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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短篇小说)

2019-08-24夏立楠

南方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本溪孩子

开端

9月12日,我省青年诗人陈某某不幸离世,享年28岁。他的诗歌题材广泛,多涉及边缘群众,其写作手法娴熟,善于运用多重隐喻,且意旨深刻……

——摘自内刊《曙光·编者按》

下了车,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山径小道,我问陈爷,从这里去陈家祖坟还有多远。陈爷弓着腰,拄着拐棍,抹了抹胡子说,十五里。

十五里对于年轻人而言,也就一个钟头的路程,陈爷不同,陈爷已经七十多岁了,走山路会很费劲。我扶着他,他边走边感叹,说当年陈某某就出生在这座山后的老瓦房里,后来山里的人外出打工,赚了些钱,把家安在了山下的集市上。陈某某的父亲后知后觉,三十来岁才出山干苦力,快四十岁的时候,才打算修栋新房,新房子没住多久,人就死了。

我问怎么死的?难道死得也很蹊跷?陈爷说,蹊跷倒谈不上,只是没什么征兆,很突然。那天陈某某的父亲帮人割谷子,割着割着,说是口干,村里的王妈就给他提水,水还没提到田里,人就先倒下了。没人知道是怎么死的,可能真如昨晚那位谢大师所说吧。

夏立楠

1990年生于贵州,曾居新疆十年。作品见《上海文学》《清明》《雨花》《朔方》《滇池》《ONE》《山东文学》《青年作家》等。出版短篇小说集《粉底人》。现居贵州龙里。

谢大师所说的事情,听来虽然邪乎,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我想知道关于陈某某母亲的事,陈爷摆摆手,说莫提了,反正是个苦命的孩子。如果真如谢大师所言,那么陈某某死后没有子嗣,这家人岂不是断了香火,我想到这,顿觉悲凉。

陈爷说,谢大师是邻县出了名的风水先生,我相信他说的话就算不是九分真,起码也是七分靠谱,不然这样的事,也不会发生在他家这支陈姓上。

想来,陈某某的死定和谢大师所说的沾点关系。山林里的路不好走,小路荒废了几年,路边的杂草将路掩盖得痕迹模糊,有些地方甚至长出倒钩刺来,一不小心,就被挂住衣服和裤脚。还好陈爷早有预料,我听他嘱咐,带了把镰刀来,一路走,一路砍。

据陈爷交代,陈家寨子以前是座大寨,陈姓人全部居住在山上,旧社会时期陈姓为大户,十分得意。明末清初,农民军起义不断,吴三桂反清、张献忠称帝等事件的发生,导致四川人口锐减,田园荒废。为积极响应康熙西迁政策,当时居于江西的陈姓家族还算有些势力,他们在贵州一带做山货买卖,就分了一支过来,好料理生意。这支陈姓在黔北地带扎了根,往后开枝散叶,人口越来越多。可真要算下来,诗人陈某某并非出自书香门第,相反,他家境贫寒,不是真正的陈姓后裔。他的高祖父给人当长工,就跟着主人姓了陈,临死时三十来岁,喝了一口米汤就咽了气,唯独他曾祖父活得久些,快五十岁的时候,去山里砍柴,也是砍着砍着就没气了的。他祖父更早,三十不到,一场大病,痛得人事不省,药石无效。

仔细这么想想,可能真是祖上受了邪,所以这支人天生命短。可按照谢大师的说法,问题全出在他高祖父的坟墓上,荒山野岭的,加上年月经久,草木丛生,那坟地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我和陈爷走到一座陡峭的山脚下时,陈爷指了指前面,问我看到没?说前面那座矮小的土堆,就是陈某某的祖坟。

昨晚谢大师说,这座坟墓的“乾向”一定有处水洼处。关于这点,陈爷说自己实在记不起来了,毕竟陈姓人口众多,陈某某家也不是真正的陈氏后裔,族人并不重视,加上大伙搬离至山下都十來年了,山上曾经什么样子,陈爷早就模糊了。我顺着陈爷所指的方向,透过掩映着的草木,看见山头上确实有那么一座矮小的坟墓。不管是不是,总是要过去看看的。我拿着镰刀砍了砍小路边的灌木,扶着陈爷继续往前走。

陈爷说,谢大师说的原话他记不清了,只能翻看笔记本。我见他手脚不灵活,在旧中山装的衣兜里掏了好一会儿,还没掏出来,就主动帮他拿了出来。笔记本上写的是这样一行字:乾宫如果现洼池,大水浸然太苦情。女子哭她丈夫死,堂中缺少当家翁。也就是说,陈某某祖坟的所在地,其“乾向”的位置会有一处水洼,是这处水洼给他家带来了世代灾难,诅咒了他家几代男丁。

我们爬到坟墓的所在地,陈爷累得直喘气,想坐,又没地方坐,我扶着他。

“是这里,是这里。”陈爷一只手杵着拐棍,一只手指着眼前的矮坟说道。

坟墓再过些年岁我想是很难分辨出来了,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年的雨水洗刷,这里已经被冲洗得矮小平整,加上杂草繁多,真难辨认出来。墓碑是没有的,毕竟是小户人家,听说当时陈某某的高祖父死得可怜,死了是用一块门板抬上山的,匆匆忙忙就埋了。

陈爷又开始在他又宽又大的中山装衣兜里摸东西,我问是啥?他说是罗盘。

陈爷说自己虽然不懂,但是年长的人,总会关心自己身后大事,没事就买来研究研究,说是研究,其实只是随意鼓捣,懂点皮毛。农村人信这个,埋得好了不说,埋得不好还真有家破人亡的。

这话我当然信,不然怎么会有人出高价请道行高的风水大师看地。谢大师声名在外,就是不知道他看得准不准。我从陈爷手中接过罗盘,陈爷说不慌。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小袋米来,我问要米做什么,陈爷说,这你就不懂了。陈爷打开塑料袋,让我找块平整的石头来,我在地上摸来摸去,从杂草里找了一块勉强能用的。我按照陈爷说的,把石块摆在坟头顶的正中间,我想看看陈爷想干些啥,陈爷不慌不忙,在石块的四个角上撒了些米,把罗盘端放在石块上,罗盘的针动了动,“乾”的方向清晰辨出。

“这边!”我说。

顺着罗盘所指的方向,长满一堆灌木林,灌木林挡住了视线,看不清远处到底有没有水洼。

陈爷说:“去,我们去看看。”

我又开始披荆斩棘,这回我们艰难向前,山路有些陡,走出那小片灌木林的时候,眼前所见令我费思.我问陈爷,谢大师到底算得准吗?陈爷感叹着,“准,准的,可是这次怎么就不准了哩?”

“乾”的方向并没有什么水洼,而是另一座坟,这坟不知道是谁家的。按照陈爷的说法,这片山林十年前就退耕还林了,村里把山林包给陈爷的儿子管,每月能从村委那里领取二百块的生活费,可是谁家在此地埋了一座坟,竟然不得而知。按理说,方圆二三十里,谁家死个人,对门邻寨的,都是知道的,至于埋在哪里也是知晓,莫非这坟是座空坟。

听陈爷这么说,我觉得蹊跷了。为啥会来座空坟呢?

陈爷和我趴在坟头上,仔细端详墓碑上的碑文:杨公伦德之墓。碑文日期为2009年6月8日寅时,也就是说,这坟距今已有7年时间了,可是坟前的草地割得平平整整,四周无任何灌木丛,怎么看也不像那么久远的坟啊。

陈爷杵着拐棍在坟前踱步,不时用脚试探泥土松弛度,或者弯下腰捡泥土在手中研究。

“小夏,你挂过纸吗?”

我凑了凑前。

“挂纸?当然挂过,每年清明的时候,父亲总会带上我去扫墓,给祖上的坟地挂青衣。”

陈爷起身。

“那就对了,你再看看这座坟,据碑文所记载,这杨公死于己丑年,且当时有子女三人,试问,现在已近7月,清明节早就过了,这坟头竟然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青衣,更没有插青衣所需的树枝。”

陈爷这么一讲,我也觉得奇怪,莫非这座坟真的是空坟,那么空坟的主人是谁,这座空坟难道和陈某莫的死有关。

“陈爷,这片山以前属于谁家的?”我忍不住问道。

“這片山以前谁家的都不是,属于集体的。但是这座坟旁边的这株大槐树一直到陈某某家那座矮小的祖坟,这个片区内,曾经都是他家的林地。所以,这座坟到底是谁家来起的,真的说不清了。”

是说不清,我自己也觉得,垒一座坟不容易,这里山高水远,谁把石头搬运上来的,且这些坟石都是打磨工整过的,要搬运这些石料需要耗费不少财力物力,周围几乎没有捷径可走,唯独我们走的那小路可行,可小路上杂草丛生,根本不像是被重新披斩过的。

陈爷长长吁了一口气,说:“我们走吧!”

和陈爷下山时,我感觉他面色恍惚,总觉得有什么事瞒着我,我压制不住好奇心问陈爷,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陈爷沉吟良久,嘴里念念有词,不可能,他不可能早有预料,年前的时候,他来村里,在我家住,当时他从外地打工回来的堂哥堂弟都在,那晚他打麻将输了些钱,心情不是很好,一个人出门抽闷烟,我听见他跟人打电话,电话里发生了争吵,争吵声很大,我听不真切,但隐隐约约像是在说,这关我鸟事啊,我不找她麻烦就好了,还有广西那个死婆娘,我想杀了她……

我问陈爷,和陈某某打电话的人是谁,是男是女?

陈爷冥思苦想,说是男的,只是分辨不出是谁,反正不是本地人。陈爷说自己以前去河北当过兵,加上又爱看电视,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北城人,只有北城人的普通话才是那样的。

北城很大,到北城后,我径自去了赵庄,在那里我找到了要找的人。陈某某在世时,曾在赵庄待过一年,那时候他喜欢和一个叫本溪的诗人混在一起。本溪是陕西人,80年代生,既写诗也作画。在赵庄的日子怎么讲呢,外人看来逍遥自在,其实冷暖自知。有那么一群人,他们天天喝酒、作诗、画画,日子就这么过着,期待哪天自己的作品能付梓出版,一鸣惊人,可很多人毕生都无法实现。

本溪所住的地方偏僻,那是一座北城特有的四合院,他的画室就坐落在其中。画室的柜台上,摆放着十来幅画作,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我那天到达本溪画室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全身疲惫,倒头就睡。

早上醒来,本溪在门口侍弄花草,我问他,陈某某死之前给他打过电话没?本溪说:“打过,打过三次。一次是去年三月,陈某某说自己找到了工作,在一家传媒公司上班,我在电话里替他高兴,他笑得很开心,说下次来北城一定请我喝酒。还有一次是去年四月,他突然在一天夜里打来电话,明显是喝了酒,说自己不想干了,没意思,想去桂林闯闯,其实我是知道他干不了传媒的,他的心太飘,但作为朋友,我只能祝福。最后一次,是在去年的九月,他喝了酒,说想杀人,我问他想杀谁。他说想杀一个女人,他要把她杀了,我问为什么?他却没有回答。”

我好奇起来:“这个女人你也不认识?”

本溪不急不慢地给花浇水,那是几盆雏菊,这种花在南方的庭院里最常种,我家也有。花开于春夏之间,北方可能会晚些时日。花朵较小,样子呈淡黄色或白色,生机盎然,花香淡雅。南方的老人喜欢采来泡茶,据说有滋阴补肾的功效,因此也称延命菊。

本溪若有所思,说我怎么知道?他想杀的人很多,他曾经和一个女人……

我问陈某某和一个女人什么?

本溪似乎是怕说漏什么,他顿了顿,补充说没什么。可本溪的神情心不在焉,那盆雏菊浇的水已经很多了,再浇恐怕会漫出来。

我说:“这雏菊真美!”

本溪感叹:“是啊,这花还是陈某某种的,去年花死了,结了种子,我把种子保存好,今天又散在盆里,竟然长出了新的。”

“他喜欢这种花?”

“喜欢,陈某某说这花也叫延命菊,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这花,现在想想,他可能早有预料自己会早逝吧。”

本溪的话让我充满狐疑。

“你的意思是说,他生前很喜欢这种花?”

本溪低吟片刻。

“嗯,他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你想听吗?”

“什么故事?”

本溪放下水壶,扯过挂在门口的一张毛巾擦了擦手。

“在南方的一栋老瓦房里,曾经住着一户普通人家,每年这户人家都会种很多雏菊,雏菊花开的时候,屋前屋后黄黄点点一片,很漂亮,花香四溢,会引来许多山林里的蜜蜂。那时候,陈某某的父亲能根据蜜蜂们的行踪觅到它们的住处,它们常常筑巢在山林里的崖壁上又或者是古木的树洞里,陈某某的父亲能用各种方法把蜜蜂召回家,将它们移到屋后檐下的蜂桶里,这样的一个冬天,他们能吃上最美味的蜂蜜。可是有一年冬天,山下来了几个商人,商人们穿着华丽,在买过几桶蜂蜜后,陈某某的母亲就跟着其中一个男人走了,走时陈某某的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摔得家里锅碗朝天,狼藉一片。陈某某的父亲是个懦弱的男人,几天后也背着包袱下了山,一边打长工,一边寻找陈某某的母亲。”

“那他父亲当时怎么不留住他母亲呢?”

“留不住,那次他趴在门边的门缝里,听见了他父母的争吵,知道了一个秘密。他母亲说,你就快死了,难道要我一直守寡吗?他的父亲沉默不语。后来才说,只希望她能把陈某某也带走。然后他的母亲哭得歇斯底里,说早知道你会这样早死,我就不会嫁给你了,还说要带她走的那个男人提了要求,不管什么条件都能答应,就是不同意她带个拖油瓶。”

“他父亲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会早死。”

“没有得病,而是一种诅咒,据陈某某交代,他家的人都受了一种诅咒,这种诅咒已经种在他家几代男丁的身上了。”

本溪所说的诅咒,我当然清楚不过。早前在和陈爷上山后,这诅咒不是已经不攻自破了吗?我问,如果是这样,那么陈某某应该早有先知,为何又会死在南圳的一家四星级酒店里,而不是回家乡再死呢?难道他想做孤魂野鬼?

本溪一脸茫然。

“是啊,这一点我也不解。”

正在我们聊天之际,另一间房里传来了小孩的哭声。本溪让我先进里屋坐会儿,他去看看,然后請我出去吃早餐。他抱出那个孩子时,我看清了孩子的模样,很漂亮,是个男孩,约莫半岁,眼睛黑黝黝的,本溪把他拥在怀里,脸上流露出父亲般的喜悦和疼惜感。

“本溪,这是你的孩子?”

“是啊,挺乖的,就是爱哭。”

我本想问问孩子妈妈的,却没有问,这个问题不用问,也没有必要问。圈里人都知道,本溪从未结婚,这孩子估计是私生子吧。

我们在赵庄很普通的一个面摊吃的早餐,本溪在我面前尽显一副慈父的样子,我由衷地祝福。

“本溪,依你来看,陈某某是怎么死的。”我遏制不住自己,问了这话。

本溪给孩子喂奶,姿势却不太对,奶瓶里的奶显得有些多,且呛到了孩子。孩子哭了起来,嘴里鼻子都冒出奶来。本溪急忙把孩子抱起,接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见他胸前已经被一摊奶水濡湿。

“把孩子倾斜一下,别仰,免得再次被呛到。”

他一边给孩子擦嘴,一边哄着,动作有些笨拙。好一会儿,孩子还在哭。我想帮忙,可都是男人,我也不懂具体该怎么做。

本溪急了,他把孩子抱给我,自己摸了裤兜,不知道是谁打电话来。他接电话的时候没在我身边,他走出十来米远面对着一堵墙接的。开始的时候声音不大,后来说话声就大了,再到后面直接吼着,我要怎么说你才信呢?随你便吧……

本溪挂掉电话,一脸的怒火。

我说:“谁?”

本溪说:“一个老朋友。”

我觉得本溪有事情瞒着我,这里有三个疑问:一是本溪说和陈某某最后一次通话时,陈某某说想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谁?二是本溪说陈某某想杀的人很多,他曾经和一个女人……这个地方的女人所指的又是谁?本溪欲言又止的部分是什么?三是刚才和本溪通话的人是谁,他为何向那人解释说要怎样对方才信?对方需要相信什么呢?

我困惑不已。

见我的情状,本溪或许猜到了些什么,他感叹道:“人有千千万万种,活着的时候不一样,死了当然也不一样。有些事情不必追究,既然过去了,又何必还让它耿耿于怀呢。”

本溪所说不无道理,可是好好的一个兄弟,就这样离开了我们,还那么不明不白,说不痛惜是不可能的。在南方时,我和陈某某早就认识,素来仰慕他的诗歌。

“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些事。”

“弄清楚又能得到什么,他生前很多事情都弄不清楚,他死后很多事情就更弄不清楚了。”

这话让我不明所以。

“本溪,你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没有,我只是觉得人死不能复生,何必再掀风浪,再说陈兄弟也已经安息了。我们这样查来查去,最后又能给他带来些什么呢?”

是啊,我们又能给他什么呢?我不禁自问道。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如果有,我觉得最大的原因还是为情所困,没有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了,他在情感上受到的挫折不知道有多少!”本溪说这话时神情认真,似乎并非虚言。

“本溪,你能告诉我一些实情吗?”

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了起来,本溪抱着他,顿了顿。

“他来北城找我的时候,经常在夜里和一个女孩通话,每次通话时间长则数小时,短则半小时。我问过他,他说那是他喜欢的一个姑娘,南方人,名字里夹着一个‘水字,在陈某某的诗歌里,我们经常能看到‘水这个意象,原因是他的感情生活和此相关。某天晚上,我们喝酒,很醉,他又和那个女孩通话,长达一个多小时,事后我问他,那姑娘知道他对她的情谊吗?陈某某说不知道。我说,你应该说出来的。陈某某说,算了,好的人和物不一定要占有。我想再次说服他。他问我,你看过刘亮程的散文《一个人的村庄》吗?我说没有。他说里面有句话他很喜欢。我问什么话?他说,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样的话,直到他离开北城,我在他的房间里找到半张被烧过的纸片,我才知道了他那不可言说的秘密。”

“他有什么秘密?”

“这点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说出来,有些秘密,是必须要替别人保守的。”

说到这里,孩子不知道怎么的,又哭了起来,像是想回家了。本溪抱起孩子,逗他,却未想放在他身旁的手机被我看个真切。我记性本来就好,那串号码就摆在我的眼前,能不被我记住吗?加上好奇心使然,我就这么记住了那串本溪才接的电话号码。

我和女人是在一家咖啡厅见的面,她很高挑,也很漂亮。见到她的第一眼时,我就猜到她是本溪的女朋友,准确地说,应该是前女友。她叫亚楠。

“你比我还灵敏。”

“是吗?”

“你该和我一样做警察的,可是你却做了文学编辑。”

“这好像并不矛盾,你不也是吗?本可以做模特的,但是却破了不少案子。”

我们相视一笑。

我们之间的谈话最终归束到一条线上,她问我想得到什么,我说当然是关于诗人陈某某的一些信息,我相信陈某某在北城的那段日子应该和她谋过面,甚至可能有较深的交往。而我也早就猜到了一些端倪,譬如本溪所抱的孩子不是本溪的,就算本溪流露出多么慈悲的父爱,可本溪那笨拙的哄孩子技巧,实在让我看不出那就是本溪的孩子。

“是的,那孩子不是他的。如果是,我就不在这里和你喝咖啡了。”女人的手指很纤细,她喝咖啡的动作也很优雅。

“那是谁的?”

“一个诗人,就是你要了解的这个诗人的。本溪一直试图在解释,他告知我那孩子不是他的,开始我不信,可是我最后还是信了,我只是不想那么便宜他,我想和他闹,我就喜欢看他那犯急的样。”

我无法理解女人,特别是无法理解这样一个漂亮的女人,为何会有这种嗜好。再说了,以她的条件,找一个比本溪强的人再容易不过,何必把心思放在一个没有任何前途的落魄诗人身上呢,就算本溪还有一个画家的身份,但估计这辈子也难以画出一幅惊世之作。

“你是怎么知道孩子不是本溪的?”

亞楠轻摇了下咖啡,微微抿了一口,“直觉,以我对本溪的为人来看,他是个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再则我是警察,警察有警察的嗅觉。”

“好吧,那你是警察,依你来看,陈某某是怎么死的?”

“他应该是抑郁而死吧,诗人不都容易抑郁吗?”她说这话的时候当然带有调侃的意味,不过转瞬又认真起来,“如果以我警察的身份来鉴定,他的死因确实比较复杂,可要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看,概率最大的,他可能是被病痛折磨死的。”

“这话怎么讲?”

“这得从一件事说起。”

“你说。”

“那是两年前,本溪第一次带陈某某来他的画室,那时候我和本溪住在一起,我们十分相爱,可是自从陈某某来了以后,一切就变了。我不是很喜欢陈某某这个人,我指的是生活作风上,他为人还是很好的,仗义、豁达,有诗人的那股劲儿在里面。那时候本溪喜欢和一些朋友喝茶论道,谈绘画,谈诗歌,也谈女人。来他画室的画家比较多,还有些不知名的导演,小说家,杂志编辑。那年冬天,北城的雪下得特别早,风也很大,本溪的画一幅也没卖出去,我们生活举步维艰。我决定出去找点事做,在附近的一家派出所当起了协警。算是凑巧吧,那次经历彻底改变了我和本溪的感情生活。”

“为什么?”

“陈某某这个人看起来挺老实,其实也有诗人自古就有的风流性情。那段时间他好像和一个南方女人隔着电话谈恋爱。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从电话里我们了解到,女人多次劝他回到南方的城市,愿意和他一起打拼,为了以后能有更好的物质生活。或许是两个人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不同吧,他们经常吵架。陈某某固执地以为,来赵庄就能实现他的文学梦,可是他的诗歌并没有什么长进,投出去的稿件也频频被退,参加了几次文学比赛都是泥牛人海,有一次诗歌酒会,几个编辑当场给了他些意见,指出了他的不足,说他诗歌缺乏作家对世界的某些认识和看法,模仿痕迹还有些重,过于注重技法。他就不高兴了,和那几个编辑大吵了一架,害得本溪左右为难。那天晚上,他又和那个南方女孩打电话,发了无名火,我出院子门给他们买酒,陈某某独自在外面,气得把手中的啤酒瓶往地上砸得哐当响。再没几天,就听说那个女孩子要在南方结婚了,真是突然啊。自那时起,陈某某经常和本溪喝酒,常常醉得不省人事,吐得满院子脏兮兮的,我很不喜欢,为这事我还和本溪闹过。”

“就是这改变了你和本溪的感情?”

“不是。”

“那是什么?”

“后来听说那个女人真的结了婚,陈某某再打电话找她,对方也不怎么接了。我是当协警的,有时候难免会跟着扫黄。有天傍晚我吃过晚饭,值夜班,临近年关,你知道的,北城的天气愈加寒冷,那些女人也不好做,但是扫黄是势在必行的事,风头紧,我们这些协警不敢懈怠。北门街是条老胡同,出了名的窄。我本来是不相信他俩会去的,可那个背影实在是太熟悉了,我足足跟了几百米,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穿的是便装。一直跟到一处死胡同,看见他俩进了一间棋牌室,外面站的全是些男的,门口有几个女的,个个穿得妖艳,天气冷得让人直哆嗦。”

“然后呢?”

“然后我屏住呼吸没敢说话,我看见陈某某蹲在一处石阶上抽烟。他吸完最后一口,摁熄烟头时,对面那间小屋里终于走出了一个人,那个人竟然是本溪,我实在想不通,是我不够漂亮,还是我哪里令他不满意。”

女人说这话的时候笑了笑,一种自嘲的意味在里面,“我始终没有轻举妄动。本溪出来后,陈某某好像和他做了什么交流。我侧耳聆听,距离太远,怎么也听不清,总之不是什么好事。就这样,陈某某从本溪那里接过了几张一百块,还有一只避孕套。他们又在那条巷子里走动,最后选定了一个穿着比较自然的姑娘。陈某某进去和出来的时间大概十多分钟吧,本溪觉得太短,还嘲笑了下他。俩人最后搭着肩走了。”

“我明白了,陈某某有这种嗜好,这种嗜好导致他得了性病,所以你说他的死和病痛有关?”

“这只是我的猜测,我和本溪之间也有秘密。本溪比我大八岁,他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想结婚,可是我一直没有想好,就先这么处着。哪晓得他看着老实,也会耍小心思。有天我们完事后,他累得趴倒就睡,我困意全无。开灯,准备看书,被他丢在纸篓里的安全套吸引了,那些黏糊糊的东西从套的头部渗了出来,真是够恶心的,我低下头,提起来看,发现套的前端被他插了密密麻麻的小孔。那天晚上我大发雷霆,和他好好吵了一架。他坦诚交代,这么做已经一个多月了,只是迟迟不见我怀孕的迹象。据此推测,那只本溪递给陈某某的安全套也是被他插过孔的。”

“但是,如此重要的事情,本溪不可能不记得啊,又怎么敢拿给陈某某用?”

“忘了说,那天晚上他们是喝了酒去的,本溪酒量一般,醉酒后容易断片,这也是不无可能的事。”

我和亚楠出了咖啡厅,来到她所说的那条胡同,胡同里没什么人。亚楠说,这里早已不是什么红灯区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那个陈某某嫖过的女人。凭着对这条街的记忆,亚楠找到了当年陈某某嫖宿的屋子。走进那屋子,里面还有一栋院子,院子的门关着,透过门缝往里看,那是一间宽敞的院子。

我推了下门,门嘎吱一声,院子里空空如也。

我和亚楠沿着青石板路走,一直走到正中间的那间房,我们都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屋子中间端放着一块灵牌,灵牌上刻着几个清晰的大字:黎晓红之灵位。灵牌旁是女人生前的照片,芳华绝代,笑靥如花。

黎晓红就是陈某某经常嫖宿的女人?那她为何死了呢?她的死会不会和陈某某有关?我困惑不已。屋子里阴气有些重,大概和这条巷子的逼仄偏僻有关,加上潮湿.阳气人气少得可怜。

我本想走的,亚楠上前摸了摸香台,她说:“看来有人来过这里,香台才擦过不久,挺干净的,我们不妨在这里等会儿,一会儿可能就有人回来了。”

我和亚楠在屋里足足等了一个钟头,才听到院门被推开的嘎吱声,一个女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具体长什么样不大描述得清。她神情慌张,察觉到有陌生人在此,立马转身出了院门。我喊亚楠,我们追出门外时,只见一个黑影转进另一个胡同。

夜已经很深了。

要不是亚楠身手敏捷的话,我想我们不会抓住那个陌生女子。女子在知道我们的来意后,脸上没有露出诧异之色。

女子说:“我是黎晓红的妹妹,叫黎晓雅,你们想了解我姐的话,可以跟我来。” 我不知道她要带我们去哪里,但是我知道,只有跟着她,我们才能找到答案。她穿的是一条紧身牛仔裤,裤子让她的腿显得无比修长,身姿婀娜。她白色的T恤在夜晚分外耀眼。

我们跟着她在胡同里窜,她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又一个拐角,巷子里弥漫着各种霉味。偶尔还能见三三两两的女人站在巷子边吸烟,她们穿的衣服都很暴露。巷子里当然不只是我们和这个女人,还有三五结对的男人,男人们有些胳膊上雕龙画凤,有些嘻嘻哈哈,边走边打量站在路边的女人。

我说:“我们去哪儿?”

黎晓雅说:“你跟著我来就是。”

这是我第一次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我们最终拐进了一栋四合院。院子不大,看上去修得有些年代了。女人朝着左边的一间偏房走去,我们跟在她身后。开了门,一股暖流扑面而来。

“这屋子是一个老奶奶租给我的,那时候我来北城打工,住地下室,老奶奶要去三亚跟儿子住,就廉价租给我,她已经很多年没回来了。”

“既然有个稳定的住处,就你这样的,没必要做小姐啊?”亚楠逡巡着屋子说道。

“我没有做小姐,只是我姐姐的灵位在那里,有时候我就过去看看‘她。”

“怎么不把灵位搬到这里来?”

“这屋子不是我的,把灵位摆到这里不太好。我姐姐生前一直住在之前你们看到的那栋院子里,那栋院子被老鸨买了下来,周围搞修建,该拆的都拆了,该修的也都修了,那院子采光、供水条件越来越差,小姐们除了接客的时候在那条街,平时都不愿意在那儿生活。”

“既然这样,那你姐姐怎么死的?”我好奇问道。

“这事和陈某某有关,我一直在找这个人,可是从今年开始,他就销声匿迹了。”

“这话怎么讲?”

“几年前,我姐姐突然告诉我,她恋爱了。那时候我不大相信,做她这行的,哪能遇到对她真心的男人。她说对方每周会来找她两次,起初没觉得,时间久了,那人每次完事后都会和她聊天,大概是同病相怜吧,都是远方来的人,又都想扎根在北城,同感生活艰难,最终就这么走到了一起。她带着那个男的来过我打工的餐厅,我们见过几次,长得还算斯文,听说还会写诗,两人挺合得来。直到有一天,我姐怀孕了,他们大吵了一架。我姐是哭着向我倾诉的,说陈某某怀疑那不是他的孩子,陈某某每次和她都是做好安全措施的,不可能怀孕……”

黎晓雅说到此处,无力再说下去。亚楠朝我看了一眼,那意思大概是,看吧,本溪给陈某某的那个套就是一只被扎有密密麻麻针眼的,肯定是那个破损的套导致怀孕的。

“那后来呢?他们没在一起?”我继续问。

女子半天才说,“没有,我姐姐后来回了云南,她没敢回村里,怕父母知道自己在外面的那些事。她在昆明租了间屋子,中间有和陈某某通过电话,她临盆前的一个月我还去昆明照顾她。那时候陈某某回了南方,在一家普通的传媒公司上班,有天晚上,陈某某喝醉了给我姐打电话,说心里很痛,说自己过得悲催,我真想接过电话骂他,被我姐挡住了。他悲催?比他悲催的人不知道还有谁?我姐就不悲催吗?他说自己做什么都不顺,想去北城闯一番事业的,发现自己没有一技之长,他喜欢的女人没等他回南方就和别人结婚了,他写的诗歌不被认同。还说自己在南方的一家传媒公司干活,发现自己很难融入社会,做什么都做不了,他和老板争吵,想杀了老板。还说自己家族受诅咒,没一个男丁长寿,他要我姐借钱给他,他请先生算过,需要悄无声息地在祖坟旁修座空坟,才能免于一死。简直一派胡言!”

“那你姐呢?这种男人她也理?”亚楠问完这句话时,朝我瞟了一眼,意思是怕我生气,陈某某毕竟和我有过交情。

“我姐其实是个很单纯的女人,十六岁的时候,她读高二。那年家里负担重,她放弃学业跟着村里的几个大姐上了北城打工,却不想在北城走丢了,后来被人拉下水。她没啥指望,死前说能遇到个自己真心喜欢的男人,还有了男人的孩子,这就心满意足了。哪怕这个男人并不爱她,还嫌弃她没文化,嫌弃她的身份。”

“你姐真傻!”亚楠感慨,“她是怎么死的?”

“去年的今天,就是她的忌日。那天我去上班前,她在门外给一个人打电话,我不知道是谁。我好奇,凑在窗边听,根据声音判断是个男的,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陈某某的那个朋友,一个叫本溪的诗人,那人具体住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我姐姐每次联系不上陈某某时,就爱打他的电话。姐姐曾经说过,干她这行,孩子不能跟着自己,也不可能送回老家,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她想把孩子送出去。姐姐是太爱孩子了,她不想让自己的存在对孩子日后的成长造成不良影响。那天我接到警察电话时,姐姐已经躺在一栋四十层高的楼下,摔得血肉模糊。”

黎晓雅用手擦着眼睛。我和亚楠看了看对方,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黎晓雅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滴在她的牛仔裤上。

“孩子呢?”我问。

“孩子我想是被那个诗人带走了,这是我姐的意图,我当时并没有向警方说明这一点。不过我现在需要找回这个孩子,陈某某是不认这个孩子的,陈某某的朋友又怎么可能会好好养育孩子成人呢?我不放心,孩子只有让我来带着才行。”

黎晓雅的话让我想起本溪,本溪怀里抱的孩子果然不是他的。眼前的这个黎晓雅还不知陈某某已经死了,我也不打算讲出来。

我说:“你姐姐生前有什么遗物没有?”

黎晓雅抹了抹眼泪:“遗物倒没有,只是她的银行卡给了我,说钱是留给孩子的,如果有一天找到了陈某某,让我把卡给陈某某吧,这是她多年的积蓄,希望对孩子能有帮助。姐姐手机里还有陈某某的照片,有一张一直留着,从来没有删过。”

黎晓雅蹲下身,在身边的书桌柜子里翻了翻,她翻出一只手机。摁了摁,机子亮了。那是几张照片,从照片上来看,陈某某和她姐姐是在一家普通的面馆合的影,他们很开心,笑容灿烂。还有一张,应该是在动物园拍的,黎晓红穿着大红色的衬衫,身后是一只高大的大象,她用右手环着大象的鼻子,笑得灿烂无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或许是黎晓红聊以慰藉的几件事吧,她临死之前或许都相信陈某某是爱过自己的,至少她是爱过陈某某的。

就在我翻动手机图片的时候,翻到了几张令我生疑的图片,我凑近屏幕仔细看。那是一张病历,从医院的字样来看是南方的某家大型专科医院。我知道了,本溪曾经说过自己见过半张被烧焦的纸,他知道了陈某某不能言说的秘密,还说要为陈某某保守一生。原来是陈某某患有一种隐症,不知道陈某某的死会不会和这隐症有关。我又想起了本溪说过的一件事,本溪说陈某某喜欢刘亮程散文里面的一句话: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

从黎晓雅那出来以后,天已经黑了。说是还没立冬,北城的天气和南方比,却像是已经過了半个冬天。街上行人匆忙,有雪花飘落,一时间人们像是来了兴致,这大概是今年北城的第一场雪,有情侣在广场上玩着旱冰,他们追逐、嬉闹。

“我们去吃关东煮吧。”我提议。

“不了。”亚楠笑笑。

“今天你得到确切答案,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啥打算,继续当警察,如果本溪真有一天能和我结婚,你要来喝我们的喜酒。只是,这一天可能不太能实现了。”

“怎么会呢?”我说,“一定能实现的。”

“还要查下去吗?”

亚楠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和亚楠作别后,我回了酒店。早上从本溪那里出来,我就搬进了附近的这家酒店。躺在酒店的床上,陈某某的事情依然在我脑海里回荡。黎晓红的妹妹说,陈某某要去南方做一件大事,是什么事呢?什么事让他后来销声匿迹,直到死在那家四星级酒店里才被人发现。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我,难以入睡。夜里十二点,一个电话打来,我拿起手机,是亚楠,亚楠找我有什么事?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本溪不见了。”

“不见了?”

“是的,在和你分手以后,我本想打个电话给他的,也没有什么事,就是纯粹地想给他打个电话。可是本溪的电话一直响,没有人接。我以为是他没听到,过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他还是没回我,我就继续打,还是没接,于是我就去了他的画室,画室里面没人,他和孩子都不在。”

“那他会去哪里?”

“我们去找找吧,我也不知道。”

“现在去哪里找?”

“我也不知道,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似乎听到亚楠的啜泣。

我和亚楠是在赵庄会合的。我们几乎找遍了本溪能去的朋友家,仍然没有找到。亚楠说,本溪离开时是抱着孩子的,听黎晓雅的讲述,今天是黎晓红的忌日,那本溪去的地方会不会和黎晓红有关。我的脑子里最先闪烁的是黎晓红的那块灵牌,那么晚了,本溪应该不会去那栋逼仄阴森的宅院吧。我心里发怵,亚楠已经迈出了步子,我在后面追赶着。

“你去哪里?”

“去白天我们去过的那栋院子!”

我和亚楠顺着白天走过的路,再次走进那条逼仄的小巷。巷子里显得更加空寂,周遭没有任何灯光。我拿出手机探寻前面的路,亚楠跟在我身后,尽管她是警察,但我还是感觉到她拽着我的衣角。

走到有黎晓红的牌位的那栋院子前时,院子的大门紧闭着,我有点踌躇着要不要进去。亚楠拽着我的衣角,推吧。我把手贴在门上,往后推,木门嘎吱地响了。如果我不推开那门,就不会看到惊人的一幕。那一刻,我吓得浑身打战,两腿发软。在我眼前的是一具一丝不挂的男尸,不是别人,正是本溪。本溪悬在一根木梁上,手被绑得严严实实。

亚楠吓得差点晕了过去,她瘫软着,我勉力扶着她。我们就这么一步步往院子里走。院子里井井有条,像是被打扫过了的。在院子的正中间,也就是堂屋,门大开着,里面点着几只蜡烛,灯火昏黄.烛光在夜风下摇曳不定,起起伏伏。黎晓红的照片就这样端放在桌子正中央,白灿灿的脸上挂着微微笑容。

在黎晓红照片的前上方,正是本溪的尸体。我把手机电筒光打开,看了看,那种捆绑人的方式让我吃惊,几乎天衣无缝,我不知道本溪是如何被绑上去的,又或者不知他自己怎么绑上去的。

亚楠哆嗦着手要拨电话,她没有拨成,手机从她的手里抖落下来。我捡起手机,拨了110。警察赶来的时候,本溪被确认失去呼吸已经两个小时了。我想起了本溪应该是带着孩子出来的,我们寻遍了院子也没有找到孩子。

赶来的几个警察封锁好现场后,亚楠提议,说我们去找黎晓雅吧!此时我才想起这个女人白天说过的话,她说自己想找回黎晓红的孩子。现在本溪死得不明不白,且孩子不在身边,会不会和黎晓雅有关。

我和亚楠冲进黎晓雅住的那栋四合院时,一个老奶奶正在院子里打水,被我们的突然到来吓了一跳,老奶奶原本端着的盆顿时掉在地上,水哗地倒了出来。

“你们找谁?”

“黎晓雅。”

“黎晓雅?这里没有黎晓雅,只有黎晓红。”

“老奶奶,还望你配合。不管是黎晓雅还是黎晓红,就在两个小时前,附近的一栋院子里发生了一桩命案,我们怀疑和她有关。”亚楠说着,从衣兜里摸出警察证。

“她……她去了南圳,这会儿飞机怕是要到了。”

“你是她的奶奶?”

“不是,我只是房东,但她待我像亲奶奶。我白天在超市上班,晚上才回来,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了?我要说的是,这里没有晓雅,只有黎晓红,这里曾经有两个黎晓红。”

“两个黎晓红?”我和亚楠都很吃惊。

“是的!我这里住着的是黎晓红,她以前在一家餐厅打工,她就像我的亲孙女一样,她才不会和你们说的那个什么命案有关,她不是坏人!”老奶奶哆嗦着,喋喋不休道,“只是,只是后来她有了个姐妹,那个女人比她大,也叫黎晓红,她们相处得很好,经常来这里住,据说是云南的。对……对了,有段时间有两个男人还爱来这里,分别是她们俩的男朋友,其中有个男人和那个‘黎晓红已经很久很久没来了。那时候为了区别大小,就给我们‘晓红起名‘晓雅。”

我和亚楠再次走进黎晓雅的屋子,在她的书柜里,我们翻到了一个笔记本,那个笔记本里藏着一个秘密,真如老奶奶所言。这世上有着两个同叫“黎晓红”的女子,她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从相识相知再到金兰姐妹。她们都爱上了“诗人”,大的那个黎晓红爱的诗人是陈,小的那个黎晓红爱的诗人是本。

在这间屋里,我们还找到了一首署名黎晓红的诗,具体是哪个黎晓红写给哪位诗人的,难以辨别。

内容这样:

我无法忘记,那年你穿的白衬衣

像整个村庄的帷幕

倒挂在

我们过不去的田坎,与炊烟

我在遥远的北方

遇见

同一个自己

你说

光阴是条流淌不尽的河

累了,就该笑一笑

后来,你去了南方

那里有水草,鲜花

以及,看不尽的海

结局

两个月后,我编辑内刊《曙光》。选登了一首诗,叫作《蓝》,署名晓红。而另一组诗歌,则为陈某某的成名作。杂志的内页用了本溪的一幅画,是一幅抽象画,有人说,画上画的是个少女,也有人说,那明明是一頭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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