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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尾镖之光

2019-08-07徐汉平

长江文艺 2019年5期
关键词:燕尾大港墓室

徐汉平

2018年初秋的一天,单位领导和我说,你要带头的,县里有要求,国家公职人员都要带个头。说的是迁坟的事儿。老家聿源镇中学谋划异地扩建,校址选定镇子西山坡,那儿有不少坟茔,有座是我曾祖父许尔三的,务必及早腾出地儿建设新学校。许尔三是大名鼎鼎的飞镖高手,传奇式人物,许多事儿在聿源镇一带广为流传。据传,他少小时节生性不羁,好强斗狠,且常在屋后竹园里练习投掷,以小石子轻而易举击落茅竹枝头上的麻雀;长大结婚后依旧心有旁骛,不安稼穑,常闯荡江湖拜师学艺,曾师从国术大师李尧臣。李尧臣河北人士,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且熟练飞镖、铁橄榄等暗器,在抗日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解放后,毛主席、周总理曾多次请他表演武术,讲解武术真谛。许尔三跟随李大侠刻苦磨练,练就一身好武艺,能飞檐走壁,蹿房越脊,尤擅燕尾镖,百步之内天上的飞禽地上的走兽,镖不虚发。可是一代飞镖大师却壮年丧命,且病情吊诡死因不明,成了我们许氏家族的心头之结。2016年春暖花开,我女儿许雅倩和陈乃田在县文化卫生系统未婚青年联谊会上“一见对眼”便恋爱上了。我父亲从陈乃田顺藤摸瓜摸出陈湘老爷,后者系前者高祖。为此,家父唉声叹气了许多时日终于将“心头之结”和我说出来。这“心头之结”源自怀疑,怀疑许尔三为陈湘老爷下毒所害。这种怀疑乃家族秘密,我父亲听我祖父说的,我祖父听我曾祖母李氏说的,如同通过秘密管道传下来,未曾外泄成了聿源镇传说的一部分。猜疑的依据是陈湘老爷雇佣许尔三刺杀时任浙江省主席黄绍竑的秘书项少爷,却未能拿下项少爷性命,遂起杀心。也许,在父亲看来,这种涉及世仇的怀疑不该代代相传,要不是许雅倩和陈乃田恋爱上了,便止于他而不和我说了。父亲说出来之后问我该怎么办?我理解父亲的心情,但也尊重年轻人结为连理枝的意愿,让他俩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可是,父亲心中总是疙疙瘩瘩的,为没能制止孙女嫁与怀疑中世仇后裔而深感内疚。我便揣摩乘迁坟之机采取某些措施,以消除家父心头疙瘩,我不希望他因此负疚终身,郁郁寡欢。这是我未能带头迁移祖坟的缘由所在,但不便和单位领导说,私下里忙乎着联系鉴定方面专家。

夏教授看过我的电子邮件回复了两层意思,一层是年代久远尸骨不可能完好;另一层是尸骨即便完好也不可能准确鉴定,鉴定的结果仅作一般性参考。夏教授是位治学严谨的鉴定学专家,他的意思在我预料之中,我也查询过遗骨检测化验方面知识。我在邮件上和夏教授重申了鉴定目的,并诚恳地央求帮忙,他终于答应了下来,说届时派他的助理小叶前来取样。

许尔三的坟茔像浙南山区家用的竹交椅安静地靠在植被丰茂的西山坡。小时候,每逢清明節父亲便领我上坟祭拜。我们许家祭拜的祖坟共有三座,即高祖父母、曾祖父母和祖父母。高祖父母的坟墓在镇子南山。据父亲说,高祖父很早就离世了,高祖母却与曾祖父许尔三同一年去世的,许尔三接受陈湘老爷的雇佣,是要拿下那三千大洋佣金以治疗他卧病多年的母亲。我们父子俩祭拜了南山高祖父母的坟墓便转到西山坡。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许尔三的坟墓有些神秘,一则父亲说坟墓里头藏有很多燕尾镖,镖体上刻着图案;二则坟墓的规模也较大,三圈石头两条压石三爿石门格局,三座祖坟中最大的一座。小时候,我不知燕尾镖为何物,父亲便折来芒萁杆子,在青石板坟地上摆出个燕尾形状,说就这个模样,铁的。我说,镖体上刻着什么图案?父亲说,说是武林十大高手的图像,也不知道了。青石板坟地上方,那黑黢黢的三圈石头,看上去如同三个叠套的递小括号,小括号卡住的青石板墓碑,抹去绿沉沉的苔衣, “许公尔三李氏之墓” “汝南郡”“ 民国二十七年秋立”等文字在烛光中隐约可见。民国二十七年秋即公元1938年秋,许尔三躺里头迄今八十载了。据口耳相传,坟墓系许尔三卧病时建造,他去丽水大港头刺杀项少爷未遂返回聿源镇没几日便病倒,病了五个多月便去世,享年四十八岁。这些事儿都发生在1938年春秋之间。在这年春夏秋三个季节,我们许家发生了重大变故,我高祖母以及她儿子许尔三相继乘鹤西去。推测起来,我曾祖父许尔三携带燕尾镖踏上大港头刺杀之行应为1938年春天。按照这些线索,我查阅了不少史料。

据史料记载,抗战期间浙江省政府两度南迁至丽水地区,分驻全区各地,时间长达八年之久,时任省主席为黄绍竑。百度说,黄绍竑又名绍雄,广西容县珊萃村人,新桂系主要领导人之一,著名抗日爱国将领,国民党陆军中将加上将衔;而许尔三要刺杀的项少爷便是省政府文职人员黄绍竑主席的秘书。据说,项少爷解放前夕举家迁移台湾,其后代则移民加拿大去了。

应该说,我曾祖父许尔三刺杀项少爷纯属受雇。我们许家世居聿源镇,而项少爷世居县城,项少爷项家和陈湘老爷陈家皆为县城望族,钟鸣鼎食人家。简言之,县城的项陈两家结下世仇,陈家便秘密重金雇佣本县聿源镇飞镖高手许尔三强取项家最有出息人士项少爷的项上人头,而许尔三救母心切便接下这单夺命生意。至于项陈两家因何结下血仇大恨,街坊上众说纷纭。有说因为一座金矿,有说因为一名女子,也有说为了争夺地盘,似乎不是财产、美色即为权力。其实,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烽烟四起的一九三八年春天,许尔三前往浙南丽水县大港头伺机刺杀项少爷却未能得手。在我们许家代代秘传的怀疑中,未能得手是许尔三遭遇灭顶之祸的关键所在。

我得知女儿恋爱的对象陈乃田原是陈湘的玄孙,费了不少周章联系上了邹晟。邹晟乃陈湘老爷的管家邹程斌的曾孙,许尔三一九三八年刺杀之行,邹管家同往。邹晟是一名中学语文教师,身材适度,神情沉稳,低眉顺眼,乍一见让人想起早年大户人家的管家模样。邹晟是个慢来熟,我们熟稔之后便快言快语,对探寻祖辈的轶事也颇感兴趣。关于许尔三的事儿,邹晟的家传与聿源镇的传说多有出入。两相比较,不少些细节,邹晟所说的似乎更接近史实。聿源镇的传说陈湘老爷出了一万大洋,我们许家说的是三千大洋。邹晟说,没这么多,一千大洋,预付两百得手后再付八百。据网查,1938年民国巡警月薪大洋7块,小学教员月薪40块,而鲁迅先生买下北京八道湾11号一套三进四合院也只花了3675块大洋。据说,当时一块大洋相当于现在的400元,一千块大洋也40万了。

迁坟的前一个周末,我邀请邹晟前往丽水大港头游玩,他爽快地答应了。

当时的丽水县大港头现为丽水市莲都区大港头镇,乃第一批中国特色小镇。此前,我去往该镇参加了一次笔会,浙江作家何丽萍就是大港头人。镇上有遐迩闻名的古堰画乡,有建于公元505年的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通济堰,有古街古亭古埠头、青瓷古窑址、大大小小的古村落和古樟树群,展现着自然古朴的江南古镇美丽风貌。同时,镇上尚留抗战期间的浙江铁工厂总厂办公楼以及机枪、迫击炮等车间。据《莲都文史》记载,大港头的铁工厂是当时省主席黄绍竑抓武装的重要军事后勤基地。我所以邀请邹晟结伴前往,目的是身临其境拨开岁月烟云寻觅先辈足迹想象刺杀项少爷的血腥情景。

我俩自驾去大港头的,邹晟坐在副驾驶上时不时地“你老爷”“我老爷”说两句。在2018年秋天我们大港头之旅的话语中,管家邹程斌、杀手许尔三皆成了老爷。从地理方位看,八十年前的1938年他们从县城去丽水县大港头是水陆兼程的,一总百余公里。陆路是骑马还是坐马车抑或步行已不得而知;水路该是坐蚱蜢舟的,旧时瓯江流域出行的交通工具主要是中间鼓两头尖的蚱蜢舟,据瓯江下游青田县1990年版的《青田县志》记载,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该县拥有蚱蜢舟多达四千余艘。邹晟望向车窗外清波粼粼的瓯江,也许眼前呈现出昔日江面点点白帆景象,吟唱出两句诗来:山间云雾蒙蒙似梦,江中白帆点点如幻。

我们停好小车沿着秋阳昊昊的古驿道走进大港头镇。镇上的古街沿江而建,青石板铺就,宽四米许,长近两里。街道两旁多为两层砖木结构房子,虽杂糅诸多现代元素,有画廊、画室、工艺品商店、玩酷网吧、肯德基餐厅,但那固有的烟砖墨瓦、花窗月影,仍有晚清风貌。我俩走进古朴悠长的老街,仿佛穿越时间隧道来到1938年春天战火纷飞的年代。我看过文友叶挺慧描写1938年大港頭的小说《起势》,恍惚中,迎面开来一支军队,头戴M35钢盔,手执中正步枪,腰间挂两颗手榴弹。左近老樟树下空地上浙边抗日游击总队正在操练,虽无统一军服、兵器,但数百人手攥的或汉阳造、或红缨枪、或大刀,动作划一,气势压人。右近老樟树下空地上,一位衣衫褴褛老汉敲打铜锣,许多人围拢过去,老汉便拉起胡琴,一位俊俏姑娘呜呜咽咽开唱:“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观众来了情绪,高呼抗日口号。思维在岁月深处穿梭,我仿佛成了杀手许尔三,低眉顺眼的邹晟成了管家邹程斌,我俩成了他俩。1938年春季的某天,他俩在大港头江滨古街旅社住下来,伺机刺杀陪同黄绍竑前来视察铁工厂慰问挺进师红军战士的项少爷。

大港头江滨古街尽头是古老埠头,两棵千年古樟后面耸立着古建筑双荫亭。据《括苍史志》记载,彼时,铁工厂设有职工子弟学校,成立浙铁员工工余社,下设话剧、越剧、婺剧、徽剧等业余剧团。工余社常在双荫亭前的戏台演戏,开展抗日宣传活动。又载,1938年3月20日,粟裕所率领的红军挺进师一路散发传单、刷写标语至大港头,该挺进师宣传队在双荫亭前戏台上演戏,向人民群众进行抗日宣传,省主席黄绍竑从碧湖赴大港头慰问挺进师战士兼视察铁工厂。若记载确真,许尔三和邹程斌当在1938年3月20日实施行刺。也许,3月20日那天大港头的渡口,卫兵警察面对来往的人们挨个检查,表情严肃,气氛紧张,省主席黄绍竑要前来慰问挺进师红军战士了。

我和邹晟走进古街尽头的双荫亭。该亭为双檐攒尖顶式结构,亭内有十八根红漆亭柱,寓意十八罗汉,风格端庄稳重。据邹晟的家传,许尔三他俩住在双荫亭数十步之内的两层砖木结构房子,住了三夜。那房子楼上为旅社,楼下为茶馆,人气旺盛,鱼龙混杂。所以选择这座房子,打开一面窗户,可见渡口、停车处、检阅场;打开另一面窗户,有棵歪胳膊香樟。既易于发镖杀人,又易于依仗香樟逃离,得地利之便。我和邹晟站在双荫亭里四下里张望,八十年前许尔三他俩住过的房屋难以寻觅确认,或许早就更头换面了。

我们在亭内木质美人靠上坐下。背后瓯江如练,面前香樟似盖。也许,昔日的戏台就依傍亭前两棵香樟搭就。我说,看见了戏台上有乐师调音,台前人头攒动,警察戒备森严。邹晟说,听见了人们纷纷议论,有说傍晚有大人物来,有说部队要开拔北上抗日,也有说防止日本鬼子混进来破坏铁工厂。我感觉到人声嘈杂,气息逼人。也许,当时双荫亭周遭的情景,基本符合我俩的想象。

据说,大港头落日熔金时节汽车进来了,一派苍茫景象。汽车是美国福特轿车。在夕阳余晖中先下车的是些个随从,其中便有项少爷。项少爷给打开车门,下来的便是黄绍竑。他身穿灰色长衫头戴黑色礼帽,手持黄褐色文明棍跨下车来。邹程斌管家只听到一声枪响,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眼前,行凶者从一窗口黑沉沉地倒了下来,尽管喉部血喷如柱,右手却仍攥着手枪。福特轿车周遭乱成一团,黄绍竑头上的黑色礼帽不翼而飞。邹管家回过神来,许尔三已不知所踪。这次大港头刺杀行动,管家邹程斌返回要向陈湘老爷汇报的,他便在大港头又住了一夜了解情况。开枪的杀手要的是黄绍竑性命,也许子弹上膛扳机欲扣不扣之际,倏忽飞来一镖的同时扣下了扳机,枪口偏离了方向,打下了黄绍竑头上的帽子。据验明尸身,行凶者疑似日本人,日本人从小穿木屐,大脚趾和其余四趾分得很开,中间还有老茧,窗口里倒下的男尸脚趾状况确实如此;据侦探调查,确系日本间谍,企图谋害抗日将领以削弱抗日力量。当时,从日本间谍颈部取出的飞镖黄绍竑嘱托项少爷带走了,是一枝状若燕尾分岔四刃、刃刃相扣的燕尾镖。

我和邹晟当天返回县城。车上,我俩探讨一些问题。许尔三为何要调转镖头,镖头调转之前可知窗口里举枪者系日本间谍,要是不调转镖头能否拿下项少爷性命,诸如此类问题我们已不得而知。传说中,许尔三在北京见过日本人,也许不仅仅见过,甚至有过交往。《武林泰斗李尧臣》记载,日寇侵占北京后,由于汉奸告密,李尧臣被日本宪兵抓走,日伪当局强逼他与日本武师武田熙当众比武,李尧臣胜了,可以放人;李尧臣输了,必须磕头拜武田熙为师,以此来震慑北京武术界人士。先比拳,武田熙屡屡被李尧臣打倒在擂台上;再比刀,武田熙举刀朝李尧臣雨点般劈来,李尧臣挥刀挡架,闪展腾挪,来往不到一分钟,李尧臣顺势飞起一脚,踢在武田熙的手腕上,战刀脱手,人则蜷缩于擂台。台下欢呼声四起,李尧臣趁机跳下擂台,三纵两跳便消失在人群中。这期间,许尔三正在北京李尧臣门下学艺。在聿源镇的流传中,许尔三确实是日寇侵占北京后拜别师傅李尧臣的,他带着燕尾镖一路南下回到老家浙南山区聿源镇。其时,许家老母卧病多年,经济拮据,无力治疗,而许尔三沿途被难民讨要,他慷慨解囊,随身所带银两所剩无几,于是接下陈湘老爷这单生意,结果却调转镖头,取了日本间谍性命,留住了项少爷。也许,因为留住了项少爷,许尔三对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也有所思疑。在弥留之际,他嘱咐妻子李氏,飞镖悉数带走,许家不留一镖。我父亲说,那些燕尾镖密放在铁盒子里带走的,总共五十来枝,都刻有图案——什么图案,都没说清楚,有说是武林高手的图像,也有说是练习飞镖的秘诀,猜测而已。

迁移祖坟按照聿源镇传统也要选择日子时辰的。阴阳先生选下的是一天寅时,凌晨3至5时均可动土迁移。我安排在3时整动工。所以定在时辰头,是争取在天亮之前完成,以免“取骨鉴定”之事在聿源镇传得纷纷扬扬。深夜前往聿源镇西山坡坟地的除了夏教授的助理小叶皆为许尔三的后裔。迁移祖坟,也就是将祖辈的遗骨红木箱子装了移别处去。打开曾祖父母的墓室,不像电视纪录片盗墓那样艰难,只消将压住三爿石门的长石条撬起凌空垫牢,把三爿石门翻过来便是墓室的封墙了。自左而右,这三爿石门里头依次是曾祖父许尔三墓室、隔墙、曾祖母李氏墓室。长石条撬起来了,按先左后右规矩许尔三墓室的石门也翻倒在坟地上,相当顺利。可是,石门里头的封墙却坚固得很,密密麻麻的鹅蛋石被黏土固化了。叶助理说,那些黏土是由熟石灰、糯米浆、沙石子搅乎而成的糯米灰浆,贼硬。叶助理说罢拿锤子敲了敲又说,厚实得很,至少一尺多厚。也不管先左后右了,决定同时开启曾祖母李氏墓室,左右墓室一并进行,确保天亮前迁移完毕。

我曾祖母李氏墓室的封墙仅是单砖墙,铁棍一戳便露出豁口来,似乎并无泥浆粘连加固,三两下就摧枯拉朽地墓室洞开了。棺椁、尸骨已腐朽在一起,几难辨认。据说,曾祖母李氏活过甲子,她入住之时隔墙左墓室的男人也许早就一副白骨了。要是如同右墓室李氏的腐朽速度,左墓室的棺椁、尸骨该是腐朽成灰了。终于,左墓室的封墙撬开个小口子。小口子里有股类似于茉莉和檀香木的混合香气袅袅而出,感觉上玄远而飘忽,仿佛来自洪荒远古。我有些迫不及待,叶助理拽了下我说,戴上口罩——他抢先看了后将电筒递与我——照亮黑洞洞的墓室,木质腐朽物底下凸显一副人形骸骨,且整个儿被抬高许多。我有些错愕,恍惚中看见了曾祖许尔三在里头闭关修炼。错愕之余,电光四下里寻觅,却未见装放燕尾镖的铁盒子。左右墓室反差如此之大,有堂弟说,也许练过武功的人骨头耐腐吧。叶助理咧下嘴角说,墓室内耐腐不耐腐,情况很复杂的。这两个墓室除了人的个体差异,也许与封墙有关,还有木炭,左墓室至少铺了两尺多厚的木炭。相比之下,右墓室主人下葬时就潦草多了。

打开个小口便加快了进程,不到五点钟就完成了。叶助理他自己全副武装进墓室取样的,分门别类装了些尸骨、牙齿、头发,还有骸骨下面的木炭灰土带走。墓室内,果然有只长方形铁盒子,上了铁锁的,锈得厉害,无法开启。这铁盒子里头该是传说中的燕尾镖了。据传说,这些燕尾镖系许尔三师傅李尧臣亲自所制。李尧臣“侠之大者”也,在抗日中立下赫赫战功。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日寇逼近华北长城一线,时任国民革命军陆军第29军军长的宋哲元发下“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的誓言,该军副军长佟麟阁则延请李尧臣为该军武术总教官,主训大刀,创编了一种套路,起名为无极刀法,该军在长城要隘喜峰口战役中,将士们充分发挥大刀作用,追杀日军六十余里,砍杀敌人近百名,缴获大炮十八门。著名抗日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便来源于此。挨上一代武术宗师李尧臣,叶助理对燕尾镖很感兴趣,我便和堂兄弟们商量,分装在两只红木箱里的老两口残余骸骨,由他们送往事先购下的聿源镇南山坡的公墓,而我和叶助理则携带铁盒子先行返回县城,打开来让他看一看。其实,也有点借口的意思,传说中的燕尾镖,尤其是镖体刻着的图案,我也迫不及待先睹为快。

铁盒子上的铁锁是民国老铁锁,锁体圆形,状若一只老荸荠。老铁锁和铁盒子一样,锈迹斑斑,似乎脱了形。我和叶助理动用了夹钳、螺丝刀,小心翼翼地鼓捣好一阵子,终于取下老铁锁,打开铁盒子。不出所料的全是燕尾镖。同样锈得厉害,满盒子的黄黦黦绿菁菁,斑斑驳驳。一枝一枝取出来,铁盒子里燕尾镖倒是一层一层叠放得齐整。总共四十八枝。一样形状,皆为三角分岔四刃;大小却不一,四十枝稍小,三角长各十厘米许,尾刃分岔略长,八枝稍大,每角长度约长出2厘米。

燕尾镖上确实镌刻着图案。不过,不是父亲所说的每枝燕尾镖上都有,体量稍小的四十枝上没有;体量稍大的八枝上有,每枝都镌有一溜图案。那些图案粗粗比对,内容似乎一样,皆有十个图案。仔细瞧瞧,不像人物图像,不应是父亲所说的武林十大高手的图像,好像是些古文字,十个古文字,也许果真是练习飞镖的秘诀。也生锈得严重,每枝镖每个“文字”锈的程度不同,每枝镖同一“文字”其构件锈的程度也不同。有几枝镖上的一些个“文字”似乎整个儿锈掉了,只留有八个、七个、甚至四个。虽然,叶助理嘴上没说,但看得出来,他想要几枝留念。要是他提出来我就为难了,便赶紧委婉地透露两层意思,一是这些燕尾镖是整个家族的玩意儿,二是家族商量后会赠送一两枝,封住他嘴巴的同时留下了希望。

我将四十八枝燕尾鏢用手机拍摄下来便联系县文化馆古文字研究专家。同时,给在乡下教书的邹晟打了电话,约他周末返城一起喝个茶。他家住县城西苑小区。

我们许家的“怀疑”邹晟也全然不知的。据聿源镇传说,许尔三在北京拜别师傅李尧臣南下,途经上海,在上海同一日本浪人打擂。打了七七四十九个回合,那浪人被打下擂台,七窍出血而亡;而许尔三也被对方的霹雳掌震伤了五脏,落下了病根。邹晟家上辈传下来的,虽然没有“打擂”一说,却也是说因病死亡的,无关陈湘老爷。我和邹晟经过交往,觉着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在茶吧里便将家族的“怀疑”和他说了,请他结合家传的说法,分析下许尔三有没有被陈湘老爷毒死的可能。

据邹晟说,1938年春季行刺之后,邹程斌管家在大港头又住了一夜,许尔三也没有马上回家,而在就近的碧湖住了下来。至于许尔三当时为何逃离大港头,说是倘若让警察抓住怕说不清楚,诸如为何要救驾、事先怎么知道有人要行凶,这些都说不清楚。翌日,他俩碰头了,一起离开丽水县回到县城。许尔三到了县城星夜赶回聿源镇,次日清早便携带两百大洋的预付金来县城向陈湘老爷请罪。当时,陈湘虽然很生气,但还是设宴请了他,而且也只拿回二百大洋预付金中的一百五十大洋,留下五十大洋送他。我们许家的说法也有设宴一节,怀疑就在宴席的菜肴或者酒水里下了慢性毒药。至于赠送了“五十大洋”我们许家没传。许尔三坟茔规模较大,墓室内放了二尺余厚木炭,封墙里灌了很多糯米灰浆,也许赠送了五十大洋是真的。其时,许家老母久病在床,早已家徒四壁,若无外财,坟茔不大可能弄得这般规整。邹晟说,陈湘老爷颇具民族大义的,而且很识时势,据说接济过红军挺进师,解放时更是主动捐出大部财产,解放后也没怎么他。在邹晟看来,陈湘毒死许尔三不大可能。我想,也许事情凑巧,许尔三在陈家府邸吃了宴席回家没几日就病倒了,不到半年去世,我们许家便起了疑心。

网上有篇文章,说光绪的死因存疑百年,国家有关部门通过对光绪的头发、遗骨、衣物进行检测化验得出结论,光绪系砒霜中毒死亡,其砷含量比常人高二千多倍。夏教授没能给出具体数据,他在电子邮件上说,基本可以排除中毒死亡,不过也只能作为参考。我向父亲汇报时,掐头去尾说了六个字:排除中毒死亡。其实,这六个字我早就想好,鉴定结果不论如何,我都会这样说。我原本就是借助鉴定以纾解家父心中疙瘩,不至于负疚终身。县文化馆古文字专家将八枝燕尾镖上的“文字”译出来了,果然是古文字,不同时期的古文字,三个甲骨文、四个金文,三个大篆,总共十个:三丈之内与倭寇不同立。其实,这些古文字都没有真正锈掉,擦拭了蒙在上面的锈迹,每枝燕尾镖上十个古文字都在,而且仿佛闪烁着光芒,冷飕飕地闪烁着很决绝很武艺的光芒。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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