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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场”的巨大存在
——怀念王富仁老师

2019-08-14赵焕亭

传记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梁鸿王老师河南

赵焕亭

河南平顶山学院文学院

一个不“在场”的人

所谓“在场”,是身体本身出现在事情发生、进行的现场。一般情况下,一个人如果身体不在场,其影响力自然也就减弱许多。但现实生活中,常常有这种情形:有的人身体虽然在场,却没有什么影响力;有的人身体不在场,却颇有影响力。我记忆中的王富仁老师就属于后者。

今年2月26日,在国家图书馆书店,我发现一本《闻一多——〈死水〉论》,作者是刘殿祥。看到这个名字,感到非常熟悉,翻看内容,发现作序者正是王富仁老师,我一下子想起多年前,自己旁听过刘殿祥老师的博士论文答辩。记得当时他答辩陈述时,有人说他的论文写了50多万字,所以我对他的印象特别深刻。因此当即就买了这本书。读着这本书的长篇序言,不禁想起关于王富仁老师的一些片段。

还记得,2017年5月2日晚,微信朋友圈里传来了王富仁老师去世的消息。当时,我感到无比惊异和沉痛:“他已经不在了,以后再没有机会见到他了。”越是这样想,他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就越清晰:那灰暗但慈祥的四方脸,那夹着烟卷的黄褐色的手指,那略带沙哑的声音,还有那时常发出的“呵呵”笑声……

2002年我考入北京师范大学读“学科教学”专业硕士的时候,王富仁老师已经南下北师大珠海校区任教,因此无缘听他讲课,但是,我时常从郑国民、闫萍等老师的课堂上听到“王富仁”这个名字。2009年我入北师大读“现代文学”专业博士的时候,又经常从刘勇、李怡等老师的课堂上听到“王富仁”这个名字,而且刘勇老师多次在课堂上讲到王富仁老师的《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他称王富仁敢于同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家和鲁迅研究权威专家陈涌先生直接对话,在陈涌先生鲁迅研究的基础上,把鲁迅研究推向了另一个全新的阶段。刘勇老师说,这就是眼光!这就是开拓!只要去了解一下当时陈涌先生在鲁迅研究界的代表性地位,就可以了解王富仁的高度了!刘勇老师铿锵有力的话语引起了我对王富仁老师的好奇。

《〈呐喊〉〈彷徨〉综论》的价值

带着对王富仁老师的好奇和敬意,我阅读了王富仁老师的有关论著、论文,充分认识到了他的《〈呐喊〉〈彷徨〉综论》的丰富价值,明白了人们为何称它是中国鲁迅研究史上里程碑式的成果。

王富仁著《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

同时,王富仁老师还进一步指出了鲁迅前期思想的基本构成与《呐喊》《彷徨》的创作方法特征之间的内在联系:鲁迅的人道主义思想与现实主义倾向有着更多的思想联系,他的个性主义则与浪漫主义的因素有着内在的关联,他的进化论思想在文学观上派生的文学进化论,使他大胆地拿来西方现代主义的创作手法为我所用,如《呐喊》《彷徨》对象征主义的运用等。由此可见,王富仁老师区分中国现代政治革命和思想革命的理论意义是十分重要的,他关于《呐喊》《彷徨》的新的评价系统对于推进鲁迅研究具有多维价值。

当领会了王富仁老师博士论文系统而深邃的思想之后,我不禁惊叹于其逻辑思维的缜密和他提出新理论的勇气!我对他更加神往了,总希望有一天能够在北师大校园里见到他,听他作一场学术报告,亲眼见识一下这个思想的勇士。

《河南文化与河南文学》——大师对河南的眷顾

后来,我又阅读了王富仁老师给梁鸿老师的博士论文《外省笔记——20世纪河南文学》写的长篇序言《河南文化与河南文学》,我对王富仁老师不由得又增加了一份感激!作为河南人,我从心底里深深感激他对河南文化与河南文学的关注!这篇序言从他的家乡山东聊城荏平县说起,这个地方在1949年以前的解放区的区域划分中,属于晋冀鲁豫边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初设省、市建制的时候,它属于平原省,其省会就是今天河南省新乡市。他说自己上高小的时候,平原省撤了,他的家乡才归了山东。他说自己听不懂胶东方言,却能听懂河南话。从这个意义上讲,河南是他的半拉子故乡。看到这里,我感到很亲切。然而,他后面却突然转折说,后来,河南却没给他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紧接着,他从北京、上海、天津说到西藏、新疆、内蒙、东三省,从云南、贵州、广东、广西说到湖北、湖南、江西、陕西、山西,再说到山东、四川、安徽、浙江、江苏、台湾、福建,最后才说到河北、河南。而且他是这样讲河南的:“对河北的印象并不强烈,对河南的印象就更其淡漠了。”读到这里,我非常失望,感到他可能对河南并不了解。

旅游业与民俗文化之间的关系是相互依存、相互促进的,而传统音乐文化资源,可以为旅游带来更多附加值,使旅游业创造出更多经济价值,从而提升城市文化品位。因此,由旅游推动传统音乐文化传播,旅游业和民俗文化联动发展提升城市文化品位,势必成为探索传承和发展嘉善田歌民俗音乐文化的创新路径。

王富仁著《中国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

然而,从文章第二部分开始,他笔锋一转,这样写道:“要说,河南的事情也是知道一些的,但所有这些事情又都与河南这个省份联系不到一起。”他举了焦裕禄、举了殷墟开掘、甲骨文研究。他说,所有这些人物的宣传、事情的推进都是从外部搞进去的,而不是从里面搞出来的。他说,看不出河南省较之别省更重视焦裕禄的迹象,在傅斯年领导中央研究院开始有计划的殷墟发掘的时候,还与当地政府和民众发生了许多矛盾。这些记述说明他对河南省在文化宣传方面的滞后是有看法的。再后来,他写到在20世纪90年代,李佩甫的《城市白皮书》、张宇的《疼痛与抚摸》两部长篇小说使他关注了河南,进而关注到田中禾、刘震云、阎连科、周大新、二月河等当代河南籍作家。他曾经打算就李佩甫的小说《羊的门》写篇系统的评论,但因某种无法解开的思想上的“结”而没有完成,所以,当梁鸿成为他的博士之后,他就极力“怂恿”她以现当代河南文学作为博士论文选题。梁鸿的欣然答应让他感到似乎也完成了自己的一个心愿。后来,梁鸿的博士论文出版的时候,他又写出这篇5万字的序言。我感到这篇序言的发表才真正完成了他对河南的系统思考。从这里可以看出,他与河南文化、河南文学冥冥之中有着某种很深的缘分。河南得遇这样的思想者,幸甚!

《河南文化与河南文学》这篇文章虽然是以书序的形式出现的,但其容量远远大于一篇书序,它实质上对河南人、河南历史、河南文化、河南文学从古到今进行了详细的梳理和反思。为了从根源上阐述清楚河南文化,这篇文章专门讨论了“河南人”的问题,这种讨论是从分析殷商文物的发掘开始的。他说,周入主中原,推翻了存在600年左右的殷商文化,并对殷商人文文化进行排斥,造成其地位的一落千丈,殷商后裔被视为“玩民”“佞人”“愚人”“野人”,无不带有轻蔑的意思。他从河南人进一步又谈到了河南文化、河南文学。他谈到了中国古代历史上几个著名的河南籍知识分子及其在整个中国古代文化史上的尴尬地位。这几个人是董仲舒、韩愈、杜甫、程颢、程颐,他认为这几个人对中国儒学的贡献巨大,都是定海神针式的杰出人物,然而,他们本人却难免遭难,不受待见。他还谈到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河南作家王实味、姚雪垠,他们因为愚直,要么长才未展、要么不合时宜,巨大的努力并没有得到巨大的成功。他还提到了河南籍优秀作家李季、魏巍、李准,对他们创作的得与失给予了客观评价。

他认为,与东夷儒学和南方儒学相比,中原儒学实际是以维护高度统一的中央集权制国家政权为目的的官僚知识分子的儒学,从文化传统的意义上来说,中原儒学实际是被斩首了的殷商文化的一种换头术,是以周文化为头颅的殷商文化传统,儒家文化在中原儒家文化中被改造成了一种将政治专制与文化专制结合在一起的更加繁冗的政治权力文化。因此,河南文化是有与整个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极其强烈的愿望的。在1958年的大跃进、人民公社,以及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河南的表现都比较狂热,因而受到的破坏性影响也更大,最终导致贫困等各种问题,如被贫困驱赶着走向全国各地打工的河南民工给外省民众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如艾滋病村的出现等。对此,他深情地感叹道:“一亿人的大省啊!”在讨论河南人的名声这一问题上,他提醒说,有几个比例是必须注意到的:“有不轨行为的河南民工与其总人数的比例;有偷税、漏税、贿赂公职人员等不法行为的企业老板与其总人数的比例……只要我们在这几个比例关系中看待问题,我们就会看到,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由革命作家赋予农民身上的神圣光环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呈现出来的暂时现象,是不具有永恒的价值和意义的;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至今,部分中国民众在河南民众身上留下的耻辱标记,也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呈现出来的暂时现象,也不具有永恒的价值和意义。”他以其严密的逻辑推理这样为河南人正名,这种分析和推理可能并不完全科学,但却能够带给我们很多思考。

梁鸿著《外省笔记》

《河南文化与河南文学》这篇文章还指出了河南文化区别于小市民文化的特征。文章认为,不论在过去,还是在现在,河南文化都不是享乐文化,它与城市小市民文化是截然不同的。它所回归的就是自我生存、温饱和发展的基点。它是一种独立的文化观念和文学观念。具体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他列举了刘增杰、刘思谦、赵园、陈继会、樊乐平、梁鸿、孟庆澍、张宁、解志熙,并认为这一批学者的学术研究呈现出一种总体倾向,即它与城市小市民文学是绝缘的,对弱势群体的关怀和对弱势群体文学的重视,使他们在完全个性化、非主流化的追求中也始终坚守着社会化的方向。读到这里,我突然有些心领神会的感觉。这种文学批评的方向不也正是鲁迅所坚持的方向吗?不也是王富仁老师所坚持的方向吗?王富仁老师虽然对河南人、河南文化缺失的部分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但这批判背后的那份热忱和期盼又是多么明显的存在啊!他在文章最后深情地写到自己有东方神秘主义倾向,当注视中国地图的时候,总觉得河南像是中国的心脏,周围各省就像中国的躯体。时至今日,中国的整个躯体健壮了起来,但在心里还有一种悲怆的情绪。他说,当河南文化也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的时候,中国文化才将是一个完全健壮的文化。河南文化的繁荣,从河南文学的繁荣开始。

作为河南人,我读到这里的时候,被深深打动,我仿佛看到了王富仁老师期盼河南文学大繁荣的那双深沉的眼睛。值得欣慰的是,梁鸿作为他的弟子,没有让他失望。2010年,梁鸿的作品《中国在梁庄》获得“人民文学奖”。2013年,梁鸿又出版了《出梁庄记》。这两部著作分别写了河南襄城农村的留守者和外出打工者,它所关注的正是社会的弱势群体。

书序人生

2016年冬季的一天,在中国人民大学,我有幸聆听了梁鸿老师给作家班上的一次课。课后,我向她问起王富仁老师给她写的《河南文化与河南文学》这篇书序。梁老师说:“哎呀,我那本书全靠王老师的序言撑着!”言谈之间,她流露出对王富仁老师的无限感激之情。“在老家,给父亲上坟。突然听到恩师王富仁去世的消息,悲伤难抑。父亲们一个个都走了。”这是梁鸿于2017年5月3日凌晨发在微信朋友圈里的一条信息。从这条哀恸的微信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师生之间的深厚感情。

王富仁老师对他的学生一贯厚爱有加,父亲般地呵护着他们!他的很多学生都有幸得到过他赠写的书序。张莉在《他是勇者——怀念我的导师王富仁先生》的文章中也写到了王老师给自己的博士论文专著《浮出历史地表之前: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所写的长达1.2万字的序言。王富仁老师还给其他许多学生、朋友写过书序,而且篇幅都不短。王富仁老师的每一篇书序都有一个中心论题,完全可以当做一篇独立的论文来阅读,而且,他的书序常常充满感情和自身体验,又有些散文的味道。汕头大学出版社在2006年出版了《王富仁序跋集》上中下三册,洋洋洒洒,蔚为大观!这些书序的写作该花费他多少的心力啊!然而,这些书序向读者推荐了一大批优秀的著作,泽被后世,惠人无数!

《王富仁序跋集》

“埋在活人心里”

有一次,曼莉同学说,王老师约他们几个在一个茶社里谈论文。他一边吸烟,一边滔滔不绝地谈话,他们在烟雾缭绕中听王老师神聊学术问题。王老师一般在每年6月和12月学生毕业论文答辩期间才回北师大,而且他往往是来去匆匆,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我们这些非王老师弟子的就很少有机会见到他,但关于他的信息却并不少,甚至,有时还能在学生宿舍门前或者在教二的一层见到他参加语文课程与教学论专业的毕业论文答辩的海报。因此,王老师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他虽然离开北师大很多年了,但他似乎仍然是北师大文学院的一个学术精魂!这个神一般的人物总是离得那么远却又那么近他好像随时就存在于这个校园里,存在于同学们的学术讨论中,存在于语文教育专业和现当代文学专业的课堂上。虽然通常见不到这个人,但他又分明时时刻刻就在文学院许多师生的心目中。

好神奇!一个不“在场”的存在!很长时间,王富仁老师作为一个“传说”存在于我的脑海中。就这样,直到我博士快要毕业的时候,才有机会真正见到王富仁老师。那是2012年6月,在于慈江师兄的毕业论文答辩会上。我看到他面带笑容,指间夹着一支烟,专心地听着学生的陈述。

后来在2012年12月的一次毕业论文答辩会上,又看到他微笑着、悠然地谈着对论文的意见。也就是在这次论文答辩会结束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博士论文送给他,请他批评指正!他很高兴地接过去,大致翻看一下目录,然后说道:“谢谢!谢谢!”稍顷,他又说:“我这里只有一本《新国学研究》了,这本来是给一位老师带的。可是,他今天没来,我就送给你吧。不过,这上面已经签了这位老师的名字。你若不介意,我就把名字改了,送给你。”说完这些,他略带歉意地看着我。我立刻说:“不介意,不介意,这已经很难得了!”这样,他当即就把那本《新国学研究》第8辑扉页上那位老师的名字用三条竖线划掉,并在旁侧添上“赵焕亭同学”几个字,这样,与书上原有的“雅正 王富仁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十五日”的内容合在一起,就很完整了。当他把书递给我的时候,一再说:“不好意思,只有这一本了。”这是我与王富仁老师唯一的一次交谈,虽然简短到只有几句话,但我亲身感受到了他的平易、和蔼、温润与光芒!

王富仁签名赠予本文作者的《新国学研究》第8辑

王富仁老师签名赠予《新国学研究》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将近七年了,但它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王老师的音容宛在,言犹在耳。如今,书在,人却走了……

2016年9月,在“2016年鲁迅文化论坛”中国传媒大学分论坛的会议上,我与谢晓霞老师同住一室,她是王富仁老师的弟子。她透露了王老师生病住院的消息,但是,她专门交代说,消息不要外传。因为王富仁老师不让说,他怕给学生添麻烦,因此他很少同意学生去看望。没想到,仅仅7个月之后,王老师就这样悄悄地走了。这位淳朴善良的人就这样永远离开我们了。他的低调,他的清醒,他的谦和,无不让人怀念!

王富仁先生

鲁迅说:“我好像一头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血。”一生捍卫鲁迅的王富仁老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的生活极其简朴,他的思想却丰富无比。他关于鲁迅是中国文化的守夜人的论断、他关于鲁迅小说是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的阐释、他关于河南文化与河南文学的论述、他的新国学思想等都创造了中国现代文化、现代学术的高峰。

鲁迅说:“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里,那就真真死掉了。”一生学习鲁迅的王富仁老师,给后人留下了丰富的精神资源。他在鲁迅学、语文教育学、新国学等多个领域作出了杰出贡献。他虽然不在人世了,但他的学术影响和人格魅力将永远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他将永远“埋在活人的心里!”

注释

1 《〈呐喊〉〈彷徨〉综论》(博士学位论文摘要·上),《文学评论》2008年第3期。

2 《〈呐喊〉〈彷徨〉综论》(博士学位论文摘要·下),《文学评论》2008年第4期。

3 《河南文化与河南文学——梁鸿〈在边缘与中心之间——20世纪河南文学〉序》,《渤海大学学报·哲社版》,200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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