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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小说)

2019-08-20罗·乌力吉特古斯照日格图

西部 2019年4期
关键词:妹夫妹妹老婆

〔蒙古国〕罗·乌力吉特古斯照日格图 译

罗·乌力吉特古斯,蒙古国著名诗人、作家。1972年出生于蒙古国达尔罕市。著有诗集《长在苍穹的树木》(2000)、《有所自由的艺术或新书》(2002)、《孤独练习》(2004)等,小说集《眼镜里的画面》(2004)、《城市故事》(2013)等。作品被译成英、俄、韩、日等多种文字。获蒙古国作家协会奖和优秀作品金羽奖。她的小说将传统与现代水乳交融,在蒙古国青年作家中独树一幟。她很好地运用传统生活经验、现代创作经验和女性经验,创作出的小说既有蒙古国小说独有的浓烈情感,又有很强的故事性。

男人冲过来开始撕她的裙子。她害怕极了,努力挣脱着,可是没有成功。那件昂贵的缎面裙子瞬间被男人撕成了碎片。她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被扒光了。因为害怕,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除了男人的那双眼睛和少白头,她什么也看不见。温热的呼吸略过她流泪的眼睛,游走在她的耳朵、脖子、肩膀和乳房上。她拼命地挣扎着,突然感到男人不是在吻她,而是在咬。男人一口咬住了她的乳房,她觉得有头野兽正在一口一口地吃掉她,恐惧布满全身。她感觉到从她似曾相识的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首悠扬的曲子。她慢慢睁开了紧闭的含满泪水的眼睛。

女人感到有个东西剑一样刺入了她身体的最深处。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抗,也无济于事。他的手像钳子一样夹住了她的手,她再次放声大哭。伴着她的热泪,巨浪一次次地拍打过来,最后让她失去了知觉。因为受到极度的惊吓,她的心险些跳了出来。

门铃刺耳地响起来。她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她这才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浑身已被汗水湿透。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首先想到的是这个问题,然后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大声地说出了刚才的心思。门铃再次响起。女人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来,左右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跑去开门。

门外没有人。或许那个人等了太长时间,走掉了吧。她看着楼道愣了一会儿,反锁了防盗门,走进厨房喝了口凉水。“我做的是什么梦啊?该死……”

她走进浴室,脱掉在门铃的催促下匆忙穿上的睡衣。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她突然大叫起来。她的脖子、肩膀、乳房、胸部以上都是紫色的印痕。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再睁开,因为害怕,这一次的尖叫声变得更刺耳。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白皙的胸部有着清清楚楚的吻痕。她紧紧地闭上眼睛,感到头晕目眩,赶紧扶住浴室的墙。虽然她无法面对自己扭曲的脸庞和惊慌失措的眼神,但她必须得看清镜子里的自己。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睛睁开时,又尖叫了一声,不过这一次的尖叫没有前两次那么刺耳,几乎成了痛苦的呻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用颤抖的手抚摸自己的胸部,颤颤巍巍地走进卧室后便倒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她努力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一切,不过她惊魂未定的思绪里没有任何有效的信息。她颤抖着在床上躺了很久。

加班,领导出现状况,送领导去医院,回家,进房间,锁门。门的确锁上了。没锁就睡了?不可能吧。每晚睡觉之前她检查两三遍门锁才放心。哦,刚才是我自己去开的门,应该是锁了。不是?我刚才是怎么开的门?拿钥匙?应该是的。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哦,对,我一个人。不过刚才的梦……那个噩梦……无论怎样,梦就是梦而已。最近可能太累了,老是失眠,不过昨晚一躺下就睡着了。刚才的梦……真是个噩梦……怎么会梦这些……谁也控制不了自己梦呀。不,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我的乳房、胸部……做噩梦时我自己挠的?应该不会吧,真奇怪。

她平静了一些,站起来走出卧室,战战兢兢地走到墙上的那面大镜子前。她还是赤裸着身体。镜子的周围有点暗,那些紫色的印痕现在看起来朦朦胧胧,没那么可怕了。她站在镜子前,这一次布满她全身的不是恐惧,而是好奇。

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乳房,在疼痛中察看其他几个屋子。一切还是老样子,那么干净有序。只有卧室阳台的窗户开着,其他屋子的窗户都紧闭着,还拉着窗帘。除了阳台和门,再没有可以进屋的通道了。她想着这些,走到阳台上。“这是十层的楼房,谁会爬上八楼到我屋里来呢?”她虽然这样想,可还是想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一切都是老样子,甚至没有半条麻绳来支撑她的猜测。阳台上的那些花,一株都没倒。她更仔细地观察着。花开时她每天来这里的次数不下十次,现在它们已干枯,碰一下花瓣就会掉落。如果有人进来,不可能不碰这些花。地上一片花瓣都没有。那些花儿和往常一样,随风摇曳着。她稍稍放下心,长长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有些可笑。

她站在阳台上,感受着秋日的气息,全身心地放松着。疲惫到极点才会做这样的噩梦,并在梦中自己掐自己,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她点了点头,然后好奇心再一次被点燃,站在镜子前仔细看着那些渗出淡红色血点的淤青。她清理了一下胸部和脖子,穿上衣服,匆匆忙忙去上班了。

电话铃声一响,她就知道是谁打来的。果不其然,国际长途,老公打来的。接通电话听到熟悉的声音时,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老公一直在说,一直在说。她现在无比思念被派到国外的老公!虽然已过半年,还有两个月他就可以回来,她却觉得这两个月比两年时间都漫长。

结婚六年,他们从没有缺过什么。他们有新公寓、新汽车,还有一只喜欢撒娇的白猫,经常和白猫打架的德国牧羊犬,还有老公作为礼物送给她的金鱼。他们都有工作,待遇丰厚,拥有物质上的所有。关键是,他们彼此相爱,这是最珍贵的财富。这一点,他们也很清楚。他们只少一样:孩子!结婚六年,他们依然膝下无子。前三年,夫妻俩谁也没想过这事,还腻在新婚的幸福中。他们像刚刚筑巢的鸟儿,不停地往新家里填东西,凑齐了生活所需的大部分东西,依然乐此不疲。从第四年开始,他们考虑为什么就不能有个孩子,第五年开始探讨这个问题。刚开始时,他们把行房当成爱的表达,这两年里却变成了令人厌恶的任务,经常让他们心存恐惧。行房事时,老公会自卑地想自己是不是真正的男人,老婆则难过地想自己有没有做母亲的权利。老公开始吻她时,她的脑子里都是这些问题,走到床边时就感到行房是一种煎熬。本应该从拥抱开始、以接吻结束的爱的行为最后成了让人感到压抑的东西,他们备受煎熬。她几乎要爆发时,老公被派到了国外。都说小别胜新婚,六年来的朝夕相伴突然被这次公派的出国计划打断时,他们都明白了自己在对方心中的重要性。他们觉得这样很美好。原来以为世界都在围着他们转,后来发现两个人才是一个完美的世界,幸福偶尔也会变成负担。

老公打来电话时,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发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老公每天早晚各打一次电话,她平时有说不完的话,今天没怎么说话,只是听着来自电话那端的声音。平时她像一只小鸟叽叽喳喳,现在却只想一直听着老公的声音,一直听。她第一次觉得倾听比讲话更美好。

老公察觉到了异常,沉默了片刻说:“亲爱的,你不舒服吗?”她从未生过病,所以老公今天的问候让她有些惊讶。她听到这句关心的话后,从早上开始憋闷的心即刻崩溃,默默地流泪。是啊,这是哭给老公听的。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传来一声紧张的叹息,然后急促地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吗?到底怎么了?喂,喂,说话呀!你怎么了?说话啊!亲爱的,你冷静一下,到底怎么了?亲爱的,在吗?亲爱的,怎么了?”

她哭过之后,心里舒服了一些,发现自己站在走廊里,于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朝公园走去。她边走边讲,把事情的经过都说给他听:昨晚做了一个噩梦,在梦中被人强暴;当她带着恐惧从梦中醒来时发现脖子、乳房、肩膀、胸部,甚至腋下有紫色的印痕;她惊慌失措,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躺在那里胡思乱想,躺在那里想他;哭过之后又去检查门锁,像个侦探似的走到阳台反复观察……

她把这些一口气说完后,发现电话那端一直沉默,只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她接着说,自己要去基层出差,把狗和猫都放到了妈妈家,昨晚她送领导去医院很晚才回家;她看到医院里的患者感到心痛。最后她说,噩梦可能源自她白天的所见所闻。

老公在电话那端笑了。

现在轮到老公喋喋不休地说了。从老公的话语中,她才明白这是因长期没做爱导致的性梦。“你是想我了吧!”老公笑得很开心,说,“我真想你一丝不挂时拥抱你温暖的身体,去闻你,然后吻你的乳房、肩膀和腋下,狠狠地吻!”她猜出了老公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别瞎说,我在公园里呢!”她嗔怪了一句,但想到那些事她也激动了一下。

她问道:“你昨晚梦见了什么?”

老公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让我想想。”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她伤感地问道:“难道你就没梦见我?”老公大笑一声,打趣道:“对了,我梦见和红脸舒克在喝酒。难道舒克真去家里了?”她很失望,叹了口气说:“好了好了,我要忙了,晚上再聊。”说完就挂了电话。

她晚上下班刚到家,老公的电话就打来了。她接起来,就听见老公在电话那端焦急地说:“你上午的话没说完,怎么把电话给挂了?快连视频吧,看着对方聊。”

她赶紧走到电脑前,看到老公在宾馆昏暗的灯光下赤裸着上身。他们相视而坐。看到他裸露的胸口,她很满足。平时撒娇时,她喜欢把老公的胸毛一根一根地咬下来,听对方像个孩子一样温柔地喊:“我的小野兽,饶了我吧。”想到这些,她“噗嗤”一下笑了。他今天有点怪,一直没有笑。

老公先开口说:“亲爱的,你昨晚做了什么梦?从头到尾说给我听吧。”

“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她生气地说,把外套脱下来扔到床上,期待着老公的反应。

“亲爱的,现在……你把内衣也脱了吧。我想死你了,想看看你脱了衣服的样子。”

“好了,好了,别闹了。我刚下班回来,饿死了,准备去弄晚餐。”

“求求你了,脱给我看嘛!看你一眼我就下线了。我想你想得都睡不着了,看你一眼就能睡个安稳觉。现在这里天快亮了,一晚上我都在想你。”

“不过我也想换睡衣呢!”女人笑着说,到摄像头前,带着羞涩慢慢地脱去了身上的衣服。她拽了一下胸罩的肩带,笑了一下,准备去拿睡衣。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她大声叫了出来。早晨的伤颜色变得更深,简直惨不忍睹。她迅速转过身去,走到摄像头前说:“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这里……我都变成这样了,恐怖吧?丑暴了吧?”

她从未见过老公现在的样子,他的脸看起来如此陌生。他的眼珠貌似要瞪出来,紧咬着牙,双手拽抓鬓角的头发。他们对视着沉默了许久。

“是谁?告诉我!他是谁?”老公用沙哑的声音质问她。

“什么?”她愣住了。

“他是谁?告诉我!我认识他吗?你告诉我!赶紧说呀!”老公用刺耳的声音问道。

“你在胡说什么?”她的心被刺痛了。

“你这个……无趣的东西。你……可真会!你一次,就一次都不能忍吗?刚刚过半年。你这个荡妇!叛徒!虚伪的人!垃圾,垃圾,垃圾……我要殺了他,听见了吗?我一定要杀了那个浑蛋。你听到了吗?我会亲手杀了那个混蛋的。你……你……你等着!他是谁?快告诉我!”

“喂,这……你……你在开玩笑吗?别闹了。你还能正常一些吗?你看看你,看起来真恐怖!我不是早上告诉你了吗?那是梦……一场梦。内容……我不都告诉你了吗?你可能觉得……”

“听了,听了,全都听了。我一天到晚都在听你胡说八道。你可真会编啊!可笑!你说你昨晚怎么了?你再讲一遍!你可真会骗人!昨晚喝酒了吧?告诉我到底跟谁?你说呀,说!到底是谁?他怎么……昨晚喝了不少,早上酒都还没醒,对吧?你说那是梦,可那都是真的!你当我是傻子吗?我一离开家你就……我一出来你就变成这样了,你可真有本事。你……你要毁了我们六年的婚姻吗?你说!我的脸变成什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知道你什么样吗?还不如妓女……”

“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把老婆比作妓女?你再说一遍,我要听听。”

“妓女!”

她看到老公的拳头用力砸向电脑屏幕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屏幕上那张几近疯狂的脸消失了。

“我的老天!”她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才明白过来,此刻老公就要疯掉了。这一切都好理解,不过她还是不敢相信。早上打完电话之后,老公一定寝食难安,等她一下班就给她打了过来。不凑巧的是,上午她还先挂了电话。他们的通话从未这样过,结束时总会说几句甜言蜜语。

女人再次战战兢兢地走到镜子前,看着她白皙的胸部留下了像狂吻一样的印痕。老公看到那些印痕,爆发就变得理所当然。想到这些,她的心跳开始加快,在屋里来回走了一会儿拿起电话又打给老公。她打了好几次,电话那端都是未接通的声音。

连着三天,老公没有接电话。想到各种坏的结果,她变得坐立不安。她每天打电话、开视频,期待能联系到他。她茶不思,饭不思,像丢了魂似的来回踱步,时不时跑到电脑前,相继发了几十封邮件:有哄他的,央求的,讲理的,嗔怪的,吓唬的,批评的,谩骂的,发誓的,老公一概不回,像在世上消失了一样。

从第四天起,她开始发高烧。妈妈和姐姐过来,寸步不离地守著她。等她睡着之后,她们掀开被子,看到她脖子和胸部上的印痕,开始了种种猜测。

“肯定是下班晚一个人回家时让人强暴了。这很明显……”姐姐咬着牙说,“应该是熟人,所以……她才不肯对我们说。那个人应该知道这段时间她老公不在家……报警吧,现在就去报警,妹妹估计不好意思报警!”她站了起来。

“等等,你等等,她没同意我们就不能报警。”

“还要等她同意?她的老公快气疯了。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气病了,结果他一直不接电话。”

“这种事不能太着急。她的老公生气是有原因的。那该怎么办?估计你妹妹还不能接受……”

“行了,妈!我妹妹不是那种人,这点咱俩都知道啊。她永远不会干出那种事,永远!不会背着老公出轨!如果是我,那就说不准了。”

“估计她也不想欺骗吧,她现在只跟我们说了一场梦……她真是不会说谎。她是想告诉我们什么,才故意编造了这么一场梦吧。一看她就特别单纯啊,好可怜。”

“应该不会吧。”

“谁能说得准呢,像你妹妹这样软弱的人,一旦决定了,反而很果断。要不……”

“事情不妙?”

“的确不妙。哪儿有这样的梦?就算有,也不能把自己弄成这样吧?看起来一切都那么真实。所以,女婿生气也情有可原啊。是你妹妹造的孽,不过也不能怪她。万一……”

“我可不相信。”

“那你相信什么?”

“我说了是强暴啊,妈妈。如果是情人,怎么会把她弄成这样?您看看,都差点把她给撕碎了,这都过了三四天伤还不见好。谁会把自己的情人弄成这样?肯定是被人强暴了。”

“我的天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老都老了还得见这么多不该见的!”

“报警吧,把那个人抓起来。一路上到处都是摄像头,从她家到单位的距离不远,一切都一目了然,肯定能让他绳之以法。”

“不能报警。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如果是你妹妹自愿的,那她的脸面往哪儿搁?所以……姑娘你也别着急……坐下来好好想想。你妹妹有没有跟你说过哪个男人?你好好想想。如果想起来是谁,把他的电话和地址告诉我,妈去找他谈。”

“肯定没有,没有。我们无话不谈,肯定没有那么一个人。妈妈,你想问题的角度为什么这么怪……”

“没什么怪的啊,如果她能成功地当妈妈,那就达到最终目的了。”

“最终目的?”

“怀孩子呀……想要孩子的女人可以为此做出任何牺牲,这毋庸置疑,谁也不能说这个想法是错的。你妹妹非常懂事,这件事估计她考虑了很久。你也知道,比起那些有知识、有文化、能体谅人的男人,普普通通干粗活的男人可能有更多孩子,你妹妹肯定是去求了那么一个家伙。”

“这个……”

“你自己能生育,当然无法理解你妹妹的痛苦。你妹妹和妹夫看起来和谐美满,谁知道私下的时候是怎样的?说不定你妹妹每晚都以泪洗面呢。如果和你一样能生那么多孩子,就不会发生现在的事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该怎么办?”

“得说服你妹夫啊,他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

“他不可能理解。如果是我老公,肯定会把我打个半死。如果和别人那样……那她身上为什么红一片紫一片?我的天啊!”

“你妹夫可不比你老公,他有学识有素质。他无法让你妹妹怀孕,所以不会怪罪你妹妹的。你看她现在又难过又发烧,都成什么样子了?不是我闺女的错,一点都不能怪她。”

“那现在该怎么办?”

“让她说实话吧。你妹妹肯定不想说。你明早试着让她说出来。如果确定,我就去找那个男的。”

“您去找他做什么?”

“如果真怀上了,总得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吧?孩子也得知道自己的身世啊,然后我跟他签个合约。”

“合约?”

“是啊,我们不要孩子的抚养费,负责把孩子养大。我必须得让他远离你的妹妹和妹夫。你妹妹也许想趁着你妹夫不在时怀上孩子,所以肯定没想这么多,她本来就活得很单纯。如果那个家伙为了孩子经常过来找她,那他们的生活不就完了吗?你妈我见多识广,知道怎么生活啊。这次去好好吓唬一下那个家伙。”

“那头猪,可真是个禽兽啊。”

“谁说不是呢。我闺女肯定又怕又羞。好了,不过不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她也受够了,等她怀了孩子,估计就不那么恨那个男人了……”

“孩子?妈妈,我不敢相信,怀孩子的事没那么简单。如果没有那样的人,该怎么办?”

“有,有,你说被人强暴……哪里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啊,周围都是人,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如果和我小时候一样,一个人去放羊,那倒是有可能。不过我闺女也不会倒霉到碰上那样的人吧。她就是急着要孩子才变成现在这样的。不过我祈祷她选对了人,有好多人虽然性格暴躁一些,但人不坏。你妹妹虽然单纯,但也有主见,应该不会选个孬种。”

“好吧,怀不上孩子的女人也许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我妹妹去干这种事……应该不会。”

“还能怎样?我可不相信别的理由了。”

“妈妈,你听我好好说。我跟你说,我刚从我妹妹那儿听到这件事……我怕您担心……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不过早就想跟您说一件事……”

“什么事?赶紧说呀!”

“妹妹的想法倒是没什么问题。她不会有精神病吧?多年前她就想要孩子了,一直未能如愿……她是个敏感而脆弱的人,其实这都是您的娇惯造成的……她这样的人在生活中一旦遇到什么问题……的确很敏感。”

“我的天啊,不会那么倒霉吧,你说你唯一的妹妹疯了?”

“也不是疯了,就是精神方面出现了一点问题……”

“阿弥陀佛,那该怎么办?”

“我根本不相信她在外面有情人。她的老公出国才六个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哪儿去找个相好的。她只知道工作和家庭。您好好想想,什么噩梦,什么花瓣一个都没掉过,她说的这些是不是有点怪?刚开始我也吓了一跳,现在她开始发烧……我的美女同事恩克玛的女儿,和男朋友分手之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了整整四天,然后开门出来大笑一声就疯了。她用刀子割手腕,手腕被割的像轨道一样,这样,这样……”

“我的老天!”

“所以,妹妹估计被强暴了,我们得去报警;要不就是患了精神病,得去医院。”

“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啊,妈妈。人不可能心想就能事成,一辈子都幸福,总会碰到一些意外。妹妹不是被强暴了,就是患了精神病。我现在就给恩克玛家打电话,要那位给她女儿治病的心理医生的电话号码。我们先让大夫过来看病,再决定是不是要报案。”姐姐说完,走进旁边的屋子,关上了门,妈妈则捏起女儿的被角抹起了眼泪。

第二天早上刺耳的门铃声一响,在妹妹旁边和衣而睡的姐姐赶紧起来,揉着眼睛去开门。

妹夫回来了。

他一连几夜没睡好,眼睛布满了红血丝,站都站不稳。

“你怎么生病了?有些咳嗽?”

她又开始哭。她的老公平静地伸手拥抱她,给她擦去了眼泪。

“医生一会儿就来了。”姐姐说。

“哪儿疼?”

姐姐的眼珠转了几下,欲言又止。他看到姐姐在眨眼向她示意,就不作声了。他们走进另一个房间。

“心理医生马上就到了。妹妹有点精神异常,是精神病!”

听到姐姐这么说,妹夫开始往后退。姐姐皱起眉头瞪着他,很快又恢复了她平日优雅、自信的状态。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妹妹的错,我们不能去怪谁。她一直想要个孩子,所以才会害病。她拿刀割自己的脖子,为了不让她这样,我和妈妈整晚都握着她的手睡觉。”

妹夫轻轻“嗯”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姐姐更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提高嗓门继续说:“你们是天生的一对,现在你们的家庭正面临着一个难关。你们必须闯过去!弟弟你要坚强一些。你的猜疑是对的,我们也不怪你,我老公也会这样做的。如果换作是他,生气都是小的,不掐死我就算不错了。你總不接电话,她就犯了病,疯疯癫癫地差点死去。你的工作还没完成就飞过来了,可见你有多爱她。这是考验你们爱情的时候。如果现在来个医生,把她拉到希尔哈达那里的医院……”

说到这里,姐姐突然哭起来。妹夫用双手搓了一下自己苍白的脸,趴到桌子上,狂抓两鬓的头发。正在哭泣的姐姐止住眼泪说:“不管怎么样,你要坚强。我们在你身边,请你坚强一些!咱们一定能渡过难关。她是我唯一的妹妹。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疼爱的人是母亲和她。如果你爱她,就要理解她,学着原谅她。”

听到最后一句话,妹夫抬起头看着姐姐,用沙哑的声音说:“原谅她什么?”

“怎么说呢,妹夫。每个女人都有经历不完的苦难。你老婆不是患了精神疾病,就是让人给强暴了,我觉得这两种可能都有。如果她被强暴了,那你应该忘掉那些,陪她一起渡过难关,这不是她的错。其实错在你,你扔下这么漂亮的老婆一走就是八九个月,一个精明的男人不会这样。”

听到这里,妹夫的嘴巴张得很大,他拽着头发把头低了下去。

“如果是强暴,应该是熟人干的。”

“熟人?”

“是的。或许还是你的朋友呢。妹妹现在只是哭,什么也不说。我感觉应该是熟人干的。”

妹夫站起来,把手插在裤兜焦急地来回踱步。他停下来,抬起头走到姐姐那里,眯着眼睛看她,然后退后几步,又开始踱步,过了一会儿他坐下来,不说一句话。

姐姐用恐惧的眼神看着他,说:“不过应该不是强暴。我和妈妈都觉得是精神病。她一醒来就大笑着喊你的名字。如果有你在身边,她应该不会这样。医生一会儿就过来,会给一个准确的结果。医生来了你先出去一下,不要站在这里。如果妹妹突然看见你犯了病……”

妹夫轻轻“嗯”了一声。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到底怎么了?”

“妹夫,你应该相信她!不然还有谁会相信她呢?我可怜又敏感的妹妹呀。你走后,她非常孤独,又没有孩子……你平时不会怪她没怀孩子吧?”

妹夫突然抬起头,用惊讶的眼神看了一眼姐姐,没有说话。

“你应该会的吧,那都是你的错。她怀不上孩子,得了这样的病都是因为你,是你的错啊。你为什么在电话里对她大吼大叫?她那么敏感的人能承受得了吗?”

妹夫开始拽自己的头发,姐姐跑过去抓住他的手说:“行了,妹夫。你要懂事,要像个男人坚强起来!如果你的老婆遭遇了不测……谁知道呢,说不定她怀孕了……”

听到这话,忍无可忍的妹夫一把抓住了姐姐的衣领。

门铃响起,医生来了。

医生走后,家里又恢复了可怕的安静。

妈妈握着女儿的手坐在床边,女儿躺在被窝里。丈夫反坐在沙发椅上,一声不吭。姐姐突然拽了一下他的手,又示意母亲。此时她喝了安眠药,正沉沉地睡着。

会议地点是小卧室。

“按照医嘱,让她安静一下吧,等风波过了再说。我们要一直等到她出现精神疾病的症状为止。不过我们得统一思想,不能多说,得学会接受和关心。”姐姐说完擦了擦汗。

“我就搬过来住吧,你们现在需要帮助。孩子你去睡吧,估计强暴和情人这事儿都是假的,关键是得让我的宝贝女儿康复。孩子你只要耐心一点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不是一个人,我们都在你身边呢。你飞了几个小时,赶紧去休息吧,好好休息一下。我去准备吃的,得回家带点东西过来。我要在这里待到我女儿完全康复为止。从明天起,你就该忙工作了。”丈母娘说着,抚摸女婿的额头,轻吻了他的脸。他耷拉着脑袋,大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姐姐和母亲回去时,她还在睡。

一周之后,她的身体已康复,准备去上班。丈夫发现她看自己就像看陌生人,还带着那份傻劲儿,不过她比以前更体贴。他甚至窃喜地想,她或许已经恢复到了生病前的状态。她的母亲带着行李回去了。姐姐每天和妹夫通话。“我还真想自己继续病下去,我一生病,你和姐姐反倒成了好朋友,每天都通话。”她打趣道。

她噩梦中的那个禽兽是她的同事。他们每天见面,却从不说话。刚开始,她讨厌那位同事总是直勾勾地看她,后来就习惯了,偶尔还看一下他的眼神。

在领导被送到医院的那天,同事过来和她闲聊。聊过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之后,他说:“咱们出去走走?”

她知道他是想约会,于是故作单纯地说:“领导没给你安排工作吗?”

同事站了一会儿说:“我先请你吃饭,然后一起去看电影,再把你送回家。你放心,不会很晚。”

“如果我的男人把你痛揍一顿怎么办?”

“你老公还没回来吧?”

听到这句话,她吓了一跳,笑容僵在脸上。

“你怎么知道的?”

“什么?”

“我老公不在家的事。”

“我知道你的一切。”

“一切?”

“中午吃饭时同事们这么说的啊。”

“那你打算乘虚而入吗?”

“怎么会?你想歪了。我……只是……就算你老公不出国,总有一天我也会约你……我原以为你会知道……”

她害羞地低下头,他也把目光转向别处。他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男同事突然说:“除了你老公,你还想过别人吗?”她还没回过神儿时,他鼓起勇气大声地说:“我总是在想你。”

主任在喊他们,谈话就这样被打断了。两个人都分了不少任务,赶紧去忙了。下班时,她看了一眼同事的工位,发现他不在。“不是说要一起去看电影吗?”她自我陶醉地想了一下。她在门口遇到领导时,他突发心脏病晕倒了。她叫来救护车,把领导送到医院,然后打电话给他的家属,叫家属赶紧过来,折腾到很晚才回家。路上她很害怕,好在什么都沒发生。到了家门口,她翻包找钥匙找了好久。真是祸不单行,那晚她家刚好停电。她害怕极了,摸黑跑进屋,感觉自己非常孤单,有些悲哀。不知不觉中她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胸部、脖子、腋下都有了印痕。

这一周,她都在回忆那晚可能发生过的事情。

那次谈话之后的一天,临下班时同事的助手,那个染着黄色头发的高个子姑娘微笑着走进来送了她一盒巧克力。助手什么也没说,指了指同事的工位。助手的电话响起,她跟电话那端貌似是男朋友的人打情骂俏了半天,指着她放下的纸杯说:“这杯咖啡您喝了吧,我刚从咖啡机上打的,还没来得及喝。我朋友到楼下接我了,我们约好一起去看舞台剧。”说完就走了。她回谢了一下,吃完巧克力,把咖啡也喝了。“难道是那杯咖啡有问题,放了让我昏迷的药?我好久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他知道我一个人在家啊。”这么一想,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有一次,她大清早从噩梦中醒来,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那位同事。那天早上她故意穿了一件低胸的衣服,穿了一件外套遮挡伤口。到单位之后,她趁着同事们还没来上班,脱掉外套跑到同事的房间,故意让他看到还没完全愈合的印痕。同事惊讶地看着她,递给她一把椅子,看到她胸口的伤时变得目瞪口呆。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你在忙什么?”她故意试探他。

“没什么……”同事还在盯她的胸部。

“你老公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啊,他提前回来了。他虐待我……”她看着同事。

“虐待?”他的眼睛没离开过她的胸部。

“是啊,他梦见我和别人上床。”女人故意微笑。听到这话,同事抬起头看了一眼。

“你跟别人上床了?”他问。

“你认为呢?”她反问。

“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人。”男同事说完赶紧转过身去。她知道他想尽快结束这次聊天。

“你那天约了我,怎么自己走了?”她直截了当地问道。她从未如此羞涩,也从未如此急切地想知道某件事的结果。

“对不起,其实我……那个……领导让我去给他老婆送钱,说他们要买新房。白天我和领导一起出去,帮他取钱。他让我把钱送回去,自己去忙面试的事。我回来时你已经走了,给你打电话你不接。我刚关上电脑准备下班时,领导的老婆哭着给我打电话……我跑去医院,说你送领导来过后走了。就这样,我错过了那次的约会,现在很后悔。不过今天约也不晚……”

“你住哪儿?”她的声音温柔了一些。

“你不知道?”

“不知道。”

“就住在你家对面啊。小区的四十一号A。”

她惊了一下。

“你……你知道我家住几楼吗?”

“知道啊。”

“几楼?”

“八楼。”

她的脸色瞬间变了。

“也知道我家窗户?”

“当然,我每天吃早晚餐都看着你家窗户。”

她缩了一下身体,开始后退。不过为了更好地观察同事,她双手扶着桌子凑上前去低着头说:“我梦见你了。”

“真的吗?那真不错。老天真是有眼啊,我每晚都梦见你。”

康复之后,她简直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许同事像一场迟来的雨滋润了她的情感,或许老公的回国让她非常开心,她变得开朗善谈,更活泼了。爱穿正装的她如今变得格外时尚,以前一个月打理一次头发,现在每周都往美发店跑,给头发染色,这让她的朋友和家人都很意外。她的食量大增,每晚看着菜谱书做各种各样的菜肴让老公开心。

她的性格也变了。平时的温柔不复存在,她开始大声说笑,喜欢贴着老公说话,或者直接坐到他怀里撒娇。她撒着娇时会突然收了声,一个人走到阳台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她每次从阳台上回来,都带着惊恐的眼神,浑身微微颤抖。

老公仔细观察着这些可怕的变化。他日渐消瘦,裤子越来越肥,头发也懒得理了。他每天很早就下班,去接她回家。姐姐则每天给妹夫打一个电话,妈妈过一段时间就过来看望女儿一次,默默地坐好一会儿才回去。

有一天,她上班之后,他叫来了姐姐和丈母娘。

“她病得不轻。”他说。听了这话,姐姐和丈母娘的脸色变得惨白。

“昨天她又去染发了,头发被染成了可怕的棕色。她做着饭突然就会生气,不一会儿气又消了,吃饭时把饭菜撒了一地,跑到屋里把自己反锁起来。我怕她自杀,就用力砸门。不管我怎么喊叫怎么安慰她,她就是不开门。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原来她在呕吐,干呕得厉害。”

丈母娘和姐姐不约而同地“哎呀”了一声。

他一去上班,妈妈和姐姐就过来了。她们把她堵在门口开始审问。

“说实话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无力地笑了。

“你们都疯了吗?为什么都这样对我?好像我犯了什么大错似的。”

她说着朝浴室跑,在那里不停地干呕。她躺在浴室的地上,看着姐姐和妈妈。她们什么也没说,不过能从她们的脸色看得出已被吓了个半死。她站起来,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哭着喊着说:“是的,我怀孕了,怀孕了!对,怀孕了!这一周我每天早上都这样。禽兽!禽兽!除了他还能有谁?肯定是他。妈妈,我该怎么办?我怀孕了。”

妈妈和姐姐看着彼此,沉默了片刻。

姐姐先开口说:“好了,我知道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健康就好。我们以为你患上那个病,都吓死了。”

她从妈妈的怀里挣脱出来,瞪大眼睛问:“哪个病?”

“是啊……那个,你发烧时来了个医生,他不是内科医生,是精神科的,他说你有点怪……因为你总说你的梦境。”

“那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梦。”

妈妈和姐姐再次无奈地看了看彼此。

“我什么事都没有,真的,求求你们了,你们得相信我。不过……那些印痕……”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脸色变得惨白。

“到现在你还在对我们撒谎吗?”妈妈说。

“其实是这样的……那天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我后来想起来了,绝不是故意隐瞒。你们要相信我,这种事不好说……那个……我有一个男同事。”

听到这里,姐姐叫出了声,看到母亲平静的脸,赶紧捂住了嘴。

“其实我们什么也没做。他……在咖啡里下了安眠药。”

“安眠药?”妈妈瞪大了眼睛。

“我觉得是,也说不定是毒品呢。从第二天起我就变得昏昏沉沉的,那时候我还以为都是那场梦造成的。其实那场梦……到底……關键是,我的脖子和胸部都变成这样了,我看到后吓了一跳,然后就恶心。那天我总是那么怪,现在想起来是安眠药造成的……”

“我的天啊,那是个什么蠢货啊,差点要了我闺女的命。如果一觉睡过去没能醒来,那该怎么办?”母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姐姐也坐下了。母女三人依靠着彼此,默默地坐在浴室冰凉的地板上。

姐姐说:“我不是跟您说过强暴吗……我说过吧。”

“我的月经不来了,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已经推迟了二十天。”她说完低头看着地面。

她已经不吃不喝了,一闻到饭菜味儿就呕吐。她的血压开始下降,经常头晕,已无法上班。老公去给她请假,在单位碰见一个男人。从他进门开始,那男人就一直盯着他。他和她的领导谈话时,那男人好像站在门外偷听。刚从领导的办公室出来就碰见他,老公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老公起了疑心,在老婆的单位门口坐了很久。黄昏时分,看到那个男人和一个皮肤蜡黄的高个子女孩一起出来,才犹豫着回了家。

跟姐姐通话时,她总流口水,通话无法继续。她嗜睡,每天背对着老公躺在床上。

老公也去单位请了假。他背着所有人去精神疾病医院打听。他劝老婆住院,可她死活不同意,还用古怪的眼神瞪他,然后用被子蒙住头。她不时坐起来往浴室跑,每次出来都脸色惨白。

一天晚上,她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给她喂饭的老公,突然大喊一声,哭着搂住了老公的脖子。那样子着实吓人。老公想,完了,又开始犯病了。他颤抖着手拥抱老婆,把脸贴在她浓密的长发上,觉得她好可怜。此刻他忘记了所有的恐惧、猜忌和等待,像他们分开半年之后第一次见面那样紧紧地抱住了她。

哭过之后她决定跟他说实话。这次她的声音里倒是透着几分平静。

“我怀孕了,孩子不是你的。”

老公一把推开她,恐惧地看着她说:“行了!行了!求求你了,请你别再折磨我了。走吧,我们去看医生,这病能治好,能治好!十个人当中就会有一个人被生活折磨得患上这种病。这病能治好,你能完全康复。你曾经是个健康的人,你考虑考虑,我求你了。如果你害怕,那咱俩一起去住院,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说完他跪倒在地上,她瞪大了眼睛。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别这么说,说人疯了可不是开玩笑,是长期的折磨和绝望造成的。都是我的错,是我的……我每次接近你都想要个孩子,这一点你也知道了。我还以为你不在意这些。你为什么隐瞒自己这么大的痛楚?谁也没说我们必须有个孩子呀,亲爱的!我们可以领养一个,你姐姐不是又怀孕了吗?我们可以从她家领养一个,这样不就有孩子了吗?我求你了,亲爱的,现在别想孩子了,咱们去医院吧。可能是你精神太紧张了,我在国外时你可能经常害怕,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太思念彼此了。这种孤独症是暂时的。再说没有孩子的家庭也不少啊。不要想这些了,去医院吧。”

老公用颤抖的手给她姐姐拨通了电话。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她大笑一声就转过身去睡了。老公觉得这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十一

她没去医院,而且恶狠狠地瞪着老公说:“如果你不想听我说,就去申请离婚!我遇到了不幸,可妈妈、姐姐和你都不理解我,这才是最大的不幸。如果你们都觉得我疯了,那你们随便。如果你们出去跟别人说,我就去自杀!”她说最后一句话时,做出了割脖子的动作。老公没说话,向后退了一步。

在姐姐和丈母娘的一次次劝说下,老公决定去上班。他觉得由她们来陪她更合适。丈母娘看着他,用安慰的口吻说:“孩子,上班去吧,人疯了最看不得亲人。见你的次数少,说不定还能快些康复呢。”

他觉得这话说得在理。

等老公一走,她们又开始了审问。

“告诉我他叫什么?我们去找他。”

“你还爱你老公吗?”

“你是想生下这个孩子还是做掉?你快说啊!”

“你还在中毒期吗?”

“最后一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预产期是几月?我来算算。”

“要怎么协调这一切?”

一番审问过后,姐姐突然想到一个方法,赶紧对她说:“让妈妈带你去乡下吧。心理医生给你的建议也是这样的。你在乡下待三个月再回来,到时候你的精神疾病就好了,也可以宣布你怀孕了。不用怀疑你怀上孩子的日子,那件事情发生之后的一周你才来的月经。”

她瞪着她们大笑,之后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独自跑到阳台,看着对面的楼静静地站了很久。她进来说:“孩子的父亲在那栋楼里,他现在正在看我。”

十二

时间过得真快,她怀孕两个月了。这期间她不吃不喝,整个人消瘦了不少,因为经常呕吐就直接睡在浴室里。

她在早上受尽痛苦之后睡上一觉,然后扶着母亲到户外,在长椅上坐很长时间。她用手抚摸着腹部,什么也不说,看着附近玩耍的孩子叹息、微笑。妈妈一直隐藏着女儿怀孕给她带来的惊喜,她怕沉默不语的女婿知道后有一天会离家出走。

女婿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狗和猫上面。由于缺乏照顾,喂养的金鱼都相继死去,现在只剩了一个空空的鱼缸。姐姐害怕与妹夫见面,就叫她的老公过来作陪。晚上,两个男人在一起喝啤酒,几乎不怎么说话。

她跟单位请了长假。现在她已经适应了无人照料的生活。老公是最后一个知道她怀孕的,不过这次他并没有惊讶。他认为,即使她怀上别人的孩子,也比她患上精神病要强很多。有一天晚上喝醉之后,姐夫终于道出了事情的真相。他咬着牙从头听到尾,起身走了。从第二天起,他不再关注什么精神疾病,开始全身心地照顾自己的两个宠物。其实,他已没有吵架的力气和冲动了。接二连三的事情像一个个谜团彻底征服了他,他这样的表现反倒对谁都好。对他而言,想自己和老婆的过错都是煎熬,他想忘掉这一切。他常想起她那位同事,不过也准备忘记他。只是,那个男人总在他的梦里出现。

十三

有一天,她觉得自己非常平静,像往常一样在浴室里干呕了几下就走了出来。她翻着衣橱,找到又暖又时尚的衣服,没自信地去找她的老公。老公和妈妈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

“去医院吧,检查一下。电影里,这时候通常都是由老公陪着去的。”她带着哀求的口吻说。老公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平静地微笑着说:“好吧。”这句话他说得也很没有自信。

她像陌生人一样带着踌躇和悔恨抱住老公,轻轻吻了他的脸。老公刚开始有点反感,没过一会儿心里就唤起了温暖,看着老婆消瘦苍白的脸说:“我真高兴我们能有个孩子。”

听到这句话时妈妈哭了。他们一起出门,路过儿童服装店时,老公把车停在路边,用右手指着橱窗说:“我选了那款婴儿车。”老婆并不清楚他说的是哪一款,可依然微笑着说:“那款我也喜欢,真的……”心里想的却是应该买个更大一点的。路上她又开始干呕。

到医院时,她总算停止了呕吐。她不顾妈妈的多次央求,让妈妈留在车里,手里拿着装满月子资料的大包,挽着老公的胳膊走了进去。

她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孕妇。平日里看不到那么多孕妇,原来她们都在医院里。孕妇们聚集在诊室门前,有的由老公搀扶着,有的由姐妹、朋友带着。在人群中看到一位十六七岁就挺着孕妇肚的少女时,夫妻俩都愣住了。

“这么多女人都怀孕了,我……到了二十九岁之后……才……”她沉重地想着这个问题,用余光扫了一眼老公,看到他的脸上满是喜悦。她抬起头大摇大摆地走过去,等待医生叫号。

“不管怎样,我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我能怀孕,不比谁差,我可以!很快我就生了,会有自己的孩子,要当妈妈了。”这么一想,她内心的开心压制了将要翻上来的干呕。她用双手护着自己隆起的肚子。他看到后也把右手放到了她的肚子上。他们没看彼此,此刻都在微笑。

“下一位,十五号女士请进!”听到医生叫号的声音,她慢慢地站起来。老公想跟着进去,被护士阻止了。

十四

医生对她的检查似乎比别人都显得漫长。护士扶着她出来时,她的脸色是苍白的。坐在门口的人们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她,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她老公那里。

他看到老婆的脸色变得很可怕,赶紧走过去,发现她的嘴唇被咬破了。他从护士手里夺过老婆皮肤细腻的手,张开双手拥抱她。

“赶紧离开这里吧。”她说。

“什么?”

“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她的声音沙哑,还带着悔恨的意思。

“你们是开车来的吗?”护士突然问道。

“是啊,我们三个人……丈母娘也在。”他不知所措,只能回答护士的问题。

“哦,那你把老婆交给丈母娘后过来一下,大夫说要见见您。”

她突然大喊道:“不用,不用跟那個医生见面了!你们也别去,不要进这个诊室……”片刻的宁静之后,医院里的病人们炸开了锅。

一路上他们没说话,她默默地看着窗外。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情。“来回走没伤到胎儿吧?”他突然这么想,心里立刻就没底了。他以前不喜欢孩子,可是……为什么被刚才的想法吓了一跳呢?

他咬紧牙关,眉头紧锁。她反反复复地看着自己的腹部,努力地想看到什么,可什么也没看到。

回到家,她便茶饭不思地躺在床上。妈妈给她送去热茶时,她用被子蒙住了头。听到老公的脚步声,她连头也没抬。

“怎么了?”丈母娘问女婿道。

“不知道,在诊室里待了很久才出来,然后就朝护士大吼,还说要赶快离开医院。”

“怎么办?是不是用X光测出了婴儿畸形?阿弥陀佛,因为她是在被动的情况下怀孕的……”

他皱着眉头跑了出去。

十五

“你是她老公吗?”

“是的,她是我老婆。”

“你们结婚几年了?”

“六年。”

“没怀过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

“你是头婚吗?有没有其他孩子?”

“她是我的第一个老婆。医生,到底怎么了?请你快告诉我。实话实说吧,我能接受。最近几个月里我经历了好多。请你相信我,我能承受。为什么查了那么久?别人都五分钟十分钟就完事,偏偏我老婆检查了半個小时。”

“你老婆什么时候告诉你她怀孕了?”

“一个月前,不,具体日子我记不清了,最近发生了好多事……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着……”

“发生了很多事?”

“是啊,我刚开始不相信我老婆……逼迫她……那个,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在她身边。不过这也无关紧要。我以为她神经不正常。丈母娘也……”

“精神不正常?看医生了吗?”

“她不去医院,我们就找了个名医到家里看。他说是受到惊吓造成的,还说需要再观察。”

“后来呢?复查了吗?”

“当然。不过这有什么关系?我老婆……那个……我们的孩子健康吗?”

“年轻人你听好了,你老婆没有怀孕。”

“您说什么?”

“你老婆没怀孕。我也说不好她什么时候会怀孕。应该早点来看医生才对,如果从今天开始检查……可以查出你有没有问题,你老婆有没有问题,然后……”

“没怀孕是什么意思?她的确怀孕了啊。这个我们都知道,丈母娘也知道。”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知道。我丈母娘生了四个孩子,有两个夭折了,不过还有两个是正常的啊。当妈妈的当然能知道。妻姐生得多,六个……她们都知道。我也……”

“年轻人,你听好了,不要找理由了,好好听我说。你老婆的确没怀孕,她三个月来不思茶饭、经常呕吐都是心理问题在作怪,她太想要孩子,导致了假性怀孕。这样的病例在临床上很常见。女人呕吐不算什么,如果相信自己已怀孕甚至会停经。不过她停经的情况我们会复诊,我觉得来自心理的干扰更多些。”

“应该不会吧。”

“我干了三十五年的产科工作,什么没见过?刚才我们进行了X光检查,这可是最先进的技术手段。她不相信我的诊断,于是我们叫了很多专家来会诊。她的确没怀孕。我们查过,听过,没有任何胎儿的心跳。通俗地讲你就容易懂,她喜欢幻想,还相信那是真的。”

“那她的肚子……肚子怎么变大了?肚子里的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未来怀孩子的子宫还在沉睡呢。假性怀孕经常会导致腹部隆起。不过她的身体健康,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你们会有孩子。诊断书已经开出来了,去找其他的大夫看看,应该不是什么难题。”

“或许您误诊了!”

“我或许可能误诊,不过策仁桑布医生不会误诊。他是我国最好的医生之一。他查得很细,检查记录在这里,所以才用了这么长时间……诊断不会有误,不信你可以上楼见见他本人。我们确定是假性怀孕。孩子,你要坚强起来,好好安慰你老婆,不然她会承受不了的。回去吧,明天等她平静时领她过来,我告诉你们一家好医院,也可以去找精子库。”

十六

他独自在医院门口坐了很久。回到家看到老婆坐在那里发呆,面前放着母亲送来的茶点。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也哭肿了。他非常心疼,过去拥抱她。

“不用生下别人的孩子了,你心里应该很高兴吧?”老婆问道。

他没说话,吻了吻老婆的额头。她开始大哭,站在旁边的母亲无奈地央求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告诉我吧!”

“您先回家吧,晚上我打电话告诉您!”他用命令式的口吻说。丈母娘嘴里嘟囔着出去了。防盗门被关上时,他抱住老婆,吻着她流下的热泪。

晚上他们紧紧地依偎着,看着天花板。

“我还以为你会生下他的孩子呢。”他说。

“他是谁?”她警惕地问道。

“你那位高个子同事啊,我去给你请假时他领我过去,一直站在你们领导的门外看着我。他好像很担心你为什么不来上班……”

“他叫图尔宝勒德。”

“你跟他上床了?”

“没有。请你相信我,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他从老婆的话语中猜出了一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相信你。”说出这句话时,他觉得自己正在享受莫大的幸福,无力地做了几次深呼吸。

“他对我特别好,不过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我倒是真梦见过他,一次……不是,是两次,也就这样。现在想来,都是幻想,或许是因为我太痛苦了,因为孩子……”

“这我能理解。”

“我以为我怀不上孩子是你的问题,我也的确想过要和别人上床,不过也只想过那么一次,就一次……再没想过,我发誓。我没想到这个想法会深深地扎入我的内心。”

“说不定都是我的事呢。小时候跟人打架,那里被人踢过,当时我也没去看医生。或许问题在我这里?咱们去医院查吧,这样什么都清楚了。如果我们再相互猜忌,那就一错再错了。亲爱的,咱们肯定能有孩子,我们应该相信自己。一切都过去了。可能是因为我扔下你一个人走得太远、太久了。”

“不是你的错,是我。”

“傻瓜,现在该休息了,好好睡一觉。你真的不呕了?”

他们看着彼此笑了。她坐起来用比往常可爱的声音说:“好了,好了。你去医院时我在浴室里哭了好久,哭完就平静了。我不呕吐了,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妈妈熬的茶和煮的肉都不会让我呕吐了。我现在特别好,昨天的这个时候我还躺在浴室里呢。”

“对啊,真可怕。跟别人讲他们肯定不会相信。”

“你要从明天开始上班吗?”

“咱们还是去找一下今天的医生吧。”

“是吗?那明天再说吧。”

“好的,亲爱的。好的,现在休息吧!不过……你……亲爱的,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说我在逼你,好吗?如果你跟那个男同事什么都没发生……如果真没那样,你应该不会觉得自己怀孕了啊。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今天让这件事成为历史吧,说吧,亲爱的,跟我说实话。你跟谁上床了?我发誓我不会生气。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你可能也是为了要孩子……”

“那个……那谁……就是我同事……”

“图尔宝勒德?”

“嗯……我以为他强暴了我。”

“什么意思?”

“他约过我,我没去。那天他的助手给了我一盒巧克力,手里还拿着一杯咖啡。她说咖啡还没来得及喝就要出去,说我可以喝。当时我正忙,有些口渴就把它给喝了。那天晚上做了噩梦……第二天起床时我的浑身都是印痕,你一看见它就会往歪处想。后来连我自己也相信了,相信他给我下了安眠药……就这样,我越想越离谱……越想越离谱……”

“什么什么?如果他给你下了安眠药……那一切皆有可能?”

“我今天在浴室里哭的时候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幻想。今天医生说我没怀孕,彻底地让我从噩梦中惊醒了。或许你们真应该带我去精神疾病医院。”

“那么……你确定没跟任何人上过床?”

“当然。我敢确定我没有身体出轨,不过不敢保证我不曾有精神出轨的经历。所以我接受我的罪孽,我在心里想过别人。我的心里住过其他人,可能也是因为孩子……”

“或许每个人在心里都会和别人有过交集吧?”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有没有梦见和其他女人上床?”

老公安静地躺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她是谁?我认识吗?或者是模特……”

“现在已想不起来她的模样,只记得在各种场合做爱……野外,屋里,还有车里。出国那六个月,这样的梦我做过好几次,我知道梦里的那个人不是你,所以有时候也会自责,只是梦而已。我……我不能选择自己的梦啊。我说,如果你现在有机会和图尔宝勒德一起……说不定咱俩一辈子没孩子啊,如果咱俩都要不了孩子……”

她能感觉得到,说这话时他的身体紧绷了一下。

“我发誓,无论是否有孩子,我都不会出轨,包括心理出轨……”

“我们会有孩子的。如果是女儿,就取你名字的前半部分。如果是男孩……”说到这里,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突然大笑一声说,“就叫他图尔宝勒德吧。”

她听出了老公是在和她开玩笑,便把手伸到他的腋下准备挠他,老公翻过身来抱住她,两个人开始在床上打闹。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握着彼此的手安安静静地进入了梦乡。老公夢见自己洗着朋友舒克的红色汽车,旁边的那条公狗生了一只红色的小猫,她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一位满是白头发的壮汉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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