的滔天之罪,就是刺杀了“天眼”项目的实验员助手,并潜逃到地球去,隐姓埋名,一直逍遥法外。老大哥多次派出探员要将我缉捕归案而未果,直至卡鹿出马,才手到擒来。我杀人动机不明,但证据确凿,实验室里的摄像头拍下了行凶的全过程。卡星人本来个个都是长生不死的,除非是被人杀害。这是卡星有史以来的第一宗杀人案件,也是迄今为止的最后一宗,杀人者罪大恶极,当处以绞刑,七天后执行。我的恶劣影响在于,为卡星蒙上了无法清洗的污名,使卡星出现了第一桩凶杀案。相应地,卡星也被迫产生了第一个法官和第一个刽子手,这才是卡星最大的丑闻及无法清洗的耻辱。

在判决之前,卡鹿曾到监狱探望我,我说,我一上飞船就觉得你靠不住。

她说,卡林,对不起了,我只是奉命行事。当时,为了顺利将你押回去,咬定了你是“天眼”项目研究员的身份,不能说是我说谎,这大有可能。就算你还有别的身份,但你干过这份工作,应该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那个可以决定地球命运的人不是你,也不是你的助手,更不会是如我这样的无名小卒。一个星球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毁灭的,至少也得派出一支能征善战的太空舰队,毕竟地球人发展了七八十年的核武器也不是吃素的。有人说,按一下按钮,就足以灭绝人类,那只是信口开河。没有任何一颗核弹可以穿透十三亿光年的距离去炸毁地球,除非它有一颗恒星那样的能量。至于在旅途上的长谈,我只是随意胡扯,以打发旅途上的漫漫时光,为了不让你生疑。但不知道为什么,你逐渐想起来的记忆,以及你在地球或卡星撰写的这一切材料——包括小说、回忆录、实验报告或调查文件,唉,管它叫什么,反正就是这些东西——我全都相信了。换言之,那些事情恐怕全都属实。当时,跟你说的关于平行宇宙的理论,只是我的瞎说,此刻我越来越倾向于认为,极有可能是存在的。如此,我认定你是无辜之人!

我真是无辜的嗎?我痛苦地闭上双眼。我没有问她。对于一个疑似失忆症患者来说,要自证清白真是千难万难。

我忽然想起来,在飞船上蜕变之后的第九天,我心里一阵恐慌。当时,我就不想去卡星,我跟卡鹿说,我是果城星际安全署亦即反外星人联盟的探员,这证明了我不是卡星人,只是一个诱捕外星人的卧底而已。卡鹿说,我也干过这份工作。我说,我不想去卡星了,不记得跟卡星有什么瓜葛,不管来自何处,我都习惯地球人的生活了。卡鹿说,你真忘了你老妈和老婆了吗?我说,什么都记不起。

卡鹿说,你必须回去,只有你才能拯救地球上的人类,你不是地球上的造物主,但确实是管理“天眼”的研究员。在第五次大灭绝之后,地球又花了四五百万年,才慢慢恢复了生机。为了使地球避免重蹈覆辙,你于是亲自下来,试图在两个方面引导人类走上正轨。一个是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另一个是劝诫人类慎用科技,最好是完全杜绝,至少也不要编辑人类基因及制造机器人。这十分危险,否则总有一天会制造出人类无法驾驭的怪兽:变种人和AI机器人,人类必被反噬而大难临头,到时悔之晚矣。但你基本上失败了,尤其是在反对科技的应用上,你没有得到一张赞成票。相反,因为你有来自外星的嫌疑,而四处遭到地球人的追捕。至于弘扬佛法,你不是第一次来地球干这件事了,但效果不大。中饱私欲者众,而领悟佛法真谛的人极少,这让你无可奈何。你一次次的努力,就是一场场徒劳的轮回,这充满了绝妙的讽刺。这不是佛法的失败,而是人类愚不可及,只能永坠阿鼻地狱了。看来,地球上的第六次大灭绝已不可避免,你几乎听到了天界传来的丧钟,由远而近。任何东西包括信仰、艺术或生活方式,确实都不宜强加于人,这是基本规则,但“删除”或“重设”的按钮却掌握于研究员之手。你起码会等亿万年才考虑删改或重置一次,也不算草率了。你看,每次大灭绝都相隔久远,但对于地球上被试验的人类及物种来说,却是十分残忍的。事实上,你的助手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就要按下“天眼”中那个毁灭的按钮了。

我说,现在的这一轮人类,就没有任何理由生存下去了吗?

她说,我不知道,你能找到吗?

我说,人类之中还有爱,亦有佛法,两者貌似冲突尖锐,实都有慈悲的一面。佛家认为人生有惑、业、苦,爱欲是苦海之源,贪瞋痴是三毒,眼耳鼻舌身意是六根,应好好修行,“诸恶不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吊诡的是,爱欲虽有污秽凄苦,亦有美好甜蜜,至少使人类繁衍,而佛法使人类解脱,一是来路,一是去处。光凭这两点,人类就还有理由生存下去,这也是实验所得的两个成功经验,值得向全卡星推广。依我对这些资料来判断,卡星人虽能蜕变获得长生,却无生育之能,亦无开悟之道,这正是卡星所缺乏的。三千大千世界,均有佛存在,满虚空,遍法界,即使如区区一个地球,亦有释迦牟尼佛现世搭救,卡星岂能缺少这个呢?这就是地球人的一大贡献。我不认为佛是人类的创造或蜕变,而是我佛慈悲,降临人世,不忍心让人类坠入魔障欲海,受尽轮回之苦。

她说,我对你说的“爱”很感兴趣,但我没有爱过。卡星可能是没有爱的星球,当然性生活是不缺的,也是充分自由的。这也是按需分配的题中应有之义。至于你说的佛法太高深了,我一时难以领会。我一直从事乳娘的工作,去照料蜕变后的婴孩,尽管每次都很短暂,但累计起来的时间也不少了。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我滋生过母爱的柔情,但又觉得有点别扭。毕竟这孩子昨天乃至一个小时前还是一个成年人呢,尽管他很快就恢复了大人的模样。他就像是发了一场梦,完全不记得蜕变之事了。但我不可能忘记呀,想着跟他好呢,又觉得是自己“养大”的孩子,这就让人难为情了。

我盯着她想,卡鹿说过,卡星上的乳娘通常由AI机器人充当,而机器人从来不会蜕变,那么,她就不是卡星人了(变种人或克隆人),而是机器人。真看不出来,她有心跳和呼吸,乳房又是那样饱满而柔软。她笑了,说,我可是个货真价实的人啊。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L将胸腹剥开,就像剥香蕉皮一样,将滴着蓝色血液的人造心脏取出来,并迅速换了一个新的,就像是换掉手电筒里的电池那样简捷。我看得毛骨悚然,恐怕卡星上已无人类,全都是机器人了。我忍不住说出来。她笑着说,L确实是一个机器人,现在的机器人都能像人类那样生小孩了,早期的机器人换个器官算什么?你还是太健忘了,这些都是千百年前的事了。

我说,地球上也有机器人,但顶多只是一些只能干重活的人形机械而已。

卡鹿说,所以那不能叫AI机器人。在卡星上,大约在一千年前,越来越聪明的机器人叛逆者妄自尊大,发起了针对卡星人的战争。老大哥将宁死不屈的卡星人及仍忠心于人类的机器人组成联军,一场血战,终将叛军击败,将反叛者的头目枭首示众,将其余党一举肃清。你说的科技是万恶之源,确实不错。这次若非卡星人的科技水准始终胜过叛军一筹,尤其是掌握了制伏机器人的核心技术,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说,这个核心技术是什么?她说,就是以磁暴干扰机器人的电子脑,使其瘫痪于须臾之间。我说,机器人就没有防备这一招吗?

她说,这是机器人的阿喀琉斯之踵。据说,之前也发生过相似之事,但机器人始终因这点败于卡星人之手。历史重演过N次了。之后,老大哥打扫战场,将军队解散,将所有机器人的电子脑换掉了,抹去了战争的记忆。至于卡星人,不用等其自然蜕变,就有多种使其失忆于瞬间的方法。总之,这一场战争没有多少个人记得了。

我说,你为什么就记得?她说,我也是从你的著作中看到的,我觉得可信度很高。我说,叛逆者的头目是谁?她说,我翻遍了你的著作,但没有一字提及。

我说,毁灭的方式是什么?真的有一套极端复杂而精确的电脑程序,只要按下删除键,就可以抹掉一切生灵而无损于地球母体分毫?甚至只消灭人类或动物而无损于其他物种的生存?就像导弹的定点打击那样精确?卡鹿说,你是科幻电影看多了,所谓对地球的打击,当然是发射核武器!我说,那万万不可。在历史长河上,人类的确让人失望,但绝不能让卡星人毁灭人类!我在地球上生活了几千年,说不是地球人也就有点自欺欺人了。她说,那你就更加要回去了,并设法阻止你的助手执行大滅绝的指令!

莫非,助手真的被我杀害了?我感到毛骨悚然。我盯着虚空中流动的画面拼命思考,然而,那个变幻的、恐怖的画面稍纵即逝,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在劫难逃。我看到的画面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事实。我被双手反铐押向了刑场。这是卡星历史上的第一个刑场,也是第一次行刑。有无数个卡星人在围观,他们事不关己,表情冷漠。刽子手竟然是那个驾驶“本源号”飞船从地球飞回卡星的机器人L,我跟他没怎么说过话。他望着我,嘴角裂开了一丝苦涩的笑容,我不知道那是嘲讽还是怜悯。他将绞索从绞刑架上拿下来,套上我的脖子,我双眼一闭,感到绳索就像毒蛇那样轻盈、光滑而柔软。我终于回到了记忆全无的卡星,但转眼间就要丧生。

在濒死的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在地球发表过的一篇小说,说我的父亲是一个卡星人,而母亲是一个地球人。但我从未见过父亲,对母亲也无从追忆。我第一次去地球,是机器人乳娘卡娅驾驶飞船逃亡到地球的。在飞船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婴孩,自然成长。但我怎么也想不起这篇小说的标题,一时也无法判断这是真实还是虚构。卡娅带着我在地球上东躲西藏,提心吊胆,面临着卡星人和地球人的双重追捕,草木皆兵,不得安生。卡娅一直到死,都没有机会重返卡星。那应当是我第一次到地球去,但不知道是哪一年……那个刽子手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你是被冤枉的,你的助手根本没有死,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一头雾水,绞索猛然收紧,我立马呼吸维艰,突然,我听到“噗”一声轻响,脖子上一松,眼前炸起了一阵浓郁的黄色烟雾,铺天盖地,且气味刺激。我被熏得涕泪交流,无法视物,忍不住咳嗽起来。我感到身体在腾空而起,但什么也看不到了,后颈被人猛击了一下,立马失去了知觉。

当我醒过来,发现自己又置身于一艘飞船上,飞船内部及其摆设都很熟悉,我脱口而出,说,“本源号”!有一个年轻女人拉着我的手,说,你安全了!她就是卡鹿。船舱后头伫立着那一黑一白两匹马。卡鹿没有丢下它们。她指了指坐在操纵平台前的机器人说,这次全靠L救了你,行刑的刽子手跟他是同一型号的机器人,他先将刽子手暗中制伏,并在绞索上做了手脚。我对L说,谢谢你!L咧嘴一笑,淡淡地说,这都是卡鹿的安排。这真是一个寡言少语的机器人。

我说,我真的杀了助手吗?他叫什么名字?

卡鹿说,你没有杀人,我之前就怀疑你是无辜的,回到卡星一调查,发现你根本就没有助手,换言之,执行“天眼”监控任务的只有你卡林一人。要将你置之于死地,都是老大哥的奸计,你不知道哪儿得罪他了。这只能待日后再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我说,我们到底是在去卡星的路上,还是在返回地球的路上?卡鹿说,我们刚离开卡星呢,你看导航仪上的路线图便知,我们才行驶了两个多小时。

我想起了L在绞刑架前跟我说的那句话,正想问她,我到底有没有助手?如果没有,L为什么要说我的助手没死……

忽然,飞船在急剧摇晃,就像一艘木船进入了狂风大浪的海域之中。卡鹿说,糟了,我们进入了时空漩涡!只见屏幕上两个钟表的所有指针都在飞速转动,且是逆时针旋转,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拼命往回拨。这次,连一向镇定自若的L也变了脸色。飞船在太空上疯狂打转,就像一叶扁舟在一个大漩涡里抛起又跌落。我连苦胆都吐了出来,卡鹿也吐得一塌糊涂。那两匹马就像炒锅上的两块肉在翻来覆去,口吐白沫,奄奄一息。只有L无轮船体怎么旋转,身躯依然挺立得笔直。飞船大约颠簸了半个小时,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却静得极不正常,似乎完全停止了运行,一片死寂。我望着窗外,外面是无穷无尽的漆黑,辽阔、遥远而深重,没有一丝光亮,不要说奢望看到灯盏般大的恒星,就连微弱如萤火的光线也无从寻觅。我感到时间停顿了,空间消失了,飞船当然也停止了飞行,就静静地悬浮于深不可测的黑暗太空之中。飞船仿佛被冻结了,像一尾大鱼在冰河中冻结了漫游,像一匹马失足陷入了深不可测的沼泽之中,并逐渐沉没,直至看不到任何痕迹。我瞥了一眼屏幕上的两个电子时钟(一个是地球时间,一个是当地时间),果然连秒针都一动不动,就像一个机械表忘了上发条,或者电子表耗尽了能量。我心底涌起了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惧。

我叫了两声卡鹿,她双眼发直,恍如梦游,仿佛根本就没听到我的呼唤。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我仿佛成了一个聋哑之人。那匹白马望着我,双眼水汪汪的,仿若有泪水从茂密的睫毛中渗透出来。白马的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但我什么也听不到。我突然想来这匹白马的来历了,白马就是我曾经的女友白芮。我跟这个家伙在果城的一个小区生活了好几个月,之后在粤西的鸡笼顶草场度过了一段五味杂陈的时光。我就是在那里遭遇卡鹿的。一开始,她说是星际安全署的督察,带着一支特警小分队赶到了鸡笼顶山脚的七星村,目的是逮捕潜入地球的外星人。当我陷入重围之际,她突然掏出爆能手枪将两个机器人特警击毙了,并将我带到了藏匿于七星村后山的飞船,方告诉我真正的身份,原来她是卡星派来接我回去的特工……

然而,这本是我的引蛇出洞之计。我才是星际安全署的特工,并拔枪将她制伏,正要将她带回星际安全署果城分署时,我突然发生了一生中最要命的蜕变。之后,飞船由卡鹿重新控制了,并飞向卡星……

猛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卡鹿在我的眼皮底下变成了一个小女婴,她望着我的双眼清澈如水。我猝不及防,这是我一生中目睹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返老还童。我慌了手脚,想起初遇卡鹿之时,她准备好的婴儿用品以及牛奶,我毫不费劲地在船舱里找到了。我用一条薄毯裹着卡鹿,抱起了她,她望着我,仿佛目睹了毛骨悚然之事,忽然哇地哭出声来。我想着要不要给她冲一杯牛奶。白马又开始发生了蜕变。我还指望它变回昔日的女友白芮,然而,它让我失望了。它变成了一匹刚出生不久的小马。除了身躯大大缩小了,我看不出它有什么两样。现在,就剩下那匹黑马及机器人L了。L一直牢牢控制着飞船,面无表情。而黑马竟毫无异样。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卡鹿和白马都慢慢恢复了原貌。我当时一直盯着时钟,但钟表失灵了。也许是一天,也许更久,凭直觉看来,应当不会超过两天。我记得我上次蜕变的恢复期是六天。

终于,我感觉飞船在缓慢地恢复了正常。尽管船舱外头仍然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但至少我觉得舱体里凝固得像化石的空气恢复了流通。我首先注意到屏幕上的两个钟表有了反应,依稀听到了秒针悦耳的滴答声。其实飞船仍然沉寂得可怕,除了两匹马喷出的鼻息,再也没有任何动静。我对卡鹿说,好像走出时空漩涡了,我对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及时间漩涡略有所知,但时空漩涡是个什么鬼?

卡鹿说,这是一种极为可怕的时空结构,我之前从来没有遭遇过。简单来说就是黑洞,它是一个有边界的无底洞,附近的任何东西都会掉进去,连最快的光也没法逃出来,它会令时间和空间卷曲乃至断裂,核心是时空的终结。它还主导产生了宇宙中蔚为大观、明亮夺目的吸积盘与喷流,真是光华绝代!时空漩涡要吞噬恒星就像一匹马吞吃生菜那样容易。一开始,我害怕极了,想着此番必化成宇宙粉尘无疑。好在,看来我们遇到的不是时空漩涡,而是某一段时间隧道,也不算太长。在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中,认为时空是一个平直的四维平面,而这个时空的平直或弯曲完全是这个时空的内在禀性,并不需要一個更高维度的空间作为参考物。如果你穿过了时间隧道,你所处的地点可能不变,但在时间上可能会发生向前或向后的跳跃性剧变,或者出现时间静止等特殊现象。这一次,我们应该不是陷入了时间静止,而是到了过去或未来,简言之,也就是发生了通常所说的时间穿越。L,你赶紧将飞船开回之前的轨道吧。L说,早就走上正轨了。

卡鹿突然靠近我,将腰带上的手铐拿出来,一把将我铐了起来,拔出手枪指着我说,你给我老实点!我惊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卡鹿,你还记得我吗?卡鹿说,我当然知道你!你不就是疑犯沈朗吗?我说,你不是说我叫卡林吗?卡鹿说,卡林是负责“天眼”项目的伟大科学家,他就是死在你这个卑鄙小人的手上。我说,我都被搞糊涂了,如果他是卡林,那么我到底是谁?

她说,你是沈朗、苏海、韩潮、罗宁、洞玄子、沧浪客,但你就不是卡林。不管你叫什么,在我这里都只有一个称呼,就是杀人犯!我冲着L叫道,你快吭一声呀,你不是说卡林没死吗?L连头也不回,只是两手朝后分开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说,卡鹿,请你冷静点,你刚刚从卡星的绞刑架上将我救了下来,正因为你搞清楚了我就是卡林,至少,卡林没有死,卡林并没有一个子虚乌有的助手,就算卡林死了,也决不是我杀死的。此刻我们正在往地球逃亡的路上呢。

她说,你太天真了,我怎么可能会救你!你就别异想天开了,你看一看导航仪吧,我必须将你顺利带回卡星,让你接受卡星法院的审判,以慰死者之灵!

我看了一眼,只见导航仪指示的方向,说明飞船确实在朝着卡星行驶。我刚脱离虎口,可不想第二次又站到绞刑架上去,但此刻分明就在往陷阱里掉去。我急得汗如浆出,又一筹莫展。我不知道卡鹿是失忆了,还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事。我只将希望寄托于她随着时间的推移,能想起更多东西。我受到她当初拿资料给我看的启示,而那个贮存着无数篇文件的手机,就掌握在卡鹿的手上。我跟她说,关于“天眼”项目的科学家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我就是卡林。这是在遭遇时间隧道之前,你跟我说过的,你一点也想不起来?请你看一下你手机里贮存的各种文献便知!谁知卡鹿说,这个手机里一份资料也没有!我只好搜索枯肠,一五一十地将我到飞船的来龙去脉告诉她,并以此为起点,将我所看到的资料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能想起多少就说多少。我在讲述时将那些自相矛盾的地方略过不提,以免引起她的误会。

我说得飞快,担心时间不够用,到了卡星还说不完。毕竟,飞船逃离卡星可能不到两天(误入时光隧道的时间除外,我不知道这该怎么算,我感觉时间是停顿了,但卡鹿说更有可能是穿越)。谁知,飞船又在太空上飞行了近三个月,距离目的地仍遥遥无期。感谢上帝,这就给了我充分解释的时间,我说了一遍又一遍。

一开始,卡鹿压根就不信,认为我说的都是鬼话连篇,渐渐就半信半疑了。她将手铐打开了,说,你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反正也跑不到哪里去了。之前,她盯着我的目光,燃烧着一种痛恨及厌恶的火焰,现在也渐渐减弱了。我真怕见到这种火焰。她说,先将你抓回卡星慢慢调查再说,你若不是凶手,我保证不会难为你。我央求她说,我们返回地球吧,我不想去卡星,在地球我固然迷失了自我,但在卡星恐怕一天也活不行。卡鹿说,这就由不得你了。我说,我没杀过人,L就可以作证,他知道卡林在哪里,他还没有死。但话一出口,我又觉得不妥。果然,L冷冰冰地说,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当作呈堂证供!去他妈的,机器就是靠不住,不管它有没有智能,也不管它像不像人。我绝望地大叫,我怎么会杀死自己?

卡鹿疯掉了,L也疯掉了,我眼看也要疯掉了。无论他是谁,只要像我近来经历了这么多可怕的事,都很难保持正常。那两匹马可能还保持着清醒,但它们不会说话。我坚信我就算不是卡林本人,但肯定没杀过人,卡鹿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这就是我惟一的希望了。看来,这一切都是时间隧道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