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

湖南省长沙市天心区牛角塘村地处长沙南郊，过去14年里，一个村支书曾疯狂攫取过村子和村民的财富。他最常用的手段是收买和欺骗，很多村民听到“朱拉练”的名字时，还会竖起大拇指，细数他的“好人好事”。

2018年4月，朱拉练忽然消失，传闻被天心区纪委监委带走。八个月后，人们在一份官方通报里得知他的消息：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开除党籍;涉嫌犯罪行为被移送司法机关继续调查。他的罪状包括但不限于操控基层换届选举，把村子变成自己的“独立王国”，大肆侵吞集体财产，“小官巨贪”……

火爆的渣土生意

2005年，三个行政村合并成立新的牛角塘村，朱拉练成功当选村支部书记和村主任。随后，他以个人名义成立了“鑫明农庄”和“鑫明物业”两家公司，把目光瞄准了村里最常见，也是最优质的资产——那些在村民眼中“没有用”的农田。

从2005年开始，朱拉练通过租赁的方式，把村民的农田流转至自己公司名下。到2018年事发前，朱拉练已经把全村24个村民小组中15个组的1000多亩土地流转至自己公司名下。

一份村民向记者提供的“土地（稻田）租用合同”显示，牛角塘村107国道旁的农田，2005年每亩的租金是2580元，按每年10%递增。到2017年村民最后一次领到租金时，已经涨到接近8100元。

对大部分村民来说，这都算得上是划算的交易。只是他们都没在意，合同里并没有明确租赁土地的用途。

2005年至2015年，长沙的GDP几乎增长了五倍。经济体量的膨胀推着它不断扩张自己的边界，高楼拔地而起，地铁从无到有。如何处理那些挖出的土方，一时成为城市的难题。

牛角塘村的农田成了承载地。几乎从合同生效的那天起，渣土车就开始出现在村里的各片农田。

一开始，村民并没有太在意这些渣土车，后来组里的田被填到三四米高时，村民才觉得不对劲，“再填，地就完全没用了”。

组里派代表去和朱拉练交涉，对方以“已经签了合同”为由，拒绝停工。后来村民带着帐篷“上山”，晚上在土方上面轮流守夜，与渣土车队对峙。

村民最终在这场对峙中败下阵来。两个月里车队确实没再施工，但已经被填埋的水田也不可能再被复原。“与其什么都没有，还不如拿点租金。”村民撤下山后，施工恢复正常。

就这样，渣土生意成为朱拉练积累财富的重要手段之一。

违规企业的灰色地带

农田被填平后，搅拌厂就来了。

这些需要大片土地又容易产生粉尘和废水的企业很快被吸引过来。村口开汽修店的老板王国强（化名）记得，最多的时候，村子107国道沿线一共有10家大型搅拌厂。

因为朱拉练几乎垄断了村里的土地资源，搅拌厂只能从他手中租下土地，然后支付租金。从村民手中低价租来农田，处理土方赚一笔，最后高价租给企业，朱拉练在这场几乎无需支付成本的生意中，只赚不赔。

一位商人曾向朱拉练提出，要在牛角塘村经营搅拌厂。朱拉练以村委会名义找到当地某果园负责人，要求收回土地，对方提出要100万元的补偿。朱拉练回头向搅拌厂商人要价160万元，60万元轻松落入自己的腰包。

在朱拉练任村支书、村主任的14年间，牛角塘村成了违规企业的灰色地带。

2017年3月，牛角塘村的一家搅拌厂发生坍塌事故。长沙市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在这次事故的调查报告里提到，涉事搅拌厂涉嫌违反土地管理法和城乡规划法。

牛角塘村村委会将集体土地出租给涉事搅拌厂用于非农建设，明显违反了土地管理法第六十三条“农民集体所有土地的使用权不得出让、转让或者出租用于非农业建设”的规定。

2015年，牛角塘村由之前的长沙县划入长沙市天心区管辖。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身份从“村民”变成了“市民”。

107国道正在等待拓宽，牛角塘村城市化改造也被提上日程。这个村庄即将结束它服务城市发展的历史使命，成为城市的一部分。

2016年10月，天心区政府成立了“关停拆除工作领导小组”，要求“全力推进搅拌场站和砂石场的关停拆除工作”，牛角塘村的一众搅拌厂被列为“第一批”处理对象。到2017年底，107国道旁的搅拌厂几乎消失不见，剩下大片坑洼不平的水泥地。

这一年，村民们拿到最后一笔土地租金。朱拉练的“土地流转”生意幾乎陷入死局，半年后，他“春风得意”的时代戛然而止。

非典型“村霸”

从通常的评判标准来看，朱拉练并不是一个典型的“村霸”。

在村民印象中，他身上没有横行乡里、飞扬跋扈的故事，反而更像个“好人”“善人”。

村里只要有学生考上大学，朱拉练都会自掏腰包送上慰问金，“一本2000元，二本1000元”。村里有人生大病，朱拉练也会出资帮助。逢年过节时，孤寡老人们也会收到朱拉练献出的“爱心”。

这些消息在4000多人的村子里反复传播，以至于那些没有见过朱拉练的人，也听说过他的事迹。

事实上，朱拉练的“政治生涯”也是从这样的“小礼品”开始的。

三村合并后，新的牛角塘村村委会举行第一次选举。村民唐英（化名）回忆，当时他们村民小组的妇女组长曾提着一条鱼到自己家里，告诉她“村委会选举时投朱拉练一票”。

鑫明农庄旁的一户村民收到小组长送来的一包“芙蓉王”香烟，对方同样向他提出了“投朱拉练一票”的请求。

土地流转为村民谋得“利益”，再加上不错的口碑，很多村民也把选票投给朱拉练。此后的数次换届选举，朱拉练都如愿连任。

14年间，除了一些很快就被平复的小插曲，牛角塘村的一切看似风平浪静。朱拉练开上了路虎、奔驰，在流转来的田地里盖起了别墅。村民因为拿到租金得到了实惠，村干部因为跟着慷慨的领导尝到了甜头，没有人试图破坏这种平衡。

即使在天心区的干部考核里，朱拉练也可以称得上一个“能人”。天心区委组织部一名官员告诉记者：“朱拉练对上级安排的任务完成得都很好，尤其是急难险重的事，他总能提前办妥。”

当时没人能想到，这个“好人”“善人”“能人”的另一面，竟是贪婪、狡诈。经调查，朱拉练通过村集体“三资”敛财，涉案金额高达数千万元。

事实上，这个通过欺骗和违法建立起来的“独立王国”早就摇摇欲坠、危机四伏，党纪国法对它的致命一击即将到来。

天心区纪委监委是从2018年1月开始陆续接到有关朱拉练的举报的。10月，朱拉练被开除党籍，涉嫌违法犯罪被移送司法机关继续接受调查。那些曾经跟着朱拉练“喝汤”的村干部，也都受到党纪政纪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