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葬愁

2019-08-01叶怡妹

神州·中旬刊 2019年7期
关键词:鼻息黑猫棺材

叶怡妹

祖父是在腊月二十七那天去世的。

那天是母亲第一个发现的。本该是热热闹闹的日子,我与母亲备了点年货,收拾着准备过好与祖父共度的最后一个年。

母亲是头一回近距离接触死人,摸到祖父鼻息时并不十分确定,一时慌了神,倒也不顾我还是小孩子,只忙叫了我前来试探他的鼻息。我与祖父感情素来深厚,因此也并不害怕,凑过去摸了摸鼻息,心里已有了些许答案,只是不愿死心,一道探了脉搏、听了心脏。那时祖父已病了许久,身体冰凉冰凉的,冰凉的身体里,装着的是他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

我那同样上了年纪的祖母,平日里爱打爱骂,此刻却好不嫌弃瘫痪日久的祖父晦气,十分冷静地伸出她自个同样满是皱纹的手,摸遍了能摸的地方。谁都摸不出祖父活着的生气,然谁也不愿意相信他竟就这样走了。最后,还是我那经验较为丰富而离家又近的三姑姑一哭定音,确定了我那睡在床上许久的祖父,此刻并不是睡着,而是真真正正地走了!他走时冷冷清清,安安静静,全无一人知晓。

我那时异常地冷静,全然不似三姑姑般趴在祖父身旁痛哭,只是很冷静地走到外面,电话告知了大哥二哥,而由母亲告知父亲。二哥那时尚在外地,原计划当天晚上归家,母亲早上吃过饭便让我告诉二哥当日定要归家,谁料几小时后再通话已是天翻地覆。本来心里并不十分难受,却在接通二哥电话时便唰唰直掉眼泪,连短短一句“祖父走了”都断了好几次才说完整。那时我才明白,我最亲的亲人,真真正正是离我而去了!而我,却要通知我最亲的亲人我最亲的亲人离去了!

与二哥通话也不过短短半分钟的时间,回过神来父亲与大哥大嫂却已归家,姑姑、姑丈们大都陆陆续续地赶来,转眼间就已经安排上葬礼事宜。我望向忙活着给祖父换丧衣的男人们,耳边都是女人们的哭声,一时竟不知是种什么滋味。

按照我们老家的习俗,死人是不能碰地的。我看见祖父素来庞大的身躯(并未因为久病而消瘦多少)被抬进一个小小的竹筐时,来不及伤感,第一反应便站在了祖母面前,不愿让她看见这场面。

父亲大哥这些男人们随着救护车去了老家,剩下我们女人一辈暂且留下来处理事情。于是啊,几个月前大哥新婚时刚贴上的对联,今早刚挂上的大红灯笼,全部都被撤了下来,换上了一串生猪肉挂在门前,暗示着我们家所发生过的事情。

来到老家之时,厅上摆着的已经是水晶棺了。我看不见祖父的面容,也不知道应该要做什么,只听着大人们的安排守在棺材旁边。除了吃饭、上厕所,只靠墙坐对着边上的棺材发呆,时不时地烧些纸钱,换柱香,倒是也懒得离开那儿。外面男人们忙忙碌碌地准备葬礼的事宜,里面女人们安安静静地望着棺材发呆,偶尔掉几滴眼泪,热闹与安静两个场面,竟是出奇地和谐。

吃过晚饭,便见着二哥回家来了。也没有掉眼泪,只是跪下烧了柱香,接着在一旁烧起纸钱来了。我晓得他心里是难受的,除去失去亲人这一层外,还要加一层——只有他未曾见过祖父死去的容颜。两层因素叠着,反叫让母亲不敢多说什么,只微微摸了摸二哥的手,也就一旁坐下了。

夜晚照例是要守灵,然时代变了,守灵的规则也大都随之而变。现如今已不再需要整夜整夜跪着不合眼,只消大家在旁睡着,派一个人守着香火,不叫香火断了便好。除此之外,倒还有一个恼人的规矩,即是必须有人在鸡鸣之前围着棺材对亡人啼哭。我虽不喜这个规矩,倒也佩服姑姑们这帮女人,毕竟上一刻还在说说笑笑,下一刻便扑在棺材便大哭大喊了起来,倘我不知道她们是真心的,要真是以为她们是哪来的演员罢了。

前半夜大家伙哭了两三回,倒也就渐渐止住了哭泣。厅堂虽挤,但勉强还是能容下我们几个人的,只是冬天的夜里,单一层薄被还是冷的。大家一时睡不着,便说起了祖父的旧事,偶尔也掺杂一两句对他的埋怨,倒全然不避讳隔壁棺里的主角。

后半夜大家渐渐生出倦意,三三两两地睡去。我睡得不深,偶有一点动静惊地坐起来,如此循环几次,我便没了睡意,干脆对着棺材发起了呆。我从前看的奇异小说多了,谁知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东想西想怎么也停不下来。夜里三点左右,真真叫我遇见了故事里的重要角色——黑猫。我与那黑猫互相对视着,我一边害怕一边又给自己壮着胆子,想要靠眼神的威力将它赶走。就这样,耳边响着水晶棺发电的声音,还有某几位姑姑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眼前是僵持著的黑猫,空气一时像是凝滞了。许久,它终于败下阵来,掉头走了,我颇松了一口气,转头对着棺材默默自我夸奖。

那黑猫连着两夜都来过,只是第二夜大家担心桌上的供品被它偷吃,要比第一夜上心许多。黑猫不成问题,反倒是家里的男人,禁不住无聊,结了两个伴喝起了酒。忽而又有人想起车上有两盒没吃的鸡爪子,便又拿来打打牙祭。灵堂外有人喝酒聊天,灵堂里有人啃着鸡爪有说有笑,场面一时好不热闹。

祖父下葬那天是腊月二十九。

那天出席葬礼的人坐了有三十桌,比祖父九十一大寿还要热闹二十桌。做法事的是一帮年轻和尚,因着大年三十将到,父亲与他们商量过后决定一切从简,然纵是这样,丧事仍有许多繁琐的礼仪,拜了不知几个神。

我站在人群当中,看着摆在堂里的棺材,哭得一塌糊涂,不仅是为自己,更是为天下死去的人。你瞧,纵使一个人的一生拼死拼活,有多少功名利禄加于身,死后只有那一块地是死人能占的,他生前所追求的,一个都带不走。即便是这块地儿,也会在法事结束后化为一坛子灰,从此就长长久久地在那阴冷潮湿的地下了。

但即便如此,还是感谢至亲至爱来这世间一遭,陪我走过那许多岁月。如此,也愿亡人天上地下,一切安好。

猜你喜欢

鼻息黑猫棺材
黑猫白猫
“官财”的故事
佛珠
馈赠
哑剧
Passage Six
The Cat’s Fami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