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冰莹

云南女子刘明燕18岁那年被人贩子拐骗到了江苏省农村，被迫与一个大自己20岁的男人“结婚”，并先后生下两个儿子。生下孩子后，刘明燕有多次机会逃离江苏，摆脱这桩强加给自己的婚姻。然而，因为无法割舍年幼的孩子们，已经成功脱逃的她，竟又主动回到了江苏，忍受丈夫变本加厉的折磨。为了孩子们，刘明燕甘愿忍受人世间的一切苦难。她确信自己的牺牲是为了让孩子们有个更美好的未来。直到大儿子遭遇疾病的袭击，刘明燕才发现，自己20多年的忍辱负重，于孩子们而言，其实也是一种枷锁……

去而复返：被拐卖女为子死守这个字

2013年8月的一天，江苏省南京市一家家政公司的职员刘明燕接到丈夫吴山从老家打来的电话，称22岁的大儿子吴海冬近来情绪不对，总是满脸仇恨十分痛苦的样子。刘明燕一听非常着急，赶紧向公司请假，火速赶到了婆家——江苏省泗洪县。到家后，她马上带着大儿子吴海冬到县人民医院检查。医生检查后很认真地告诉刘明燕：“这是典型的抑郁症，你们要及时疏导他，并找出症结所在。”听完医生的诊断结果，刘明燕的心无比沉重……

1971年，刘明燕出生在云南省昭通市的一个小山村，家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因家境贫困，她小学三年级一读完，便没再念书。18岁那年，刘明燕被邻村一个所谓的“热心大姐”马红以打工为名，拐骗到了江苏省泗洪县，而后被马红以4000元的价格，卖给了一个比她大20岁的名叫吴山的农村男人。

愤怒与恐惧交织的刘明燕，曾想过趁夜色逃走，又想过求助于当地警方，但在当时交通与通讯手段均十分落后的情况下，不仅逃跑的尝试全部失败，还换来了“丈夫”吴山一顿比一顿凶猛的毒打。

直到1991年，刘明燕生下与吴山的第一个孩子吴海冬后，她才渐渐放弃外逃的努力。

吴海冬1岁那年，在思乡心切的刘明燕的跪求下，她被允许独自回云南老家探亲。见到父母与兄弟并向他们陈述真相后，一家人抱头痛哭。家人选择报警的同时，劝说刘明燕留在家乡慢慢疗伤。

因人贩子马红用的是假名，加上缺乏自我保護意识的刘明燕没有保存证据，警方虽然立案，但调查进展缓慢。而面对家人的挽留，刘明燕不是没有考虑过留下来，可是，儿子吴海冬的啼哭声，却时刻萦绕在她的耳边。每次半夜醒来，刘明燕的枕巾都被泪水浸得湿透。经历了数十个日夜的纠结与煎熬之后，刘明燕最终还是决定回江苏。父母气得大骂女儿：“你自己要往火炕里跳，谁都拦不住你，就当我们没有你这个女儿！”刘明燕强忍泪水，决然回到了江苏。

见刘明燕主动回来了，吴山既惊喜又得意。通过此事，他显然已经抓住了刘明燕的致命弱点：“只要将孩子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就不怕你飞到天上去。”这个已经步入中年的男人，好吃懒做，一家三口的吃穿用度，全靠刘明燕一人干活赚钱苦苦支撑。1993年，小儿子吴涛出生后，家里变得更加困难。刘明燕只好外出打工。

她在工厂当过工人，在医院当过护工，在家政公司做过保洁员与保姆。每个月领到工资后，她只给自己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其他的全部寄回位于泗洪县的家中，供吴山与两个儿子开销。

每次回家，刘明燕都给两个孩子买上很多礼物，两个儿子也和妈妈有着说不完的话。可面对吴山时，她却几乎无话可说。那天，大儿子海冬悄悄地对刘明燕说：“妈妈，你明天就出去吧，免得待在家里，和爸爸没话说。”刘明燕看了看几岁的冬冬，惊诧于自己的心思被他猜中的同时，不免多了几分欣慰。

2007年的一天，吴山因为刘明燕对自己爱理不理，便故意找碴，嫌她炒菜时盐放得太多，对她破口大骂。刘明燕反唇相讥：“嫌难吃自己做呀！”见她居然还敢顶嘴，吴山扬起手掌，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而后摔门而去。目睹爸爸再度对妈妈施暴，两个儿子既害怕又委屈，他们饭也不敢再吃了。刘明燕擦干眼泪，对两个孩子说：“儿子，你们快点长大吧。等你们能够自食其力了，我就和你爸离婚！”

隐忍中，时间一天天流逝。2011年，大儿子吴海冬从职校毕业，在县城的一家工厂当了电焊工。小儿子吴涛高中毕业考上了二本，却选择了放弃学业，他想尽快赚钱，帮妈妈分担压力。眼看两个儿子已经开始工作，刘明燕正式向吴山提出离婚。

见刘明燕向自己提出离婚要求，吴山先是以“要离婚就得付给我50万”为由，拒绝离婚。没想到刘明燕竟答应了。见刘明燕动了真格，吴山这才慌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刘明燕的面前，声泪俱下地哀求：“求求你给我一次机会，两个孩子刚刚步入社会，咱俩闹离婚，对他们的工作也会有影响啊。”孩子的确是刘明燕的命门。她仔细地想想，决定将此事暂缓一缓。

2013年初，刘明燕用自己打工多年积攒下来的钱，在泗洪县城贷款买了两套房子。因为涉及贷款，从未和吴山领过结婚证的刘明燕，只好和他补办了结婚证。她原本想着待孩子们的工作进一步稳定之后，就名正言顺与吴山离婚。没想到，还没等到那一步，大儿子却被确诊为抑郁症！

儿子是刘明燕生存与奋斗的全部意义所在。如今其中一个染疾，她怎不心忧如焚？

抑郁成灾：原来母亲的牺牲已成孩子心灵的枷锁

在刘明燕的眼里，大儿子吴海冬是一个感情特别细腻的孩子，虽然平时不太爱说话，但他懂得安慰妈妈，体贴妈妈，就是个性比较腼腆。小伙子20岁出头，本该是恋爱的年龄，可他却见了姑娘就脸红。起初，刘明燕还以为他是害羞，但后来发现，冬冬越来越不愿意搭理人，刘明燕觉得情况不是太妙。

如今，大儿子被确诊为抑郁症，让刘明燕的担忧不幸变成了现实。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吴海冬的情绪越来越糟糕。有时连续数天一言不发。在公司干活时，一言不合，就和同事大动干戈。老板担心这样下去会出大事，便以批准吴海冬长假的方式，暂停了他的工作。

回到家里的吴海冬，要么莫名地哭泣，要么就对父亲大发其火，半夜里经常哭醒。折腾下来，本来身高1.8米、体重150斤的吴海冬，竟瘦得不到100斤。刘明燕带着大儿子辗转就诊时，医生严肃地告诫她：“他这是有心结未了。若不赶紧打开他的心结，别说他恢复正常精神状态，性命都可能有忧！”

放心不下大儿子的刘明燕，带着他一起来到南京。刘明燕白天仍出去做家政，晚上则回到租住地，一边和儿子唠嗑，一边在台灯下看书。见冬冬惊讶的表情，刘明燕笑着说：“老妈虽说没有你肚子里的墨水多，但好歹也念过几年书。我看看别人是怎么写的，说不定将来也能写写自己的故事呢！”

见妈妈一把年纪了，还一边打工一边自学，吴海冬的确很受震撼，他说：“妈妈，您就这样一直留在南京多好！”“可南京的房价太贵了，妈赚的钱，买一套都不够，而你和你弟可是两个人呀！”“我和弟弟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您操心，OK？”见儿子变脸比翻书还快，刘明燕只好打住话头。

2013年中秋节期间，因思念小儿子吴涛，刘明燕带着大儿子吴海冬从南京回到了泗洪。晚上，刘明燕整理房间时，不小心翻出了自己和吴山的结婚证。吴海冬顿时脸色大变，呼吸急促，似乎随时都要爆炸的样子。不明就里的刘明燕赶紧将结婚证放进了抽屉，而后给儿子去拿药。

第二天，吴海冬竟开始驱赶刘明燕：“您快回南京去吧。早就说了，让您在南京买房，您不听。”

回南京的路上，刘明燕仔细梳理了儿子一系列的表现，渐渐地醒悟过来。孩子们年幼时，目睹自己与吴山的种种不和，他们幼小的心灵想必深受伤害。原本，自己曾说过，待他们长大成人之后，就与吴山离婚。可如今不仅没有和吴山离婚，反而和他正式领了结婚证。此后，又通过在县城买房子的事，将自己的一生，牢牢地拴在了泗洪。

“看来，我的委屈，儿子都看在眼里，他全部都能理解。”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她的全身……

第二天，刘明燕对吴山说：“为了儿子的健康，我们办理离婚手续吧！”谁知吴山听了她的话后，却极力反对，还把结婚证书藏了起来。最终，在刘明燕的极力要求下，吴山被迫同意离婚，同时提出了一个苛刻的要求：刘明燕必须每月支付他400元的生活费。刘明燕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很快，他们一起去了民政局。离婚协议是刘明燕自己起草的：“房子我和吴山各一套，两个孩子归我管，家里所有的债务我一个人承担。我每月付给吴山400元的生活费。”刘明燕第一时间将离婚协议书送到了儿子面前：“冬冬，你好好看看，这是我和你爸的离婚协议书。我离婚了！我恢复自由了！”吴海冬盯着那纸协议书看了好久好久，突然一把抱住妈妈，呜呜地大哭起来……

活出精彩：这才是母爱最正确的表达

恢复单身后，刘明燕将全部心思放在了两个儿子身上。让她有点忧心的是，自从她和吴山离婚之后，大儿子吴海冬的病情虽然有所好转，但仍时不时地发作，这让她很是揪心。

2018年春节，刘明燕带着两个儿子回到了云南娘家。家乡的山还是那么美，水还是那么清，火红火红的攀枝花仍然开满了枝头。清脆嘹亮的山歌依然那么动听。深受感染的刘明燕，拿出当姑娘时唱山歌的本领，放声唱了起来：“穿件衣裳无纽扣/天寒地冻心就忧/园中花草怕暴雨/山中树木怕陕秋……”在母亲歌声的感染下，两个儿子也跟着唱了起来。

晚上，大儿子吴海冬终于向母亲袒露了心声：“妈，我们也不希望看到你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我和弟弟的身上。你越是这样做，我心里的压力就越大，感觉我和弟弟就像两块大石头压在你身上。没有我们，你的人生本该更加精彩。你快乐，我和弟弟才会快乐，才会健康啊！”

儿子的这番心里话，印证了刘明燕的判断。原来，自己以为为孩子牺牲一切，是伟大的。殊不知，过于牺牲自我的爱，反而成了孩子的负担！明白这一道理之后，刘明燕开始调整自己的生活状态。

此前，每年只有春节才买新衣服的刘明燕，开始学会打扮自己。打工所赚的钱，除去为吴山所留的赡养费之外，其他的大部分都用来为自己购置时尚、新潮的衣服，以及此前从来不用的化妆品。

2018年9月的一个双休，刘明燕将两个儿子约到了南京。那晚，她在夫子庙的一家餐厅订了个露天就餐位。母子仨一边品尝着美食，一边欣赏着秦淮河畔的桨声灯影。刘明燕举起手中的杯子，动情地说：“孩子们，妈妈以前总想着只要为了你们好，妈妈再苦再累，也在所不惜。其实那是不可取的。是你们教会我明白了这个道理，来，干一杯！”两个儿子含泪将杯沿放低，和妈妈碰了碰杯，然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每逢周末，刘明燕还会安排自己看上一兩场电影。见妈妈每天都过得快乐而充实，吴海冬和吴涛兄弟俩很是欣慰。

大儿子吴海冬彻底地解开了心结，状况渐渐好转，开始重返工作岗位，正常上班。小儿子吴涛被泗洪县一家贸易公司录用，从事行政管理。看到他们兄弟俩相亲相爱互帮互助，为人处事本分踏实，刘明燕觉得，这辈子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眼看两个儿子的工作和生活都步入了正轨，冬冬甚至学会了与女孩约会，刘明燕欣慰之余，决定圆自己的写作梦想。当刘明燕再次将想法告诉两个儿子后，他们异口同声地表示支持。

于是，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刘明燕开启了她的创作。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女子，这个没有用过电脑的女子，硬是一笔一画地写了两万多字。这部名为《被拐卖的人生》的书稿，花了她大半年的时间。

就在书稿写作告一段落并寻求出版的同时，2019年5月，刘明燕带着两个儿子，再次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尽管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但是难掩亲人相聚的喜悦，父母已经年迈，兄弟们也已步入中年，侄儿侄女们和她的两个儿子很快熟悉起来。有生之年还能够再见面，除了感恩，还是感恩。

离开家乡的前一个晚上，儿子对刘明燕说：“妈妈，谢谢你！为了我们，你牺牲了大半辈子，现在你自由了，你可以选择留下来，回归到生你养你的地方，我们只希望你的余生能够幸福！”刘明燕笑了笑说：“傻孩子，哪有时光能回头呢！有你们的地方才是妈妈幸福的家！”

（因涉及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戴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