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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手之劳 盲人助跑者李玉宝

2019-08-08宗祖慈

户外探险 2019年8期
关键词:盲人马拉松跑步

宗祖慈

李玉宝(左)与何亚君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跑步。

我阔别学校操场后的第一个5公里竟是在黑暗中完成的。

李玉宝拿来一块魔术头巾,绕了几圈后,让我把眼睛蒙上,确保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我们各自握住助盲绳的一端。就这么迈出第一步。一切变得陌生,未知的前方,连同脚下道路。我小心踮着步子,不敢作太大跨越,甚至忘了该怎样甩臂。

他提醒,没事,跑起来,随即又加了句,你看你还没信任。

这个被助跑团团员称为“狼哥”的人,已有三年的助跑经验,但我尚不能说服自己将人身安全寄于对方。而对盲人而言,他们从未同助跑者照过面,彼此间的纽带就只是这根绿色的助盲绳。

那根硬质纤维拧成的、毫无弹性的绳子,系着他们通向跑道,通向更远路标的唯一可能。

2016年里约奥运会,飞人博尔特为一位获得三届盲人短跑冠军的女选手引跑。他们两只手间,绑着橙色的布巾。十多年来,境外的助盲公益团体相继创立助跑项目,给予视觉障碍者参与日常跑步及马拉松赛事的协助。诸如英国的British Blind Sport开设助跑工作室为志愿者提供助跑培训,并给合格者颁发证书。美国的Columbia Lighthouse For The Blind 则为这一特殊群体专设了一条名为“点亮5公里(Light the Way 5K)”的赛道,从华盛顿国家公园一路到国家棒球场。

那根硬质纤维拧成的、毫无弹性的绳子,系著他们通向跑道,通向更远路标的唯一可能。

据残联统计,中国目前至少有1731万视觉障碍者,其中全盲者达500多万,是世界上盲人最多的国家。“这个数字我们根本想象不到,因为平时在街上不大接触到这个群体,如果不跑步,团里很多盲友几乎不出门。”

李玉宝一路讲着这些事,关于助跑的历史、技巧,关于他第一次来何亚君助盲团的记忆。一时叫我怀疑他或许并非表面上那般沉默。不知究竟跑了多久,只是腿上不断传来的酸痛感暗示着时间和空间的变化。

重返起点,我取下蒙在脸上的头巾,回到周遭熟悉的事物中。便听他道,这样子说说话,是不是比较容易跑下去?再跑个5公里也没问题。

我意识到,这个人并不满足只做个领跑者,同时更追求一种逾越。帮盲人实现奔跑的可能,越过一个个马拉松上的自身极限。两者对他来说,是一回事。

身体里某个雷达开启

2016年7月的某天,早晨7点多,北京夏日一贯的炙热并未如期而至,反降下一场雨。雨势随“哗哗”声灌进众人耳朵里,人群堵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地铁站出口,其间有拄着杖的,细细长长的一根,是盲杖。盲人通常用它四处敲击试探路况,当下什么都做不了,只将一端收近脚尖,在簇拥中定定站着。

李玉宝在人群中显得突兀,高高的个头,站姿笔直,身上是事先穿好的运动T恤。他5点多准时起床,这是每周三的正常作息,尽管这次换了跑步地点,由健身房转来“跑步圣地”奥森。瞧着眼前的落雨,他盘算或许能尽快停。

李鑫阳凌晨4点多便独自拄着盲杖,摸索出门。城市街边的盲道时常被车辆占用,再谙熟于心的路段也需格外谨慎。5点到地铁站,搭最早班次前往奥森,其间中转一次。如此确保车厢里不会有太多人。

李玉宝舒展胳膊,开始小幅度热身。忽瞥见身旁的人正原地做着拉伸。“咱们待会儿要不要去跑着试一试?”李玉宝弯下腰,试探这位盲友。李鑫阳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在问自己,盲人的听力异常敏锐。他回应道,好不容易过来,当然要跑。于是过了一阵,待雨稍稍小了些,由李玉宝引着,两人走出了那方躲雨的顶篷。

那成了李鑫阳跑得最久、最过瘾的一次。他仿佛刚刚认识到何为跑步。李玉宝不停开导他,该如何调整呼吸,如何注意步伐,脚要轻点落地,要注意膝盖。“一吸三步,一呼三步。要用腹式呼吸的方法,这样可以练核心。”一路上耳边细碎的叮嘱,他如今回忆时都能脱口而出。

该如何助跑,要注意什么。李玉宝并非心中有数,他也是头一回握那根助盲绳。只是像身体里某个雷达开启一样,他开始注意许多通常会忽视的东西。这感觉别扭却又有趣。过程中,两人遇到过坑洼,遇到过弯道,遇到穿梭而过的跑者。常人在这些情况下,本能地,仅需抬脚避过坑洼,于转弯处调个方向,稍侧过身子、避开迎面而来的行人即可。然而身边的李鑫阳却很难一步到位越过种种障碍。他需要用脚试探坑的大小、坡的高度,慢慢地拐至正确的朝向,他要及时减速,才能避免撞上迎面冲来的其他跑者。助跑者必须提醒,甚至以快一个拍子的节奏提醒,给盲友反应和调整的时间。

当他们跑到5公里的时候——这距离已超出李鑫阳此前跑过的任何一次,李玉宝继而以一贯平静的口吻问:“想不想继续跑,咱们试一试?”就这样,他们差不多跑了10公里。

由助盲团成员自制的助跑绳。

李玉宝独自晨练。

助跑者在进行培训。

他俩搭档着跑了好几个月。这个腰弓得有些厉害的中年人给李玉宝留下“阳光”的印象,让他重新认识到这个陌生群体。他们不再是需要被小心“隔离”的一群。只要不提“瞎”这个字,几乎没太多禁忌。李鑫阳十三四岁患了青光眼,加上发烧、医疗条件差、打针不注意,导致双目失明。出于这点,李玉宝佩服他。在北京开了几家按摩店的李鑫阳曾同李玉宝说,即便有员工盯着,即便他可以休息,每天也必须去帮忙。他想给儿子做个榜样。

“现在很多人说财务自由了,就满世界旅游去了,不工作、不劳动。那话从一个盲人嘴里说出来,很触动,他更应该在家里养老了是吧,他不方便。”李玉宝说。

像跑出裹挟自身的“圈子”,除了考卷、分数,生活仿佛多了一种新的可能,一个出口。

他记得李嘉诚有句话,一个人要保持自己最好的状态,就去上班。这话于他而言没说全,也不确切。他不赞成享乐主义,承认工作是实现自身社会价值的主要途径,但为工作消耗掉所有,时间、精力、甚至健康,是不值得的。

他庆幸自己所在的Intel通讯公司给出十分人性化的工作制度,有充裕的休息时间进行跑步计划。当谈及同行业几家知名公司的员工状态时,他难得说了句冷笑话,“他们不跑步,他们996。”

今年上半年,Intel通讯公司宣布退出移动市场,公司内部正进行大规模裁员。李玉宝也必须更换人生“跑道”了。

盲友和助跑者参加北京密云生态马拉松。

最大化的自由

李玉宝曾被约去国内某家著名移动互联网公司面试。那是周五晚上10点,对此他记忆深刻,“一直到深夜12点才回的家”。

为确保商业机密不被泄露,来访者被要求搜身,所有U盘、芯片类都需交出,同时被警告不要拿手机出来拍照。见了部门总监,对方解释道,10点以前都很忙碌,只能约这个时间,日夜不停转地搞研发、维护也是常有的事。言语中颇有些瞧不上的意味,言下之意是,你们这些外企的都太自由散漫,我们在奋斗,而你们在养老。李玉宝也不认同对方的企业文化,本质上,这是两种观念的冲突。他所在的公司,每周五是鼓励员工早点下班陪家人,让他们回家商量周末度假计划的。

末了,那总监问道,“咱们这工作模式你能忍受吗?”李玉宝找了个理由回绝了。他无法忍受搜身时对人格的不尊重、不信任,以及企业氛围里莫大的不自由。

关于“自由”这一模糊不清的概念,李玉宝总回想起初二被选进学校长跑队那会儿。当时他所在的学校实行“填鸭式”教育,除传授课本上的知识,督促学生取得更为优异的成绩外,几乎不鼓励他们有任何其他爱好。一向被视为标准好学生的李玉宝,却觉得自己骨子里该是个跑者。

他腿长的优势在跑步中彰显出来,能够毫不费力跑完3000米,而别的同学还在大喘着气跑在1800米的位置。他被长跑队教练看中后,老师和家长都有意见,认为这会妨碍正常学习,他便偷偷摸摸去训练,私下考虑着是否有可能成为一名专业运动员。

像跑出裹挟自身的“圈子”,除了考卷、分数,生活仿佛多了一种新的可能,一个出口。这出口给他极大的乐趣。而获取乐趣的途径又那么简单,“闲着没事就跑一跑,有时候觉得自己特别想跑一会。跑的时候特别累,但跑完又特别爽。”

最终,李玉宝还是在家人反对下退出了校队,这个“圈子”又被围得密不透风了。

跑步于他,成了一种生活范式,大到学习解剖学上的肌体系统知识,小到模拟教科书上的跑姿、严谨搭配的一日三餐。

之后研究生畢业留在北京做了一名通讯系统工程师。2013年,他和这城市里所有人一样遇上糟糕的雾霾。身体免疫力出现问题,鼻腔首先拉响“防御警报”,患上了鼻窦炎。这种病无法一下子根治,仅能以药物和注射等方式缓解症状和不适。他便开始去健身房跑步,碍于当时的城市空气质量,大部分人都在室内进行“养生跑”。

李玉宝陪女儿玩耍。

开始是一周三天,每天在跑步机跑上一到两小时,后来七天都去。跑步是最直截了当的运动,不需要搭档或组队,能获取时间上最大化的自由,并且,只要坚持,便可以慢慢从三五公里向上累积,最后练到能跑10公里的耐力。最初跑步会带来反作用,先是膝盖不适,再是体能下降,皆因运动过量导致,然而他没有立刻停止。到了第二年,身体机能逐渐适应、恢复,跑步这件事倒成了生活中的某种惯性,“不去的话便会难受,就跟一个事没做一样”。

2016年的时候,不知出于跑步或其他综合因素,他的鼻窦炎好了许多。城市的天空也逐渐阴霾散去,偶尔可见晴朗日光中的一抹蓝色。在当时刚刚流行的咕咚APP上,他给自己报名了半程马拉松比赛,地点在朝阳公园。那次他顺利跑下10公里,结束后腿却抽了筋,一时难以恢复,第二天走路时膝盖都在咯吧响。于是,他一股子劲把市面上关于跑步的书籍都买回家,决定钻研这个此前他眼中尤为简单的运动。不再满足于健身房里的训练,而是渴望更专业的跑步技能,渴望马拉松的赛道。像他少年时希冀过的那样。

李玉宝最推崇的一本书是《汉森马拉松训练法》,美国三位拥有丰富经验的教练合著,行文通俗易懂,却叙述了诸多实际跑步中涉及的关键点。除此之外,李玉宝周末会去体育大学听相关的公开课,这些为日后的实战训练打下了理论基础。

那次朝阳公园的半马,他跑进两小时,对一个马拉松新手来说,已是令人羡慕的成绩。有人夸他有天賦,他并不认同。在马拉松上,他信奉经验主义,对那些平时不持之以恒练习、饮食不忌,甚至比赛前一晚照常喝酒,却凭自身某种先天条件就轻易取得好成绩的跑者,他是嗤之以鼻的。跑步于他,成了一种生活范式,大到学习解剖学上的肌体系统知识,小到模拟教科书上的跑姿、严谨搭配的一日三餐。

几年来,大多数同事肚子上都囤积出顽固的脂肪,而他保持着马拉松跑者典型的精瘦体态,如同一种外化的健康。

并行于两个极端

盲人助跑团和元大都,如今成了生活中两条平行的轨道。

2017年,经朋友介绍,李玉宝成了元大都的一员,这家国内知名的业余跑者俱乐部,吸纳了马拉松的顶尖高手。由八一队教练助阵,包场奥体中心用做训练。这个专业级别的训练营,申请者至少有一个4小时以内的马拉松成绩才能进。

李玉宝从中汲取最多的,是其训练方式。通过四个月的训练,他的全马成绩便从3小时32分跃至3小时14分。“他们那种训练方法深度挖掘你的潜能,就是你一看他的课程表觉得肯定完成不了。”这张完成不了的课表会先制定一个公里数,将会员划归不同速度级别的队伍,然后定一个被队员视为“天文数字”的配速。在自我怀疑中跟着队伍兢兢业业地练习,一次次跑完超出身体耐受力的圈数,在全队毫不松懈的步伐里坚持下来。

这种激发潜能的方式,被李玉宝移植到助跑团。他带李鑫阳时,团队定位模糊,盲友们大多抱着遛弯儿的心态来。随着更多年轻人的加入,希望能真正跑起来的盲友,便会喊出自己想跑的公里数,看现场有谁能带他,就这样盲目无序地找搭档。

这种方式存在风险。李玉宝观察有的盲人兴奋起来便拼命跑,有时则忽快忽慢地冲,若是夏天便很容易中暑,而助跑者也不具备跑步常识去约束。于是,他以元大都那套分队方式,将盲友从快到慢划分为五个阵营。第一组给了一个马拉松竞技的目标成绩,而对第五小组则没有要求。每队指定正副两名教练,带领其队员以各自规定的速度因材施教。如此,盲友和志愿者之间便有了统一有效的配速、控速,而团队也转型成为一个兼顾健身及专业训练的跑团。

李玉宝有时带最快的“一队”盲友,仍需牺牲自己的配速,以迎合对方。他说,跑步是讲节奏的,达不到自己的节奏会很难受。保障盲友安全的盲绳此时成了一种牵制。

元大都俱乐部成员在奥体中心训练。

“就憋着呢,不能正常跑步。团队最快的盲人,我用热身的速度带。” 业余跑步圈,元大都代表着中国最高水平,助盲团是最低水平,它们属于两个极端。而他并行于这两个极端中,一条腿奔在高速公路,一条腿走在人行道。

同样沿袭过来的,还有在元大都培养出的一种精确感知。刚加入队伍速度跟不上时,他便去听别人“当当当”的步频,像是琴键敲击的节奏,听出某个律音,然后跟上去。跑步的时候要用上听觉,甚至其他丰沛的感官系统,这点在助盲上更能体会得到。除了眼睛要观察路况与四周,以足够的预见性及时提醒盲友,李玉宝还会留意对方的脚步和呼吸,洞悉对方的体能状况。

“呼哧呼哧喘你就慢一点,你听他呼吸得很匀速了,就稍微再快一点。脚步声啪嗒啪嗒落地了,那就是累了,脚步声比较轻,那就是轻松了。”

不足为道的事

某次,李玉宝向一位盲友推荐一款跑鞋,他说,这鞋跑起来很舒服,600块钱一双。那盲友不好意思道,这钱可以给自己孩子买很多需要的东西了。他突然意识到,大部分盲友连一双真正的跑步鞋都舍不得买。随着管理模式的革新,越来越多的盲友及助跑者加入,团队已超过两百人。李玉宝整理好关于助跑团的资料、照片,自己动笔写了封申请书,从Intel拿到了每年定额的公益基金,用来购置大家跑步用的衣服、鞋子,还有饮水等基础设备。

当被问到换公司后公益赞助的后续问题,他以些许“运筹帷幄”的口吻说:“这个任务已交代另一个部门的同事接手,都想好后路了。”

他现在偶尔也当何亚君的助跑者。“他想让我带他,第一那个节奏能带好,其次我能做到助盲绳不绷紧,是松弛状态的,他能摆臂摆得舒服。”

头一回助跑时,何亚君比他快。当时他全马还未开始练,而何亚君已有多次比赛经验。何亚君上盲人学校是自己打的电话,那时候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他自己摸索着一个个按键拨出去的。李玉宝钦佩何亚君身上的自强与自立。

并非所有盲人都能做到何亚君这样,努力像健全的人一般生活,甚至在某些领域超越普通人,成为强者。团里往往人员流动大,有的因为缺乏勇气,或觉得路途不便,就放弃跑步了。李玉宝不会劝他们来,他认为跑步是自愿的事,是自由的事。助跑最终是为了帮盲友树立平等健全的人格、让他们自立,获得克服困难的信心和勇气。

也并非身边每个人都理解李玉宝的助跑,甚至无法理解他对跑步的坚持。许多同他年龄相仿的人,视马拉松式的跑步为一种自虐。

他有参与公益的自由,也有“自私”的自由。一个人身处社会,后者同样至关重要。

“牺牲”、“奉献”这些词汇若搁他身上多少显得不相契合,他一向科学地规划时间,提高成事效率。他的生活极度自律,衷心于跑步这项“第二事业”并且心无旁骛。在助盲团的一切,像是不足为道的事。他说数十年后,或许会跟孩子讲讲李鑫阳的勤奋,何亚君的自强,而自己助跑这事“就只是个举手之劳,像路边一个纸屑,顺手将它丢进垃圾桶那样。”

当被问及,会助盲到什么时候。他答道,倘若以后家里需要更多照顾,或有什么抽不开身的,便果断放弃,“我从不认为自己在或不在里面就会怎样”。

“那跑步呢?”“只要身体允许,便会一直跑下去。”他告诉我,明年计划去波士顿参加马拉松。

他有参与公益的自由,也有“自私”的自由。一个人身处社会,后者同样至关重要。

如今他仍旧周六在助跑团,周日去元大都,一次不落。他心知肚明,马拉松训练最关键的,反而是学会放弃。极限运动难免以损伤为代价,要将这种身体的消耗降到最低。跑完一定距离,便不要趁着快感跑到精疲力竭,给身体足够时间复原。

元大都的队友却为此替他可惜,周六在助盲团的训练势必影响周日的体能,“不然他早就该‘破3了”——他指的是全程马拉松跑进3小时。那是李玉宝尚未达成的目标。

李玉宝(左)与何亚君在2018 张家口康保草原国际马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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