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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马尔克斯遇上大毒枭

2019-07-17老四

齐鲁周刊 2019年27期
关键词:绑架案毒枭瓦尔

老四

因惧怕被引渡到美国,埃斯科瓦尔绑架了九名哥伦比亚记者和一位政要亲属,作为和政府谈判的筹码。加西亚·马尔克斯用诗人的视角、利落的笔法,记述了人质所受的严酷折磨,以及营救者与绑匪进行的匪夷所思的谈判。

跨越23年时光,马尔克斯1996年完成的非虚构作品《一起连环绑架案的新闻》2019年年初在中国出版。一个伟大作家,亦是伟大的记者,一部优秀的非虚构作品,带领我们回到20世纪90年代初的哥伦比亚,走进一位大毒枭的内心世界。

绑匪与政府博弈

1996年9月11日,马尔克斯来到美国白宫,与总统克林顿共进午餐。这之前,克林顿已经读了《一起连环绑架案的新闻》的手稿,并写了一张短笺:“昨晚我把您的书从头读到尾。”两人讨论了哥伦比亚的政治情势,以及拉丁美洲的毒品生产、美国使用毒品问题。

三年前,史上最“伟大”的哥伦比亚大毒枭,《一起连环绑架案的新闻》一书的“反面”主角巴勃罗·埃斯科瓦尔已被政府军击毙。五年后的同一天,两架客机撞向了美国世贸大厦。

时间拉回到1993年10月,马尔克斯在波哥大见到了时任教育部长玛露哈·帕琼和她的丈夫阿尔贝托·比亚米萨尔,他们向他提议,将玛露哈1990—1991年被绑架的经历写一本书。几个星期后,66岁的马尔克斯回复同意写这本书,“决定将自己置身于一项耗费心力的计划中”。

这前后,绑架案的制造者埃斯科瓦尔被政府军击毙了。

此时的马尔克斯,无疑是美洲政坛的重要角色,和多个国家的总统称兄道弟——也可以说,他是最后一位深度介入政治的作家,自他之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逐渐疏离。他决定写一本当代题材的非虚构作品,一方面源自他回到哥伦比亚居住,另一方面,此前评论家认为马尔克斯比较适合遥远过去的情节,无法书写当代。而且,对于混乱的哥伦比亚,没有人相信能用文学理出头绪。

马尔克斯决定尝试一下。

埃斯科瓦尔,这位曾控制了美国约80%可卡因买卖的毒枭,是哥伦比亚“麦德林”贩毒集团的首领,《福布斯》杂志评选的全球“七大富豪”之一,经典美剧《毒枭》以其为原型。虽是大毒枭,但埃斯科瓦尔颇具传奇性,他曾出钱买下家乡麦德林附近一处贫民窟,盖了600栋设施齐备的单元住宅,无偿送给穷人,人们称他为“大善人巴勃罗”。

1990年,埃斯科瓦尔安排手下,分别绑架了哥伦比亚前总统胡里奥·塞萨尔·图尔巴伊的女儿迪安娜·图尔巴伊、《时代报》总编辑弗朗西斯科·桑托斯、扶影公司董事长玛露哈·帕琼等10人。他们大多是哥伦比亚政治界、新闻界的重要人物。埃斯科瓦尔把他们当作与政府博弈的棋子,想以此对政府施压,获得不被引渡到美国的承诺与减少入狱期限等更低的犯罪代价。

那天晚上7∶05,玛露哈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没人跟踪。丈夫的妹妹贝阿特利丝和她同车。司机将全新的雷诺21开到离她家只有200米的地方,被一辆黄色出租车和一辆奔驰逼停。六个男人走下车,其中一人隔着车窗朝司机的脑袋开了一枪,由于消音器的作用,枪声听起来像是一声叹息。“我们为您而来,女士。出来吧!”玛露哈被拽了出来,被命令坐上那辆黄色出租车。很明显,她被绑架了。

四起绑架案很快传遍了整个哥伦比亚。一封署名为“可被引渡者”的信寄到了《哥伦比亚报》日报主编胡安·戈麦斯·玛蒂内斯的手里,上面写道:绑架案“是我们对近期政府安全机构在麦德林市恶意实施酷刑与绑架的答复”。

绑架行为的实施者名为“可被引渡者”,背后实则是埃斯科瓦尔,为了撇清关系,他“制造”了这一组织。

当时,以埃斯科瓦尔为首的毒枭们面临一份可能到来的处决:被政府引渡到美国,被处以极刑。早在1987年,毒贩卡洛斯·莱德尔被引渡到美国后被判了终身监禁外加130年有期徒刑。埃斯科瓦尔愤愤道:“宁要哥伦比亚一座坟,不要美国一间牢。”

埃斯科瓦尔什么事都能做出来,比如逮捕他的警察,不出3天被人射杀;审判他的法官,妻子被輪奸后,沾满精液的胸罩和内裤被寄到法官办公室;通缉他的哥伦比亚总检察长,被他反过来悬赏1亿美元捉拿,横尸街头。1987年,他的兄弟奥乔亚被捕。负责审判的哥伦比亚最高法院院长先后辞职,司法部长不得不取消逮捕令。

随着绑架案的实施,一场新的博弈开始了。

毒枭的最后时光:再见,儿子

马尔克斯和埃斯科瓦尔有过接触。

1989年,马尔克斯结束古巴之旅返回哥伦比亚,正值埃斯科瓦尔派人暗杀了最受欢迎的总统候选人加兰,民众既愤怒又恐慌。马尔克斯呼吁三方再度展开谈话,不要让国家沦为美国的受害者。

绑架案实施后,马尔克斯曾找到哥伦比亚总统加维里亚,提出自己的建议。后来,总统和埃斯科瓦尔进行了一场交易:为其减刑,并专门建造一座舒适的监狱,而不是引渡到美国。马尔克斯称,这项必然受到哥伦比亚右派和美国谴责的协议是“智慧的胜利”。

除了被绑匪杀害的玛丽娜和迪安娜,其他人质得到释放。媒体见证了玛露哈见到丈夫时的情形:“他进来的时候就像一阵雷。”玛露哈讲述说,她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他们激烈、长久而沉默地拥抱彼此。

《一起连环绑架案的新闻》一书看似到了尾声,马尔克斯用一篇后记讲述了埃斯科瓦尔的余生。他停止了袭击,解散了集团,交出了炸药。因为没有身份证,在举国关注之下,他特意前往户籍登记处补办身份证。当他来到那座为他特制的豪华监狱时,妻子和母亲已等在那里。母亲面色苍白,几乎要哭了。

“他经过她身边时,亲昵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对她说:‘放心,妈妈。”

在监狱里,他和以往一样忙于处理自己的事务和生意。政府帮助他获得家庭的安宁,保证他的安全。他所处的这座监狱,简直就是五星级农庄,配有娱乐设施和方便犯罪的装置。

一切好像尘埃落定,却又再起波澜。

一年后,政府决定将他换一座监狱关押。而他认为政府不讲信用,有可能把他引渡给美国人。他用一盘食物贿赂了一名中士和另两名吓坏了的士兵,和护卫们逃离了监狱。

警察搜索他的房间时,发现了全套的马尔克斯著作。

后来,埃斯科瓦尔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行为,荒谬的他又制造了哥伦比亚史上最大规模的炸弹袭击,企图换取重回监狱的“权利”。然而,此时的大毒枭已是强弩之末,之前为他和政府谈判而奔走的神甫已死,他大约三十亿美元的财产已消耗殆尽,追随者纷纷被打死或投靠政府,整个国家都在与他为敌。

这一次,政府没有屈服。

不断逃命,每六个小时就要换一处住所。大毒枭累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人,却无法与家人会面。1993年12月2日,44岁生日的第二天,他终于给儿子胡安·巴勃罗打去电话。通话两分钟后,儿子提醒他,警察随时会根据电话确定他的位置。他没有挂断电话,或许,他将与儿子的最后通话作为离开世界的方式。23名便衣警察如约而至,到了他的门外。马尔克斯写道:

“埃斯科瓦尔觉察到了。‘我先走了,他在电话中对儿子说,‘发生了奇怪的事。这是他最后的话。”

此时,马尔克斯刚刚下定决心,为他写一部书。

在“哥伦比亚”这部小说里探险

传记作家杰拉德·马丁在《马尔克斯的一生》中,讲述《一起连环绑架案的新闻》的影响:“这本书出现时,连那些不喜欢此书态度和观点的人,都同意这位伟大的小说家又写出了一本高水平、令人欲罢不能的书。”

69岁的马尔克斯重新找回了作为一名记者的荣光。他想起40多年前,自己还是《观察家报》一名年轻的记者。一艘军舰上的8名军人被卷入海中,经过4天搜寻,无奈只得宣布他们死亡。一周后,其中一位竟奇迹般出现在岸边。他在一只随波漂流的筏子上度过了十天,重获新生。他根据这件事,写成经典非虚构作品《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

他看起来有点咄咄逼人,锋芒毕露,不断戳穿英雄的假面。海难的真实原因浮出水面:军方虚构出了一场暴风雨,走私家电超载才是“暴风雨”得以发生的原因。一时间,舆论哗然,幸存者失去了英雄的光环,《观察家报》被逼关门,马尔克斯流亡海外。

即使流亡,他依然是一名“特派记者”。1959年,他游历东德、波兰、苏联等国,写成《铁幕下的90天》。他向读者描绘了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样貌。1975年,他又发表《古巴之旅》,展示了社會主义国家古巴的面貌。

“即使像狗一样忍辱负重,我也找不到比记者更好的职业。”马尔克斯说。

他总结小说和新闻之间的差异:“在新闻中只要有一个事实是假的,便损害整个作品。相比之下,在虚构中只要有一个事实是真的,便赋予整个作品以合法性。”甚至,他稀释了文学和新闻的界限,《一起连环绑架案的新闻》和之前的《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亦是小说的经典范本。他不无得意地说:“之所以是小说,因为都是事实。”

他对细节的迷恋近乎疯狂。助手卢赞吉拉·阿特阿加回忆,马尔克斯告诉她所需要的报道细节:“令人惊讶的是,所有绑架案的主角都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但这远远不够。他需要知道对方有多冷,路上有多少红绿灯,绑匪打出了多少颗子弹。他想知道一切。”

马尔克斯用20多万字的篇幅,展示出“二十多年来在哥伦比亚上演的大屠杀中的一个片段”。他说:“谨以此书献给以上所有人,并同他们一起将此书献给所有的哥伦比亚人——无辜的和有罪的,并希望书中的一切不再重演。”无论如何,我们得以以马尔克斯的视角回到20世纪90年代的哥伦比亚,这个被他深爱的祖国,在混乱中走向新生。

他笔下,一直活着另一个哥伦比亚,如《百年孤独》般魔幻、孤独。是否是因为现实世界太过戏剧,从而增加了想象的空间?余华《第七天》出版之后,舆论一片否定之声,认为将中国当代的一些新闻故事拼凑在一起,并没有多少文学价值。然而,此书在国外却好评如潮,脱离了中国的新闻现场,单纯以文学的荒诞性来论,《第七天》确实无形中增加了光环。这一点,在马尔克斯的作品中亦有体现,魔幻现实主义俘获了我们的眼睛,然而身处拉丁美洲现场,却总能找到魔幻中现实的影子。《百年孤独》脱胎于墨西哥作家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死亡文化恰恰是鲁尔福生活环境中每天面对的现实,在我们看来却如此遥远。

马尔克斯注定不朽,哥伦比亚也超越了国家概念,成为一个文学形象。通过他,我们得以在“哥伦比亚”这部小说里探险。

回到1996年那个秋天,和克林顿吃完饭后,没过几天,马尔克斯来到洛杉矶,在美洲报业协会第52届大会上致开幕词。他赋予新闻无上荣光:“新闻一旦发稿,一切便又回到起点,要以更加饱满的热情投入到下一分钟去,还真是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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